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3-06-08 来源:每天读点故事 分类:现代 作者:尉非池 主角:宣轩 周晨潇
宣轩与周晨潇只吃过两次饭,一次是十年前高考结束的散伙饭,一次是现在。
火锅店十分热闹,九宫格里的热气蒸腾翻滚,周遭欢声笑语不停,宣轩紧张地在裤腿上搓了搓手心的汗,透过飘出来的轻烟薄雾看向对面的人,只觉分外虚幻。
周晨潇将煮熟的羊肉和虾滑夹进他碗里,抬头朝他笑了笑:“一直看我做什么,我比火锅好吃吗?”
“啊?”宣轩呆愣地握着筷子张了张嘴,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和这人高中同桌三年,估计是八字不合,成天不是打就是吵,早习惯了对方横眉冷对,却还是第一次见他对自己露出这样的笑容。
周晨潇挑了挑眉:“发什么呆呢?再不吃就凉了,等着我喂你吗?”
“不,不是……”宣轩打了个磕巴,狐疑地瞅着他,“你不是最讨厌火锅吗?”
他记得非常清楚,高中的时候是住宿制,全封闭管理,连着吃几天食堂的清汤寡水,宣轩就馋得受不了,经常跟狐朋狗友偷溜去附近的火锅店搓一顿。
但每次回来之后,周晨潇都会皱起眉头对他退避三舍:“一身怪味,离我远点。”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有不加掩饰的嫌恶,刺得宣轩生疼。之后他每次偷跑出去吃饭,回来都要先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才敢坐在同桌旁边。
这事儿曾给他留下了深深的阴影,没想到时隔多年,这人居然会主动请他吃火锅,实在有点匪夷所思。
周晨潇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又夹了一片鸭血放进他碗里,很自然道:“你不是爱吃这个么,我请老同学吃饭,当然要投其所好。”
宣轩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这不怪他多想,当初同桌的时候,周晨潇成天看他不顺眼,对别人都温温柔柔,唯独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恨不得把“莫挨老子”四个字贴在脑门上给他看。
而且高中散伙饭上,还借着酒劲儿当众朝他大声吼了一句心里话:“吃完别走!给我等着!”
那架势活像要把三年攒的架一次性跟他打完,宣轩吓得够呛,论身高论体格,他可能真打不过这位篮球队的队长。不过血腥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周晨潇喝得太多,直接滑到了桌子底下,无力应战。
之后天南海北各奔东西,一晃十年,只剩下了朋友圈点赞与蚂蚁森林偷水的交情,要不是这次工作上恰好碰到,两人还不知道会不会有再次见面的机会。
这次说来也巧,宣轩代表公司来参加合作企业的新品发布,到了现场才发现主讲的研发工程师居然是个老熟人。他目光追随着台上稳重干练的年轻人,心里忽然划过一个念头——
他应该已经认不出我了吧。
但显然不是,周晨潇不仅一眼认出了他,还十分热情地主动请客,自己明明不吃辣,却妥帖周到地陪着他涮九宫格。
宣轩脑筋飞速旋转,多年不联系的人突然热情似火,那真相只有一个!
他仰起脸来,嘴唇被辣得通红,眼睛被热气熏得湿润,炯炯有神地盯住对面给他夹菜的人,问道:“周晨潇,你是不是要结婚了?”
捞鱼丸的动作一顿,周晨潇诧异地看向他:“怎么会这样问?”
宣轩用纸巾擦了擦嘴,老神在在道:“这种事我经验很足,失联多年的人突然叙旧,多半是为了要份子钱。不过你这样已经算很客气了,还提前请我吃顿饭,比那些微信诈尸直接发请柬的好太多。”
周晨潇失笑:“你想多了,我单身。”
“怎么可能?”宣轩不相信地用眼珠在他身上扫了一圈,“你这样的人怎么会讨不着老婆呢?咱上高中的时候,暗恋你的人就能排队排到小卖部。”
周晨潇起身去结账:“好汉不提当年勇,毕业之后,我就没再收到过情书。”
他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宣轩猛地一僵,仿佛湮没在时光里的秘密突然被人翻了出来,将脆弱华丽的包装纸狠狠扯破。
是了,那些情书里,有一封是他写的。
高一开学没多久,他就被新同桌吸引了目光。周晨潇就像典型的“别人家孩子”,良好的家世,优异的成绩,出众的样貌,性格也是温柔有礼,白色的校服永远洗得干干净净,坐在他旁边,总是能闻到阳光与薰衣草的味道。
真奇怪,人家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偏过头看了他一眼,宣轩的心头软肉便像被狠狠掐了一把,撩拨得七上八下。
一股怦然心动的滋味悄悄在心里萌了芽。
可宣轩不敢泄露出一丝一毫,因为他很快便感觉到,这个人,好像很讨厌自己。
周晨潇对每一个人都和颜悦色,耐心十足,可一给自己讲题,就十分不耐烦,眉头皱得老高:“你怎么这么笨?上课都在听什么?成天马马虎虎的,这都能算错?脑子里就光想那些乱七八糟吧?”
宣轩被他骂得满腹委屈,噘起嘴回了一句:“你才乱七八糟!”
只听同桌冷笑:“呵,我可没有随便跟人搂搂抱抱,动手动脚。”
宣轩一愣,咬住下唇看了他半晌,气得憋红了脸,不肯再说话了。
他从小男生女相,总被误以为是女孩儿,后来长大了也依旧没有好转,仍然像个小姑娘,加上有些清瘦,一副柔软好欺负的样子,班里的男同学特别爱跟他开玩笑。
十几岁的半大小子,正是蠢蠢欲动精力旺盛的时候,学校管得严,对女生打歪主意是万万不敢的。
但跟宣轩就没那么多讲究了,反正都是兄弟,掐一把脸搂一搂腰,似乎并没有什么关系。宣轩神经粗大,反手就两巴掌打回去,大家嘻嘻哈哈一闹,谁也不会介意。
但他没有想到,这些习以为常的事,落在他同桌眼里,居然是如此的乌烟瘴气。
这大概就是一根导火索,迟早会引燃一场爆发。
那应该是高考前不久,学校为了缓解压力,特意批了两节活动课,让学生们放松一下身心。
周晨潇跟同学到操场上打篮球,阳光洒在少年的身上,他一身热汗,刘海儿被汗水浸湿,被随手捋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
三年的时间,他好像又长高了不少。宣轩站在场地外,远远地凝望着少年灿烂的笑容,那是平日里他完全看不到的。一直到中场休息,他才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回到教室学习。
宣轩成绩并不是很好,但唯恐被骂,平时也不敢跟身为学委的同桌请教,只好求助班长。
班长是他的狐朋狗友之一,没别的毛病,就是爪子不老实,特别爱调戏他玩。把试卷往桌上一放,班长一把拉着他坐在自己腿上,嬉皮笑脸道:“小宣子想问哪一题?”
宣轩拿笔勾出一道错题来,反手拍了他一巴掌:“不嫌热啊?别老动手动脚的。”
班长皮糙肉厚,并不松手,正好周晨潇打完球回来,在教室门口瞅了他们一眼,敲了敲门,面无表情道:“班长,老师有事找你,去趟办公楼。”
“好嘞。”
宣轩站起身,看着班长一阵风似的刮出去,原本教室就没别人,班长一走,就只剩下他跟周晨潇大眼瞪小眼。
宣轩见对方神色不对,拿起试卷想跑,但忽然发现教室后门没开,他尴尬地停住脚步,转身眼睁睁地看着周晨潇一步一步朝他走过来。
这人脸色阴沉得厉害,宣轩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反思自己是哪里招惹了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周晨潇已经走到了面前,突然伸出胳膊紧紧搂住他的腰,将他压在教室的后墙上,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宣轩一瞬间心跳都停了,他能感觉到腰间传来的热腾腾的体温,能清楚地看到对方被汗水润湿的黑亮的睫毛,那柔软的双唇近在眼前,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随即一盆凉水泼下来,周晨潇火热的呼吸拂在他脸上,开口却是冰凉:“你就那么喜欢别人这样对你吗?”
宣轩茫然地看着他,表情很傻。
周晨潇忍不住用力,像是要把他的腰箍折似的,沉声道:“谁都可以随便抱你、摸你是不是?自尊自爱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你能不能知点廉耻?”
他的眼神宣轩看不懂,但话里的冰冷与嫌恶刺激得他几乎站不稳。宣轩用力扒开他的手,狠狠推开,愤怒道:“对!谁都可以,只有你不行!滚开!”
吼完他一膀子撞开身前的人,炮弹一般冲出了教室,门“咣当”一声关上,宣轩的眼泪夺眶而出。
如今再想来,那些学生时代的破事儿压根不值一提。有什么误会不能解释清楚,为什么非要置气呢?换作现在脸皮厚如城墙的宣轩,对方都自己把嘴送上门来了,那必然先一口叼住再说。
可十七岁的他想不通啊,直到高考结束,再也没跟同桌说过一句话。
只是在最后的最后,考前最后一个夜晚,最后一堂自习课,他最后一次坐在周晨潇的身边,拿出了一张信纸,慢慢地写着。
这个人啊,明明咫尺之距,却遥远得像天边的月亮。
“我该用什么留住你?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可你给我的却是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你给我一个久久地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那是宣轩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写情书,他连字迹都没有掩饰,就坐在周晨潇的身旁,光明正大地诉说着自己的心事。
随后小心翼翼地封好信封,趁对方不注意,悄悄塞进了他的课桌里,与其他女生们送的混在一起。
反正,这个人一封也不会看的。
他应该没有看过吧?
宣轩忽然不确定起来,可这种做贼心虚的事,他也不敢问,他也不敢说。
等周晨潇结完账回来,神色如常,仿佛情书一事只是随口一提。
宣轩轻微地松了口气,随即又自嘲地想:这都多少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自己还瞎期待啥呢,未免太过自作多情。
怎么说也是奔三的人了,不管以前关系好坏,好歹同学一场,面上总要客气周到。
宣轩走出火锅店,笑呵呵地跟对方告别:“多谢款待,没想到咱们同城啊,有时间再聚,下次哥请你。”
“我是最近才跟总部申请调来这里的。”周晨潇笑着看他一眼,故意低头拍了拍他头顶的发旋,表达对“哥”这个自称的不满。
宣轩“啧”了一声,拍开他的手:“长得高了不起啊,我生日比你大一个月呢,叫声哥亏不了你。”
“嗯。”周晨潇很痛快地改了口,“我买了电影票,哥要不要去看?”
宣轩故作惊诧地往后退了两步,狐疑地打量着他:“我说老周,你还真是长大了,上学的时候你那脾气简直活驴转世,要是早像现在这样,咱们也不至于成天冷战了。”
“活驴”无奈地笑了笑,“小时候不懂事,对不起。”
宣轩摆了摆手,大度道:“无妨,知错就改,善莫大焉。你选的哪个电影啊?”
等坐在巨幕前,戴着3D眼镜逼真地看着老僵尸出现在眼前之后,宣轩完全不想原谅他了。
什么小时候不懂事,我看长大了也没懂事到哪里去!
宣轩胆小,怕黑怕鬼怕虫子,几乎是学生时代人尽皆知的事。因为偷看了几个鬼故事晚上吓得不敢独自去厕所,憋得翻来覆去睡不着,还是这个时时刻刻嫌弃他的同桌大发善心,陪他去了一趟。
周晨潇不可能不知道他最怕这个!
宣轩死死攥住座椅扶手,手里的快乐水都要捏爆了。大腿和手臂一起哆哆嗦嗦,与电影里快要散架的骷髅老鬼没啥区别。
周晨潇好心地凑过来问道:“要不咱们提前出去吧?”
“不行!”宣轩把眼睛眯成一道缝,企图让画面尽可能少得映入眼球,“中途走只会越想越怕,我必须看完这群人在作什么妖!”
身旁的人低声笑了,轻轻握住了他抠在椅子上的那只手,温热的掌心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紧紧地包裹住了他。
宣轩有些诧异,被电影吓得乱七八糟的心脏跳得更活跃了。
他明明记得,周晨潇很讨厌肢体接触,以前同桌的时候,自己要是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腿,这人就跟炸了毛的猫似的一蹦三尺远,十分小题大做,活像自己被咸猪手占了便宜似的。
虽然宣轩确实有点想占他便宜吧,但见他反应过激,后来也就不敢了。
如今这又算什么事?肌肤恐惧症治好了?
他满脑子胡思乱想,电影里演了些啥玩意儿也看不进去了,直到散场,灯都亮了,他还傻不愣登地盯着屏幕看。
周晨潇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吓傻了?”
宣轩抽回手,“噌”地一下站起来,头晕目眩了片刻,闷声道:“没有。”
周晨潇手心一空,沉默地跟随他走出去,缓缓蜷起了掌心。
出了电影院,在夜晚的凉风里深呼吸了一口,杂乱无章的大脑终于冷静下来。
宣轩搓了搓脸,换了副笑模样,玩笑道:“怎么着,还打算送我回去呀?倒也不必,给报销打车费就行。”
周晨潇不动声色地直视着他的眼睛:“宣轩,我有话跟你说。”
他如此认真,反倒令宣轩一愣:“什么?”
周晨潇张开嘴又闭上,欲言又止半天,吭哧出一句:“高考完聚餐的那天,我就想和你说,我,我……有酒吗?”
“哈?”宣轩跟不上他的脑回路,“你当时不是想跟我约架吗?不会吧,都多少年了,你还记着这事儿呢?敢情今天折腾一大圈,你就是还心心念念地想揍我一顿是吧?”
“不是,你别乱说。”周晨潇在路边找了半天,也没看见个卖酒的,只得放弃。
他对上宣轩的眼睛,又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喝酒是用来壮胆的。我想说的是,我……我再次为当初言语上对你的伤害道歉,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我,我只是……”
他又开始结巴,宣轩叹了口气,拍了拍他肩膀:“没事儿昂,哥早就原谅你了,不用自责,我……”
“我喜欢你!”周晨潇打断了他,喘息着吼出来,仿佛这句话透支了他的所有体力。
他倚靠在旁边的墙壁上,缓缓道:“因为喜欢你,我才看不惯别人随便碰你,可我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所以总是骂你,嫌弃你,成天挑剔,结果把你越推越远。
毕业的那天,我忽然发现,要是再不说清楚,你就真的要走了,我将彻底失去你。所以我喝了很多酒,想要以酒壮胆,结果……”
“结果你喝太多,把自己喝晕过去了,对吗?”宣轩替他补充完,看着这个长大了的熊孩子,一时哭笑不得,“那之后呢?这么多年,你干嘛去了?十年啊,大哥,我但凡是个直男,这会儿孩子都满地跑了。”
周晨潇抬头看了他一眼,眼圈有些泛红,显得可怜巴巴,他微微笑了:“你不是,你给我写过情书。”
宣轩一口气没提上来:“你看见了?看见了你还……”
他一脚踢了过去:“看见了你还磨蹭到现在?那他妈是老子十年的青春!”
周晨潇笔直的西裤上留下一个大脚印,张开双臂抱住了他,闷声道:“对不起。酒醒之后我就怂了,我伤害了你三年,我不知道你还愿不愿意接受我,而且毕业后我一次也没见你发过与我有关的动态,我以为你已经渐渐把我忘了。”
“没错,早忘光了,兄台你谁?”宣轩没好气地推搡他,“别大街上动手动脚的,礼义廉耻你学狗肚子里了?”
周晨潇没喝酒也撒酒疯,死活抱着不松手:“我前不久才查到了你的小号,发现了这些年你一直暗中关注我,你在小号里写过很多给我的诗,虽然并没有博尔赫兹写得好,但我不会嫌弃的!”
宣轩面红耳赤,几乎对他拳打脚踢:“滚蛋吧!写给狗也不写给你!”
周晨潇任由他捶,继续道:“我看到了你参加班长婚礼那天发的动态。”
当时宣轩看着老同学满脸的意气风发,又为他高兴又忍不住柠檬,随即在小号上酸溜溜地写了句话:“所有的真情都被善待,所有的青春修得圆满。可我的月亮啊,你如今又在哪呢?”
“我就在你身边。”周晨潇贴在他耳边说道,“在我确定你没有忘记我的那一刻,便马上跟公司申请,调来了这座城市,正巧我们是同行,这么快便重逢了。”
“巧你个大头娃娃,老子当年是照你填的志愿选的专业,怎么可能不是同行?”宣轩打累了,趴在他怀里老实下来,喃喃道,“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会喜欢我呢?有点梦幻。”
周晨潇揽着他的胳膊又紧了些,像抱着一块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至今记得在遥远的十三年前,一个小少年蹦蹦跳跳地背着书包坐在他旁边,弯着大眼睛朝他伸出手来:“同桌你好,我叫宣轩。”
周晨潇从未见过如此可爱的笑容,仿佛所有星辉都汇聚在他的眼睛里,漾开了唇边的一个小小梨涡。那梨涡里仿佛有磁铁,又仿佛盛满糖浆,把他牢牢地吸附进去,醉得晕头转向。
他没有回答宣轩的问题,而是在他耳边轻轻念起诗句。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我给你我的书中所能蕴含的一切悟力,以及我生活中所能有的男子气概和幽默,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我给你关于你生命的诠释,关于你自己的理论,你的真实而惊人的存在。”
你也许不知道吧,我是你的心头明月,你亦是我的眼中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