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的爱情
小编推荐: 《人可不可以吻烟花》 《带你去看木犀花开》 《同花顺》

精彩段落

于今清机械地把行李扔进宿舍,关上门,然后直接躺在客厅冰凉的瓷砖上。他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给老大,对面马上就接起来了,那边声音嘈杂,“喂喂——老四啊,我在火车上,火车晚点,下午我在火车站蹲了四个小时,妈的。”

“你咋不说话?”老大听不见声音,“接通了啊咋回事——”

“我见到,嗯,我初恋了。”于今清说。

老大默了一会,“然后?”

“没有然后了。”于今清紧紧捏着手机,想不出该怎么说。

“你别说了,一听就是你还喜欢她,她不喜欢你了。”老大摇头叹气,“你们怎么碰见的啊?”

“他是我们厂一个很厉害的工程师,现在遇到了技术难题,这段时间都在一线,所以顺便带我。”

“哇,你初恋这么牛逼,姐弟恋啊?”

于今清没吭声。

“还是兄弟恋?”

于今清继续沉默。

老大叹口气,“我知道你不爱说这些,本科我们怎么开玩笑,你都不太理。你要不是受了大打击,不能给我打电话。其实吧,我觉得,一个厂那么多工程师,为什么非得她带你?她要是不愿意,你一个刚入职的本科生,能让你就这么碰到她了?”

于今清“嗯”了一声,“他很专业,愿意教我,但是就到这一步打止。”

“我给你分析分析啊,”老大思索了一番,“这件事儿要放到老三那里,那就是干一炮的事儿,根本不算事儿。你这个吧,好多年没见了,你们以前又还小,现在肯定什么都不一样了,再爱也淡了。她肯定对你还是有点儿意思,但是你吧,不能从前怎么对她,现在还怎么对她。你得,嘶——”老大仔细琢磨了一下,“你得重新去认识这个人,你知道不?侬懂得伐?尤其你说她是个很厉害的工程师,能没点理想,没点追求?”

老大等了一会,也没听见于今清说话,于是又叹口气,“唉,无缘无故爱得死去活来,是小孩子对成年人世界的想象。爱有理由,需要资格。她本来就在你前面,你要是还停在原地,你就永远没有可能追上她。初恋再好,也是过去,你可以把它当契机和加分项,但不能把它当筹码和底牌。因为当你把你们当年的那点爱情、恩义、回忆全都消磨干净的时候,你们就真完了。”

于今清猛地坐起身,动作幅度大得差点撞到桌子腿,他突然惊觉自己差点真的就把陈东君永远地推开了。

老大讲了半天,发现于今清还是没有反应,他说:“我叫老三给你打个电话,这种事他处理得多。”

老三一个电话打过来只说了两句话:“你们以为这是道爱情题,这他妈是道哲学题。这种题只有一个解,做他战友,当他军旗。”

于今清像条饿了三天突然看见食物的狗一样从地上爬起来。

后来所有人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老三妖娆妩媚地坐在陈东君和于今清对面,翘着兰花指邀功,“老子是个哲学家。你们以为干炮就是干炮,那他妈干的是人生。都给我再干两瓶。”

于今清打了个电话给陈东君,打的是“师父”那个手机号,“陈工,我明天八点在哪里等你?”

“直接去结构车间,戴安全帽。”

“没问题。”于今清挂掉电话,将日程记下来,落笔有力。

这不是一件难想清楚的事,陈东君在想什么,在做什么,在追求什么,他一概不知。陈东君现在在另外一条路上,甩了他两百条街,他们根本都还没走到一起,却要妄谈爱情。

第二天于今清六点起床,下楼跑步,厂区附带的操场上已经有人在锻炼。他跑到第五次靠近器械区的时候看到陈东君在做仰卧起坐。于今清跑过去,“哥,早啊。”

陈东君坐起来,线条流畅的肌肉在速干衣下分明而有力,“早。”

于今清说:“比一下?”

陈东君看他。

于今清:“一分钟仰卧起坐个数。”

陈东君笑起来,“我刚做完六组。”可能见面之后他真的不常笑,每次一笑都让于今清珍惜得舍不得多说一句话,生怕说错一句,就打破了这样的笑容。

于今清躺到他旁边的器械上,侧头看着他,说:“我不管。”

陈东君坐着看了于今清一会,笑着摇摇头,有不常见的纵容与无奈,“行吧。”那是属于陈东君的舍不得。陈东君从来不认为同性恋是错,它只是在这个体制里混不下去。他可以过把爱情放在暗处的人生,却不能让于今清也陪他过这样的人生。他什么都不能答应于今清,唯有这样的小事,他不介意付上全部的宠爱。

一分钟计时时间一过,于今清就瘫在器械上,捂着腹肌,感受那种酸爽,志得意满,“哥,我赢了。”

陈东君站起来,用毛巾擦汗,“嗯。”

“我还没怎么赢过你。”于今清有点怀念地说。

陈东君低低地笑了一声,眼中也有一抹浅浅怀念的柔情。

“你请我吃早饭。”于今清躺着冲他喊。

“那你赶紧的。”陈东君笑着朝外走。

于今清两步跑着追上陈东君,揽上他的肩。陈东君让他就那么勾肩搭背,没个正形地挂在自己身上。于今清故意把腿抬起来,整个人的重量全挂在陈东君身上,他看着陈东君毫不费力地被他挂着往食堂走,偶尔跟过来打招呼的人解释一句“我弟,嗯,泥猴子”。

于今清呼吸着陈东君颈边的味道,发现其实事情没那么惨,就算什么都没有了,他和陈东君还可以做兄弟。

朝阳正是灿烂时。

全新的一天开始了。

早上八点,飞机修理中心的结构车间里停着一架武装直升机的骨架,所有外表涂层信息全部被抹去,没有人知道这架飞机的产地与型号。唯一知道的一点就是,没有图纸,没有期限,绘制出全部图纸,设计出制造工艺流程。

这就相当于,捡起一个打碎的碗以后,不是把碎碗粘起来,而是从碎片里搞明白,这个碗是在用什么材料,放进什么地方,给多少温度,加工多长时间才造出来的,一步都不能错。然而,一架飞机远比一只碗复杂得多,那是几万个不同的碗同时碎了一地。

结构车间这段时间正式进入清场状态,对外号称解决进口武直替换零件难题,陈东君负责,主管技术的副厂长监管,在场的全是精锐工程师及一线操作,外加一个还没摸过武直的于今清。

一个年轻工程师看着于今清开玩笑,“陈工,你这是培养接班人啊。”

“希望吧。”陈东君看一眼于今清,“现在还差得远。”

另外一个年龄稍大的工程师看了陈东君一眼,眼中闪过一丝阴翳。

很快,梯驾就已经停在武直的两侧,陈东君再次查看了一遍所有情况,然后说:“各组,十天,所有电路电缆布局出来。辛苦。”

马上有两名工程师上了梯驾。陈东君对于今清说:“我还有别的事,你在现场多看多学,有问题问姜工。”

年轻工程师抬了一下手,于今清点点头。

这批精锐对付这样的武直已经自成一套流程,该一线工人上的一线工人上,该工程技术上的工程技术上,配合默契。

一上午的工作结束后,姜工从武直上下来,喊大家一起去吃饭,他对于今清说:“刚进079,什么感觉?”

于今清说:“和我想得不太一样。”从最初进来前他想象中体制僵化效益一般的国营企业,到张师口中的新旧派系斗争,技术员都动不了手,再到一上午令他震撼的高效工作,“和我听说的也不一样。”

姜工哈哈大笑,“说说。”

于今清没直说,只提了一句,“我以为技术员和一线工人关系都一般。”

“是一般。”姜工啧了一下,“怎么说呢,你今天看到的,不是079的普遍情况。我们这批人,是陈工一个一个提起来的,要不就是挖过来的,刚开始吧,都觉得自己特牛逼,谁都不服。”他像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似的,“我这么跟你说,我们奔着陈工的技术去的,最后被他压着在一线拆飞机皮。那叫拆得一个没脾气。”

于今清也跟着笑起来,又觉得遗憾,错过了陈东君的人生太多。

“有意思吧。”姜工侧头看他一眼,“你是没赶上那个好时候,那叫一个壮观。”

于今清问:“怎么说?”

“你想象一下,试飞站停满了飞机,你知道试飞站是没梯驾的,只能爬飞机。露天,四十度,地面能煎蛋,飞机皮跟烙铁似的,陈工一句‘更换所有机顶接头’,差点没把我手煎成肉排。”

“你们就没人反抗一下他的镇压?”于今清眼底全是笑意,他知道陈东君一直都是这么个人。

“反抗?”姜工夸张地大呼,“陈工第一个上去,谁敢站下面乘凉?我跟你说,你看今天早上陈工就一句话,说完就走了。任务难不难,难。多不多,多。陈工现在可以什么都不做了,那是因为更难的,更糟的,更苦的,他都走过了。所以他下的每一个命令,就算听起来再不可能完成,也没有人不服,所有人都知道,陈工下的每一个命令,都是他自己能完成的。”

于今清沉默了一会,“姜工,感觉他是你偶像啊?”

姜工哈哈一笑,“我们唯物主义者,不搞偶像崇拜。”

于今清斜眼看他,“是吗。”

“毕竟都是人。”姜工说,“你看陈工这么牛逼,其实他也有做不到的事。”

“哦?”于今清问,“什么事啊?”

“他再牛逼,也不能把整个079都改造成他的乌托邦。”姜工没继续说下去,于今清也能想象。说是小破厂,也有几千人。079是个巨大的怪物,几十年来什么人都往肚子里塞,有带着航空报国的理想来的,有纯粹来找铁饭碗的,有关系户,更多的是那些只求安稳度日的普通人。这个怪物本来已经不能行走了,仅仅苟延残喘而已,陈东君短短几年想割掉那些冗余的脂肪,只留下有用的肌肉,逼这头怪物全速奔跑,那是不可能的。

他触动了一些人的利益,甚至是大多数人的利益。

那天下午工作结束以后,于今清去找陈东君,发现他办公室门是锁的。于今清打属于“师父”的电话,关机。他站在办公室门口许久,又拨了在学校那晚的电话,过了一阵,电话通了。巨大的风声和螺旋桨声从电话那头传来,似乎对方在直升机上。

“清——什么事——”声音很快飘散在快速流动的空气里。

“哥?你在飞机上?”

陈东君在飞往南亚某海岛的直升机上,直升机驾驶座上坐着丁未空。

他看着陈东君挂了电话,揶揄道:“哟,敢情你关机就只关工作机,弟弟机倒是一直开着啊。”

“习惯了。”陈东君一想,也觉得无奈,已经习惯永远先给这个手机充好电,随时带在身上,虽然这个手机的通话记录上只有一个未经保存的手机号码。

“想那么多年,怎么,送你手边都还没吃到?”丁未空嘴角勾着。

“我哪里敢。今年春招我跟严工说死活得把他说服了弄进来,知道得不到,但怎么说都想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结果形势一变——”陈东君下意识地在口袋里摸烟,丁未空侧头看他一眼,“别抽啊。”

“想抽也没有。”陈东君摸了个空,又把手伸出来,“你给我送的资料你看没看?”

“那他妈绝密,我敢看?”丁未空笑,“你这是显摆你多能啊,寒碜我见不着是吧?”

“又是老一套。”陈东君说起这个,眉头就一直没松开,“分解机体,绘制图纸。”

“这事儿特简单。”丁未空不笑了,他戴着墨镜,棱角分明的下半张脸映在夕阳里,看起来正直坚定,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歪得不行,“分解机体绘制图纸,那他妈成果就摆在纸上,看得见,能论功行赏。你这人,就太理想主义,我叫你直接转研发,有前途得多,你非留079,079是个什么地方,你以为真跟计划里一样跟什么中国军用机的未来同在,也就骗骗你这种毛头小子。”

“你他妈少废话。”陈东君略有不耐,“绘制图纸,我们现在就坐在一图纸上?”

“我知道你想的是制造。飞机不行,你追责,飞机毛病在零件,再追,零件毛病在材料,你一层一层追下去,最后追出个屁,最底端的矿业冶金都有毛病。基础制造就跟一个大车轮似的,陈东君,你以为你嫪毐啊,行转轮之术,拖得动么你。”丁未空越说越糙,“嫪毐什么下场,车裂而死,夷三族。你撑不起来的,就算你撑起来了,也没好下场。”

“你少看点乱七八糟的。都他妈这么想,三年前的事——”陈东君猛地顿住,没往下继续说。

丁未空的嘴唇抿成一条线,下颚线条紧绷起来。

三年前,就跟这一天一样。

一组技术精锐被紧急运去中国南海边陲某海岛,那上面停着五驾歼击机,全部不能起飞。但当时的状况就是,必须快速撤离该海岛。那时候某国突然切断该型号歼击机所有进口零件交易渠道。那组精锐带过去的全是紧急赶制,尚未经过试飞检验的零件。

陈东君强烈要求把三架歼击机中能用的零件全部换到状况较好的另外两架上。但要求被驳回,上峰要求,任务紧急,五驾歼击机必须全部返航。

于是紧急修理,更换零件,几日不眠不休。

五驾歼击机最后只有两架飞回了大陆,其余三驾消失在南海海域。

成功飞回大陆的飞行员后来去找陈东君喝酒,吹了十几瓶之后哭得跟个傻逼似的,一直在说:“老子不甘心。”

“别想了。”陈东君抬腿踢了一脚丁未空。

“陈东君,我奉劝你一句话。”夕阳沉下去,视野变得黑暗,丁未空却没有摘下墨镜,“趁你和他都活着,把你想做的都做了,犹豫个屁。你以为你成熟,你理智,你大义;他幼稚,他冲动,他什么都不懂。”

“等他死了,你就会发现,你根本就是个傻逼。”

陈东君沉默了一会,“我们没到那个地步。”

丁未空眼睛看着远处的云层,轻声说:“我当时也以为我们没到那个地步。”

陈东君没有再说话。

数驾直升机在黑暗中穿越云层,到达海岛。

还没到日出,陈东君就带领全小组成员进行紧急排故。

另一边的紧急医疗队正在进行施救,因为紧急迫降,歼击机的飞行员难以承受数倍于重力加速度的冲击,尽管有压力装置帮助供血,但他还是晕过去了。

还有一位飞行员内脏大出血,随时有生命危险。

丁未空在陈东君和医疗队两边走来走去,往返数次,每次都是一边告诉他“还没有查明原因”,另一边告诉他“还没有脱离危险期”。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终于不走了,跑去向医疗队那边的人讨了一根烟,走到海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听海水一次一次拍击在海滩上。

朝阳慢慢升起,丁未空听见远方的一声哭嚎:“人没了,人没了——”

陈东君刚查看过大发,手落在小发边,突然顿住。他缓缓站起身,朝医疗队那边转过身,久久凝眸。

所有的技术人员一个接一个地站起身,朝医疗队那边转过身体。

海岛的一边是奔忙的医疗队,哭嚎,命令,物品撞击的声音交错而来;海岛的另一边是数驾冰冷的钢铁巨兽,与数十个沉默伫立的身影。

朝阳的光洒在他们每一个人脸上,把他们映得有如一座座雕像。

陈东君走了一个多月,等回来的时候全厂已经进入高温假,厂区除了值班和安保,就没其他人了。他进厂的时候门卫差点都没认出来。

“……陈工?”门卫看了一眼他的证件牌。

陈东君点了一下头,继续向里走。

一个多月,没有人知道那座海岛上发生了什么,应该说,没有人知道那座海岛上有事发生。地图上找不到它的位置,更看不到它的名字。

门卫在陈东君身后小声感叹,“这是去了趟非洲啊——”

陈东君被晒成了古铜色,变得更加瘦削,原本在衣服下隐隐的力量感,变得显著,他本来就像一把剑,现在被打磨得过于锋利,威压更甚,让人心生惧意。

陈东君在办公室整理完一个多月来的总结资料,已经又过去三天,这时候他才有时间去想一下,是不是要带于今清出去玩一下。

他打了个电话过去,关机。

陈东君锁门向外走,手机响了。

“姜工。”陈东君问,“任务没问题?”

“陈工,你怎么招呼都不打走一个多月。前几天,就高温假放假前一天,于今清被机床切断了手指,当时我们马上给他打急救,冰镇手指,找紧急联系人,结果他紧急联系人是你。我天天给你打电话,天天关机——”

“行了。他在哪。”陈东君开始向厂区外的停车场跑。

姜工报了医院名,又说:“手术做完了,应该没大问题,只剩下养伤。”

“人醒了?”

“醒是醒了——”

“马上就到。”陈东君挂了电话。

陈东君开车去医院的过程中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他想理智地思考一下之后怎么处理他和于今清的关系,想去考虑怎么把于今清赶快送走,但是所有的念头只出现了一瞬间,就变成了心痛。

陈东君停好车以后,没有下车,而是坐在驾驶座上,一直坐到姜工又给他打了个电话,问他怎么还没到。

“到了。”陈东君拔下车钥匙,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

他太清楚现在直接上去的结果是什么了,如果他不在上去之前做好决定,他看见于今清的第一眼就会投降。

陈东君在医院楼下站了一会。

不断有人从医院中出来,又有人进去,他们与陈东君擦肩而过。行走的,坐着轮椅的,支着拐杖的,被担架抬着的,他们长着不同的脸,但是脸上写的都是一样的东西。不远处响起救护车的声音,那里面可能躺着一个生命垂危的人,他会被送进急救室,三个小时后,他可能会躺在五楼的普通病房里,或者六楼的ICU,或者负一楼的太平间。一周之后,他可能在五楼的普通病房里休养,也可能被家人包围着出院,或者,成为一抔骨灰,一块墓碑。

“等他死了,你就会发现,你根本就是个傻逼。”丁未空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

“我们没到那个地步。”陈东君当时如是说。

他们不是军人,不会随时面临生死。

在陈东君的想象中,就算面临,也是在于今清垂垂老矣的时候,拄着拐杖站在陈东君的墓碑前,为他放一束花。

可是——

“我当时也以为我们没到那个地步。”

失去这件事,随时都会到来。

那天他站在海岛上,看着丁未空缓缓站起身,朝着医疗队的方向敬了一个军礼。

一个医疗队的护士朝丁未空跑过去,她拿着一根链子去找丁未空,说除了军牌以外,还有一个别的链子,问他怎么处理。

那个链子上穿着一个很小的相框,相框里有一个小婴儿,一双眼睛明亮如星子,粉嫩的嘴唇向上翘着,微微张开,好像在喊什么。

丁未空拿着那条链子,半天说不出话。

陈东君站起远处,看着他缓缓走到医疗队那边,膝盖跪下去,轻轻将链子挂回了那位飞行员身上。

陈东君闭了闭眼,走进了医院。

他走上五楼的普通病房,站在一间病房门口。

他看见于今清靠在病床上,整个右手手掌被纱布裹着,支在一边。姜工在旁边跟他说:“陈工已经到了,应该马上就上来了。”

“我不想麻烦他。”所以也没有再打那个不属于“师父”的电话。于今清看了一会自己的右手,脸侧到一边,看着窗外。他的脸颊比一个多月前瘦削了不少,整个人裹在病号服里,显得有点无助。

陈东君敲了敲门框,“姜工,辛苦。你先回去休息吧。”

“没事没事,我拿于今清当弟弟,应该的。”姜工笑着给陈东君搬了张椅子,“都一起一个多月了,是吧。陈工你这是去哪了晒成这样——”

“那是我弟弟。”陈东君站在门框边不动。

姜工一愣,走到陈东君那边,“陈工,你搞什么啊?”

“把门从外面带上。”陈东君把门让开,看着姜工。

“你这种人迟早有一天要被人民群众武装力量镇压。”姜工愤愤不平地关上门。

病房彻底安静下来。

于今清转头对陈东君露出一个笑,一口小白牙,阳光得遮掉了伤病带来的虚弱。

“哥。”他这么喊。

陈东君走过去,坐在他病床边,捏着他的下巴,轻轻吻了一下,小心翼翼得像一只蝴蝶落在一片蔷薇花瓣上。

于今清瞬间睁大了双眼,然后在陈东君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翻身把陈东君压在身下,左手直接大力地把陈东君的短袖制服衬衣扯开,露出大片的饱满胸肌。他不像一个病人,更像一个溺水者,力气大得惊人,像是绝望的时候看见了最后一丝光。

陈东君小心地捉住他的右手手臂,低喝:“你干什么。”

于今清身体一僵,别过头去,声音低哑,几乎哽咽,“哥,你又骗我。”

陈东君感觉于今清要从他身上起来,他把于今清按住,一只手抓着于今清的右臂保证他的右手掌不被碰到,一只手从他的后脑勺摸到他的后背,一下又一下,就像小时候那样。

“哥,你又要干什么。因为我伤了手,你安慰我,施舍给我一个吻。然后又把我打回地狱?”于今清偏着头,陈东君在他的颤抖的睫毛上看见水珠。水珠从睫毛上落下来,掉在陈东君嘴唇上,灼热咸涩。

“你把我当什么,哥。”

陈东君想,这就是没做好决定就上来的下场。

“当我弟弟。”陈东君声音低沉。

又一滴滚烫的眼泪砸在他嘴唇上。

“当我要保护的人。”陈东君舔了一下嘴唇,天气太热了,眼泪里的盐分蛰得干裂的嘴唇有点发疼。

“当……我爱人。”算了。陈东君想,输了就早点投降吧。

于今清的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了陈东君一脸。

“哥,你是不是因为我伤了手……”于今清还没说完,自己就摇了摇头,脸上又是泪又是笑,“那根本不重要。” 我从来不问你为什么喜欢我,就像我不问你为什么是我哥。

于今清的人生里从来没有一个问题叫作“陈东君喜欢我什么”,他从会走路起就跟着这个人,那份感情走到现在已经超过了崇拜,亲情,爱情,混杂了羡慕,性欲甚至偏执。如果他没有再见到陈东君,他可能会变成一个想着十七岁的陈东君一直自慰到七十岁的糟老头。

于今清过去人生里没有“男朋友”或“恋人”这种认知,他只有陈东君。

他不停地啃陈东君的脸,“哥,这次你不能再骗我了。”

陈东君“嗯”了一声。

于今清的眼睛亮得惊人,“就算你骗我也没关系。”反正我还是每次都会信你啊,哥。

陈东君在于今清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怎么伤的手。”

“卢工让我去物资供应中心拿两根轴,结果我一去,那边说还在车床上,没拿下来,说我要是急的话自己去拿。”于今清回想了一下,“我就拿了,不知道怎么突然车刀动了。只切了小指。”

“你戴手套了?”陈东君问。

“怎么会?”于今清解释,“安全条例我都背了,以前也不是没学,我要是戴了手套,跟着纺织线搅进去的就不止一根手指,肯定整个手都没了。”

“我知道了。”陈东君说,“交给我处理。”

“有什么问题吗?”于今清问。

“去物资供应中心拿东西不是你该做的事,这事归调度管。零件谁负责加工,谁负责取下来,也不是你该做的事。”陈东君把于今清小心放到床上,站到一边,扣好衬衣的口子。

“哥……”于今清看着陈东君的背影,这个时候的陈东君好像又变回了一个多月前的陈东君,不,比那更难以接近。

“我打个电话。”陈东君走出了病房。

“怎么回事。”

“……动手……就晚了。”

“……把握,可是……必须要做。”

等他再进来的时候,脸上一点刚才抱着于今清的温和都不剩了。

“哥,是我的错吗?”

陈东君过去揉了揉于今清的脑袋,“以后给我小心点。”

于今清用左手抓住陈东君揉他脑袋的手,在陈东君手心上亲了一下,抬起眼小心觑陈东君,“哥,没变吧?”

“没有。”尽管这个时机真的太烂了。

四年前,他可以选择带于今清离开。甚至半年前,形势都没这么差,他还可以选择把于今清放在自己面前看着。而现在,他才离开了一个多月,“陈东君的弟弟”就被整成这样。让于今清去干他本不该干的事,可能是示威,而车刀突然转动,是意外还是别的,细思之下,就让人不寒而栗。

铁腕之下,必有暗箭。

这么一个偌大的工厂,就像一个机关遍布的密室,随便一个角落,任意一个东西,都可能在顷刻间要了一个人的命。

“其实,哥,我特别高兴我手被切了。”于今清觍着脸,“我本来怕你觉得我是个麻烦,没想到你还挺心疼我。”

“瞎说什么。”陈东君捏于今清的脸。

“哥。”于今清又抓住陈东君的手,“我想出院。”

陈东君问:“医生怎么说?”

于今清说:“反正在哪养着不是养着。”

陈东君:“那就给我在医院养着。”

于今清:“哥,你带我回家吧。”

陈东君:“……”

于今清:“你带我回家吧。”

于今清抓着陈东君的手重复了几十遍,陈东君终于拿他没办法,问了医生意见和注意事项,拿了药把于今清打包回宿舍。

于今清坐在陈东君的车上,看着车快开到宿舍区的时候,说:“哥,你停下车。”

陈东君把车停到路边,“干什么。”

于今清伸出左手,“钱包。”

陈东君说:“你要买什么,我去买。”

于今清的手悬在空中,“钱包。”

陈东君看了他一会,“于今清,你不要以为现在身份变了,就可以撒野了。”

于今清脸一红,“钱包。”

陈东君把钱包放在他手上,“注意安全。敢乱跑,小心挨打。”

陈东君下车帮于今清打开车门,看他进超市,他右手的白纱布举在空中,还挺欢脱地往超市跑,显得特别傻。陈东君觉得自己渣得彻底,居然还有这么个小子不离不弃,明明刚才还在哭,但是你只要给他一点阳光和爱,他就会马上对你笑,特别容易满足。

只一会,于今清就提着超市的袋子出来了,那些东西在透明袋子里特别明显,陈东君站在副驾驶门边,“你要干什么。”

“哥,你知道的。”于今清站在他面前,脸上泛红。

陈东君盯着那个袋子,“二十盒。”

于今清低声说:“每盒只有三个,那五个大的是润滑剂。”

陈东君几乎气笑了,“这么说你还买得挺少?”

于今清:“没没,够了够了。”

陈东君打开车门把于今清拎进副驾驶,“你看看你的右手,是不是找打。”

于今清小声辩解:“哥,就是因为右手伤了才需要你的帮助。”

陈东君开车回地下车库,“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

于今清说:“装的都是你啊。”

一个小时以后。

陈东君说:“技术烂,以后还是我来。”

于今清把头埋在陈东君怀里,“哥,真这么差?”

陈东君低低笑了一声,“没事,有我。”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塑料袋,“这么一想,你买得是有点少。”

于今清很是羞恼地靠在陈东君身上,陈东君给了他一个深深的吻。

他一下又一下地用手指梳于今清的头发,能感觉到他肌肤的温热,甚至后颈血管的脉动。

两人都久久没有说话,只能听到彼此呼吸的声音。

这一次,于陈东君而言,与技术无关,甚至与性爱也无关。

他从死地而来,需要被蓬勃跃动的生命救赎。

为期两周的高温假还剩下一周的时候,于今清暗示他哥可以开始使用塑料袋里剩下的东西了。陈东君把塑料袋放到卧室的大衣柜顶上,又推到最里面顶到墙壁,“什么时候你能用右手把它拿下来了,就什么时候用。”

于今清坐在床上,看着衣柜顶上的塑料袋,“我们学机械的,应该考虑合理借助工具是不是。”

陈东君:“是的。”

于今清单手把一把椅子扛进了卧室。

陈东君单手把于今清扛出了卧室。

于今清在陈东君肩上羞愤不平,“哥你说了可以考虑合理借助工具。”

陈东君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声音里有笑意,“没说不考虑外界阻力。”

于今清没吭声了。陈东君把他放到椅子上,捏着他的下巴狠狠吻了一口,“有意见说。”

于今清仰头盯着陈东君半天,“哥,我想操你。”

陈东君站着俯视他,唇角勾着,“你已经操过了。”

于今清说:“这事不能开头。哥,你知不知道你有多紧。”

陈东君:“……”不知道。

于今清:“你知不知道你摇屁股的样子——”

陈东君捏住他的嘴,“你给我闭嘴。”

于今清用被纱布包着的手去挡陈东君捏他的嘴的手,陈东君只能赶快把手松开,捏住他的右手手臂,笑骂,“别找打啊,本科四年怎么过的你。”

于今清说:“一边想你一边撸啊。”

陈东君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哦。”

于今清问:“哥,那你呢。”

陈东君说:“你说呢。”

于今清:“……”想象不出陈东君撸*的样子。

陈东君捏了一下于今清的脸,“有个惊喜。”

于今清兴奋地睁大眼,“我还有机会?”

陈东君:“没有。”

于今清:“……”

陈东君:“带你出去放风。”

于今清:“去哪?”

陈东君拿出一个快递信封,于今清看一眼寄件人,“钟关白是谁?”

陈东君:“卖艺的。”

于今清:“有没有卖身给你。”

陈东君笑,“不算吧。”

于今清抬腿往下流地方踢,“说清楚。”

陈东君捉住他的脚,笑骂:“差不多得了啊你。”

“当年我在欧洲读书,他们音乐学院交响乐团在欧洲巡演交流,都参加了一次同性恋平权游行。”

于今清:“然后?”

陈东君:“没有然后,就在巴黎一起跟歧视亚裔的法国佬打了一架。”至于之后钟关白约炮不成的事,还是不说为好。

陈东君打开信封,里面是两张小提琴独奏音乐会的门票,周六,地点在北京一个不出名的小剧院。

门票上印着演出照片,那个角度,依稀可以看清楚小提琴手的完美的侧脸和坐在三角钢琴后的一个剪影。

似乎可以看清楚小提琴手偏头去看钢琴手的温柔眼神,和钢琴手仰起头,唇角的弧度。

透过那张门票,似乎可以听见小提琴声直击胸间,钢琴声渐侵心田。

于今清和陈东君坐在这家不知名的小剧院里,听见小提琴琴弦的最后一声震颤,伴着钢琴最后一个深沉的和弦。

为数不多的观众站起身鼓掌。

“这么好的演出怎么观众这么少?”于今清在陈东君耳边小声说,“真的有俞伯牙和钟子期的感觉。”

陈东君压低声音说:“俞伯牙是俞伯牙,钟子期就不好说。”

他话音未落,台上的钢琴手站起身,朝观众鞠躬,“今天的小提琴独奏到此结束。”

无人离场。

钢琴手对小提琴手说:“陆首席,今晚咱们一分钱没赚到。”

场下的观众笑起来,伴随着故意的嘘声和口哨声。

小提琴手放下小提琴,看着钢琴手,眼神温柔,“你说是慈善演出。”

钢琴手对场下翻了个白眼,“陆首席,今天场下没一个好人,搞基的有,搞妹子的有,搞慈善的,一个都没有。”

观众席有个人笑骂:“钟关白你瞎几把说什么哪。”

小提琴手看着钢琴手,眼神是毫不遮掩的爱意和包容,他缠着白色细绷带的手指拿着小提琴和琴弓,放在身侧。他安安静静地站着,什么也不说,耐心地等着钢琴手告诉他一切是怎么回事。

“今晚的票都是我送的。”钟关白环视全场,其实因为聚光灯的缘故他根本看不清场下,“刚才说错了,场下有一半的正经人——”

“那都是陆首席的朋友。”

场下发出一阵笑声。

“还有一半就很不三不四了。”钟关白说,“很明显,那都是我的朋友。”

场下发出大笑声和嘘声。

于今清踢了一脚陈东君,揶揄,“哥,你就是后一半,是吧。”

陈东君一想,还真没法反驳。

“你们吧,都知道我钟关白是个什么人。”钟关白话音一顿,听见底下有人大喊“炮王”,“炮王”,他朝下面使眼色,“诶诶诶,你们够了啊,陆首席可是正经人,你们说这种话他听不懂的。”

场下有一半的人都在嘘钟关白。

钟关白又环视了一圈场下,“你们给个面子呗。”

等场下完全安静下来,钟关白面向小提琴手单膝跪地,执起小提琴手拿琴弓的手。

小提琴手笑容清浅而温柔,似乎没有惊讶。

“陆早秋。”钟关白解开陆早秋手上的白色细绷带,露出已经比他第一次见时浅很多的伤疤,那些伤疤恰好在手指之间,割开了指缝。钟关白不停地亲吻那几道伤疤,“我从没想过会用这么俗的方法跟你求婚。面对一位被贬谪的神祇,用任何人世间的方法对待他,都是亵渎。”

“但没办法,我们就活在人世间。”

在场下的一片昏暗中,于今清握住了陈东君的手。

“哥。你知道吗。”于今清吻住陈东君的嘴唇,他被那句话莫名感动,我们就活在这人世间,它有诸多苦难,黑暗,足以将一个人逼成一条狗。但同时,它也有幸福,光明,足以让一条狗活出一个人样。

最重要的是,我们就活在这里。

它有时让我们深陷深渊,但深渊之壁,常常开出花瓣,给我们一个吻。

深渊和花瓣,都是这个世界。

于今清不停地亲吻陈东君,一张张不同的脸在他脑海里划过,最后只剩下身边的这个人的脸。他在陈东君耳边轻声说:“以前,我觉得我不爱这个世界,但我爱你;现在我觉得,我可以爱这个世界,它那么好,它居然有你。”

“它居然有你。”

他们没有见证完那场求婚,于今清拉着陈东君出了剧院,打车去了他的大学。

“哥,你要不要试一试,如果你跟我在这里谈恋爱,是什么感觉。”于今清说。

陈东君不习惯做这样的事,但这晚的气氛太美好。

他们站在校门外的路灯下,暖黄的灯光洒在他们的头顶,让两人的面目都变得更加柔和,仿佛生活留下的痕迹都被冲走了,他们回到了十几岁的模样。仿佛生活不曾苛难,命运也曾厚待,就这样让他们先后上了同一所大学,同一个专业,在同一个校园里谈情说爱,讨论理想,与对方共同计划着未来的人生。

于今清的左手牵起陈东君的右手,又问了一遍,“要不要试一试。”

陈东君说:“好。”

于今清拉着陈东君走进校门,“现在我们大一。”

陈东君笑起来,“这不可能。”

于今清固执地说:“现在我们大一。”

陈东君眼神柔软下来,“好,我们大一。”

于今清牵着陈东君走进一座老式教学楼,正值暑期的教学楼空无一人,“这是四号楼,我们会在这里学工程图学,”他们走到三层,于今清带着陈东君走进一个教室,里面是画工程图专用的桌子。

于今清比了一个“请”的手势,陈东君笑着坐在第一排中间的座位上。

于今清从讲台上找到两张A1图纸,上面画着泵体零件图,看起来是学生作业,已经被老师打过分了。他放了一张图纸在陈东君桌子上,放了一张在自己桌子上,又在抽屉里找到两支铅笔,他把铅笔递给陈东君,“这门课作业很多,每天早上我们都在这里画图。”

陈东君看了一眼那张图,笑着摇头,“好多错。”

于今清盯着眼前的图纸,就像那是他曾画过的那张,“我图画得不好,你帮我改,给我找错,但是不代我画。你对我严格得要命,我们大一的时候有一句话‘唯有理想和好姑娘不可辜负’很流行,你的理想里没有好姑娘,但是有我,你怕我跟不上你的理想。”

陈东君一颗千锤百炼的心有一个角微酸了一下,他一字一字地重复道:“对,我的理想里有你。”他拿着铅笔,轻轻在图纸上标出那位不知名的学生的绘图错误。

于今清着迷地看着陈东君认真的侧脸,“大一你还是年级第一,因为有你教我,这门课我期末考了96分。”

陈东君说:“不是有我教你,是你聪明又努力。”

等陈东君标出错误和修改意见,于今清把图纸和铅笔都放回原处,带着陈东君走出教室。

“趁课间没人的时候,我们就会再上半层楼,四楼是废弃的学院办公室,很少有人上去,我们经常在三楼半接吻。”于今清把陈东君按在三楼半的墙壁上,跟他接吻,就像初吻的时候一样青涩,小心翼翼。

“我们每天上完课都来这里吃饭,你的卡总是被我刷得没钱。”于今清带着陈东君从教学楼走到食堂,这个时候只有几盏灯还亮着,几个卖夜宵的窗口还开着,于今清指了指墙上的电视,“世界杯的时候,我们总是买一打啤酒在食堂看球。不过吧,我支持德国队,你支持法国队,德法一交战,我们就打架。”

陈东君笑着摇头,“你敢。”

“我肯定不敢。”于今清笑嘻嘻地说完,跑去借了一个研究生的学生卡去夜宵窗口买了一碗麻辣烫和十几串烧烤,他一只手端不过去,就喊陈东君来端。

食堂阿姨打趣:“挺眼熟啊你,毕业了回来看啊?”

于今清单手挂在陈东君肩膀上,笑得像个少年,“阿姨,今天忘带卡了,我们大一新生啊,哪那么老。”

他也不管阿姨信不信,就跟陈东君说:“我来北京第一次吃麻辣烫的时候就跟你抱怨:‘北京麻辣烫的麻,居然是麻酱,不是麻椒。’我不肯吃,你硬按着我说不许挑食,让我吃完了。”

陈东君声音里都是笑意,“我大一的时候对你这么坏?”

于今清笑着点头,“可不是吗。你一直这样。”我喜欢你这样。

“吃完午饭我就困了。”于今清笑着走在前面,不时回头看陈东君,有时还倒着走,陈东君走在后面跟着他,眼角眉梢也全是笑意,看到有人经过就提醒一句。

他们走出食堂,一直走过梧桐校道,走到学校花园。正是夏夜好光景,一弯石桥半弯柳,一池碧水半池莲。蝉鸣几声,鸟鸣几声,一只狸花猫从长椅下窸窸窣窣经过。

“每个午后我们都在这里休息,我躺在你腿上睡午觉。”于今清把陈东君按到长椅的一头坐着,然后把头枕在陈东君的大腿上,抬头是满天繁星。

陈东君用手指梳于今清的头发,“我不午睡吗。”

“有时候你也困了,就反过来,我的腿给你当枕头。”于今清说,“每次你睡着了我都会偷拍你的照片。”

陈东君笑着说:“是吗。”

于今清说:“是啊,我的手机相册里都是你,从你大一到大四,可惜后来毕业旅行的时候,我手机被偷了,没找回来,照片也没了。”

陈东君摸于今清头发的手一顿,“嗯,毕业旅行。”

“没课的时候,你有时候和我一起坐在双杠上,在我左耳旁边唱《晴天》,还是像以前那样,只唱前几句。”于今清嘴角浮现出浅浅的笑意。

“你老带我去打篮球,后来我们还代表机械学院参加校篮球赛。”于今清从陈东君腿上爬起来,带他走到篮球场,于今清指着篮球场还未被拆去的近期比赛的横幅,“跟你高中的时候一样,每场比赛都有一水儿的女生站在那边给你加油,等着给你递情书。”

陈东君笑着说:“一直到我们给学院拿到了校冠军,我一封情书也没敢收,总决赛之后直接和你一起去庆功宴。”

于今清侧头看着陈东君,“庆功宴那天正好是我十八岁生日。我们喝多了,开了房,你把我按在床上,说:‘终于等到你成年了。’”

晚风习习,月色温柔。

陈东君抱住于今清,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吻,“抱歉。”没能看你长大。

于今清摇摇头,牵起陈东君的手,“还没毕业,跟我来。”

于今清带陈东君走到一栋建筑面前,“我们学校有一个航空航天博物馆,里面有很多歼击机,不是模型,是实物,特牛逼。博物馆开门的时候不多,我分了好多次进去,才背下了里面所有歼击机的介绍。等我把它们都背完的时候,我就特骄傲地去找你。”

于今清拉着陈东君坐在航空航天博物馆门前的台阶上,“我跟你坐在这里,一起讨论中国什么时候能自己制造航空发动机,什么时候中国的歼击机能进入第五代。”

陈东君声音带着笑意和追忆往事般的感觉,“我们讨论出了结果吗?”

于今清肯定地说:“当然。我们一致认为,三十年,不,十五年之内就可以做到——”

“年少气盛。因为那一年,我们背后就是世界的航空航天史,脚下就是出了舰载机总指挥的学校,头顶就是浩瀚的星空。”

于今清抬起头,那片星空和他十四岁那年,和陈东君在阳台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哥,然后,我们就毕业了。”

“我们去了同一个地方。”

于今清吻上陈东君的唇,远处校道的路灯照来微弱的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映在博物馆的墙壁上,就像黑暗中的两个并肩的巨人。

“毕业后一转眼就到了现在。”于今清放开陈东君的嘴唇,看着陈东君,眼睛里都是光,“哥,是不是特别好。”

陈东君把于今清的头按到自己怀里,“嗯,特别好。”

两人坐到很晚,看着马路对面综合楼的灯一盏一盏熄灭。

于今清说:“哥,要是现在能回寝室就好了。”

陈东君:“回寝室干什么。”

于今清:“带你打游戏——不对。”

陈东君:“嗯?”

于今清:“气氛这么好,我们得去开房。”

陈东君闷笑。

于今清:“走走走。”他兴奋得全然忘了他们白天才飞来北京,本来就是订了酒店的。但此时此刻,陈东君愿意纵着他,也不提醒。

于今清走在陈东君前面,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陈东君说:“挺有经验。”

于今清回过头特别宠爱地去揽陈东君的腰,带着陈东君往校门外走,边走边在陈东君耳朵上亲吻,像刚有了对象急于显摆的大学男生,“哇,哥你不要冤枉我。我跟你说,我们寝室都是一群野鸡精,因为你不在,我被群嘲四年处男。”

陈东君不着痕迹地把于今清反搂到自己臂弯里,眼睛里都是笑意,“贵校风气真差。”

于今清拉着陈东君出了校门,指着对面一家快捷连锁酒店,“那里。”

陈东君摇头失笑,“你确定?”

于今清说:“就这家。”校门口也没别的酒店,他在漫长的被群嘲“不知留着童子身给谁”的本科生涯中对这个门口写了“4小时休闲房只要99”的地方有着无数关于陈东君的幻想。

于今清回忆了一会,舔了一下嘴唇,“哥,进去。”

陈东君说:“进去了不准胡闹。”

于今清:“什么叫胡闹。”

陈东君:“不要做不该做的事。”

于今清:“进这种酒店除了一件事,其他的都是不该做的事。”

陈东君抬了抬下巴,“你手还没好。”

于今清:“不用手。”

陈东君:“那也不行。”

于今清:“那我们进去干什么。”

陈东君:“主要领会精神。”

于今清:“……”

陈东君:“听见没。”

于今清:“……哦。”不可能的,哥。

于今清揽上陈东君的腰,大摇大摆往里走,像一个第一次带对象开房又怕被看出来是新手的少年。

前台小姐刚办完一对小情侣的入住,抬头一看,看见两个男人。

她双眸反光,笑容专业,感觉自己迎来了今晚工作的高潮,“两位先生晚上好。”

于今清说:“哥,你想要哪个。”

前台小姐微笑着介绍:“现在还有大床房和标间。”但是你们肯定会定大床的不要问我为什么知道。

陈东君说:“你定。”

前台小姐:“大床房有两米和一米八的。”她嘴角一勾,心里已经有了判断,这位看起来禁欲犀利略鬼畜,实际是有选择困难症的高冷人妻受无疑。

于今清:“两米大床。”

前台小姐:“好的。”那么你就是阳光健气攻无疑了。

于今清看了一眼墙边的柜子,“再要一盒冈本003。”

前台小姐:“好的。” 一盒有三个,可以说是很够了。

陈东君警告似的看了一眼于今清。

前台小姐:“还有什么需要吗?”果然高冷人妻受不堪忍受,瞪了一眼阳光健气攻。

于今清用极度可怜的小眼神看了一眼陈东君,陈东君心里叹了口气,到底没阻止。

于今清对前台小姐很有气势地说:“两盒。”

前台小姐:“好的。是刷卡还是付现?”果然高冷人妻受终于还是屈服在了阳光健气攻的淫威下。

陈东君准备拿钱包,于今清十分大爷地吩咐,“把我钱包拿出来,左边口袋。”

陈东君忍住笑,从于今清口袋里拿出钱包。

前台小姐收了钱,递上房卡,继续笑出专业的八颗牙,“祝二位入住愉快。”

于今清收了卡,一边搂着陈东君走进电梯,一边故意把手放在陈东君屁股上,特别温柔地说:“还疼不疼。”

陈东君感受到身后两道灼热的目光,抬手按下关门键。

电梯门一关上,于今清马上抱住陈东君的腰,故意叫得甜腻,“哥。”

陈东君捏他脸,声音里都是宠溺笑意,“适可而止。”

陈东君把他整个人抱起来放到一边,“等我。”

陈东君穿好衣服跑出去,于今清坐在床上,百无聊赖,拿出手机开始搜:“菊花长得不好看怎么办?”在无数教你如何养菊花的网页中,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像灯塔般的论坛帖——《因为菊花不好看被男票嫌弃了》。

“菊花这种东西谁的会很好看啊,又不是老年人过重阳赏什么菊。”

“去医院做菊花粉嫩术吧。”

“黑菊花和黑木耳一样无辜。”

“发上来我们给你看看。”

“他说你难看,你就说他小。”

“……”

于今清默默地关掉了手机,他突然想起了,那一天,被野鸡精室友所支配的恐惧。

其实才离开几个月,他却觉得恍如隔世。

好像那些陈东君不在的岁月,都是他的南柯一梦。他在梦里不会像遇见陈东君后那么努力,那么珍惜每一天。在陈东君不在的岁月里,他可以随意地浪费掉他的时间,翘课,打游戏,做一切没有意义的事,渐渐放任自己心陷泥淖,享受浅薄的欢愉。

在陈东君不在的岁月里,他只守着心里的某一个角落,这个角落很小,发出的光只够照着他慢慢地向陈东君可能所在的方向走,却从未奔跑过。

但是现在,他终于有了奔跑的理由。

于今清退出网页,闭上眼睛。

陈东君很快提着一袋子东西回来了。

于今清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哥把润滑剂,痔疮膏,还有他看不懂名称的瓶瓶罐罐扔在床头柜上,然后不由分说地压倒了他。

结束之后陈东君说:“我帮你洗澡。”

陈东君已经帮他洗过好几天的澡,于今清右手不能沾水,每次都是陈东君拿着淋浴头帮他洗。陈东君拍拍他的背,“进去。”

于今清站在浴室,一只手举着,陈东君拿淋浴头帮他把全身打湿,抹上沐浴露。

他用大浴巾把于今清包起来,吹干头发,放到床上,又帮他涂好药,“我去洗澡。”

等陈东君洗完出来的时候,于今清已经睡着了。

他被裹在白色的被子里,右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横在外面,露出被纱布包裹的手掌。陈东君轻轻走过去,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陈东君走到窗边,窗外的星月都隐进了云层。

他拿出手机,收件箱里有一条消息:“陈工,从高温假开始物资供应中心一直处于关闭状态,目前不知道是否有人对这次事故原因进行调查。079对这次事故的决定是赔偿三万人民币,受害人带薪休假一直到伤好为止。”

陈东君把手机放到窗台上,回头去看于今清。

于今清睡得很沉,安静得像一个没有任何烦心事的孩子。

“清清。”这是最后一次,我保证。

高温假结束后的第一个周一,陈东君提出对于今清的事故进行彻底调查。

而就在他提出不久,物资供应中心再次出现事故,比于今清当时严重得多,一个车床技工的右手手掌全部被车床割断,因为失血过多,当场昏迷,被送去医院后,医生判断了一下,说完全恢复的可能性不大。

上次于今清的事件也只有一个车间主任过来慰问,由于于今清的伤是可以完全恢复的,也没有人跑去领导那里闹,厂领导直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归结为意外,赔偿了事。在陈东君提出之前,甚至没有人想过要进行调查。

这次的事直接惊动了主管安全的谢副厂长,谢副厂长上午去医院等手术情况,还没等出个具体结果,下午上班前,079又出了件事。

一名刚入职的一线女工因为没有佩戴安全帽,头发被绞进机床,整个头皮全被掀了起来。

女工的头发全被缠在高速旋转的刀片里面,剥落的头皮黏在长发上,一起被挂在刀片上,血从机床一直流到地上,伴随着浓浓的铁锈味。

倒在地上的女工暴露出头骨和头部不知是什么的浑浊黏液,连脸上的皮肤都被扯得差不多了,整个头就像一个被剥了皮的橘子,皮下的东西都暴露在空气中。

当时旁边还有别的新入职的工人,都是新招进来的大专生,也就二十出头,哪里见过这种场面,顾不上报警打急救,当场哭的哭,呕吐的呕吐。

还是听见响动跑过来的老工人打了急救,“你们怎么回事?带你们的人呢?”

几个新员工都吐得一脸菜色,“他还没来,让我们提前在这里等。”

老工人打完急救又马上给物资供应中心主管打电话,结果主管陪同谢副厂长在医院,一时间还赶不回来,由于还没到上班的点,没一个直系领导在,几个电话打下来,还是惯于提早办公的陈东君第一个跑到了现场。

他第一时间把所有设备的总闸关了,整个车间霎时寂静无声。“你们,先到外面等着。”陈东君说。几个新员工如获大赦。

陈东君又指挥几个到场的老员工,“打开车间的进出车通道,以便救护车尽快进入。”

救护车很快就到了,受过专业训练的救护人员见到这个场景面色也很难看。

陈东君看着他们蹲在地上,“情况如何?”

救护人员站起来,摘下口罩,“当场死亡。”

这样的事上一次在079出现还是二十一年前,一个工人掉进了铸造车间的钢水里,一个大活人眨眼之间溶进钢水里,连根骨头也没捞到。那个工人是一个车间组长介绍来的远房亲戚,厂里都没报警,赔了四万块私了,息事宁人。四万块在那个时候算是笔巨款,死者的弟弟从乡下赶来领的钱,回去立马盖了栋两层的楼房,娶上了媳妇。

谢副厂长就是当年处理那场事故的车间主任,算是079元老,还有五六年就得退休,正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关键时机。当年那场事故的后续可是保全了079的颜面,谢副厂长每每在酒桌上说起,都满面红光,谁去给他敬酒敢不提一提谢副厂长当年运筹帷幄,大将之风?

厂长此时正在出差,归期未定,他是前几年空降来的,听说今年就得升到北京去,谢副厂长理所当然地成了079的临时一把手。他回到079之后,没有去事故现场,而是坐在办公室里,翻那名女工的劳工合同及资料,然后跟秘书说:“你去给这个倪慧家里打个电话,先告诉他们女儿,嗯,重病吧。让他们来一趟。”

秘书迟疑了一下,“这不是骗他们吗?”

“你就是太年轻。”谢副厂长看着年轻的女秘书,心里摇头,“你电话里直接告诉他们这么大个事,人能接受吗?还是得请过来,带他们吃顿好的,享受享受,把他们稳住。二十万079现在拿不出来?怕什么?怕就怕,你在电话里一说,那边太激动,你稳不住,你知道他们能捅出什么事来?”

秘书犹豫着点点头,“是,我知道了。”

谢副厂长慢悠悠地说:“一切以大局为重,以稳定为重。”

等秘书关上门,谢副厂长拿出一只铂金钢笔,在写有联系方式的职工花名册上轻描淡写地划了一笔,将“倪慧”两个字拦腰截断。

他看了一会那个名字,又打了个电话,“小卢,你过来一下。”

不过片刻,就一个男人推门进来,正是叫于今清去物资供应中心拿零件的卢工。

卢工冲谢副厂长点点头,坐到谢副厂长对面的椅子上。

谢副厂长看了一眼书桌上的空杯子,卢工马上拿起杯子,起身走到饮水机边,“还是黄山毛尖?”

“小卢啊,一成不变也不是好事。”谢副厂长意味深长地说。

卢工一愣,泡了一杯碧螺春,弯腰放到谢副厂长桌上,“您多提点。”

“高温假之前出了事,高温假之后又出个一样的。先不说下午那个,上午那个,到底怎么回事?”谢副厂长啜了一口茶,挑着一双让人捉摸不透的眼睛看着卢工。

“这,”卢工不敢坐下了,“我不敢瞒您,上午小朱是我派去的。上次于今清的事,机床直接给关了,小朱没来得及调回来,我一看陈东君回来了,怕他看出来。谢厂长,陈东君可是连让他弟当接班人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沉不住气。谁当他的接班人这事谁说了算?他陈东君说了算?”谢副厂长摇摇头,像一个长辈在看一个资质愚钝的孩子,“他说了不算,你又计较什么。现在几件事连在一起,是谁不好看?”

卢工有点急,“这,现在下任厂长还没定呢,他们就嚣张成那样,要是下任——”

谢副厂长像蚕一样的眉毛一挑,“下任还能是谁。激进改革,一群搞技术的左派,也能成事?”

卢工赶紧说:“肯定是您。但是,这么一出不正跟当年一样,没大事怎么能凸显您力挽狂澜,运筹帷幄?这事一解决,任令就妥了。”

谢副厂长略一思忖,也不无道理,“你把上午那个切了手的处理好,管好他的嘴。”谢副厂长话音一顿,“不行,还是给他送走。赔了钱打发走。”

三天以后倪慧的父母赶到了079,身上都穿着那种老式的的确良衬衣和裤子,脚上穿着认不出牌子的黑色皮鞋。

谢副厂长的秘书给倪父倪母订了附近最好的酒店,弄得他们进去之后坐立不安。

谢副厂长许久之后才姗姗来迟,在宾馆里待了三个小时。

酒店的开阔大堂一角的沙发上,坐在一个高大的男人,他的脸隐在阴影里,微微抬起的眼睛,看着谢副厂长脚步轻快地走出了酒店。男人站起身,翻开手机相册中的几张照片,走进了去往酒店客房的电梯。

热门章节

相关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