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3-05-11 来源:长佩 分类:现代 作者:月照华堂 主角:斡邻琉哈 周若水
周启钧抿着唇,微微蹙眉道:“若水,我方才看了一眼清理出来的木料,发现那些香檀木不大对。”
周若水听懂了他的意思:“是有人偷换了木料以次充好?”
周启钧颔首:“更有甚者,那些木料还有可能是积水的糟料。”
周若水不懂工程上的事情,但在草原上迁徙的时候,多雨的夏季,搭毡帐时用来承重横梁立柱容易受潮积水,要经常检查或涂油防水。
如果木料受潮积水,她望了望眼前一片废墟,那么用来承重的梁柱在受压时就会……她看着一具具被抬出来的、面目全非的人或尸体,惨叫声回荡在烟尘中,未干涸的血沾在那些所谓名贵的木石砖瓦上……
“雁雁,十年过去了,你的国家早就不是当年的样子了。如今的南朝积贫积弱,君臣荒淫,你就算回去,也不会好过在草原上的日子。你可以把这句话,当作情人的劝告,或是……诅咒。”
周启钧低头看着她有些愣怔的目光,不知如何是好。自从他将她接回来,言语当中,总会有那么一两句话刺痛着她的心,勾起她不甚美好的回忆,他本想试着规避,但却避无可避,她人生中的大半光阴,心智与身体在成长的日子,都是在北朝的草原上度过的,那些时光早就与她融为一体,无法隔绝和回避。
“若水?若水?”
周若水缓缓抬眸,眼神还有些呆滞无光,似乎神智还没拉扯回来,带嘴上已经开口了:“啊?”
周启钧轻声道:“你是想到什么了吗?”
“没有。”周若水笑着摇头,那双好看又无辜的眼眸水光轻晃,全然不复方才的黯淡,一个人的喜怒比阴晴的变化都要快,周启钧暗暗叹息。
“不过……”她突然皱起眉头,做出一个思索的神情,“这么大的事情,皇帝一定要彻查吧,到时候工部营造的官员过来,一看不就清楚了?顺着木料的来源去向去审,自然就能审出是什么人偷工减料以次充好了,到时候该治罪治罪,该杀头杀头……”
“但愿如此。”周启钧神色晦暗地望着那一片狼藉的废墟,“二三百条人命,大厦倾颓,谁也没能逃走。”
“我先走了。”周若水掩口轻咳了两声,“有些冷。”
“那赶紧回去吧,用不用我派两个人送你?回去让你嫂子给你煮点姜茶喝了。”
“不用送了。”周若水道,她望了一眼不远处人群中上蹿下跳的裴越,扬了扬手,“裴指挥使!”
裴越转过头:“郡主?”
“走了啊。”
裴越一怔,随即道:“郡主慢走。”
周若水笑了笑,还恭恭敬敬地对周启钧点了个头,这才拢着那身菱青的衣裳走了。
人群嘈杂,人声鼎沸,天子脚下,烟尘滚滚。
她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走过一路的喧嚣,渐渐走入无人无声的死寂。
靖安司内,裴越洗了把脸,将身上那条沾满了人血和土灰的粗衣换了,一边系中衣的带子,一边叫道:“来人来人!快把那壶牛乳茶给郡主上了!去拿我那副白釉里红的盏子!”
周若水坐在摇摇晃晃地太师椅上,好整以暇地盯着墙上的油灯看。
裴越从满面尘灰到唇红齿白只用了这一路,素白衣袍裹着他挺拔的身量,周若水看出来了,这人是有拳脚功夫在身上的。
裴越亲自把茶倒在盏子里端上去,推到周若水手边,她本想客气一下,鼻子却很灵巧地闻到了醇厚的牛乳香,只好毫不客气地捧起来喝了一口。
裴越笑道:“郡主不怕这茶里有毒吗?”
周若水轻轻抬了抬眼皮:“你知道上一个给我下毒的人,最后什么下场吗?”
裴越怔了怔,下意识问:“什么?”
“那个人……”周若水好看的唇微微勾起,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已经连同他全家全部一起,被我扔在色楞个河畔堆成肥料了。”
裴越连同在场几个闷不做声的副手大眼瞪小眼,整个靖安司的公堂就连根针落在地上只怕也听得清楚了。
裴越最先在自己充盈的脑子里想出丧心病狂这个词。
周若水很是温和地继续喝茶。
他啧了一声,扯张椅子坐在她对面,很有风度地等她喝完才开口:“郡主叫下官过来,是有什么示下?”
周若水抿了抿唇角淡白的茶渍,杏核儿似的眼半弯着笑道:“裴大人辛苦这一趟,不知有何收获?”
“收获?”裴越向后一仰,左脚搭在右膝盖上,“二百来条人命算不算?”
周若水缓缓垂眸:“朝廷会抚恤他们的家眷。”
“那是当然,一个征夫,人命也就二三十两,就算一户一百两,二百来人能花多少钱。”
“一百两……”
“一百两银锭子,一条人命,一件衣裳,都能值一百两。”裴越自嘲地笑了笑,“郡主不大懂吧,不懂也好……”
“我见过的人命,大都还值不上一百两。”周若水轻轻捏了捏袖口,莹白的面颊上神情冷漠刻薄,“我想请裴大人,为我寻一些东西来,作为交换,那张羊皮纸上,我还看出来些东西。”
靖安司为皇室私属,早年名为洗墨处,是先皇与老神机王、左右二相等人为北伐蛮夷、收复河山而特设。
她远远望着靖安司衙署的巍峨轮廓,试着把这里的靖安司与当年在江南见过的洗墨处衙房重叠起来。
墨既为污,被北朝虐掠的污秽洗去了,自然就不必再有洗墨之处了。
“江南?你以为,你还回得去江南吗?”
“你在北朝,是我们斡邻部的百灵鸟,是我琉哈对长生天许诺永不相忘的爱人,是草原上万年长生的雁……可你一旦回到江南,就再没有人会记得你。”
她解开那个包袱,将里头几块木头的小料拿了出来,香檀木这种名贵的木料,无论在哪里,都是价值千金。那个人,为了给她一副香檀的妆奁,领着兵马跑了两天一夜,将刚刚劫袭西域商队的曲出部打到了阴山之西。
回程的时候,她的铁甲几乎已是泡在血水里了,所有人都责怪她不该对西方部落穷追不舍,她却只是一笑置之,洗干净了身上的血,光风霁月地捧着那副妆奁走进了她的毡帐。
她是什么模样来着,揪着她衣裳打了一通,说她下次再敢这样犯险,自己就拿这妆奁撞死。
如若她知道,在万里之外的江南,不必奔袭,不必厮杀掠夺,就有无数的檀木自闽粤沿江北上。在木匠精心的打磨雕刻下,在征夫粗糙的脊背上,成为巍峨宝塔中一条乏善可陈的梁柱,不等在风吹霜打中被岁月侵蚀,就已然在倾塌中化作一片废墟,会不会讽刺地笑话她呢。
金光寺宝塔坍塌后,皇帝震怒,将工部负责营造宝塔的官员悉数革职下狱候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