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3-07-27 来源:长佩 分类:现代 作者:晏云酌 主角:楚凌钧 段愉辰
夏日天热,屋外蝉鸣响个不平。几个小宦官在院子里粘蝉,却总也不得要领,急得满头大汗。
养心殿书房中,永嘉帝被蝉鸣扰得心不在焉,看奏疏也没什么心思。冯皎刚从屋外进来,带入一身热气。
“主子。”冯皎走近些许,轻声唤道。“靖安侯在会极门求见您。”
“他又来了?”永嘉帝头也没抬,只继续看折子。“听说三天前,他在会极门外从子时站到次日午后,还是信王把他送回去的?”
“确有此事。”冯皎恭敬答道。“看着架势,他是不见到主子不罢休呢。”
“朕偏不遂他的愿。”永嘉帝慢慢道。“告诉他,朕知道他想说什么,让他回府吧。”
“主子,老奴已经这样跟他说过好几次了……”
“哦?”永嘉帝冷笑一声。“那就跟他说,朕命他回府,准备成亲事宜。若不从,按违抗圣旨论处。”
“……是。”冯皎默默应道。“还有一事,二殿下也求见主子。”
“彦儿?他找朕何事?”
段宁彦虽行二,但却是皇室嫡长子,也是楚凌音和永嘉帝唯一的孩子。永嘉帝皱了皱眉,心道他难道不也是为了赐婚之事。
“主子莫不是忘了,今日十五,是主子检查二殿下功课的日子。”冯皎恭敬地道。
永嘉帝恍然,“险些忙忘了这件事。”他喟叹一声,摇了摇头。“这些日子公务繁多,朕都疏忽了。快让他进来。”
“是。”
段宁彦小小的身影走进书房,在案前站定,然后规规矩矩跪下,双手交叠平掌向下行礼:“儿臣给父皇请安。”
永嘉帝笑笑,“快些免礼。”
“谢父皇。”
冯皎上前,将段宁彦扶了起来。
“彦儿,到父皇跟前来。”
段宁彦上前,清澈的眸子看着面前的父皇。永嘉帝垂眸,抬手抚了抚他的脑袋。
“最近一个月,你都学了些什么?”
段宁彦想了想,如实回答:“回禀父皇,前些日子,先生给我讲了《高祖本纪》。”
“如此,那你也给朕讲讲?”永嘉帝问道。
“是。”段宁彦斟酌一番,脆生生地开口,“《史记》中说,‘王迹之兴,起于闾巷,合从讨伐,轶于三代’,高祖草莽出身,于民间兴起帝王之业,联合天下英雄豪杰,讨伐暴秦,更胜过夏、商、周三代。他雄才大略,手下武将谋臣皆为古今鲜有的人才,高祖此人,可谓是当世的豪杰之士。”
永嘉帝听了之后,满意地颔首,“甚好。彦儿这些时日确实是用功读书了。”
被夸奖之后,段宁彦露出开心的笑容:“谢父皇。”
过了片刻,段宁彦仿佛想起了什么,又道:“但是……儿臣以为,汉高祖此人也有做的不好的地方。”
“哦?说说看。”
段宁彦抿了抿唇,想了一会儿才说:“汉高祖虽立下丰功伟业,但是在他称帝之后,那些开国功臣没有几人是有好下场的。”
只听了这一句话,永嘉帝便敛了笑意。
段宁彦看着父皇神色严肃下来,张了张口,却没有出声。
“接着说。”永嘉帝漠然道。
“……”段宁彦迟疑片刻,声音也压低了些许。“那些……异姓诸侯王,韩信、彭越、英布皆被诛杀,即便是张良、萧何这些谋士,为国鞠躬尽瘁,功不可没,却也要想方设法明哲保身,方得善终。”
永嘉帝轻笑一声,又问:“汉高祖之过,彦儿怎么看?”
“儿臣……”段宁彦有些犹豫,垂下了头。
“说吧,朕恕你无罪。”
段宁彦心里有些紧张,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儿臣以为,韩信、彭越、英布,包括张良、萧何等人,皆为功臣,最终却未得善终。社稷栋梁最为难得,汉高祖此行,未免太让忠臣寒心。”
说到这里,段宁彦抬了抬头,想起方才父皇已经宽恕自己无罪,虽然此时他心跳如擂鼓,但还是大着胆子,强做镇定地说道:“父皇是圣明之主,功在千秋。舅舅……靖安侯多年以来驻守北境,保我大晟子民不受凉人侵袭,他亦是社稷功臣。父皇何不善待于他,靖安侯定然不胜感激,更加尽忠职守,报效于父皇。”
说完这番话之后,段宁彦的手心已经出了一层汗。永嘉帝面上笑意尽敛,良久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永嘉帝终于开口。“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段宁彦抓着自己的衣角,轻声道:“没有人教儿臣,但这些都是儿臣的肺腑之言。”
“那《高祖本纪》是谁给你讲的?”永嘉帝凉凉问道。“许阁老?”
段宁彦摇了摇头,许阁老是他的众多老师之一,也是如今的内阁次辅。“是……翰林院的赵侍读。”
段宁彦作为嫡长子,虽然还未被立为太子,但毕竟是嫡出,从小就被当做太子的教导。他的身边除了许次辅,还有一干翰林院的侍读学士每月定期前去给他授课。这样的安排,也是为了避免年长的老先生们授课过于枯燥无味,所以会从翰林院寻几个年轻的进士偶尔来讲授几节课。
侍读学士是六品官,永嘉帝想了一会儿,方才想起这位赵侍读的名字。
“冯皎。”永嘉帝唤了一句。
“老奴在。”
“告诉吏部,即日起,赵润回不必再来撷芳殿给皇子授书,也不必再在翰林院任职了,让他去密云做教谕吧。”
“是。”
“父皇!”段宁彦脸色顿时大变,忙屈膝跪下。“赵侍读只不过是给儿臣讲了一篇《高祖本纪》,他没有犯什么错。那些话都是儿臣自己想说的,跟赵侍读没有任何干系!”
永嘉帝低头看看他,冷笑一声。“朕也未曾说他犯过任何错,只不过密云县教谕缺职已久,朕不过让他前去填补空缺罢了。”
段宁彦咬了咬唇,心下不禁自责起来。他虽然只有十岁,却也深知,朝廷中的官员若是被贬到地方,那就再也没有什么复出的可能性了。更何况,是他父皇亲自下旨的。
“父皇……父皇是不是生气了?”段宁彦仰头看着他,眼尾稍红。“让父皇动怒,是儿臣的错。儿臣领罪。可是……赵侍读是无辜的。”
永嘉帝淡淡道:“朕说过了,恕你无罪。”
“儿臣愿代替赵侍读受罚。”段宁彦忙道。
“哦?”永嘉帝眯了眯眸。“可是朕方才也说,让赵润回去地方,并非罚他。”
“是儿臣说错了话,让父皇生气了,儿臣愿领责罚。”段宁彦小声说。“日后儿臣不要赵侍读再来撷芳殿授课了,就让他在翰林院好好当职,父皇看好不好?”
永嘉帝看着他,良久之后轻哼一声。“你倒是学会跟朕讲条件了。”
“儿臣不敢……”
“你到殿外跪一个时辰。”永嘉帝说。“至于如何处置赵润回,朕再考虑考虑。”
听到此言,段宁彦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他深深地叩下首,额头触到指尖上。
“谢父皇开恩。”
“娘娘!娘娘不好了!”
承乾宫内殿,楚凌音听见贴身婢女宛菁的声音,不由凤眸稍抬,心中升腾起一阵不祥的预感。“怎么了,可是发生什么要事?”
宛菁快步走到人前,急迫地道:“奴婢听闻,今日万岁爷询问殿下功课,殿下不知说了些什么,触怒万岁爷,如今被罚跪在养心殿院子里。”
楚凌音一听,顿时花容失色。“可知是因为何事?”
宛菁摇了摇头。“奴婢不知。”
楚凌音早已经方寸尽乱,转身就要朝门口走去。
“娘娘要去养心殿的话,要先换件衣裳啊。”宛菁说道。
楚凌音止住脚步,却忽觉一阵头晕目眩,不由扶住了鬓角。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楚凌音闭上眼睛,秀眉微蹙,缓了片刻,待那眩晕之感消散些许,方才微微睁眸。自从昨日听闻陛下给弟弟赐婚,她已经忧心忡忡一整日,脸色也十分差。她心里担忧孩子,却仍存几分理智,抓住了宛菁的手腕。“替我上些妆,我马上去养心殿。”
“是。”
楚凌音乘轿来到养心殿,下轿后,进了正门,守在门外的侍卫冲她恭敬行李。楚凌音询问永嘉帝在何处,侍卫称他在书房,楚凌音走向书房,只是还没有走进院落中,远远就望见有一个年幼的身影长身跪在廊下,低垂着脑袋,跪得一动不动,十分规矩。
只这一瞬,楚凌音眼睛就红了。她害怕自己会发出声音,慌忙拿帕子捂了口,退回到月洞门外面。
“娘娘……”宛菁看着她,十分忧心。
楚凌音自是心疼孩子,忍不住又往院落中看了一眼。正值盛夏,天气闷热,午后的阳光又十分毒辣。好在永嘉帝没让他挑院子正中央跪着,而是跪在了树荫下,可尽管如此,楚凌音还是心疼得厉害。
冯皎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刚出月洞门,恰见楚凌音一身藕荷色宫装、画着精致的妆容站在那里,贴身婢女正在为她拭泪。
“哎哟皇后娘娘来了,主子在里面看折子呢,娘娘来了怎的也不进去,这大热天的万一中暑了可如何是好?”
楚凌音看到冯皎出来,不顾眼角还挂着的泪痕,低声询问。“今日是发生了何事?彦儿怎么了?”
“娘娘,老奴正要派人去请您呢。”冯皎急忙说道。“今日本是主子考校二殿下功课的日子,不知为何,二殿下跟主子说起了靖安侯之事,还让主子善待靖安侯。就因如此,主子才动了怒。”
听了这番话,楚凌音忧心更甚,忍不住又向院中张望了一番。“这个彦儿,太冲动了……”
就连她自己都没有为了楚凌钧向永嘉帝求情,段宁彦他怎么敢……
楚凌音看着那被罚跪的小小身影心如刀绞,宛菁见状,轻声说:“娘娘要不要进去,向陛下求求情?”
冯皎也应和道:“是啊娘娘,主子他对您向来是有求必应,况且主子也疼二殿下。您去求求情,主子一心软,此事也就作罢了。”
楚凌音缓缓摇了摇头。对于永嘉帝,她最熟悉不过。给楚凌钧赐婚的是他,段宁彦给楚凌钧求情,却被罚跪。若是此时,她再去给段宁彦求情,那无疑会更加惹怒永嘉帝。
愈是此时,愈要冷静。纵然再心疼孩子也要保持理性。楚凌音虽然满心担忧,但她最后看了一眼段宁彦,只低叹一声。“走罢。”
“娘娘当真不进去了吗?连陛下也不见见吗?”冯皎询问。
“一会儿到了时辰,烦请掌印遣人把彦儿送回承乾宫。”
“娘娘放心。不用娘娘吩咐,老奴也会照顾好二殿下的。”
看着楚凌音离开养心殿,冯皎无奈摇了摇头。叫来一个小宦官吩咐其好好照顾二殿下,随后往会极门行去。
***
会极门前,楚凌钧已经等候良久。见到冯皎亲自往这边走来,楚凌钧不禁站定,朝那边看去,面露希冀。待冯皎走近,楚凌钧草草行了一揖,开口问道。
“敢问冯掌印,陛下可愿见我?”
冯皎长叹道:“老奴来就是要告诉侯爷,陛下不见您,您还是快回府去吧。瞧瞧,三日前您在这会极门外中了暑热,到现在脸色都不甚好呢。您一直守在这里,有什么用呢?”
楚凌钧闻言,面上失望神色浮现。
赐婚当夜,他就想入宫面见永嘉帝,却不想一直等到次日午后都未得通传,结果晕倒在这会极门外,还是段愉辰把他送回府中的。
永嘉帝想要的,是楚家的兵权。想明白这一层,他便必须与陛下见一面。可是不想,陛下仿佛已经铁了心要为他和段愉辰赐婚,终是不召见他。
楚凌钧眉心紧促,仿佛心里经过很长时间的挣扎方才开口问道:“皇后娘娘呢?可否让我见她一面?”
若永嘉帝始终不肯见他,他只得麻烦一次楚凌音了。虽然他知道自家姐姐身为中宫皇后,既要侍奉帝王,又要照顾孩子,还要表率后宫,她本就自顾不暇,楚凌钧能做到的就是不给她添麻烦。可是这一次,事情已经到了不得不麻烦她的地步了。
“哎哟侯爷快别提了,娘娘正伤心着呢。”
楚凌钧眉峰愈发蹙紧。“这是怎么回事?”
“今日在养心殿里,主子考二殿下功课。二殿下在主子面前为侯爷求情,还用汉高祖诛杀功臣之事,来影射主子给侯爷赐婚一事。”
听到这里,楚凌钧面容一凝,不由吸了一口气。段宁彦虽然年幼,但却被内阁那帮文臣教得有一种不符合他年龄的成熟稳重,他做事一向深思熟虑,平日里定然做不出这般冲动的事,除非……
楚凌钧面容凝重,问道:“陛下怎么说?可有生气?”
冯皎想了想,说:“若说主子一点都不生气那又怎么可能?但二殿下想来是被主子放在心尖儿上宠着的,又岂会当真动怒?这不,罚殿下跪了一个时辰,就算作罢了。”
楚凌钧一听,神色微动,却没有再说什么。
夏日里穿得单薄,养心殿外皆是坚硬的青石砖,即便是只跪一个时辰,那也必定会跪得膝盖淤青。更何况,天这么热,段宁彦年纪又那么小,若是中暑,指不定楚凌音会心疼成什么样。
他不能让她们母子二人再为他的事情操心了。
更何况,此事已经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冯掌印。”楚凌钧轻声说道。“麻烦您帮我给陛下带个话,楚凌钧——”
说到这里,他闭了闭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
“领旨谢恩。”
冯皎听了,沉默了片刻,又叹了一声。“好,老奴会帮侯爷转达的。”
话虽如此,楚凌钧却实在难以接受事实。他的心中五味杂陈,混乱如浊流。常年驻守北境,剑刃舔血,鲜少去考虑男女情爱之事,亦从未想过成家立业,一朝圣上赐婚,实在如同平地惊雷,如今平复了许久,都不见成效。
过了须臾,他方才睁开眼睛,却看到——
一个面如冠玉,眼若春星的美貌青年正在满脸疑惑地看着他。
楚凌钧蹙眉后退半步,显然没有料到段愉辰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你接什么旨啊?”段愉辰纳罕道。“你不会真的想当信王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