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3-01-18 来源:长佩 分类:现代 作者:归鹤远山 主角:释弢 伏则缘
“则缘,这位就是神明释弢大人——也正是我们家族最大的密辛。”
十五岁的伏则缘第一次被祖父领着走入了家族密林深处的祀堂。
祀堂前端还是神明的雕像以及祖宗的牌位,而走入暗门,到了祀堂的后面,就俨然是一间典雅的房间,书架,书桌,笔墨纸砚等一应俱全,摆放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
房间的墙壁上贴满了符咒,显出了几分压抑的气氛。
那位世间唯一的神明就方方正正地坐在床上。
他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男人的模样,乌黑的墨发披散在了他只着亵衣的肩头,他的皮肤好似羊奶般浓白且细腻。
伏则缘只能从他高挺的鼻梁,红润的唇瓣,以及轮廓完美的下颔,判断出他的样貌大抵是极为俊美好看的——一张宽大的符咒缠住了他的上半张脸,遮挡住了他的眉眼。
不止是脸上,他的手腕,脚踝,以及脖子上也都绑满了符咒。
伏则缘还没来得及震惊于家族中真有神明,只见那男子转过了头,脸朝着他们的方向,唇角微微弯起,开了口,“终于有年轻的面孔了。这么多年,我总是看你,都生腻了。”
他的那位脾气暴躁,向来说一不二的祖父听了对方的话,也不生气,用一种堪称是恭敬虔诚的语气说道:“释弢大人,这是我的长孙伏则缘。两日前,已经确定了他是我伏家的第五十六代继承人,今后将由他来侍奉您。”
对方分明双眼被符咒所遮,伏则缘却有了一种被注视被打量的感觉。
“则缘啊?看起来不错,是个好孩子。”
祖父狠狠地暗地里拍了一把伏则缘,后者方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地抱拳,深深鞠了一躬,“则缘拜见释弢大人。”
这是伏则缘第一次见到这位被他伏家藏了千年的神明。
——严格来说,是第二次。
*
天下的修者势力数不胜数,其中最顶尖的还要数“仇解庞柯”四家,而伏家不在其列,却是最为特殊的存在,无人敢小觑。
世人皆说,伏家有神明的庇佑,一是伏家所处地界得天独厚,蕴含的灵力是其他地界的数倍有余,而上千年来无一外人能够攻破,唯有拥有伏家血脉或是得到了伏家族长认同的人方可进入,二是伏家修者个个都是绝顶之才,能够施展外人闻所未闻的神奇法术。
这样的伏家却低调至极,鲜少涉足凡尘世事,更无心参与各大势力的争斗之中,只偶尔在世间有危机时,派遣出了修者相助,因而伏家可以说是修者界的一大神秘传说。
伏则缘知道,伏家所有的特殊都是由祀堂之中的神明带来的。
神天生亲近恩泽万物,有他在,伏谷的灵气生生不息,但凡是诞生在这块神明所在的土地的生灵都将灵慧聪颖,一生顺遂平安。
他伏家隐世不出,是为了避祸,也是为了保护释弢这世间唯一的神明。
千年前,神界崩塌,诸神湮灭,他们的力量溢散到了人间,这间接使得人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不少人类的体质发生了异变,因而得以能够修炼。
一位上神拼尽了自己最后一点气力,将自己刚出生的儿子送到了人界,托付给了伏家先祖。
然而,对于神明而言,凡间的环境过于肮脏了,更兼刚出生的神之子根本就没有足够的实力,隔绝凡尘。
据说,释弢刚到凡间来的时候,全身皮肤被浊气污染而溃烂,险些一命呜呼,是伏家先祖想到了法子,自制了符咒,隔绝了外面环境对他身体的影响。
从此,释弢尽管在凡间生存了下来,但也几乎没法出祀堂。
——而且还需要定期更换身上的符咒。
年轻的神明身上缠满了符咒,坐在了竹椅上。
视线也被遮住的他,就支着下颔,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的男子笔走龙蛇地画符,好声好气地说道:“不急呢,则缘。慢慢画。”
五十年的时间,已经能让一个初见神明的懵懂少年,变成了拥有翻云覆雨之能的伏家族长了。
释弢眼睛被符咒所遮,但他仍能够通过神识视物。
不过在他神识内的万物,全都是模糊的影子。曾经,伏则缘的影子是未凝实的灰白色,而现如今,他的影子变成了凝实的浓黑影子,成了释弢的视野中存在感最高的东西了。
释弢懒散地打了个哈欠,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看见”伏则缘收了笔,桌上的符咒被薄薄的一层雾笼罩。
伏则缘放下了笔,方有空闲说道:“抱歉,释弢大人。昨日我出了谷,路上意外耽搁了一下,因此现在才回来。”
“没关系,我身上的符效用还没完全消去呢。”
释弢说话之时,伏则缘来到了他的跟前,给他拿下了眼上的符咒。
这位世间唯一的神明缓缓地睁开了他的眼睛,那双眼瞳宛如璀璨的旭日,清澈得犹如皎洁纯粹的清泉,不含一点杂质。
尽管已经不知道多少次见到神明的眼睛,与其对视,但伏则缘仍是乱了方寸,心脏失了节拍。
他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叫自己冷静下来,他手指微颤,拿起了自己刚刚画好的符咒,只听释弢忽然说道:“则缘啊,我这几天有点头疼。”
符咒也不是一本万利的。
饶是释弢性命无碍,却仍身体虚弱,三天两头地生病。
——为神明治病,已经成了伏家族长必须精通的技艺了。伏则缘那里有接近半米高的医疗记录,全是先祖为神明治病留下的笔记。目前,他也在记录。
伏则缘便放下了符咒,“给我看看。”
“到床上去吧。”释弢撑着桌子,站起了身,然而双腿发软,又跌坐了回去。
“释弢大人,我来抱您吧。”伏则缘说了这话,也没等释弢应,就将他给横抱了起来,大步朝床走去。
释弢有点脸盲,大抵是鲜少用眼睛视物,他并不能认出历代伏家族长的样貌有什么区别,只能勉强从他们的声音之中分辨出不同处。
他觉得这任的族长怪特别的。
对方的那些先祖谁不是对他恭敬有加,稍有肢体接触都惶恐不安,生怕冒犯到了他。唯独这个家伙总是喜欢抱他,真是奇怪。
他被平放在了床上,眨着眼睛,看着伏则缘伸出了手,按上了他的额心。
伏则缘原本紧绷严肃的神情慢慢放松了下来,大抵是发现了并不是什么未知的疑难杂症,他长叹了一声,“释弢大人,您又出过门的吧?”
释弢望着他,狡黠地一笑,“是呀。”
日复一日,年复一日地待在这方寸之地,未免也过于无趣。
尽管每次出门回来,释弢的身体都会难受许久,但他依旧乐此不疲。
伏则缘欲言又止,将“您下次出门同我说”给咽了下去,因为知道也是白讲。他只叹了声,转身去修改符咒去了。
释弢现在浑身酸痛发软,一点也提不起劲来,加上没了眼上的符咒,周围的灯光都叫他觉得眼睛刺痛,脑袋发胀。
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扭过了头,看着伏则缘忙碌的背影,说道:“我这次出了门才知道,原来则缘你没有成婚呀?”
闻言,伏则缘手一抖,险些毁了手头的符,他勉强稳定心神,屏气凝神,一气呵成将符咒的纹路给勾勒好了。
他手拿符咒,敛眸走向了床,说道:“释弢大人不知我成婚与否吗?”
“我记得你好像二十岁就成婚了,成亲对象是你从小订下的娃娃亲?”
伏则缘坐在了床边,平静地回答道:“释弢大人记错了,您说的是我的祖父。”
“哦?是吗?”
符咒再度蒙上了释弢的眼睛,没了那仿佛洞察一切的双眸,伏则缘压力骤降,他一手捧起了释弢的脑袋,令符咒的两端在他的脑后相连,而后轻轻地将他又放回了枕头之上。
发丝柔软的触感在伏则缘的掌心间久久不散,他禁不住用拇指在掌心重重地摩挲了几下,目光在神明精致的下颔上停留了许久,方回答道:“是的,释弢大人。”
“那你为什么还不成婚?你们家族的传承很重要吧?”
伏则缘慢慢地解开了神明的腰带,揭开了其衣襟。
神明的身躯宛如白玉雕琢般漂亮,然而却有瑕,他的心口处俨然有一块巴掌大的黑色,就好像是淤紫一般。
——这是被浊气腐蚀的痕迹。
好在面积不大,情况并不严重。
伏则缘从乾坤袋中取出了银针与药物,目光无意间瞥过了对方胸前殷红的两点,不由眸光一沉,呼吸乱了几息。
他在心中默念清心咒,拿起银针,先是扎在了他的心口。
伏则缘知道这一针会很疼,便事先按住了释弢的肩膀,并刚扎完后就出声宽慰道:“释弢大人,忍一忍,很快就好。”
释弢确实疼得是浑身都在抖,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努力开口道:“你还没跟我说,你为什么不成婚呢?”
“因为我不喜欢她们。”
“诶呀,看来你还真是任性叛逆。听说你们做族长的,娶妻可不管喜不喜欢呢。”
伏则缘敛眸从袖中取出了手帕,给他擦拭了侧脸上渗出的冷汗,回答道:“我确实任性叛逆。但是没有违反祖训,他们也没法奈我何。”
伏家祖训共有五百多页,其中有两百多页讲的都是“不得冒犯神明”的细则。
然而,它从头至尾也没有说,族长不得爱上神明。
——也没有说,不得下定决心,非神明不娶。
可是,都五十年了。到头来,对方甚至连他是否婚娶都不知道。
尽管他知晓,这是释弢活得太久,经历过的伏家族长太多的缘故,可他仍是感到了心脏的钝痛。
一直以来,他都是希望自己在释弢的心目中是与众不同的。
除浊气的过程,释弢是再熟悉不过。
随着一根一根的银针扎上了他的身体,他就“看”淡淡的黑气从自己身上浮了出来,伏则缘还一边将他脖子上以及四肢上的符咒给撕了下来。
剧痛与虚弱叫他实在是说不出话来了,只在心中默数扎了多少针。
终于数到了“三十六”,他身上的肌肉也放松了下来。
接下来是泡药浴,就很轻松了。
“释弢大人,我去准备药浴,您稍等片刻。”伏则缘说着,收起了银针,给他拢紧了衣襟,盖上了被子。
释弢稍稍关闭了神识,以节省自己的精力。
不过片刻,他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抱起了,他又开启了神识,“看”到了一团浓黑的影子。
他也不是没被对方先祖除过浊气,但是他们顶多是搀扶他到浴桶前,然后恪守规矩地守在屏风外,等他泡完后出声,给他递衣物。
这任族长可好,不仅将他抱到浴桶去,还每次都帮他洗。
——释弢懒,倒也不介意对方这样做。
略微滚烫的药水包裹住了他酸涩的肌肉,药物从他的肌肤渗入了他的骨肉之中,宛如雨水滋润干涸的土地,大大缓解了他的灼痛感。在浴桶之中,伏则缘给他除去了他身上的衣物。
释弢慢慢下沉到了浴桶之中,叫自己冰凉的下半张脸也浸入了水中,头上传来了柔和的触感,是伏则缘在给他清洗发丝。
释弢想起了什么,稍微直起了一下身,简单地说了一句:“则缘,我要鸭子。”说完,他又让脸沉到了药水之中,吐泡泡玩。
伏则缘停了手,在自己衣上将手上的水渍擦拭了干净。
角落里摆放着几个大箱子,里面装的全是神明的玩具,伏则缘熟练地从里面挑出了一个木制小鸭,而后回到了浴桶前,递予了释弢。
释弢就将它放在水面上,它在释弢的视野中是个灰色的模糊影子,在灰白色的水面上漂浮摇晃,总是使他感到了一种别样的滑稽感。
他用手指戳了戳它,它便随水飘荡了几下。他玩得聚精会神,殊不知头顶上有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伏则缘那里还有一本记录册,上面写的是神明的喜好。他也不知道看过多少遍了,释弢这千年来喜欢的玩具时常变,这木质小鸭就是近段时间深得他喜爱的小玩具。
水凉了以后,他把神明从水里捞了出来,用浴巾裹住了他的身体,把他放到了床上,释弢手中仍紧握他爱的小鸭子。直到伏则缘为他擦拭净了水渍,替他穿上了衣服,将要给他的手脚上符咒了,释弢才依依不舍将鸭子递给了他,“则缘,帮我放回去吧。”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每次的常规了。不过由于释弢身上浊气刚祛除,体质比平时还要脆弱许多,除了脖子四肢的符咒外,伏则缘还额外给他的腰上绑了一条符咒,并严肃地嘱咐道:“释弢大人,至少三个月,您不能再出门了。”
释弢并不适应腰上的符咒,这让他觉得勒得难受,有种束缚感。他挑剔地扒拉了几下它,说道:“欸……用不着三个月吧?之前不还是两个月吗?”
伏则缘蹲在了床边,说道:“难道您忘记了吗?上次您只时隔两月出门,结果浊气变了异。”
释弢歪头想了想,好像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但是就这一次而已。”
伏则缘低声说道:“释弢大人的身体最重要,要确保万无一失。”
释弢没有应答,他似有所感地扭过了头,微微弯起了唇角。
“释弢大人,怎么了?”
“族内又有个新生儿诞生了呢,是个女孩儿。”
伏则缘一怔,后道:“我堂妹临近预产期,约莫是她。”
“这孩子,我喜欢。”释弢抬起了手,手指在半空轻划了数下。尽管伏则缘在神明施法的现场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异动,但他知道在自己堂妹那边,定会出现灵鹊绕梁,新生儿显慧根的异象。
每年的新生儿平均有百名,然而能够得到神明眷顾喜爱,亲自降下灵通的孩子,三四年也不过一人罢了。
——六十多年前,伏则缘也曾得此厚爱,是以,作为族长一脉中唯一得神明喜欢的孩子,他成为了族长的继承人。
伏则缘也就每五日为神明换符咒的时候,会在祀堂之内,这是他第一次亲眼得见神明为喜爱的孩子施法。
察觉了伏则缘的注视,释弢“看”向了他,微微一笑道:“如果是则缘的孩子的话,则缘可以任意选择一个希望得到点通的孩子哦。”
此言一出,伏则缘的心陡然凉了半截,他低声说道:“当年,释弢大人也同我祖父说过类似的话吗?”
释弢不知他何出此言,咬着手指思考了许久,也没想起来,他答道:“不记得了。”
伏则缘自知自己的性情不讨喜,他沉闷阴郁,只会终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会说些讨巧的话取悦长辈,也不会成为同辈追捧的“孩子王”。他也见过其他出生时被神明点通的人,他们无一不是众星捧月的焦点,走到哪儿都一呼百应,是得长辈与同龄人喜爱的香饽饽。
幼年的他还被所有人认作是“空有好灵根,却悟性愚钝”的空架子,他也时常会想,是不是神明不小心手抖,点错人了,这才点到了他的身上。
现在神明同他说,可以让他选择希望得到点通的孩子。听语气,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对族长说的了。
那么当年,究竟是祖父选择了他作为点通对象,神明才点了他,还是神明真真切切地喜欢他,才会点他呢?
伏则缘大着胆子,握住了释弢的手。后者没有挣开,只是“看”向了他,好似有些疑惑地歪了一下脑袋。
“我知道释弢大人经历了几十代的族长,我也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罢了。”伏则缘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于释弢大人而言,我或许微不足道。但是释弢大人于我,非常重要。我是想知道,在释弢大人的心中,我是否留下了什么痕迹。若我身死,释弢大人是否还会记得我,区别于我的那些先祖……”
“会哦。”释弢说道。
伏则缘一怔。
释弢的声音慢悠悠的,“我记得你十五岁时,同我说,有朝一日会让我自由自在地阳光之下行走,带我去看天下的大好河山——则缘是第一个对我说这种话的人。我也知道你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在为此努力——我自然会记得你。毕竟你是唯一一个希望我走出这座祀堂的族长呀。”
*
得了神明点通的新生儿,在满月当日,被伏则缘抱入了祀堂。
祀堂一般情况下只有族长才能进,新生儿的父母兴奋难安地等在了祀堂之外。
伏则缘走入了暗室,将孩子交给了释弢。
原本在他怀中哭闹不止的婴孩,一进入神明的怀抱之中,就立刻停止了了啼哭,睁着那双水汪汪的黑珍珠般的眼眸看眼前模样奇怪的人。
释弢的神识看的是人灵魂的本质,寻常人在他视野中是一团有杂质的雾,而他喜欢的就是纯粹的没有杂质的灵魂——这是与生俱来的。
新生儿是白色的雾,因为他们没有经过修炼。修为越高的人,雾的颜色就越浓黑。
将“黑色”的伏则缘“看”得久了,释弢便也喜欢上了难得的“白色”。
他俯首,在“白团”上亲了一口,感觉到了冰冰凉凉的柔软触感,听到孩子发出“咿呀”的声音。
“则缘,外面很冷吗?”释弢用手摸了摸婴孩凉滋滋的脸蛋,以及她身上厚重的襁褓。
“现在外面已经是深秋了。”
释弢闻言叹了一声,不舍地将孩子递还给了伏则缘,“那还是别让她在这里久待了吧。免得回去生病了。”
这房间到处贴满了符咒,是伏家历代族长尽力营造了最适合神明生存的环境,人类在这里待久了会变得虚弱。如伏则缘,他修为强悍,就可以忽略这些影响。
伏则缘看了眼婴孩刚刚被神明亲吻过的粉嫩脸颊,眸中闪过了一抹暗色的光芒,嘴上说道:“释弢大人为她取个名字吧。”
释弢仔细想了一想,说道:“不如就单字‘锐’吧。”
雪,释弢没有见过,因为他不能在外界揭下眼上的符咒,否则浊气会损坏他的双眼,直接侵入他的大脑,造成严重的后果。
但他喜欢雪。这个独属于所谓“冬季”的神奇事物在他手心融化时,都会让他体味到“寒冷”这个词语的含义,以及聆听到了来自自然对他这神明亲昵的呼声。
他能够操控天气与季节,这似乎是他与生俱来的本领。他从有意识起就知道该怎么做,只是他一点也不理解这些东西是什么。
现在,活了千年的他,隐约懂了,他也喜欢上了它们。
距离他上次出门已经三个月了。外面下起了雪,伏则缘知道他喜欢雪,这几次来都会问他是否要出去。
释弢知道自己若是给出了肯定的答案,这家伙一定会半步不离地守在他的身边,并且给他身上又额外多绑上许多符。
他才不喜欢身体都没法自由活动的感觉,他倒宁可事后除浊气时忍下痛,所以他都以“不想动不想出门”为借口,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而后,某日他感知到伏则缘出了谷后,就麻利地从自己的衣柜之中取出了外出的衣物,穿上了身。他本欲就这样踏出房门,想了想,又折返穿上了袜子与鞋子。
他两只脚踝上都缠了符咒,所以就算他双足在外界裸露,倒也不会被浊气侵蚀。之前也从未有族长像伏则缘这样执着于让他出门时穿鞋袜。
也罢了,谁叫现在负责他的族长是伏则缘呢?
他推开了门,寒风扑面而来,地面是白皑皑的虚象,树木植被的灰色轮廓比之前“看”到的要小上不少,顶上的浅灰色影子也全都消失不见了,他知道,这是树叶掉光了的缘故。
祀堂附近无人,他慢慢地沿着石板路走,大约走了五十步后,前面有一面巨大的墙,它的整体是透明的,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只是它时不时晃动一下的灰蓝色波纹,以及上面隐含的巨大能量全都凸显了它的存在——这是伏则缘布下的结界,防止有人误闯了祀堂。
不过这却拦不住释弢,他就直接穿过了墙。将要接近伏家族人所在的地界,他施了幻术,掩住了面上的符咒,至于四肢脖子上的符,它们的能量体系与他面上的符完全不同,幻术与其相斥,因而只能用衣物遮掩住。
他就沿着道路走,迎面走来了几名杂质不少的人,是灰白色的,约莫修为不高,年纪不大。
他走远后,也能听见他们在后面窃窃私语,“这人是谁?怎么像是以前没见过。”
“按理说不该,长得这么俊美,不应该寂寂无名吧。”
“天气这么冷,穿得那么少,修为也不低吧?难不成是哪位长老的秘密弟子?”
“对了!我之前听我哥说过……”
类似的对话,他一路上听了许多,他也不放在心上。倒是当他走到了某个空荡的地界,听到身后有个破风声音的他,迅速反应了过来。
朝他抛掷而来的雪球倏地停滞在了半空,而后垂直落到了地上。
一个稚嫩的声音嚷嚷道:“你又赖皮!都说了打雪仗不能用灵力!”
释弢心道,我没有用灵力,我用的是神力。
他回过了头,看到一个灰白色的纯净小人扑登扑登地朝他跑了来,一把抱住了他,“漂亮哥哥!你又来了!你到底住哪里嘛?”
这小孩也曾经得了神眷,并被释弢亲自取名。按辈分,算是伏则缘的侄儿,名唤伏彬然。
释弢撸了一把小孩毛茸茸的脑袋,道:“你好像长高了。”
“那当然!我现在都八岁了!修为都到二阶一等了!我爹说族长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修为也和我一样!”
释弢心道,都八岁了?遇见时,他好像才五岁吧,时间过得可真快。
说起来,第一次碰到则缘,对方好像也才八岁左右吧。
周围除了这小孩以外也没其他人,正好释弢也走得身子疲软了,他索性背靠大树,席地而坐,懒懒地说道:“不错,继续加油。”
小孩扑了来,小心地把他的衣襟扒开了一点点,仔细看了看他脖子上的符咒,然后在一旁坐好,慎重地问道:“漂亮哥哥,你真的不是被封印的妖怪什么的吗?我问了我爹娘,他们说没有人类会被符咒所缚。”
曾经这孩子还只知道与他疯闹玩耍,现在也知道探索这种问题了。
释弢想到的是,八岁的伏则缘也同他说过类似的话,难不成这个年纪的人类幼崽都是这样的思维模式吗?
于是,企图吓小孩玩的他给出了与当年一模一样的答案,“是啊,我是被你们伏家镇压了千年的大妖。千年前,我为祸人间,你们伏家先祖把我给封印了。现在封印松动了,我就跑出来了。啊,要不了多久,我就能完全从封印中挣脱了!”
此言一出,果真是把小孩给吓到了,他跌坐到了地上,许久无声,后怯怯地说道:“那,那,等你从封印中完全挣脱……”
释弢露出洁白的牙齿,森然一笑,“我要报复你们伏家!我要你们血债血偿,报封印我千年之仇。”
“我,我们族长可厉害了!就连外面的所谓天下第一剑修都接不下我们族长的一剑,他一定会阻止你的。”
“你们族长又算得了什么?他甚至都不知道我从封印里出来了。”
说到这里,释弢忽然似有所感地扭过了头,然后“看”到了一个黑浓的影子——是伏则缘。
小孩宛如看到了救命稻草似的,大呼:“族长救命!有妖怪!”随即,一溜烟地跑到了伏则缘的身后。
释弢意识到自己被伏则缘给算计了。
对方出谷,万万没有这么快就回来的道理。多半出谷是假,趁机抓出门的他个正着是真。
——这任族长当真不得了,也没见有哪个前任族长干出这种事。
他就听伏则缘简单地对孩子说了声:“他不是妖怪。彬然你先回去吧。”
小孩看释弢满脸的沮丧与无趣,一点也没有紧张畏惧的样子,就意识到自己被骗了,懊恼地一跺脚,“我就知道你是骗人的!坏蛋!”说罢,他就跑走了。
他对释弢的身份感到好奇,因而他假意跑了一阵,便悄咪咪地躲到了某棵大树后,将灵力运到了耳上,企图偷听他们的对话。
他的这些小伎俩自然瞒不过伏则缘,后者直接在周围布下了一层结界,然后单膝跪下了身,低声唤释弢道:“释弢大人。”
无论是出于对释弢身体的担心,还是自己的私情,伏则缘都是希望在释弢出门时,自己能相伴左右的。只可惜神明大人并不喜欢他陪。
他曾经同释弢说的话不假,时至今日也是他平生最大的心愿。他希望能与释弢一道看遍天下的风景。
如今,释弢每三个月至多在外界待一个时辰。
尽管只有一个时辰,就算只有一个时辰,他也希望能够与他一道看,而非是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日地相处于那方寸之地。
神明本该拥有一整个世界,可他的神明只拥有那间狭小的祀堂。
“我才出来不到一刻钟,你可别想现在就让我回去。”他听见他这般说道。
他的神明还在担心他又将他困到了那祀堂中去。
而他直接在对方的身侧坐了下来,说道:“释弢大人,我陪您。”
释弢好似有些惊讶地看向了他。
神明眼上的符咒未揭去,只是施了幻术,伏则缘分明能看见他漂亮的双眸,浓密的眼睫毛根根分明,卷翘纤长,好似是蝴蝶的羽翼,瞳仁黑亮如星子细碎地洒在了夜色之中。然而,伏则缘对他观察得再仔细不过,能够看出这与他真正展露出眼睛时的区别来。
——当他眼睛真正落到人类的身上时,只怕没有谁能够不被勾魂摄魄,不被其蛊惑,丢了心智。
伏则缘垂眸给神明理了理刚刚被无知小童扯开了的衣襟,为他遮住了脖子上的符咒。
小孩说的是对的,在这世上唯有妖怪才会被符咒所束缚。
然而,释弢贵为神明,却也同那些低贱的妖有相同的待遇。
他为此心如刀割,释弢倒还颇有兴致地同他道:“你小时候和那孩子真像,一见我,也问我是不是妖怪。不过你比他聪明得多。”
误以为神明是妖,这是伏则缘最为不堪回首的一段回忆。
他别过了头,低声道:“释弢大人仙姿佚貌,又岂会是妖?”
释弢对于样貌素来没个什么概念,他摸了摸自己柔软的脸颊,想起常常有人说他长得好看,便问道:“我长得好吗?”
伏则缘答:“世上没有人能及释弢大人之万一。”
“那你长得好吗?”
伏则缘反问:“释弢大人觉得呢?”
这可问到他的死穴上了,释弢诡异地沉默了。他觉得伏则缘和他的先祖长得一模一样,有眼睛,有鼻子,有嘴巴的——但是他的传承记忆告诉他,人类长得不一样。
“应该还不错吧。”他用不确定的语气说道。
伏则缘眸眼的光芒黯淡了些许,嘴上说道:“我与释弢大人自是没法比,但比其他人类还是大大有余的。”
“那也挺好。”释弢也没个概念,随口回了一句,手上暗搓搓地捏了个雪球,然后砸到了毫无防备的伏则缘身上。
伏则缘怔住,“释弢大人这是……”
释弢有了力气,站起了身,用理直气壮的语气说道:“你把我的玩伴给赶跑了,所以你要陪我玩。打雪仗,记得不许用灵力。”说罢,他又弯腰抓了一团雪,扔向了伏则缘。
这次,伏则缘迅速地躲开了,他作势要抓雪,释弢忙不迭地跑开了。
看到这番景象,伏则缘低低地笑了起来。
近些年,在机缘巧合下,他在天下名声大噪,是以族内对于“让伏家入世”的呼声很高。想来,只要伏家入世,就定能成为天下第一家族,而他作为族长,就将成为天下霸主,享有无上的权与力。
然而,做什么霸主,享受什么权力,这些都不及眼前这一幕叫他满足欣喜。
“释弢大人,您不是说不能用灵力的吗?”
“我没有用灵力,我用的是神力!嘶,好啊,你偷袭!”
释弢体力差,不过一会儿就气喘吁吁,跑不动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暂停暂停,我休息一下。”
伏则缘倒是气息平稳,一切如常,他走到了释弢身旁,按住了他的额头,不过片许,他便低声说道:“释弢大人,已经有浊气侵入您的身体了,是时候该回去了。”
释弢确实感到了头晕,闻言,他失望地叹道:“那好吧……”
伏则缘抿了抿嘴唇,在他身前蹲下了身,“我来背您。”
释弢伸出了手臂,搂住了他的脖子,伏则缘托起了他的腿弯,稳稳地将他背了起来。
释弢头晕目眩,便懒洋洋地将下巴搁到了对方的肩膀上,正在这时,只听他用一种发誓般的口吻说道:“释弢大人,总有一天,我会让您想要在外面待多久就待多久。我会让您看到雪,看到四季,看到谷外的车水马龙,世事繁华——您是神明,是世上唯一的神明,您应该被世人尊崇敬仰……我会让您摘下身上的符咒,不会让您再被轻贱为肮脏的妖邪。”
释弢沉默了片许,方弯了下唇,应道:“好。”
时光荏苒,转眼又是十几年过去了。
前几日伏家族人外出时,失手杀害了某大世家的少主,而后,作为族长的伏则缘频频造访密林的祀堂。纵是族人都知道族内近些年对于“入世”的呼声越来越大,也因感到了几分风雨欲来的气氛,而忐忑不安。
释弢最近的身体也不太好。
他时隔四百多年,第三次患上了“软骨症”,浑身使不上劲,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就连神力使得也费尽。
伏则缘根据祖宗留下的记录,每日在为他治疗。
“则缘啊,族内最近好像有点躁动,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伏则缘敛眸看着神明光滑白皙的背脊,涂抹了药液的手掌有力地按在了神明纤细的腰肢上,回答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伏家历史上,每次大的灾祸,对应的都是神明患上重病的时间点,因为神明神力衰竭,无法庇佑伏家。
——这次也不例外。
释弢趴伏在软枕上,喃喃说了句:“是吗?”
屋内许久的沉默,唯有释弢的骨头在按揉下时不时轻微作响的声音。
“释弢大人,还有一件事。”伏则缘好似是将这句话酝酿了许久,说得轻慢,还有几分小心的意味。
“恩?”
“各长老请求亲自到祀堂,求得神谕。”
“为什么?”
“还是伏家入世的事。”
释弢沉默了片刻,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全由释弢大人决定。”
释弢艰难地回过了头,他的双眼被符咒所遮,但伏则缘仍有种被注视的感觉。
“我知道的,则缘。”释弢说道。
“什么?”
释弢“视线”下移,随着酥软的手,一道落到了伏则缘的胸口,“你这里,全都变成红色了,你现在有征服天下的野心,它几乎将你的本心给吞噬了。”
伏则缘按住了他放在自己胸膛上的手,凝视着床上虚弱的神明,好似是自顾自地呢喃道:“释弢大人,我有个想法……”
释弢怔道:“什么想法?”
伏则缘盯了他一阵,忽而收回了视线,将他的手好好地轻放在了床上,继续若无其事地为他按揉筋骨,“总之,此事全由释弢大人来决定。若释弢大人反对,那么无论发生何事,伏家都当固守伏谷。”
释弢长叹了一声,“则缘你分明知道,神明从来都是顺应人类的愿望。”
*
“祀堂藏有神明”,这件事只有历代伏家族长知晓,但是“在祀堂中可沟通神明”,此事是所有伏家人都知道的。
作为族长的伏则缘选择了一个祭祀的良辰吉日,当天,所有的伏家长老都着了庄严的正装,肃穆地跟在了族长的后面,步入了祀堂。
他们按仪程,拜了九拜,最前方的伏则缘说了“伏家欲入世,请求神明解惑”的祷告语,随后在神像前燃烧了一张符纸,当它燃烧殆尽,伏则缘将它抛掷到了空中,它便化为了一道金光。
“光芒”这种虚无缥缈之物,也化为了神明的笔,在空中一笔一划,徐徐地写出了一个方正的“允”字。
长老们暗自惊叹于神迹,自豪于他们伏家仍得神明的垂青,狂喜于伏家不日将叱咤风云。
伏则缘却是盯着那略微颤抖的笔画看了许久,当转过了身,他又成了无情无欲的伏家家主,他扫过了众长老,喜怒不形于色地道:“既已得神谕,诸君当退出祀堂,切勿扰了神明大人的休息。”
*
伏则缘说等他病好以后,就着手开始安排“入世”的事宜。释弢当他是要借助他的神力,助伏家一帆风顺,结果在他病情好转后,伏则缘却在他的房间四周又添上了一些符。
——这些符咒竟是隔绝了他的神力对外的影响。
“释弢大人已经护佑我伏家千年了。现在也到了休息的时候了。”伏则缘是这么同他说的。
然而,释弢还是迷茫。但既然伏则缘不愿,那他也没有强求。
他的生活与从前一样,每天“看看”书,玩会儿玩具,睡睡觉,偶尔放出神识,观察伏家族人的活动。
伏则缘开始带族人长期在谷外,只准时每四日回来一趟,为他更换身上的符咒,给他带回新的玩具。
释弢瞧他好像很忙,便提出要他从族中选出一个继承人,叫那位继承人来侍奉自己就好,也不必让他来回奔波。
素来对他言听计从的伏则缘却是千载难逢地拒绝了他,执拗地非得自己事事躬亲。
释弢奇怪地询问了原因,伏则缘握住了他的手掌,嗓音低哑地说道:“释弢大人说,神明是顺应人类的愿望的,对吗?”
释弢点头,并不知道他这算哪门子的解释缘由。
“我有一个愿望,已经想了六七十年了。唯有释弢大人能够实现我的这个愿望……”
释弢心想,六七十年?他也才七十多岁吧?那岂不是从几岁时就想了?那可是个了不得的愿望。
他道:“你尽可说。”
“现在就请求释弢大人实现我的愿望,未免也过于厚颜无耻。”伏则缘抓着他的手掌,手指摩挲他的手背,语气慎重,“唯有解决了释弢的身体问题后,我才有自信同释弢大人说出我的愿望。”
释弢“看见”他胸膛象征“野心”的红色越发浓郁了几分,不明所以,百思不得其解,便只针对对方的言语,微微弯唇,应道:“好。”
释弢的存在暴露了。
似乎是有人趁伏则缘出去期间,潜进了他的房间,而后发现了成堆的“神明记录册”,此事很快就传遍了全族。
释弢一觉醒来,发现一切都乱套了。
他祀堂的结界外跪满了狂热的伏家族人,不管男女老幼都在。
“神明大人!”
“神明大人,请您现身!”
“我是您最虔诚的信徒!请您赐予我力量!”
“……”
嘈杂的呐喊声仿佛掀破了天际,令他就算不放出神识,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们似乎已经待过一阵了,有些人的嗓子都喊哑了。
他茫然地在床上坐了良久,方跳下了床,他本下意识地要翻找出通讯器,又想到,这件事似乎不对劲。
伏则缘的结界术堪称一绝,纵是高手如云的伏家也没有谁能与他匹敌。他房间常年设结界,更兼族内人都尊重敬仰他,根本不可能强行破了他的结界,还发现了他藏在暗室的册子。
他屏气凝神,用神识扫过了每个人,仔细地试图从人们繁杂的话语中找出败露了这事的人。
只是,还没等他来得及找出“罪魁祸首”,就叫他发现了另一件了不得的事。
今天是四月二十六日。
他分明记得自己睡前还是四月九日。
那时,他是又被浊气缠了身,伏则缘给他除了浊气后,他就累得睡着了——却万万没有一睡就睡了半个多月的道理。
他从醒来起,整个人都是发懵的,思及至此,他才发现自己身上似乎缠了不同寻常多的符咒。
不仅是手腕脚腕,他的小臂小腿,大臂大腿,腰肢胸口全都绑满了符咒,而他不懂符咒,根本没法分辨出这些是什么作用。
伏则缘想做什么?
释弢百思不得其解。
伏家族内的情况按理说瞒不住伏则缘,而以他的修为,一念可行千里,本应很快回来。可他硬是在次日才姗姗归来。
祀堂结界外的族人也未散去,他们的精神反倒是比昨天更加亢奋了。一见伏则缘,他们蜂拥而上,皆询问神明的事。
伏则缘威严地叱喝,责令他们离去。而后,他的亲信部队上前,将他们都给赶走了。
当伏则缘踏入祀堂时,释弢正躺在床上发呆。
“释弢大人。”伏则缘单膝跪下了身,唤道。
释弢“看”向了他,发觉他的“影子”已经完全凝成了纯黑的实体,不由一怔,“则缘,你又突破了?”
“恩。”伏则缘声音平稳,也未显半分的喜色,只是给他将被子盖好。
释弢道:“但是你原本不已经到了人类的顶峰,九阶九等吗?”
“人类的顶峰确实是九阶九等。”伏则缘道,“但不是所有生灵的顶峰。”
释弢愣住期间,伏则缘给他解开了衣服,把他胸口腰肢的符咒都给取了下来,一边说道:“抱歉,释弢大人,原本我是打算在为您除完浊气后,同您说的,但是您睡着了,就没来得及说。只能自作主张……我当时察觉到了自己不日将要突破,唯恐突破期间,您这边未能及时换符咒,浊气入体,所以只能出此下策。”
比起这个,更叫释弢在意的是:“你的意思是,你现在已经成神了?”
“与释弢大人没法比,充其量也就比人类的极限强一些罢了。”分明是很了不得的事,他说得平静且轻描淡写。
“那……外面是怎么回事?”
伏则缘解开了释弢的腰带,给他将腿上的符咒也给撕了下来,答道:“我现在有足够的实力保护释弢大人了。”
这一切还真是他的手笔!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伏则缘最后揭下了他眼上的符咒,就在他的眼前,眸光深邃地凝视他,“释弢大人也一直心知肚明的,不是吗?”
释弢是第一次这样仔细地用眼睛看别人,不是一团黑色雾气,是有棱有角的脸,他发现对方的眼窝很深,那双眼像是他用神识“看见”的黑雾,却又完全不同——至少黑雾不会倒映出他的影子,也不会闪烁波光,也不会蕴含复杂又缠绵的情感。
他被这对于他而言过于陌生的东西给吸引了,喃喃地道:“什么?”
“神明可以通过人类的信仰获取力量,而这一切的关窍是神明的名字。伏家族人信了千年的神明,却始终没有一个族长告诉他们——‘神明叫释弢’,因此,您无法有力量抵御浊气,走出这间祀堂。”
“您曾经同我说,我是唯一一个希望您走出这座祀堂的族长。您一直都知道的,对吗?”
释弢轻轻地眨了眨眼,叹道:“我自有意识起便是在这里,除了这里,我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了。”
伏则缘将他的手掌抓得更加用力了几分,语气加重,“释弢大人!”
释弢再度看向了他,对方眸中的神态同样叫他感到了陌生,不过他脑中却自动浮现了“怜惜”这个词,叫他明白伏则缘在同情他。
释弢不太明白这份情绪从何而来。他不过在陈述客观事实,并没觉得有什么。这千年来,他在这里过得也还算是愉悦,伏家族长对他毕恭毕敬,对他有求必应,从未亏待于他。
至于无法自由出门,他也早就习惯了——毕竟从他有意识起,他就从未体验过自由自在地在外界是个怎样的体验。
外界于他,虽总有神奇的魔力吸引他,与此同时,也象征浊气与苦痛。对于他,也算不上完全美好的地方。
神界已毁,这个独属人类的世界,容不得他。这是他很早之前就知道的事情。
对此,他未有半分的怨艾,因为活着已是万幸,因为从他的神识第一次扫过这个世界,他就深深地爱上了这里。
他喜欢人类纯粹的灵魂,喜欢人类的喜怒哀乐,亦喜欢人类的智慧。至于无法亲眼用肉眼得看,这也不过是个小小的遗憾罢了。
不过,伏则缘显然对他的遭遇,比他对自己,还要敏感得多,这也让他有些不明所以。
——这代的继承人可真奇怪。
他也不知多少次这样想了。
他观察了千年的人间,自恃已经够了解人类了,他们的光明正义,他们的自私阴暗……唯独伏则缘的想法,他不明白。
他最不懂的是,为什么伏则缘这么多年来一门心思地扑在他的身上,不娶妻生子,不顾族内的传承,只终日钻研如何改进他身上的符咒。
“我有了足够的实力保护您。”伏则缘语气坚定地道,“未来,我将会让天下人都信仰您,您将拥有天下人的信仰。这间祀堂再也不是束缚您的东西,这整个世界将属于您。”
他想要成为天下的霸主,从来都不是为了享受什么无上的权力,他为的只是他的神明。
释弢歪了下头,却道:“但是则缘,我不想让天下人都信仰我。”
这话叫伏则缘怔住了,他问道:“为什么?”
“神界已毁,这是人间,它不属于我,它属于所有人类。”
“但……”伏则缘的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若没有信仰之力,您就要永远被困在这里,不得解脱。”
释弢道:“若得了全天下的信仰,我也不得不回应天下人的请求,终日为护佑全天下而奔波,你也知道我性情懒散,这于我又何尝不是另一种不得解脱的囚笼呢?”
伏则缘眼眸中的光亮瞬间黯淡了下来,腰背也逐渐弯曲,他低着头,声音低沉,“释弢大人,对不起。是我自作主张了。”
他情绪极低落之际,一只手落到了他的肩上,叫他顿时精神一震。
“则缘,我很感谢你为我的费心。”释弢的声音温柔,宛如直烫入了他的心脏,“我亦知道你迫切想要让我自由,只是人类的灵魂本该是自由的,他们本该信仰的是自己啊。没有我这个神明,他们才会有无尽可能啊。天道让我存活,是给了我机会看这世间,而不是让我又成为了桎梏,禁锢住了人类。”
这千年来,伏家有了他,族人的实力固然强悍,同时也面临许多问题,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伏家人根本没法适应日新月异的外界。他们自恃有神明庇佑,有着对于外界变化的浓浓的抵触心理,瞧不起那些哪怕是好的革新。因而,一旦没了他,伏家就必定会遭遇各种各样的冲突。由此可见,有了神明也不总是好事。
“释弢大人。”伏则缘轻轻地捧起了他的手,俯下了头,虔诚地在他手背落下了一个吻,再抬起头,眼神又变得坚定了,眸底却是柔情似水,“我不会放弃的。我会想其他办法,我一定会让您安然无恙地走出这间祀堂。”
*
族内的混乱很快就平了,伏则缘对外说所谓的“祀堂有神”不过是个谣言罢了,既释弢不愿,他也未透露“神明名为释弢”。
伏则缘超越了九阶九等,耐心地沉淀一番后,便发掘了这个层次独有的“道”。
某日,他在祀堂之中入定,忽然“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它空气的成分与流动,遍地生长的植物,全都迥异于凡界,他还看到一对俊美的男女走来,女子温柔地逗弄襁褓之中的婴儿,男子则是眉眼含笑看着他们母子俩。
就在他们与他擦肩而过时,那男子忽而抬眼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深邃玄妙,意味深长,仿佛跨越了空间与时间。
伏则缘宛如醍醐灌顶,骤然惊醒,呼道:“我知道了。”
坐在地上拼积木的释弢被他吓了一跳,正拼起来的房子雏形骤然倾倒,“噼里啪啦”散落了一地。
他刚抬起了头,就“看见”表示伏则缘的黑影朝他冲了过来,对方不由分说地抓起了他的手腕,“释弢大人,请您随我出来一下。”
*
“释弢大人,怎么样?”
释弢嗅到了青草的芳香,听到了溪流的潺潺声,而他摸的是自己光滑没有符咒的手腕——没有一点浊气入体的迹象。
“这是怎么回事?”他茫然地问道。
伏则缘的声音之中难掩雀跃,“我领悟了一种新的结界。结界只作用于您,可以重现出神界的环境。”
释弢越发迷茫,“你又怎会知道神界的环境是什么样?”
他的手掌被紧握住了,他听到伏则缘道:“是您的父亲。是他告诉我的。”
释弢心念一动,“则缘,我眼上的符咒现在可以摘去吗?”
脑后有细微的动静,符咒被摘下了,亮眼的阳光叫他一时间也睁不开眼睛,伏则缘用手掌为他遮挡了光线。
他小心地将眼睛睁开了一点,一阵微风吹进了他的眼睛,却没有半分的刺痛感。他深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直接睁开了眼。
他看到了无边无垠的蓝色天空飘浮的白色云朵,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云朵是有轮廓的,天空也不是灰黑色的。它的颜色有些像伏则缘某次穿的衣服,却又比衣服的颜色要来得更加皎洁纯净。
原来好看且纯粹的东西不止是人类的灵魂,天空也很漂亮!
这是他脑中浮起的第一个念头,未容得他多想,他迅速转过了身,看向了伏则缘,“则缘,你见到我的父亲了吗?他长什么样子?”
“我不仅见到了您的父亲,还有您的母亲。”
伏则缘手在半空中一挥,便有个清晰的图像浮现在了释弢眼前——是他在入定时看到的景象。
白衣女子手指轻点怀中婴孩的脸颊,黑衣男子敛眸浅笑,眉宇间幸福的神采几近溢出。
释弢看得入了迷,眼睛也不一眨,半晌后,喃喃道:“则缘,据说孩子会与父母长得像。我与他们长得像吗?”
伏则缘缄默了片许,方回答道:“您的眉眼与鼻子像您的母亲,嘴巴耳朵脸型像是您的父亲。”
“真的吗?”释弢依次摸过了自己的五官与脸型,仔细地与图像之中做了比对,而后他的动作停滞了许久。
“为什么他们要找你,不找我呢?”
伏则缘听见释弢声音发涩,看见那双媲美万千美景的眼眸失了光采,隐约有水色在闪,它们头次显露在了阳光下,却是以这种样子。
伏则缘深吸了一口气,上前将释弢搂抱到了怀中,低声道:“他们应该是怕您会为他们而感到伤怀。”
“真不像话。”释弢嘟囔了一句,揉了一把眼睛,慢慢地将脑袋搁到了伏则缘的肩膀上,“都千年了,也不找我。你才多大啊,七十多岁?怎么就找你了?”
伏则缘第一次像这样将他的神明抱入了怀中,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体温,那冷香不住地窜入他的鼻腔,这是他无数次在梦中才会遇到的情景。
他的手在空中停顿了许久,最终落到了神明的头上。
“我才七十多岁,但我已经肉身成神,我能保护好释弢大人,亦能与天地同寿,永远陪伴释弢大人。他们……”伏则缘心尖颤了许久,方大着胆子,继续说道,“他们大概是将释弢大人交给了我来照顾吧?”
释弢“噗嗤”笑了出来,声音还拖着浓重的鼻音,“真是大言不惭。我都经历了你的好多代祖宗啦。”
“释弢大人过去经历过很多代,未来就只有我。”
释弢抬起了身,问道:“你不娶妻生子吗?为什么要让我成了你的未来呢?”
伏则缘牵住了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我想带释弢大人去一个地方,再告诉您这个答案。”
*
伏则缘带他去了外围的森林。
沿途,他们遇到了不少伏家族人,族人都震惊得不轻——全族谁不知道他们族长性冷淡,又憎恶他人的靠近啊?现在居然主动与一陌生男子亲密地手牵手?
伏则缘在林中一棵树下停了下来,凝视他问:“释弢大人还记得这里吗?”
用双眼视物,对于释弢来说,这整个世界都是陌生的,哪怕是他人的注视都叫他感到慌张。
此时,他也茫然地摇了摇头。
“就是在这里,您同我说,愚钝的不是我,而是周围的人。”
*
伏则缘自小性子沉闷,虽得神眷,以及有很好的天资,却因为“悟性差”而遭到奚落与嘲笑。
引气入体,寻常根骨的孩子顶多五日就能成功,极好根骨的他愣是花费了整整半月。
他的直觉告诉他应该采取另一种方式来做,可是先生是一步步检查,他又不得不听从先生的话,严格按照先生的步骤来做。
先生的教导内容总是叫他感到困扰,因为他根本不能理解为什么要这么复杂地达成目的,分明可以更加简单地做到。
幼年思维未定型的他只知道盲从长辈,就懵懵懂懂地被冠上了“愚钝”的名头。
他长到了八岁。一次,在比剑之中输给了修为比他低,还比他小了两岁的堂弟,又听了一些风言风语。纵是他总是自我催眠“要无视他人”,也实在是没受住,他便跑到了无人的林子里,发泄了一通,独自练剑。
而后,他就遇上了在树上乘凉的神明。
“小孩,你的剑道天赋很高呀。”
突如其来的声音叫他陡然一惊,他抬起了头,看到一个漂亮的青年坐在树枝上,居高临下地看他,裸露的双足悬在半空中,轻轻地摇晃。
伏则缘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一时间被惊艳住了,仰头看着,愣了半晌,回过神后,才注意到对方脚踝上的符咒。
他立马警觉地拿起了剑,“你是被封印的妖?”
青年笑脸盈盈,“对呀,我是千年前被你伏家先祖封印的大妖,现在我挣脱封印出来了。”
此言一出,倒叫伏则缘放了心,他收起了剑,板着脸说道:“你是什么人?你刚刚说我剑道天赋高是什么意思?”
“我看你们伏家的那几套华而不实的剑法着急很久了。你改得不错,还都在点上。”
“真的吗?他们都说我是投机取巧!”
“事实上,我关注你有一段时间了,伏家史上没有谁能比得上你,你未来不可估量。只可惜当前没人跟得上你的思维,所以误把宝珠当了砂砾。”
“……”
他们一个在树上,一个在树下,聊了小半个时辰。
对方每一句话都直戳他的心坎,还能对他的改编说得头头是道,叫他脑中一些模糊的概念顿时融会贯通。
正聊到兴头上时,青年忽然揉了揉心口,说道:“不说了,我得回去了。”说罢,他跳下了树。
伏则缘急忙拉住了他,“你叫什么名字?你住在哪里?我怎么可以找到你?”
“有缘再见吧,你是个天才,就按照你自己想的去做,别管旁人。”青年迈步欲走。
伏则缘又忙道:“你没穿鞋!林子里都是石头,会硌到脚的!”
“怎么?你想把你的鞋子给我穿?不过应该太小了吧?”
伏则缘刹那间红了脸,说了句“等会儿”后,撕下了自己衣衫的布料,蹲下了身,给他将脚给包裹了起来,又撕了长条的布料,给他在脚踝处系了起来。
青年就倚靠在树上,笑对忙活的他道:“你这孩子还真体贴。”
“所以,你能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吗?为什么我以前没有见过你?”伏则缘拍着身上的灰尘,站起了身,希冀地仰头看他。
“你是现任族长的长孙,也是族长一脉唯一得神眷的人吧?”青年直起了身,揉了一把他的脑袋,洒脱地摆了摆手,“以后,咱们还有机会再见的。”
*
伏则缘找“神秘青年”,找了整整七年,始终一无所获。
对方的话对他影响极大,他不再一味盲从长辈,也有了自信,相信自己。
渐渐,他展露了头角,十五岁那年就被定为了下一任继承人,后来,他被祖父亲自带入了祀堂。
坐在床上的青年被符咒遮住了大半张脸,他一时间没敢认,满心都沉浸在了“家族真有神明”的震撼之中。
当他跟随祖父走到了床边,眼睁睁看祖父揭下了神明眼上的符咒。神明显出了真容,那双璀璨的双眸与他对上的一瞬间,神明冲他弯唇笑了一笑,仿佛是在同他说“别来无恙”。
他失了心魄,从此一生沉沦,甘愿永远赴汤蹈火。
*
“释弢大人,我爱你。”时隔六十年,带神明走出了那狭小祀堂的他终于有了资格说出这句话,他凝视释弢发懵的脸,紧握住了他的双手,“是恋人之间的那种爱,是只想要与你成亲的爱。我爱你,因此不肯与其他人成亲。”
释弢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有人同他说这种话。说爱他,说想要与他成亲。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遇到这种时候。
他迷惘地道:“但……爱情什么的,我不懂,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
“不懂没关系。反正以后的时间还长。”伏则缘语气坚定,“您只说,愿不愿意让我一直陪伴在您的身边。”
“释弢大人,有朝一日我一定会让您自由自在地阳光之下行走,带您去看天下的大好河山!请您务必等我!我很快就能……”
对方十五岁那年掷地有声的话还历历在耳。
此时,释弢看到了凹凸不平的树干,看到了脉络分明的叶片,以及身上映照的暖阳。与此同时,握住他双手的手掌在冒汗,足以见得对方的紧张。
释弢微微弯唇,笑道:“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