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米诺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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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早上六点不到,院里的公鸡还拍着翅膀咯咯打鸣呢,钟家的人就已经忙活开了。

一口大锅架上煤炉,大师傅吆喝着把炸好的猪肘子放进晃荡的卤水汁里,木锅盖往上一摁,中午酒席上的红烧肘子这就炖上了,那香味顺着八月的风,慢慢从热气腾腾的小院里飘出去,不消片刻,全村人都得在钟家娶媳妇的欢腾劲里醒来。

刘湘起了个大早,下楼从灶间顺了副袖套,围在院子里跟着大伙凑热闹。

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来农村参加婚席,看什么都稀奇地想过去搭把手,小钟阿姨端着盆汆好了水的排骨从屋里出来,见她蹲在那儿摘菜哟了一声,心说哪有让儿子师娘动手的道理,忙放下东西过去拉住她,两个人站在门口热乎地说着话,没一会儿就看见楼梯上,余麦揉着眼睛慢吞吞地下来。

“今天这么早就醒了?”

刘湘一双笑眼撇过去。

余麦嗯了一声,一只手在左边屁股蛋上挠着,走到刘湘跟前,把白嫩嫩的胳膊伸过去给她看。

“呀,咋给咬成这样了?”小钟阿姨吓了一跳,扭头问刘湘,“昨晚给你们的蚊香没点啊?”

昨天余麦睡的那屋纱窗坏了,死活关不严,晚上她特意拿了几片蚊香,让刘湘睡觉前帮他点上。

“点了,”大夏天,余麦穿着背心短裤,露出的胳膊大腿上全是蚊子包,刘湘心疼地在他胳膊上用力搓了几下,“点了啊,睡觉前放在窗户下面了。”

“点了几根?”小钟阿姨问。

刘湘抬头看过去,“一根。”

“乡下夜里蚊子多,一根哪够啊,你得屋子里四个角都点上!”小钟阿姨忍不住笑了,说着话去屋里拿风油精,“蚊子最爱叮小孩儿了——”

余麦都被咬懵了,直愣愣地站在院子里,伸着胳膊让刘湘往上面抹风油精。

“还痒吗?”抹了一半,刘湘顺着胳膊上下吹了吹,问。

余麦摇摇头,“不痒了,肚子饿。”

院子里都是炖大猪肘子的香味,勾得他肚子里的馋虫咕咕叫,刘湘被儿子逗笑了,手指头在他脑门上一戳,正要去厨房找吃的,身后院门口冲进来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陈家兄弟踩着点来给余麦送吃的来了。

“麦子!”陈俊一举着手里的牛肉饼,“今天给你拿了俩!”

余麦眼睛一亮,伸手接过他手里热气腾腾的袋子。

孩子间的友谊总是来得最简单也最是珍贵,火辣辣的大太阳底下跑几圈,黝黑的小手往汗津津的额头上一抹,抹成几张大花脸,再捧着肚皮互相嘲笑几句,从此就是不分彼此的好兄弟了。

这才认识几天啊,兄弟俩对余麦那叫一个好,家里做了什么好吃的都缺不了他那份,这牛肉饼用早上现揉的面团包着昨晚腌好的牛肉碎放油锅里炸,炸得外酥里嫩,一口咬下去能爆汁,放在平时一盆十几个兄弟俩自己都不够吃,今天闻着味儿刚在桌边坐下,陈俊一已经迫不及待给余麦在袋子里装好了俩,一路跑着过来就怕捂久了外面的皮就不脆了。

陈俊一的弟弟陈俊二看着余麦手里的牛肉饼,咽了口口水,“你要是吃不下,我可以帮你吃啊。”

“你都吃仨了,还吃!”陈俊一一巴掌糊他弟脑门上。

“我没吃饱——”陈俊二噘嘴。

余麦抱着香喷喷的牛肉饼看向刘湘。

刘湘摸了摸他的脑袋,对陈家兄弟说,“我去给你们拿几个粘米包。”

“嗯嗯嗯!”陈俊二满眼放光地点点头。

拿了粘米包,三个人出了热闹的小院,沿着田埂慢慢往前走,边吃边商量一会儿去哪儿玩。

乡下的早上没那么热,凉丝丝的风里裹着新鲜的泥土味,田里金灿灿的麦子倒向一边,在耳边海浪似的哗啦作响。

“去掏鸟蛋!”陈俊一说。

“掏鸟蛋?”余麦一脸新奇。

他这几天跟着兄弟俩满村子上蹿下跳,也算涨了不少见识,掏鸟蛋还是第一次听说。

陈俊一呼啦一口把半个粘米包吃进嘴里,烫得对着天空拼命哈气,“我都观擦好了,一哦六个,咱们仨一人俩,刚吼。”

余麦面露忧愁,“可是我不会孵蛋——”

陈俊二噗一声笑了,“哈哈哈哈哈——”

“谁让你孵蛋了,”不知道是笑的还是烫的,陈俊一抹了把眼泪,“烤鸟蛋吃过没?可香了!”

余麦又是眼睛一亮。

可是等到了树下,看着头顶上那个小鸟窝,他又有些不忍心了,“真的要把鸟妈妈的孩子都偷走吗?”

陈俊一和陈俊二是标准的农村娃,那时候的农村哪有送幼儿园的概念,小孩儿八岁上小学前都是在田里野着长大的,兄弟俩被他这句只有城里小孩儿才会说出来的话酸得呲了呲牙,但余麦这张小脸蛋啊生得实在是惹人疼,于是两只野猴子居然也跟着像模像样地犹豫起来。

三个人仰头在树下站成一排,陈俊一,“好像是有点儿不好——”

“可是,咱们都好久没吃烤鸟蛋了。”陈俊二咽了口口水。

余麦,“……烤鸟蛋真的很好吃吗?”

兄弟俩齐刷刷看向他。

“——麦子,再加把劲儿!”陈俊一把手伸得老长,小脸都憋红了。

“我,我爬不上去,”余麦快哭了,两只胳膊紧紧抱着树干,一只脚拼命去勾上面的树枝,“别这么拽我,我腾不出手——”

“加油啊麦子,烤鸟蛋真的很香!!”兄弟俩趴在树上异口同声。

最后余麦被他俩活生生给拽了上去。

兄弟俩这辈子没爬过这么累的树,三个人一人占了根大树枝,坐在上面气喘吁吁地抹了把脸上的汗。

“好可爱啊。”余麦用手指头戳了下小小的鸟蛋。

陈俊一作为这里面年纪最大的孩子,分蛋的使命光荣地落到了他的肩上。

“这两颗最大的给麦子,”他很豪迈地挑出最大的两颗放进余麦手心里,“这两颗给你,这两颗是我的。”

陈俊二喜滋滋地接过来,一抬头,忽然脸色一变,“糟了,鸟妈妈回来了!”

“啊?”余麦心虚地回过头,一左一右兄弟俩已经呲溜从树上爬了下去,在下面着急地冲他喊,“麦子,快下来!这鸟可凶了!”

远处一个小黑点扑腾着翅膀气势汹汹地往这里飞,余麦手里捧着两颗蛋,“我,我怎么下去啊?”

“跳啊,直接跳,咱们接着你!”陈俊一急得满头大汗。

余麦眼睛一闭,三个人随即在树下滚作一团。

“呀,麦子哥,你的衣服!”陈俊二看着他身上的卡通T恤。

余麦正要低头,陈俊一把他拉起来,“快跑!”

余麦来之前才买的新T恤破了道大口子,兄弟俩也不比他好到哪去,三个人摔得灰头土脸,一人手里捧着两颗鸟蛋在村子里狂奔。

跑到一半,余麦实在是跑不动了,停下看向身后,“没追来了吧?”

“没,早走了。”陈俊二喘着气说。

“那我们还跑什么呀?”余麦有些莫名其妙的。

“这不看你俩跑,我也跑吗?”兄弟俩异口同声。

余麦,“……”

危机解除,手里捧着来之不易的珍贵鸟蛋,三个人慢慢往回走。

“这些蛋都给你,咱俩回去换身衣服,一会儿回来带你烤鸟蛋去。”站在钟家院门口,陈俊一估计他妈正在里头帮忙,于是把手里的蛋倒进余麦拢成一个小碗形状的手心里,准备带他弟先溜回家换身干净衣服。

余麦其实也有点害怕自己一会儿要这身造型出现在刘湘面前,但他还是板着小脸听话地点了点头,把六颗蛋小心翼翼地搂在怀里。

“你们看!”陈俊二突然指着村口的方向。

余麦回头,看到一辆小轿车沿着坑坑洼洼的土路,晃晃悠悠朝这边开了过来。

千禧年的时候私家车还很少见,尤其是在这种小村子里,兄弟俩眼睛都瞪圆了,目不转睛地看着,余麦倒是在镇上见过几次,眼看着车子越来越近,赶紧拉着他俩退到路边。

小轿车从他们面前缓缓开过,停在了钟家隔壁。

“是李爷爷家!”陈俊一拉着余麦过去,三个人站在树后探头探脑地张望。

那位李爷爷家敞着院门,从里面闹哄哄地出来一群人,那些人走到车前,车门打开,陆陆续续下来几个人。

“真是好多年不见了——”

“三舅公,我妈这段时间身体不好,托我来看看您。”

“哎哎,这次回来就多住几天,别嫌弃咱们这乡下地方破——”

“怎么会呢。”

断断续续的说话声飘过来,余麦有些心不在焉,低头心疼地看着自己的衣服,旁边陈俊一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吓了一跳,手里的蛋都差点掉地上。

“快看麦子,外国人!”

“啊?”这回余麦的眼睛也瞪圆了,忙探头看过去。

几个人在车后面忙着卸行李,视线被车挡住的位置,走出来一个身材高挑的外国女人,女人站在那里一脸微笑地环顾四周,时不时逗逗怀里抱着的浑身雪白雪白的小孩儿。

余麦只在电视上看见过外国人,这会儿和兄弟俩一样,稀奇地眼睛都看直了,他的视线落在对方精致的五官和一头微卷的金色长发上,然后看向她怀里的小孩儿。

“皮肤真白,比麦子哥的都白。”陈俊二忍不住低头看了眼自己晒得黑黢黢的胳膊。

“那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啊?”陈俊一说。

“女孩儿吧,”余麦看着帽檐下露出的一小缕金色卷发,“卷发呢。”

“哦——”兄弟俩深信不疑地点点头。

“呀,她看过来了!”陈俊二一惊一乍地说。

三颗脑袋齐刷刷往树后一藏。

“——咱们为什么要躲啊?”陈俊一后知后觉地看着自己的二货弟弟。

“……”

余麦探头看过去,看到那群人走进院子里,小孩儿白色的帽檐在女人脑袋边上转了半圈,好像真的朝这边看过来了,但是一眨眼就被挡在了关上的院门里。

刘湘正在院子里乐呵呵地看人杀鸡,听见有人冲这边喊,抬头看见不知是钟家哪个姨奶奶还是附近过来帮忙的村民指着院门口,再一扭头,就看到了站在那里的余麦。

“……”

“妈妈。”余麦手指头抠着墙,心虚地低下头。

刘湘气得都没话说了,直接带他上楼去换衣服。

“哎,现在是一天一套衣服,怎么来趟乡下比在家里花得都多——”推门进屋,看了眼还在床上睡着的余海生,刘湘回头朝儿子嘘了一声,余麦懂事地靠在门边不吱声,踮起脚尖看着床上几天没见的爸爸。

夏天单位里忙,余海生作为技术骨干,请不出那么多天的假,昨天下班后坐公交到亭西村都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又跟徒弟他们闹哄哄地喝了大半夜的酒,这会儿蒙头盖着毯子睡得正香。

刘湘拿了衣服蹑手蹑脚地出去,门还没关,听见身后的床晃了几下,余海生撩开毯子抬头往这边看,“麦子?”

“爸爸!”余麦开心地叫了一声。

“你睡吧,我去隔壁给他换身衣服,又玩的像个野猴子一样,你看看他这件新T恤!”刘湘戳戳他的小脑瓜。

余海生笑了一下,“玩呗,难得来一趟,开心就行。”

余麦咧开嘴拼命点头,“嗯嗯嗯!”

“——手抬起来,刚才干嘛去了?”

浴室里,余麦乖乖抬手,刘湘脱下他身上的T恤,心疼地捧在手里看了又看。

“去掏鸟蛋了。”余麦掏出藏在裤兜里的几颗蛋,老实道。

“爬树啦?”刘湘惊讶地看着他,“摔了没?是不是摔了?”

“没怎么摔——”余麦心虚地挠挠屁股。

刘湘气得在他胳膊上拍了一下,没敢太用力,拉着他去浴缸那里洗澡。

“摔疼了没啊?”洗头的时候,刘湘还是没忍住,来回看他身上有没有乌青。

“没啊,陈俊一和陈俊二在下面接着我呢!”洗发水的泡泡从头上流下来,余麦眯着眼睛,偏头跟他妈笑着说。

现在乍一听到陈家兄弟的名字刘湘还是想笑,忍了忍没忍住,结果她一笑余麦也跟着笑,浴室哗啦啦的水声里飘荡着母子俩的笑声。

“你千万别去笑话他们啊,”刘湘严肃叮嘱儿子,“以前农村条件不好,他们是觉得这样起名好养活。”

“是吗?”余麦似懂非懂。

刘湘也似懂非懂,“……我也是听人这么说的。”

洗完澡,刘湘坐在浴缸边上,拿着毛巾给他擦头发。

“对了妈妈,我们刚才在外面看到一辆小轿车。”余麦说。

刘湘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然后又听见他说,“他们去了隔壁,有两个外国人呢!”

“外国人?真的假的?”刘湘也是一脸惊讶。

“真的呀,那个阿姨好漂亮,穿着长长的碎花裙,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小孩儿!”余麦手舞足蹈地跟她说。

好像在所有长辈眼里,但凡是个外国人,那都得会两句英语,刘湘笑着问,“那你有没有跟人家聊天啊?”

“我又不会英语。”余麦不好意思地说。

刘湘,“幼儿园陈老师不是都教过的啊?你好怎么说?”

余麦,“Hello——”

“马上九月份就要上小学学英语了,老师教过的都别忘了啊。”刘湘帮他穿上衣服。

余麦听话地嗯了一声。

等余麦捧着鸟蛋蹦蹦跳跳跑下楼,兄弟俩正在院子里挨揍呢。

“一大早又换了身衣服,说!干嘛去了?”

兄弟俩绕着院子跑,“没干嘛!”

“衣服呢?!”

“在家里——”

余光看到站在那里的余麦,陈俊二眼睛一亮,“麦子哥!”

余麦不敢吱声,磕磕巴巴地欸了一声。

宋琴兰把手里的鸡毛掸子往桌上一杵,瞪了眼自家两只野猴子,回头朝余麦亲切地喊了声麦子。

兄弟俩,“……”

宋琴兰,“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们!”

余麦把鸟蛋藏到身后,侧着身慢慢挪出去,“陈阿姨好——”

“欸好好好,”宋琴兰越看余麦是越喜欢,白白净净一小孩儿,见人就叫,扭头再看看自家那两只黑黢黢的野猴子,哎哟,简直脑壳疼。

“带好弟弟,听见没有!”宋琴兰站在院门口吼。

“知道啦!”陈俊一头也不回,拉着余麦就跑。

“都怪你,叫你别探头,叫咱妈给瞅见了!”陈俊一一巴掌糊在他弟脑门上。

陈俊二委屈巴巴地捂着脑门,“我就想看看麦子哥下来了没——”

“你明明看的是猪肘子!”陈俊一拆穿他,“过来帮忙!”

三个人这会儿就在钟家斜对面的一间土屋里,这房子据陈俊一说已经空了好多年,屋顶都塌了一半,渐渐火辣的日头从上面斜照下来,把三个人的脸蛋晒得红扑扑的。

兄弟俩的作案工具都藏在这儿,陈俊一从墙角斜靠的波浪板下面翻出一个铁架子,这铁架子是他们自己搭的,粗糙简陋得很,一碰咯吱乱晃,看成色应该已经当了不止一次的共犯,陈俊二从墙角扒拉出几块焦黑的木炭,和他哥一起连着树枝堆在架子下面。

余麦好奇地看着兄弟俩忙活,忽然听见什么声,扭头看看四周,“有青蛙。”

“这儿呢!”陈俊二头也不抬,居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活蹦乱跳的青蛙来,“刚来的时候在田里抓的。”

这青蛙被他用一根细绳绑着脚,个头不大,但生得虎背熊腰,尤其一双大腿极其健壮,它在空中耀武扬威地蹦跶了几下,黑色的眼珠子朝余麦这边瞪过来,看着怪凶狠的。

余麦手里捧着蛋,吓得脖子往后一缩,陈俊二一提绳子,把青蛙又塞回口袋里。

“你要养它啊?”余麦震惊地看着陈俊二,觉得这个宠物很别具一格。

“养着玩儿呗,放屋里还能吃蚊子。”陈俊二说。

这会儿火已经生起来了,临近中午,日头本就毒辣,再加上火苗卷着热浪扑到脸上,为了吃一口烤鸟蛋,三个人窝在这破破烂烂的土房子里简直汗如雨下。

围着铁架子上烤着的蛋,余麦觉得蛋不熟,他快熟了,忍不住问,“还要烤多久啊?”

“好了好了。”陈俊一擦着汗,说着用手扇了扇火,陈俊二眼疾手快,趁机从架子上把几颗鸟蛋一把薅了下来。

“烫烫烫!给,麦子!”

把最大的两颗往余麦手里一塞,兄弟俩默契十足地开始流着哈喇子剥蛋壳。

这蛋烤熟后香极了,余麦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剥了一颗,觉得看起来和刘湘平时在超市里买的鸽子蛋差不多,但等放进嘴里,顿时分出了高下,“好好吃啊!”

“是吧!”陈俊一得意洋洋地看着他。

他和陈俊二早就一口一个吃完了,两个人意犹未尽地砸吧着嘴,蹲在那里看他慢悠悠地剥第二颗。

结果第二颗剥完了还没放进嘴里,余麦一抬头,看到那个李爷爷家的院门口站着一个小小人儿,正好奇地看着这边。

兄弟俩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陈俊一平时在村子里呼朋引伴惯了,立马抬手招呼,“喂,过来啊!”

“你叫她干嘛呀?”陈俊二好像有点怵她,偷偷拉了他哥一把。

小孩儿回头看了看院里,居然真的抬脚朝这边走过来,站在土屋门口看着他们身后的火堆。

别说,外国小孩儿长得真是好看,跟洋娃娃似的,一头金色的卷发不说,眼睛也是又大又亮,那个睫毛长的呀,扑闪扑闪的,扇得他们几个心都化了。

“哥,她的眼珠子是绿色的!”陈俊二在他哥耳边惊奇地说。

“她好像洋娃娃呀。”余麦眼睛亮晶晶地说。

兄弟俩嗯嗯直点头。

接下去四个人就一动不动了,气氛怪尴尬的,当然他们那个年纪还不懂什么叫尴尬,余麦只是觉得有点慌张,想起刚才刘湘的叮嘱,于是抬手冲洋娃娃磕磕巴巴地说了句hello。

“Hello!”兄弟俩立马有样学样。

三个人里,洋娃娃把目光转向了最先开口的余麦。

准确来说是他手里的鸟蛋,洋娃娃脑袋一歪,“饿敷(oeuf,蛋)?”

“……洋娃娃是不是说她饿了啊?”陈俊一疑惑道。

兄弟俩齐刷刷看向余麦,四只眼睛跟聚光灯似的。

余麦,“……”

“还好咱们的都吃完了——”陈俊二从牙缝里跟他哥说,庆幸地摸了摸肚皮。

余麦低头看看手里香喷喷的蛋,内心挣扎了几秒,小声问洋娃娃,“你要吃吗?”

洋娃娃走过来在他面前蹲下,好奇地看着他手里小小的鸟蛋,“饿敷?”

她果然是饿了啊!!

兄弟俩在她身后朝余麦挤眉弄眼,“麦子,咱不能破坏中外友谊!”

余麦,“……”

为了中外友谊,余麦强忍着不舍,含泪把手里的蛋递了出去,“你吃吧!”

洋娃娃把手里抓着的小兔子玩偶塞进怀里,伸手接过他手里的蛋,好奇地捏在手上来来回回地看,半天也没有要张嘴的意思,看得余麦都急了,恨不得抢回来塞自己嘴里。

呱!

什么声音?

四个人齐刷刷低头,看见陈俊二的宠物蛙从他口袋里挣扎着爬出来,也不知道努力了多久,大概越狱成功太激动,一下子没把握好方向,一个蹦跶直接把自己送进了火堆里。

“……”

余麦吓死了,“快把它拉出来!!!”

陈俊二还傻愣在那儿,陈俊一伸手抓住他绑在裤腰上的绳子用力一拽,火堆顿时炸开一片火星子,那青蛙被拽出来,在空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很有种粉墨登场的架势,哐啷一声落在了洋娃娃面前。

呱——

脚尖绷得直直的,倒霉蛙倒吊在半空,嘴里喷出一口黑烟,当着人家的面嗝屁了。

“…………”

鸟蛋啪嗒掉在地上,洋娃娃看着眼前焦黑焦黑的倒霉蛙,大眼睛里慢慢涌上两泡泪花,然后就跟天崩地裂了似的,仰头哇的一声哭了!

“呀。”

陈俊一用力一拉绳子,倒霉蛙飞到墙边,吧唧一声砸在墙上,顺着墙根掉进了墙角的木炭堆里,扬起一小片灰。

看着眼前哭得天崩地裂的洋娃娃,三个人都傻了。

对面李爷爷家整个小院都沸腾起来,院子里冲出来一大群人,惊慌地站在院门口四处张望,片刻后目光全都锁定在了这间小土屋上。

“别哭啊。”余麦也快哭了,都顾不上心疼自己那颗蛋了,捡起掉在地上的小兔子,手忙脚乱地放到她面前晃来晃去,“你别哭了呀——”

远处吵吵闹闹的人群里,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国男人牵着那个外国女人的手,朝这边快步走过来。

男人站在门口冲洋娃娃轻轻喊了一声。

听见爸爸的声音,洋娃娃小嘴一瘪,转身扑进他怀里,男人茫然地蹲下,听女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叽里呱啦地对着自己控诉了一大通。

等她说完,男人脸上露出一个微笑,抬头看向站在那里惊慌失措的余麦他们。

三个人赶紧七嘴八舌地把整个经过又跟他说了一遍,男人看着眼眶通红的余麦,朝他伸出一只手。

余麦慢慢挪过去,男人抓住他的手轻声安慰,“别害怕,不是你们的错,只是个意外而已。”

似乎是不想和他凑那么近,洋娃娃转头又哭着扑进妈妈怀里,余麦长这么大真是第一次被人这么嫌弃,顿时心都碎了,不禁难过地低下头,站在那里咬着嘴唇不说话。

女人搂着孩子安慰了几句,对余麦他们温和地笑了笑,转身抱着她走了。

洋娃娃趴在妈妈肩上哭得一抽一抽,三个人目送她们的背影被一堆人簇拥着消失在院门口,余麦想起手里还抓着人家的小兔子,赶紧还给面前的男人。

男人接过来站起身,一只手撑着膝盖弯下腰,和善地摸了摸他们几个的脑袋,“赶紧回去吧,还有啊,以后别玩火了,很危险的,知道吗?”

三个人赶紧点头。

男人笑着起身,转身回了对面院里。

“没什么事——没有没有,就是一个意外——几个小孩子一起玩而已——”

一群人闹哄哄地进去,这次院门被严丝合缝地关上了。

“都是你,”陈俊一给了他弟一记爆栗,“田里那么多青蛙,非抓这只,看着就蠢!”

陈俊二委屈得哇哇叫,“青蛙还能看出蠢不蠢的啊?!”

兄弟俩吵吵嚷嚷个没完,余麦看着紧紧关上的院门,手指头揪着裤缝,不安地来回搓着。

因为这件事,中午吃席的时候,余麦整个人都蔫蔫的打不起精神。

“是不是太热了?”刘湘用扇子给他扇着风,掏出风油精抹在他耳朵下面。

今天钟家娶媳妇,整个亭西村的人都来了,小院里热热闹闹,小钟哥满面红光,牵着新娘子的手到处跟人敬酒,陈家兄弟俩心思没余麦那么细,一看见炖得又香又烂的大猪肘子,瞬间把刚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陈俊二一边忙着和他哥抢肉吃,一边还有空笑话人家。

“还哭呢——”看着隔壁桌抱着胳膊不肯吃饭的洋娃娃,他笑嘻嘻地往嘴里扒了口菜。

余麦一听更难受了。

都怪他,怎么没早点把那个蛋吃了,要是早点吃了,洋娃娃就不会过来,她不过来,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这点在大人眼里根本就不算是事儿的苦恼,在孩子的世界里,简直就跟天塌了似得要紧,余麦觉得自己不仅把洋娃娃弄哭了,还破坏了中外友谊,他越想越愧疚,想得饭都吃不下,一双筷子在碗里戳来戳去,最后捏着手心里那几块刚才新娘子给的水果糖,鼓起勇气刷的站起来,一声不吭地朝隔壁桌走过去。

“麦子?”刘湘奇怪地看着他,看他走到那两个外国人面前,有些得意地用胳膊肘捣捣旁边的余海生,“欸,你看,我们儿子胆子多大,敢去和外国人说话呢。”

余海生惊奇地嚯了一声,眯着眼睛乐呵呵地喝了口酒。

“这个给你吃。”余麦把攥得皱巴巴的水果糖放到桌上,声音小小的,都快被隔壁的敬酒声淹没了。

洋娃娃人小,脾气挺大,抱着胳膊偏过头,奶声奶气地哼了一声。

“米歇尔,不可以。”男人原本笑眯眯的,见状板起脸,教育说,“没有礼貌。”

什么?米欠儿?

余麦惊了一下,心想怎么给洋娃娃起这个名字啊?难道外国人也觉得这种名字好养活?

米欠儿被爸爸教育了,低下头撅起小嘴不说话,余麦看着她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的金豆豆,觉得这中外友谊是没办法修补了,他心碎地说,“我,我就是想给她这个糖吃,你吃吧,我走了。”

“谢谢你。”洋娃娃的妈妈用中文和他说。

“不不不,不客气的。”余麦摆摆手,说完立马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听见米欠儿的爸妈低声和她说话,语气有点严厉,吓得赶紧跑回到自己位子上。

“你找她干嘛呀?”他一坐下,陈俊一就凑了过来,嘴里的猪肘子都还没咽下去,一张小嘴吃得油光水亮的。

余麦难过地不想说话,旁边陈俊二扒拉着碗里的菜,“嘿,又哭了——”

“……啊!!”余麦崩溃地抱住脑袋。

余麦那屋的纱窗坏了,刘湘心疼儿子这一身细皮嫩肉,怕又被蚊子给咬了,晚上洗完澡就把他抱到了他们屋里。

余海生已经在房间四个角都点上了蚊香,刘湘蹲在床边,指尖搓开面霜,一点点涂在余麦脸上,涂完面霜,三个人拉上蚊帐往床上一窝。

刘湘凑热闹忙活了一天,夫妻俩坐到一边,余海生把老婆的腿放到膝盖上,用粗粝的掌心帮她揉一揉酸胀的小腿。

刘湘舒服地吁了口气,躺下去,一只胳膊搂着余麦,一家三口在乡下格外静谧的夜里小声说着话。

余海生和她说这几天单位里的事,远处田里的蛙叫声此起彼伏,从窗缝钻进来,余麦有点害怕地缩进刘湘怀里。

“对了麦子,你今天中午去和人家小朋友说什么了?”刘湘突然想起来,有些好奇地问。

余麦愣了一下,把脸埋下去,“没说什么。”

“哟,还不好意思了,说英文了?怎么跟人打招呼的啊?”刘湘笑着看了眼乐呵呵的余海生。

余麦眼眶红红的,一下子没忍住,把上午发生的事和他们说了。

“哎哟,那得吓得不轻吧?”余海生都忘了给老婆按摩了,看到刘湘猛给自己使眼色,赶紧改口,“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儿,肯定过几天就忘了。”

“已经跟人赔礼过道歉就好了,下次注意点啊,那个妹妹还小,玩的时候要有分寸。”刘湘用手指梳着儿子的头发。

余麦吸了吸鼻子,声音都抖了,还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我也害怕呢,那个青蛙,长得可吓人了——”

刘湘和余海生噗嗤一声笑了,刘湘赶紧抱着他拍拍后背,“哦哦哦,不怕不怕。”

“嗯。”余麦难过了一天,总算得到了点安慰,委屈巴巴地搂着刘湘的腰,在她怀里撒娇地蹭了蹭。

余海生笑得乐不可支,被老婆瞪了一眼,反而笑得更欢了,一边笑一边继续给她按摩。

余麦就这样被刘湘慢慢哄睡着了。

摸着儿子肉乎乎的小脸蛋,刘湘真是宝贝得不得了,一边亲一边忍不住说,“我们麦子真是太可爱了!”

“我小时候胆子可大了,他胆子那么小,肯定是随你。”余海生笑着说。

“说什么呢,谁胆子小了!”刘湘脸一板,作势要踢他,被余海生一把抓住,趁机在脚底心上亲了一口。

“干嘛啊——”刘湘红着脸,看了眼怀里睡着的儿子。

“——你想好了没啊?”窗边,夫妻俩依偎在一起,看着远处空旷的麦田,身后的大床上,余麦肚皮上搭了条薄毯,侧着身小猫似的蜷着,睡得香极了。

余海生眉心拧着,轻轻叹了口气,“说不上来——”

“也就几年,熬熬就过去了,当年跟我们同一批分到厂里的,现在能回去的都回去了,那个炼化部的江,江——”

“江朝明。”

“欸,他上个月不也辞职回市里了?”说到这里,刘湘看了眼身后,“市里学校的教学质量肯定比金石镇上的强,我去问过了,连教材都不一样,小学肯定是来不及了,但是初中我是一定要让麦子回市里上的,他初中还那么小,你忍心让他一个人?等到那时候我们再辞职回去买房子啊?年纪大了,工作都不好找。”

余海生一直不说话,刘湘皱起眉,“你听见了没有啊?”

“听见了。”余海生还是有些犹豫,“这不是单位那边一直——”

“要为孩子考虑的呀!”余海生这人就是心软,刘湘责备地看着他,“再说我们两个大学生,你还是同大的,现在一个月就拿一千多块,你甘心啊?”

余海生笑了一下,捏了捏老婆的肩,“不甘心。”

“嗯,”刘湘一抬下巴,“那就这么决定了啊,过完年就辞职,你回市里找工作,我先在家带着麦子,到时候等他上初中了就一起搬回去。”

“好的老婆!”余海生说。

“你小声点!别吵醒孩子!”刘湘紧张地拍了下他的胳膊。

都老夫老妻了,刘湘有时候面对余海生还是刚结婚时那副娇滴滴的模样,余海生就爱看她这样,凑过去在她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刘湘笑着靠到他身上,看着窗外感叹,“不过要说住,我发现还是乡下最舒服,等以后麦子大学毕业找到好工作了,我们退休后就搬到这儿来养老也不错,是不是?”

“你怎么想那么远——”

“就问你是不是?!”

“是是是,都听你的。”余海生笑着说。

夫妻俩在窗边笑作一团,他们身后,余麦在梦中翻了个身,像是还惦记中午吃的那颗烤鸟蛋呢,轻轻砸吧了两下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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