不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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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这学期结束就是年,有人不知从哪里买了烟花来放,院落里不时响起呲花儿引燃咝咝的响声。

角落里安了吊床,荷山裹着衣服从树影里看天。市郊的晚天比市区深沉,也更澄澈,偶尔能看到半点隐约的星。明明是同一片天,在北方看要比南方显得高远晴朗,看得久了,地上的人都像被罩在透明的玻璃瓶里。

季蛾拉了张椅子坐在他身边,撑着下巴盯着不远处发呆。椅子是他们家属楼下常见的围坐下棋的老人坐的那种木头椅子,稍微动一动就会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响。

他从刚才起就是一副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知在想什么,吃东西时都不专心,把舌尖上烫出个小泡。季蛾问:“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荷山在上面蠕动两下,像北极熊在冰上翻面一样侧翻过来,“小蛾,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吗?”

季蛾想了好几种可能,唯独没想到他会忽然问这个问题,回过头又正好对上他的视线,一时不防,竟然露出点错愕的神情。好在有夜色帮忙掩饰情绪,季蛾定定凝视他片刻,不动声色地问:“怎么了?”

“刚才你的同学问我,我都不知道。”荷山下半张脸埋在过大的衣领里,说话声音闷闷的,“我在想……最近对你的关心是不是太少了。”

季蛾拖着椅子转向他,摇摇头,不知是在回答哪个问题。刚才有一个瞬间跳得很快的心逐渐平复下来,他这才把手搭上荷山枕在脸侧的手腕上,指尖轻轻扣着:“不会,怎么这样想?”

荷山含糊地咕哝两句,听不清在说些什么。他手有点凉,荷山在上边毛毛虫似的蛄蛹蛄蛹,用两只手把他的手窝在怀里,没一会儿就捂得潮热,季蛾也没抽出来。

他就这么像抱着玩具一样抱着他的手闭上眼。他头发养得比之前长了,和睫毛纠缠在一起。皮肤好像也稍微白了点。

这些日子的确见得太少,见面也总是匆匆一眼。他忽然说出这样的话,季蛾起先没察觉,这下还真从他脸上看出些隐约的变化来。

此前荷山在他心中一直是种近似日月星系的存在,待在那儿一百年不会变,但事实上时间过得这样快,其实他每一天每一天都会变得与昨天不一样。这个认知让季蛾觉得新奇。

荷山起先只是感觉眼睛被火光灼得有点酸胀,想着闭眼休息会儿,没想到不知不觉真的睡着了。睡得不熟,周围交谈的人声、火药炸开的声音模糊地萦绕在耳边,他半梦半醒间感觉脸颊和嘴角有点痒,像有小虫子爬来爬去,又实在困得不愿睁眼。

反正季蛾就在边上。他迷迷糊糊这么想的同时,大概是季蛾真的替他把小虫子拿走了,稍微清净了片刻。还没来得及重新陷入睡眠里,团支书的声音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响起来:“你们还不睡?小心明天起不来。”

这声音不大,荷山被吵醒了又没完全醒,倦意还缠着脑袋,上下眼皮好像让胶水粘住了似的开一点儿又合上,躺在那儿辛苦地自我挣扎。

季蛾保持被荷山抓着手不放的姿势坐在椅子上,淡淡地看着对方。明明是微微仰视的角度,那种似曾相识的仿佛侵占了什么野生动物领地的感觉却顿时又来了。

团支书同学被他这么一看,把提醒他们明早四点半起床的话咽回去,很识趣地走了。

季蛾垂着眼不知想了点什么,重新抬头看向荷山。他薄薄的眼皮底下眼珠子动来动去,季蛾伸手推着他的吊床微微摇晃,他终于费劲地睁开眼。

“回屋里睡。”季蛾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坐得僵硬的小腿,一边把滚烫的手从他怀里抽出来。

荷山揉着眼睛跟在他身后往屋走,回去擦个脸倒头就睡了。

说是特意来看日出,结果荷山神清气爽一觉睡醒,一看时间已经八点了,而他自己像八爪鱼一样把季蛾和棉被缠在怀里,像紧抱着宝藏的深海怪物。

房里原本有两张床,自然是一人一张。一直到返程他也没搞清楚自己是怎么稀里糊涂睡到季蛾床上去的,只是觉得有点可惜错过了日出。季蛾像知道他想什么,说:“下次我们自己再来看。”

荷山马上就高兴了。

一年级的第二个学期课排得满,一些在学校里要考的证也开始提上了日程。

季蛾寒假里开始在武馆打工,回学校后也没闲着,上课、学习,剩余的一点时间都花在工作上。他高考分数拿得出手,在外面给中学生补习,一边还在跟着学长学做项目,忙得不可开交。

相较之下荷山觉得自己简直游手好闲,于是有样学样,也跟着室友找了份课余的零工。他物质上没什么欲望,平时生活费还常有余裕,因此上这个班完全抱着种体验生活的心态,每天倒也充实。

话剧社的日常活动也在继续,现在他除了打杂,还会跟着编导组的负责人学姐研究经典剧目,看些演出效果较好的剧本。新学年有面向新生的招新大会,社团会在那时候有个简单的表演,这学期末就要提前准备。

忙碌的日子好像在每天的眨眼间就流走了,本学年倒数第二次社团活动在周六下午。他们排演了最后一遍,对剧本做最终修改,终于宣告暂时收尾。

开完组里的总结小会天色已经暗了,一行人从展演厅出来,正遇上还没离开的副社长。

副社长锁了门和他们一道走,路上和编导组的负责人聊天:“瑜姐今晚回哪儿?”

“回家吧。”学姐说,“我弟嚷嚷着一周没见,想得很呢。”

学姐家住本地,离学校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地铁四站路,公交就要半小时多。副社长闻言看看天色,又看看她背的器材包里鼓鼓囊囊一包道具:“挺晚了,我送送你?”

学姐也抬起头看天:“算了吧,你不是约了老师说赞助的事吗。”

他们站在马路边等红绿灯,副社长眼神绕场一周,点名道:“小荷,你一会儿还有事忙吗?”

荷山没找到脱队的机会,正缀在队尾低着头发消息呢,闻言茫然地抬起头:“好像没有,怎么了?”

副社长对他温和地笑笑:“方不方便送你们组长回家?天有点晚了。给你报销来回车费。”

他们组女生居多,除荷山外的唯一一个男生今天还有事缺席会议,在场的确只有他一个人适合。学姐还想推辞,荷山收起手机,已经走到她身边来:“那走吧,学姐。”

说是送,学姐不好意思太麻烦人,决定打个车省点事。荷山把她沉重的器材包拿过来,先陪她回宿舍取了东西,再去路边拦出租车。一开始实在没什么话说,后来聊到话剧才算是打开了学姐的话匣子,一路上给他讲了不少专业知识。

他一直把学姐送进小区楼栋下,把器材包还给她看着她费劲地背上。两人礼貌道别,她手还兜里摸门禁卡呢,玻璃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里面走出的人撑着门等学姐过,偶然抬起眼看到荷山,两个人都愣了一下。荷山下意识喊出来:“小蛾?”

“诶?”学姐回头看看他又看看季蛾,笑起来,“小荷,你认识季老师呀?”

“你还记得我家那个小祖宗吗,前阵子我妈给他请了个小老师教他数学,听说效果还挺好的。没想到你们认识?”

荷山有点疑惑:“学姐学习这么好,还需要从外面请老师吗?”

学姐被他夸得一乐,带笑抱怨道:“我才懒得管我弟呢。你是不知道,我妈天天跟我说他难带死了,最近终于有人能镇住那个小阎王,给她高兴坏了,把季老师表扬得天上有地上无的。”

学姐是个很能说的人,不需要人搭腔一个人就能说很多,开会的时候经常一大半时间都是她在讲,荷山都习惯了。季蛾放下玻璃门走到他身边,脸上表情好像被表扬的根本不是他,学姐也不介意,又感叹了一遍:“太巧了。”

于是又道别了一遍,两个人正好一块儿回去。

有季蛾一起,荷山也不打算花钱打出租了,拉着他坐地铁。他们久违地待在一起,荷山不由得在心里算了一下他们这个月见面的时间——共计大概不到三小时吧。这学期两个人相处得就像网友一样,平时只能通过信息电话联络,很偶尔才能抽空一起吃个饭。

先后刷卡进站,荷山又贴上去和他并着肩,絮絮叨叨地跟他说话:“你好厉害啊,学姐家那个弟弟可难缠了。上次学姐带着他来排练,所有人都被折腾得够呛,他差点把道具假发全都给揪秃顶了。”

季蛾浅浅地笑了笑:“凶一下就老实了。”

荷山意外地看着他,也笑起来:“真的吗?完全想象不出来小蛾装凶的样子。”

季蛾不置可否,转而问他:“晚上不是要排练?”

“是呀,忙到刚刚才结束。”

季蛾静了一会儿,问:“和学姐关系很好?”

荷山老老实实说:“不算很熟。今天有点晚了,副社长怕她一个人回家不安全,所以叫我送送。”

“他自己怎么不送?”

“正好我比较有空嘛。”荷山道,“我们组其他人都是女孩子,我最方便了。”

他不说话了,荷山便捡起话头接着说:“学姐是编导组的负责人,很厉害的,我跟着她也能学不少东西。”

季蛾抿着嘴没再接这话。列车进站,这个点车厢里人不多,空座位有很多。荷山坐下来才发觉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和季蛾一起坐地铁,边上空空荡荡的也要和他紧挨着坐,自己在心里傻乐,恨不得再多在车上待会儿。

可惜四站路很快就到,出地铁口步行五分钟就是住宿园区。荷山送他到宿舍楼下,两个人在门口的台阶下站住了。

离门禁还有时间,荷山抬头看着他,忍不住说:“怎么办啊,有点舍不得。”

天很黑,附近的路灯下有学生情侣拉长的影子。季蛾的眼神收回来落在他脸上:“舍不得什么?”

“你呀。”荷山小声嘟囔,“下次见面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你好忙。”

明明以前每天都能待在一起,那时候以为长大了会变得自由,想做什么都没有人能约束,没想到反而连他的面都变得很难见上。

荷山心底里其实偶尔会有点杞人忧天的害怕,怕他们将来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陌生。

季蛾是他简单的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和父母亲人排在同等高度,他完全无法想象失去他的可能性,只是毫无根据地想象一下心里都会难过。

奇怪的是,明明这许多年和父母都很少能见到,相较之下和季蛾只是这么一会儿不能在一起,他就觉得空落落的,抓挠似的不对劲。也许是因为他们这么多年真的很少分开,即使两个学期过去荷山也依然难以习惯。

他不会掩饰情绪,想点什么都写在脸上,季蛾看着他的眼神柔软下来,轻声说:“就快了。”

荷山直勾勾盯了他一会儿,担忧地说:“你不要压力太大了,会累坏的。”

他说着伸出手摸他眼下:“好像都有黑眼圈了,是不是每天都睡得很晚?”

季蛾抬手轻轻覆住他的手背,像是托着他的手捧在自己脸上,问:“变难看了吗?”

荷山稍微退远了认真打量他的脸,中肯地说:“没有,还是很好看。”

他顿了一下,严肃批评他:“不要打岔,是不是没人管你就乱来?”

“嗯,”季蛾眼睛微微弯起来,“那你管我。”

“那晚上该睡觉的时候发信息给你。”荷山拍板道,“你看到了就必须去睡,知道了吗?”

他说什么季蛾都乖乖地答应:“好。”

回宿舍先洗漱,收拾妥当打开电脑。十二点差一刻,放在桌上的手机收到荷山如约发来的消息,他在信息里写:小季同学,是时候睡觉了。

紧接着又传来第二条:乖一点。

季蛾看消息的目光柔和,指腹在方块字上来回摩挲着,回道:好。

对面立刻回复:晚安。

季蛾放下手机捏了捏鼻梁,无声地长出了一口气,仰靠在椅背上望着桌上亮着荧光的电脑屏幕。

他有很多计划,新学年打算再修一门学位,把该考的资格证拿下来,还要调整工作重心,更多地转到事务所那边。

他知道早些年母亲会给荷山的父母寄钱,他不知道有多少,但想来不会太多。荷山的父母这些年月供他上学生活,所有待遇都尽可能和给荷山的一式两份,从不亏待,现在有了余力,他得还。

他从念大学以来就申请了助学贷款,不再从荷山父母那边拿生活费,第一个学期攒下来的钱不多,离他的目标还有很远。他总要为未来堂堂正正地面对荷山的家人而做准备。何况那家伙悠哉悠哉的,他们两个之间得有个人操心些现实的问题,而他希望荷山能一直像现在那样放松做自己喜欢的事,心无旁骛地为一些单纯的事情开心。

周六晚上不断电,三个室友有人在打游戏,也有人在闷头学习,键盘有节奏的响声绵延不绝。季蛾闭了一会眼,又打开手机看了一眼信息框,关闭屏幕重新投入到正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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