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上空留马行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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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这种感觉戴绪并不陌生。

疲倦突如其来,从四肢百骸向胸膛中弥漫着汇聚而来,像饕餮巨兽吞食了他浑身的力气。一瞬间呼吸都似乎变得艰难了起来,若不是骆盛朝还搂抱着他,戴绪几乎就要从座椅上滑下去。

这是抑郁症发作的征兆。

好累。

沉重的疲惫感将他直接从空气中拖入深海,窒息的错觉让他开始忍不住地挣扎,可虚软无力的手脚还没来及动弹便抽了筋,他在骆盛朝怀里细细地战栗着,浑身突然狠狠抽搐了一下。

骆盛朝吓了一跳,连忙把他扶好,低声唤他:“绪绪?你怎么了?”

几个呼吸的时间戴绪已经闭上了眼,这种病发的痛楚他太了解了,也知道自己无力抵抗,干脆就任由莫名的疼痛从深处侵蚀着自己的五脏六腑。骆盛朝应该是有些着急,抱着他的力道很大,攥得他生疼……

疼得快受不了了。

可他舍不得拒绝骆盛朝。恨意和悲伤止不住地喷薄而出,他不能自控地开始对前两天粉碎他全部希望的骆盛朝产生肮脏的负面情绪,而对骆盛朝的爱成了止洪的最后一个沙袋,堪堪阻挠着愤恨喷泄而出。

戴绪凭着快要流失殆尽的理智道:“别捏了…放手,好疼。”

他以为自己在怒吼,其实在骆盛朝听来根本是声如蚊呐。

他抖得厉害,双眼紧紧地闭着,像是在和某种不能说明的痛楚进行斗争。骆盛朝这几题频频见到这种场景却仍是无法习惯,以为真的是自己手劲太大了,吓得立马松开了戴绪。

消瘦的青年卸了力,立马倒在了后座的靠背上,像濒死之鱼竭力地喘息着。

“戴绪!”骆盛朝不敢碰他,急得眼圈红透,只能向驾驶位的关赤求助,“关医生,麻烦快停车!您看看戴绪,他怎么了?”

中央后视镜里关赤的表情凝重,他投来一个眼神,手指扣紧了方向盘,苦涩道:“抑郁症犯了,没事,看好他别让他伤害自己……谢子回不在没法用药,等他熬过去就好了。”

熬?要怎么熬?

骆盛朝怔怔地看向身边的人。戴绪还闭着眼,脸色惨白,额头上全是细密的冷汗。他眼角像是失控了一样不断冒着眼泪,颜色灰败的唇颤抖着,吭哧吭哧地哭喘着说“好吵”。

关赤也听到了动静,抬手将车载音乐关上了。车里一瞬间只剩下戴绪令人听着都觉得胸闷的喘息和哭吟,关赤冷静非常地继续平稳开车,只是眉头始终锁得很紧。

抑郁症就是这么一个残酷的东西,它无处不在,无影无形却总是打人个措手不及。

耳鸣愈发严重了,耳畔开始出现稀碎又含混的声响。

是熟悉的声音。

戴绪微微撑开一线眼睑,发现模糊的视野里,原本空空无人的副驾驶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影子。那影子高大宽厚,伴随着浑身呼啸而来的疼痛慢慢转过头来对着戴绪笑了。

是戴建文,是眼睛瞪得巨大,眼白占比异常之多的戴建文。

戴建文唇齿动着,看口型是在叫戴绪的名字。

他笑得好可怕、好阴森,戴绪一个哆嗦,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他明知道是幻觉却还是突然来了力气,猛地挺身坐了起来,抬起手腕便低头咬了下去。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醒过来。

他咬合得力气很大,人类并不算尖锐的牙齿被迫拥有了强劲的攻击力,犬齿深深扣入了苍白的皮肤,血色慢慢从那截枯瘦的手腕间渗了出来。骆盛朝看得心疼得快晕过去了,跟着戴绪一起掉眼泪,双手死死拽着戴绪的手臂,可眼前人往日里安静自持的模样已经完全消失了,现下露出来的尽是疯狂的丑态,骆盛朝竭力拦着,竟然都拦不住戴绪伤害自己。

“戴绪!戴绪!”骆盛朝喊他,“别咬,乖,别咬自己,咬我吧,求你了宝宝,咬我吧,你要咬就咬我吧……”

可戴绪听不清,他的神智已经被幻觉完全夺取了。骆盛朝的声音落到他耳中,全部被恩将仇报地换成了讥笑声。那一声声满含嘲弄的讽笑像是利刃一下下戳进了他柔软又脆弱的心脏,他大睁双眼,看到骆盛朝靠过来的身体挡住了副驾驶上戴建文的幻觉身影,但青年脸上原本的关切和心疼却被糊做了一团,被错乱的神经扭曲成了诡异的笑容。

戴绪听到那尖锐的笑声里混入了陶瓷碎裂的清脆声响,那是花瓶和瓷娃娃摔碎时声音的重叠。

他受不了了,那疲倦感就要将他压垮了,可满腔快要爆炸的负面情绪还无处施放。戴绪松开了紧咬的牙关,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湿乎乎地靠在座椅上,任由骆盛朝慌忙地接住他坠落的手腕,用纸巾和手掌去捂他的伤口给他止血。

他感觉不到疼了,嘴角沾着血色,开口却嗤嗤地笑着,放肆地胡言乱语:“……凭什么?”

骆盛朝动作一顿,抬头看向戴绪。戴绪面色发灰,双唇嫣红,半阖着的眼睑间一片恨然。

“你笑我,你怪我……求求你,求求你们。”他抽噎了一下,喉结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突然仰起头又开始狠狠抽搐,像是挣扎又像是发泄。

有嘶吼一般的泣音从他喉咙里源源不断地滚出来,骆盛朝看到自己心上的爱人痛苦地喘息着,泪水和血糊了满脸,没被握住的那只手在空气里徒劳地抓。

“求你们了,求你们放过我,求求你们……我讨厌你们。”戴绪还在哭,“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是想要他,嗬、嗬,我做错了什么……”

前座的关赤听出戴绪的呼吸音已经不对劲了,心里一慌赶紧放慢了点车速,打着双闪想找地方停车。他厉声对骆盛朝说:“药在他衣兜里,你拿两粒给他压在舌下。他心脏不太对劲,给他按摩胸口。”

骆盛朝听到心外医生这么说被吓得一个激灵,之前关赤便告诉过他如今戴绪的心脏问题已经危及生命,他不敢犹豫,一边落泪一边在相对逼仄的车后座间翻身用腿夹住戴绪挣动不已的胯部,胡乱地摸到了这人兜里的药瓶,看了眼药名确认是心脏用药后到处两个小小的药片,强行扣住了戴绪的下颚,把人的嘴巴挤开。

戴绪的嘴唇和牙齿间都是手腕上咬出来的血,骆盛朝看得眼晕,疼得感觉自己手背上的血管都在瑟缩,差一点就手抖将人松开。戴绪被强行打开了牙关,说不清话,可舌的动作和浑身的颤抖仍然没有停下,骆盛朝注意到他半阖着的眼睛已经有些翻白,赶紧将药片推在了他舌下压好。

戴绪的身体太过脆弱,甚至无法长久地支撑这种强度的情绪爆发,他很快被迫从抑郁症发作的失控中抽离出来,连将恨意和委屈发泄干净都做不到。他哭不动了,心慌气短的感觉迅速取代了作乱的思绪,他整个人瘫软了下来,闭上了眼睛,不再哭泣,只是无力地、嘶哑地喘息着。

他连按胸口的力量都没有了。

骆盛朝就这么跨在他身上,绷着腿上的力气不敢压他,脖颈和后脑顶着车顶压迫得血液倒流、头脑直晕。可他仍是手法熟练地用适中的力道给戴绪按揉着胸口,感受着那片单薄胸膛里微弱又紊乱的跳动,任由滚烫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在戴绪的衣领里或是前襟上。

好痛苦,他为戴绪的痛苦而感到痛苦。

骆盛朝就这样沉默地、坚持不懈地给戴绪揉着胸口,直到感觉对方的心跳趋于平静才敢抬起眼看看自己深爱着的这张脸——

戴绪闭着眼靠在车后座上,脸色依然惨败,嘴唇在动作间被擦去了血色,露出原本发紫发白的颜色。他一头枯黄的长发散乱地落着,就像他整个人一样,漂亮又脆弱地瘫软在那里,连手指尖都动弹不得。

骆盛朝小心翼翼地从他身上翻下来,这才后知后觉地找回了自己的呼吸。他捧起戴绪染着血的手腕,心疼得话音破碎:“疼不疼呀,怎么咬这么用力……绪绪,疼不疼啊。”

耳鸣终于消失了,戴绪这才听到现实中骆盛朝的声音有多温柔。他在这一瞬间突然觉得将骆盛朝诋毁了的自己可憎非常,甚至有些不敢睁开眼睛去看被自己污蔑了的人,只能勉力动了动手指触碰到骆盛朝被吓得发凉的手,低低挤出几个字来。

“没事……不疼的,对不起。”他虚弱又努力地喘了口气,声音里又染上了几分哽咽,“对不起。”

对不起对你这么凶,对不起竟然有恨你的想法,对不起吓到你……他想说的很多,可抑郁症的发作已经带走了他浑身上下全部的力气,他只能将手指尽可能地蜷得更紧一点,勾在骆盛朝的食指上没有放开。

车已经缓缓停下来,关赤找出车里备着的医药箱,不动声色地转身借着车座之间的空隙伸手来给戴绪处理伤口。骆盛朝还是止不住眼泪,看着棉签沾着消毒药水往戴绪细瘦的手腕上涂就想哭,他用拇指蹭着戴绪冰凉的指骨,另一只手盖着戴绪的眼睛不让他看包扎的过程。

“没关系绪绪,你恨我是应该的。”他倾身吻在自己覆着戴绪双眼的手背上,压着嗓音,“你只是病了,是我们对不起你。”

他感觉到掌心被戴绪长长的睫毛极轻极缓地蹭了蹭,显然怀里的人又恢复了之前迟钝的状态。骆盛朝能想象到那双眼睛是如何一点点熄灭、如何变回空茫的,他不敢看戴绪迷惘的眼神,待关赤包扎好伤口也没有放下手来,就这么一手遮着那双眼睛,一手给戴绪顺着胸口,忍着心口的酸楚安抚着无力的人。

良久后,他听到戴绪低弱的声音传来:“盛朝,我有些困了。”

骆盛朝吸了吸鼻子,用同样低的声音哄他:“睡吧,睡醒了就到家了。”

戴绪便没了动静,他又变回了那只乖巧听话的猫,很快呼吸也平缓了下来,整个人回归了安静柔和的模样。

骆盛朝这才松开盖着他眼睛的手,在掌心里收获了一捧潮湿的泪。他给戴绪整理好衣服,抽了纸巾擦干净那张好看到有些凌厉的脸,偷偷亲了亲那双失色的唇,然后疲倦地搂住戴绪,将脑袋埋在了他的颈窝里。

关赤从后视镜里看了眼后座上蜷缩着的这一对儿苦命鸳鸯,忍不住叹了口气。他以为骆盛朝经过这么一次折腾估计是要和戴绪一起休息一下,便也没再开音乐,继续稳稳驱车向前,却没想到半分钟后骆盛朝刻意放轻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关医生。”

“嗯?”

骆盛朝依旧闭着眼:“他经常这样吗?”

关赤说:“抑郁症发作,这样也有几年了。我有时候会撞上,不过大部分是谢医生处理的,只是戴少心脏的问题比较严重,有时候发作起来会引发急性心衰或者心悸,我就会来处理。”

骆盛朝紧了紧眼睑,抓着戴绪衣袖的手不住打了个颤:“可他挣扎得这么厉害……”

关赤苦笑了一声,没有向有知情权的人隐瞒:“今天已经算好的了,他估计还是下意识不想违抗你的意思,乖乖就把药含住了,之前经常含不住药,含上就吐出来,甚至我一伸手他就干呕。没办法,只能静脉注射,可他也不肯老老实实打针……谢医生就会协助我,给戴少用束缚带。”

骆盛朝一个哆嗦,无法想象戴绪竟会痛苦到失控成这样,沦落到要人绑缚着才能堪堪配合针剂打入。他从不觉得戴绪是个疯子,哪怕戴绪这几天已经几度在他面前发作,在他心里,戴绪依然是过去那个温和安静又温柔的少年。

是这世界带给戴绪的痛苦实在太沉重了,而不是戴绪想要向癫狂屈从。

他相信戴绪,因此也就更加心疼戴绪。

骆盛朝紧咬牙关,说不出话来。

关赤透过后视镜看到骆盛朝绷得脖子都有点发红了,略略垂眼一刻,口吻平静道:“盛朝……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吧。你不用把戴少说的话太放在心上,他其实也只是捎带上你说的而已。”他显然也是听到了方才戴绪抑郁发作时责怪骆盛朝的言辞,“对他影响最深的,其实还是戴老板,我想,他如果心里有埋怨,多数也是对着戴老板的。”

关赤将车徐徐开入戴绪在国内居住的公寓区,说话也不紧不慢,安慰的意思很明显,却又让人觉得并不生硬:“谢医生曾经跟我说过,家人和爱人、朋友对一个人的意义是不一样的。家人和他相处的时间最长、最了解他,而他也是自从降生就和家人有了感情上的往来,这种身份和联系时一生都无法洗刷和丢弃的。所以家人也最能掌控他,最能轻易地伤害到他。”

“在戴少知道自己不是戴老板的亲生子之前……我想他也想过得到戴老板的关爱和亲近吧。”关赤深深地说,“什么事情如果有了期待,之后受到的伤害也就会更加严重些。”

一句话,适用于戴绪对戴建文,反过来也一样,也适用于戴绪对骆盛朝,可能也适用于更多的人。

骆盛朝承认关赤说的是对的,可这并不能算是什么安慰。不论是戴绪心里埋着那么多、那么多的伤,还是戴绪甚至不允许自己埋怨别人,都让骆盛朝为之心痛不已。

他曾经遇到的是一个断臂的维纳斯,可如今酸涩的雨滚滚地下,他已经看不清维纳斯的样子。他仍觉得那些优雅的线条美得如初,可恪于律己的维纳斯已经丧失了对自己的定位。

堕落的神认为自己如今连庶人都不如,可信徒却不知道如何向神明诉说自己的虔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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