襟边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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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时节已过惊蛰,关外的春却仍是裹挟着冰雪,连带着还有猎猎寒风和飞沙走石,万里无城郭,无花只有寒。地上稀疏的干草已然发白,被风卷着低低地紧贴地面盘旋,映着颜色苍白又极为高远的天空,在天地间留出一个被凛冽风雪充斥的巨大空间来。

在这片孤荒寂廖里,却忽地有一支箭破空而出,带着凌厉的劲头刺破寒风,直直钉到靶心。

边关本便人烟稀少,沙地又开朗平缓,若是眼神好的人定睛去看,远远的便能瞧的见端倪。

是几个边陲小镇的小孩子聚在一起练箭。那几个孩子都穿的极厚,被厚重的皮毛拢住脖颈,又戴着厚实的指套,遥遥望去倒像几个圆滚滚的小球在沙地上蹦蹦跳跳地打滚儿。

几个孩子的眼睛都像纯黑的水银,又像天边最亮的寒星,像纯净的秋水,眼里满是纯净又广袤的希冀。

年轻的将军正单膝跪下,握着怀中小孩子的手拉满了弓。方才那凌厉的一箭,便是他带着小孩打出来的。

小孩子的额头上已经汗津津的满是汗珠,浸湿了额间柔软的发丝,粘在饱满圆润的额头上,正是个秀气的小姑娘。

她的一双眼睛正亮晶晶地盯着面前的箭头,手指紧紧握住弓弦。

“凝神。”青年的声音清润温雅,带着点和煦如阳的笑意。

他的年纪很轻,面容俊美,虽未起身却也能看得出身量极高,穿着一身重量不轻的甲胄,周身缭绕着塞北的荒凉寂寥,却不染半分冷冽的杀伐气息,反倒给人春风和煦之感。

他身上的甲胄乃是纯黑,护腕是黑,护胫是黑,本非什么极尽奢华的样式,腰间却堪堪扣着一条精金打造的腰带,才显出低调的华贵来。细细看去,才望见那腰带的锁扣上雕着重重清雅繁复的莲纹,给这身戎装偏生添了一点文气和雅气。

金羽军,金莲纹。这才知此人乃是征北将军,亦是皇帝亲封的昭德将军,金羽军如今的首领,柏绥柏怀初。

嗖的一声,又是一支箭擦过长空,冲到上一支箭的尾部,把它打了下来,两只箭便并排落到箭靶前的地面上。

小姑娘见状便高兴地跳起来,连衣服上的绒毛和发丝都带着雀跃,奔过去拾那掉在地上的箭。

“这回,我不用将军哥哥帮我了!”小姑娘拾回来箭,还在小口小口的喘气,脸上却多了几分认真的神色,声音稚嫩却很是坚定,“这回将军哥哥看着我打。”

小姑娘凝着眉,找准位置后站好,嘴唇抿成一条线,小小的身板挺的笔直。弓的本身便已经够重,她拿起来便有些吃力,可她还是动作漂亮地把弦拉开,一双黑亮的眼睛死死盯住了箭靶。

这次小孩子的动作做满了,力度却没终究没有那么大,那支箭离开弦的时候便有些柔,虽然也称得上穿过了惊风,并未立刻一头栽下,却还是掉在了箭靶前的地上。

“哎呀!”“啊!”

周围的几个小孩有点惋惜地叫了几声,小姑娘也耷拉了脑袋,眼里凝起一层水汽,现在只剩她一人打不中箭靶了。

“无妨,做的很好。”柏绥俯身摸了摸女孩的发顶,刚欲再指点一二,却听有人呼了一声“将军”。

他朝声音的方向转过身,只见有一士兵策马而来,马蹄声很疾,在地上踏起一片烟尘。

踏起的烟尘被风扬起来,远远看去隐隐能看清马行的轨迹,弯弯曲曲地伸向军营的方向。

“将军。”一身戎装的年轻将士飞身下马,朝柏绥拱手行礼,额头渗着汗珠,顺着脸颊流下来,滴进干燥的沙土里。

“是皇城急诏。”

那三名官差已在军帐内等候,乃是两个少年人和一名中年男子。他们一路揣揣不安地怀着诏书自皇城赶至关外,便是夜半休憩时亦是精神紧绷,生怕出了差池,早已经筋疲力竭,更是全身冻的发僵,各处关节都有些发疼。可现如今皇命在身,见的又是手握重兵的将军,他们仍是不敢放松,坐的有些拘谨,神色焦急。

所幸帐内的火盆烧的极旺,热气又被厚重的毡布拢在军帐里,几个人总算有些缓过来,脸上也浮上一点血色,干涩的嘴唇终于被茶水润了润。

塞北的将军带着一身寒气掀帐而进,让那三人眼前一亮。

眼前的青年一身戎装,英俊挺拔,厚重的甲胄上裹挟着北风和冰雪的凛冽气息,周身气质却并不锐利,只令人想到天山的雪莲,温文而清雅。

他们并未见过这位传言里神乎其神地被称作武神转世的将军,本来心里多少有些忐忑不安,如今一见却终于放下悬着的心,那中年人忙带着两个少年站起身来相迎。

“先生一路辛劳,莫要拘礼。”

柏绥把军甲卸下,声音温润有礼,又带着青年人特有的玉环相击般的清朗。帐内点着几根蜡烛,暖色的光打在他的侧脸上,在他的眉骨和鼻梁上镀了层金色的光。

那几人并不敢多言语,生怕说错了话,又怕误传了消息,只把封了一层层的诏令小心送到他手里,又小心地坐下,把双手放到膝盖上,肩背和手臂绷的笔直。

那是个以黄漆所漆的折匣,长约八寸,宽约四寸,其上有一精细的黄金锁孔,正是皇帝发密令专用的箱锁。为保密公文,使锁钥分开,其钥匙为臣子持有。

那亦是把精金所制的钥匙,小巧玲珑,被打磨得光滑反光,雕着繁复精细的花纹。折匣里用的是黄绫裱住,里面又有一个以云龙黄绫裱外,以黄粉笺裱里的皮质封套,再往里才是又被纸封得严严实实的诏令。

诏令背面有帝王亲签,朱红色签字有些潦草,写的却赫然是“萧庭”与“顺平十九年春”字样。

帐内并不是很亮,却足以看清楚诏书上的文字。

“天降丧乱,饥馑降臻。”

“……流民入京,暴乱频起,恐为大祸。”

柏绥心里一惊。

手上的纸只有薄薄一层,却足以道尽国殇,字字血泪。

丧乱、饥荒、流民。朱红墨汁渗在浅黄的御纸上,字迹丰厚雍容,却透着跃出纸面的急切之意。

帐外仍是朔风烈烈,吹得军帐哗啦啦地响,一片苍茫,黄沙漫天。

皇城此时,该是满城烟柳,灞河消融了罢。柏绥闭上眼睛,乌黑的睫毛在眼周投下一圈阴影。

“又有奸贼以言策民,蛊惑众心,欲因机作乱”

“五营瞻前顾后,人心惶惶,不堪大用……”

“朕夕寐宵兴,夙夜忧叹,唯恐此际之乱,祸及黎民社稷,危我大燕福祉。”

“卿乃良将之后,更为国之忠烈,贤德之臣。当速速还京,辅于朕侧,以扶危定倾,安定万民。

……切望将军即刻启程,奋力报国,勿负朕意!”

柏绥并未正对着几人,三名官差看不到他的脸,只见一张薄薄的纸他看了近半个时辰,并未说一句话,只觉得如坐针毡,心里火急火燎,不知此行的任务是否已算了结。

“这是闹荒了?”良久,柏绥终于抬起头,把诏令叠好放进怀里。

“是。”一个少年人率先开口道,“皇城,皇城近些日子多了许多人。年前灾冻闹了荒,许多人吃不上饭,就都赶到皇城来了,客栈寺庙里全都住满了。”

“可将军不必太过忧心,圣上已在处理此事。”见柏绥微微皱眉,少年忙补充道。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处理好。”另一个看起来年纪小些的垂下眼睫,“他们吃不饱饭便来皇城,可是他们在这里闹又有什么用。他们那里没有米吃,皇城里也没有,他们这一来,皇城的米价都涨到天上去,运粮的车进不了城就被官道上流民抢空了!”

“家里买不到米。”那率先开口的少年人小声道,“我在官府打杂能管我吃的,家里弟弟妹妹都天天饿肚子。”

“我家里也是……”

“好了好了。”眼看着两个人就要在这里哭出来,那年长的官差拍了拍两人的肩膀,又向柏绥开口道,“他们年纪尚小,讲话也没个分寸,将军莫要介怀。”

“确是因为年前灾冻,百姓们歉收,闹了几个月的荒。这城里百姓太多,人又不住地往城里来,如今皇城内确实是米珠薪桂,亦有些动乱。可如今有丞相镇京师,又有寺庙广开朱门纳灾民,施粥米,又是开春之际,想必不日便可万民得安。”

那官差细细斟酌着词汇,不敢再多说一句,唯恐出了什么差错。

“好,我知道了。”听几人这么一说,柏绥却稍微放下心来。诏令上讲的急切,大有山河将倾,风雨飘摇之意,如今听他们陈述,事态应是尚未波及整个大燕。

时间已是黄昏,不知何时又开始飘了雪。

那官差得了话,却顾不上大雪纷纷,只欣喜起身,便要回去复命。

那年幼些的少年手牵马缰,站在一片雪里,猛地抬眼问道:“将军!我知这是圣上给将军密诏,可如今并无战事——那圣上是为何事?”

“勿要胡言!”官差忙拉过他,略带歉意地向柏绥拱手拜别,便匆匆便上了马,身影隐在一片苍茫里。

年轻的将军站在帐前相送,雪顷刻便落了他满袖满肩,身形依旧是无可挑剔的修长挺拔,周身却缭绕着塞北的孤寒之气,眉宇间生出几分孤寂。

金羽军入关之时,正值西府兵甫达京师。

众将士身上玄甲未浸透京城春意,便镇了一方,砺戈秣马,只待宁理维安。

宫瓦锦庭之中,西府侯腰悬弯刀,向柏绥稍稍拱手:“昭德。”

关西老将不携卫侍,独身一人,冠拢云鬓,眉目朗朗。纵使不曾得见,却是西府侯无疑。

“陆大人经年镇关西,今日柏某总算幸得一见。”

柏绥亦驻足拱手,年轻的脸令西府侯心头一震,恍若故人归。

他的唇角微弯,声音清煦,又有着武将少有的温柔眉眼,小臂上扣着一对泛着金属光泽的护腕,腰部用腰带束得紧紧,别着一把轻剑,整个人若清风朗月,是一种极为赏心悦目的俊美。

像极了泉下销骨的某位。

西府侯心头纷杂,抬眼又见柏绥身侧一俊逸青年,高鼻深目,黑发厉眉。

他略一沉思,却听青年道:“晚辈宋骋,宋淮安。”

他瞬间了然,在心中长叹一声,只道:“淮安,好字。心安是吾乡。”

宋骋笑:“宋某此生难还乡,不过江海寄余生。”

寥寥数语,又相拜而别,西府侯走出三丈之外,又于层层朱门之间猛然回身。

“我十一随兄镇肃阳,不通丝弦声,不谙关内礼。我有关西酒,镇德曾欠我一壶酒,若有来日,你二人可否替他还我?”

“他日河山霁,怀初愿驰马入关西,共祝四海晏。”

君子一诺千金,却是九州难安。

——

“陈将军请中尉卿去家中饮酒。”年轻的越林郎半张脸掩在阴影里,并不屑进房。

越林军向来傲气,玉带金扣,雕花的宝剑悬在腰间,半倚在门框上,俯视着屋内。

“中尉!”屯骑校尉褚先一惊,碰倒了桌上满盈的酒杯。

那郎官双手环臂:“不知中尉卿给不给中郎将这个面子?”

霍峻微笑,整了整冠服,缓缓起身:“自然是肯的。”

五校尉握着剑,猛地站起,欲一同前往。

“无碍,既然是越林中郎将,吾一人便可。”霍峻转身对那青年拱手:“请。”

“痛快。”那青年转身,冠帽下满是涔涔冷汗,“请中尉卿上车。”

中尉卿去后,五校尉心中揣揣不安,皆闭口不言。

“越林军向来与北军针锋相对。如今陈璧请中尉……会不会有诈?”屯骑校尉褚先猛然开口。

“如今金羽军驻京北,西府兵扎京西。丞相一事过后,陛下明里暗里要削北军,可南军二支世代官荫,皆是银样镴枪头,如今被二大将压着,也不好过。陈璧这意思,会不会是向五营示好?”

“越林军诸位郎官皆是贵胄子孙,常侍君侧,为的是将来封侯拜相,本不屑战,谁真的管这一时军功风流。”杜来冷声道,“越林军此时前来,定无好心。”

“万千风流怎抵真金白银。丞相要王公交税,贵胄皆欲除之后快,趁势将其斩尽杀绝。中尉卿不忍,星夜呈上《流民图》,又在朝中声援丞相,恐怕早已被人忌恨在心,前路凶险。”

步兵校尉刘匡恨恨咬牙:“你我皆少年从军,一腔铁胆忠心。如今王公权臣令我等做他们手里的恶犬利刃,北军怎甘心!今夜中尉卿不归,五营不休。”

是夜五营将士皆不敢眠,更漏声声催人急。

待到子时,五校尉急携精兵三百人欲寻中尉卿,却被越林军迎面相拦。

越林军披坚执锐,陈璧为首,乌骓宝马威风飒飒,朝歌枪红缨鲜亮,看来早已恭候多时。

褚先变了脸色,勒马抽刃,朝陈璧大喝:“陈世擒!我认你统领越林军,当为正人君子,为何是这卑鄙小人做派?”

“我问你,中尉卿何在?”杜来手执戟刀,眉凌眼厉。“将军在此,莫非是要擒住我等?”

陈璧轻笑:“怎敢。今日城北粮仓遭劫,令越林军前去安定,正要归营。”

“怎么,北军不知?”他身侧一郎官道,“也是,北军忙着在廷尉司捞人,哪里有心思顾得上这些?”

长水校尉纪阐冷笑一声,便要挥刀向前:“越林军欺上瞒下,光天化日之下劫持忠臣,将军既然敢做,又何必惺惺作态?若中尉卿当真有罪,将军大可奉圣旨亲自捉拿。今日中郎将毋有旨意,莫非是想行那先罪后罗之事?今日北军要迎中尉回营,若中郎将执意不肯放人,五营不得不与将军一战。”

“我敬诸位满腔热血义气,恨无缘与君同袍。君子三思而亮刃,为家主者再思才发怒。”陈璧神色晦暗不明,“我在此候诸君已久,愿于幕天之下劝君一二。中尉卿踌躇不定,诗怀怨念,暗讽时政,愚弄朝廷,妄自尊大,心存异心,实不堪九卿之任。今日中尉卿性命难保,中尉卿与诸君往来甚密,今日尔等是要为昔日主将冲冠一怒,弃五营将士,全家老小于不顾吗?如今主将已倒,诸位何不若割席自证,明哲保身?”

“荒谬!大燕立国至今,从未有此先例。难不成堂堂大燕子民,朝廷命官要因言获罪?于诗文千篇网罗罪名,何其容易!我却要问,这照的是哪条法?”刘匡怒目而视。

“我不过一末将,怎敢私拿中尉卿。御史台弹劾霍将军,我不过奉命送霍将军往御史台受审。”武将喋血征四方,文官酒池宴宾客。南北军势若水火已久,此言一出,却令诸校尉心觉惺惺相惜,气焰灭了一半。

纪阐听闻御史台三字,连人带马踉跄一下,喃喃道:“御史台……卫骁!为何?”

越骑校尉邱平亦红了眼,拉缰驱马,挡在纪阐陈璧中间,朝陈璧拱手:“陈将军,五营虑事不周,多有冒犯。”

一帮人马浩浩荡荡回营,皆双目赤红,不肯休憩,睁眼直至天明。大军甫一还京,便有人再也等不住,要执刀向五营。

纪阐年岁最轻,双目涣散,费力卸下重甲。天色甫明,尚且微寒料峭。他坐在阶上愣了许久,又踉踉跄跄抱来一坛酒,一勺一勺地往口中灌,衣服尽数被酒浸湿。

褚先正于松下徘徊,看他这副情状,于心不忍道:“年纪轻轻,作甚么借酒消愁!”

纪阐猛然站起,却撞翻了酒坛。酒坛滚下台阶,陶瓦碎了一地,霎时间酒香四溢,顷刻便流了个干净。他正头昏脑胀,未多想便弯腰去捡那碎片,手被割了道道血痕,渗得那手中陶瓦暗红一片,还要去拾。

禇先见他神志不清,疾步走来抢过那碎片,叹了口气:“去找医官包扎。”

纪阐抬眼看他,昏沉一片的眼又蓦地变得清明,用衣袖遮了遮手上的血,只默声道“好”,便向营房走去。

几人胸中愁郁,皆是忧心忡忡,沉默不语。

怒气冲天之时,尚可道一句“五营不休”,可五营……怎敢不休。纵使五营敢闯御史台劫人,纵使将士肯从,结局不过将军满门抄斩,营下士兵十年光阴无军饷傍身,草草遣散还乡!饶你天纵英才,任你勇匹万夫,还不是要忍气吞声,满腔义气却不得为君输肝剖胆。

邱平猛然起身,胸前背后尽是冷汗,忙去柜中翻书信。

几人被火气灼红了眼,坐在案前看火光摇曳,把书信一纸纸投入陶灯。

“这是三年前,我领射声营与金羽军共战西梁,于淮河凯旋之书。众将士欢欣鼓舞,士气高昂要直取西梁都辅。中尉回书信说待大胜,要亲自到嘉门关为射声营接风洗尘。”杜来嗓音沙哑,看手中火苗窜起,“最后等来的是什么?撤兵!”

“我只恨执刀一生,却不能杀尽天下奸佞!”刘匡双手攥拳,恨恨地举起酒杯,又叹气轻轻放下,“自古不叫忠臣良将得好安。镇德将军为国戎马一生,不得马革裹尸,堂堂武侯只余衣冠冢。今日之后,你我又待如何!”

禇先看着眼前书信成烬,退后几步向三人拱手而拜:“变法之际,二党相争,一腔义气怎能行天下。三校尉本家在蓟都,又有妻儿老母,前途光明,莫要惹火烧身。”

“天地在上,承约襁褓丧母,年幼丧父,步履维艰。承蒙中尉与诸位提携,承约无以相报。朝廷朋党勾结,陷害忠良。如今承约心意已决,愿冒死诣阙上书,条条剖明,以求彻查。”

“莫要胡言!欲加之罪,岂患无辞。中尉诗词书信甚多,谁知哪句‘诗怀怨念,暗讽时政,愚弄朝廷,妄自尊大,心存异心’?校尉一人之勇,怎敌涛涛洪流。”邱平道,“回来坐下,此时最忌意气用事——泗山呢?”

“他方才伤了手,去找医官包扎了。”禇先这才猛然想起纪阐。他心中一惊,道了声“不好!”,便冲出房去。

“承约!”几人喊道。

禇先没停下,死命地往前跑,去找医官。他的心脏几乎要跳出来,心中不住祈祷,冲过重重屋楣,冲过刚刚生出新芽的柳枝,掀帘进去,见到年老的医官眯着眼抄方子,颤着嗓音问:“大夫!纪阐可有来过?”

老人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纪阐……不曾。泗山怎么了?”

禇先双手发冷,血液几乎都要从喉咙涌上来,又一路奔向马厩,果然早已不见纪阐坐骑。

“骤雨歇向荣,锈镰斩新芽。”御史中丞赵襄身着官服,坐在高堂之上,陡然冷了嗓音,“好一个‘锈镰’斩新芽。霍溪姚,你好大的胆子!”

时夜已深,烛火映着窗棂,屋外柏树森森。

霍峻面色沉肃,一言不发,供状无从下手。

“再这:子神居安食府库,轻怠庾吏骄似主。黎民少衣炊无米,恍知日日入君腹。”赵襄猛砸紫檀界方,再问,“大燕朝民康物阜,中尉卿如此讥讽天下百姓毋若库鼠,是何居心!”

“民康物阜……”霍峻看他一眼,“赵襄,你真是令霍某大开眼界。丞相是你恩师,一路提携于你才到今日。你见利忘义攀权附势,孤恩负德,颠倒黑白无视众生疾苦,倒来问我居心,当真可笑。”

“你便不怕我多治你个谤讪之罪!”赵襄脸色青白一片,“我为朝中命官,唯忠九五之君。丞相之事,勿言恩师,便是生父,赵某亦莫能共事。”

“依大燕律例,检法之权在廷尉司。”霍峻看向卫骁,缓声道,“何况这里还有位御史大夫。”

审理中尉卿一案者共三人:分别为御史大夫卫骁、御史中丞赵襄及侍御史陈判。

此时众人脸上已俱是倦意,卫骁坐在主位,手指轻敲案台,不动声色地看着霍峻,却终于并未言语。

良久,他起身,甩袖道“明日再审”,便令霍峻回去房中。

霍峻已两日未睡,发髻散乱,早已困倦至极,以手扶额便要睡着,却听见门外哗啦啦的铁链响声,踏进来一个高大端方的身影。

是卫骁。他紧握拳头,看着霍峻,叹气道:“你为何执意如此。”

“卫徵年。你已选了你的道,亲笔上书参我,我不妄论你门前之雪,你又为何执意管我瓦上之霜。”霍峻道,“你我既已殊途,何必再多言。”

“常相变法本意为好。可他过于执拗刚愎,拔擢亲信,革去老臣,朝廷岂能成常氏一言之堂。他大刀阔斧欲改弦更张,可仅凭一己之力,又岂真能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卫骁言语急切,“以你我出身,他日新贵得权,又岂能容下你我。中尉光风霁月,愿为国舍身,可你便能认定他们手握重权之后,能坚守初心?今日国家飘摇不定,何不共谋大事,稳定大局,也算建功立业,复良法美策,变法之事尚可徐徐图之。”

“良法美策,卫骁。那是良法美策,还是陈规陋矩!我如今只恨丞相当日孤立无援之时,我亦曾袖手旁观。大燕忠臣殚精竭虑,一心为民,霍某虽愚,却也分得清浊,恕难与君同谋。”

“溪姚。如今暴民积怨已久,勾结朝臣,著书立说妄议朝政,羽翼渐丰。若有人心怀不轨,稍有不慎便可令举国皆倾!你如今,执意要与我为敌吗?便是我要保你,相国与晋王、齐王,连同郎中令皆视中尉为心腹大患,要置中尉卿于死地,我又待如何!”

“暴民!你说,这是暴民,这是哪门子的暴民!卫骁,是陛下要听民愿,他们喊的是陛下万岁,他们比你我都忠心!我有幸读过林恒远所作《政论》,徵年何不阅之再作论断。数百年来朝廷堵悠悠众口,生民不可谈国事,今日幸得明君广开言路,尔等却又听不得人言了吗?既诸位必要见血,今日且自我而始。”

“霍溪姚!”卫骁紧握双拳,转过身去,肩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好!那便……如你所愿。”

宽袍大袖盖着新伤旧痕,他非清白刚傲之辈,更无暇暗自伤神。

树影绰绰,夜色凄凄,卫骁闭上了眼睛。

那日他心绪纷杂,站在房前,亦怀着些怆然神伤。自以为义薄云天也好,自认力挽狂澜也罢,不过史书寥寥几笔,高下不过由后人去判。

却见一青年提着刀,跨过院门,一步一步走上前来,却从阶下停住。

是纪阐。他抬头看着卫骁,满目猩红,手上似乎有血迹斑斑。

他策马而来,尚且气息紊乱,缓缓开口道:“卫骁。”

他来讨债,卫骁无话可说,可他怎会任人宰割。

文人剑出鞘,却也寒气逼人。

“好。”纪阐隐隐带些希望的眼神迅速地暗淡下去,手却握紧了刀柄,“看来御史大夫也没什么好说的。”

纪阐骁勇善战,卫骁却也弓马娴熟。

纪阐蹙眉,手握利刀,便飞身而来。卫骁迎战,两人白日挥刃,泠光闪闪,若不是暗中含着杀气,也称得上招招华美,煞是好看。

纪阐心中正闷着一口气,双唇紧抿,双目凌厉,见招拆招。他找准时机猛一转腕,卫骁的肩瞬间被血洇湿,手中之剑应声落地。

“你在让我。”纪阐恨恨咬牙,亦收刀入鞘。卫骁的剑刃分明曾掠过他后颈,不说能取他性命,总可让他受到重创。

“校尉醉酒,走路都不稳当,还能险些杀我,校尉好本事。”卫骁却笑,肩处伤口应是还在汩汩淌血,快浸到襟口。

纪阐迷茫地眨了眨眼睛。醉酒?哪有。

他策马一路跑到城郊,倚在树干上,飞燕已在衔泥筑巢……日色将暮。他突然觉得头痛欲裂,想用手臂去挡眼前的光,却看到眼前多了一双黑靴。

“谁的血?”禇先找了纪阐许久,看到他带着血痕的刀,心中一惊,忙从怀中拿出帕子丢给他,顾不上多言便猛然弯腰欲拉他起来:“走!趁现在城门未关……我送你出城。”

“放心……我没有杀人,卫骁只挨了一刀。”纪阐踉踉跄跄起身,看着禇先的眼睛,“是,我要出城。”

“皇城锦绣繁华,却尔虞我诈,不辨敌我……我……我要还乡。不做这劳什的校尉,受人驱使欺凌!我愿即日还乡,隐居秕州,结交游侠,再不入仕。”他忍着头痛,走去牵马,“我纪泗山今日愿舍官而去,行走江湖,诛尽阴邪!”

“只是我长水营将士……可否请承约为我多照抚?”

禇先沉默半晌,轻声道:“好。大道在前,你去吧。”

春日不懂世事纷杂,妄自盛若往昔。御史台柏树华盖如云,灞河岸杨柳朦胧似烟。

漫天彩霞照得层层叠叠的屋檐金光闪闪,却倏忽间沉入夜间的黑暗里,两名更夫沿着街边慢慢地走,纸糊的灯笼成了街上唯一的亮源,打梆子的声音响亮悠远,直直地散到冷气里。

夜里有几辆马车疾驰而过,马蹄声急促地踏起地面上的尘土,跟天边的要压下来的云彩较着劲,不可避免地惊醒了几个浸在梦里的人,换来了几声抱怨和叹息。

饶是人都盼着放晴,那夜却终究又是落了雨。开始是雨,后来又夹杂着细细的雪粒,春日刚刚冒芽的势头又被打回去,空气里的冷意仍若数九寒冬,逼得人都躲在家里,不愿迈出大门半步——只是如今情形至此,又有谁在外悠哉闲荡呢。

屋内烧着炭火,身着烟粉色罗裙的少女脸被暖地透出淡淡的粉色,她抱着手炉坐在案台旁,却时不时地站起来看向窗外,脸上一片焦急的神色。

她隔一会儿便起来往外看,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来来回回起来坐下,看了得有几十次。等的久了,她神色有些失望,便整个人都缩在案边,把圆钝可爱的下巴放到木质的光滑台面上,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般没了精神,秀气的眉微微蹙起。

屋内还点着熏香,热气一直熏着脑袋,她有些昏昏欲睡,眼睛都要睁不开,最后竟是趴在案头上睡着了。

倒也没过多久,门便被从外面轻轻推开。

踏进门来的是位身姿挺拔隽逸的少年。那少年看起来与少女一般年纪,却明显沉稳的多,眉目清俊,眼若寒星,一身黑色锦衣更显气度雍容闲雅,矜贵自持。

“絮儿。”少年的声音里含着笑意,“怎的睡着了?”

他一路策马而来,头发被外面的劲风吹过,显得有些凌乱,看向少女的眼神却温柔无比,果真是好一个清新俊逸的翩翩世家子。

门虽被立刻关上,却免不了带进来外面的一股寒风,直直的吹到少女的脑门上。她睡的并不沉,听到动静便睁开了眼睛,欣喜道:“阿辞。”

“阿辞!”她刚睡醒的表情还有点迷糊,却急切地站起身来,拽着少年便要往屋外走,小声埋怨道,“我等了你好久,怎么现在才来。”

她走的急,一下子便被那衣服绊了一跤,险些要摔在地上。

“讲好了午时到,现在不过巳时。”那少年忙扶住她,轻笑了一声,“你啊。”

他这么一说,少女方才带些责怪的神情减了大半。是她自己太过心急,自然是怨不得阿辞的。可师哥镇守边关三年未归,她自然是接到消息便欣喜不已,一夜都睡不着。今日她更是天还未亮便早早地起床候着,等顾少辞和她一同去为师哥接风洗尘,事事都做不进去,又哪里等的到午时?

“阿辞。我们真的能见到师哥了,对吗?师哥回来了,是不是一切都没事了?”少女看着他的眼睛,眼里满是迷茫和担忧,“爹爹说,若是形势不好,便送我与娘亲走……他要送我去江南。”

“师哥有金羽军。”顾歆看着少女的眼睛,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温润,“絮儿,我们有师哥。”

“走啦,阿辞。”少女眼里的阴霾淡了些许,转过身去刚要推开门,却被顾歆拉住,往她身上罩了件厚厚的斗篷。

“外面冷。”

外面果真是很冷,街头一片死寂,地上还有些许未干的水渍,处处都透着凉意,就连天空都是灰白色,让人看了无端的心生压抑。

少女关住车帘,裹紧了身上厚重的披风,垂下纤长浓密的睫毛。分明天气回暖,怎得忽然又变冷了呢?

她想起那年的上巳节,春和景明。他们几人笑着闹着,夕阳的颜色澄明金黄,柔柔地打在几人的身上和屋檐树梢。三月初三,袅柳轻风,堂燕拂梁。

可风云变幻,世事难料,西梁新帝登基,一夕之间大燕与西梁纷争四起,镇德将军亡故——

便打碎了一场灞桥柳岸胜日寻芳的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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