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12-02 来源:长佩 分类:现代 作者:大能猫 主角:知青攻 文盲受
攻的工作在受的帮助下终于有成效了,村民也逐渐认识到这小子虽然年轻但也有真本事,不是来指手画脚的,也没那么排斥他了。
这天,因为帮村里老王大哥打井,攻收到了个礼物——一只肥肥的野兔。他打算把兔子给烧了吃。
攻原本是不会做饭的,但到这乡下可没人会伺候他,所以他只能自己学炒菜,所幸他蛮有天赋,做菜做的挺好,而且他是城里人,见过的花样多,能摸索出来的菜也多,不像村里人,做兔子只会水煮然后抹调料,不好吃。
自从发现攻家有镇子里才有的花生糖后,受就老往攻家跑了,摸一把糖然后躺床上吃。现在闻到攻在做泡椒兔,妈呀香死了,受坐起来眼巴巴的看着大碗,糖掉床上都没发现。
攻哪能不知道他的心思,招呼他来吃,受说我就尝尝,然后一尝就停不下来了,吃了一大碗饭,吃得满嘴流油,吃完谦虚着说要去刷碗,攻没让,他就捧着吃撑的肚子靠锅屋门边看攻忙活。
看着攻勤劳的小背影,受忍不住感叹,“以后谁要是能做你媳妇儿,可真有福。”
攻听得一愣,站起来甩甩手上水,“那你想这样有福吗?”说得心怦怦直跳。
受没听明白,“啥意思?”
攻走过去,装开玩笑,但耳根子都红了,“就是你给我做媳妇儿,不就有福了吗?”
受看着他,凑近他,攻都能感受到他呼吸了,就在攻觉得自己快窒息时,听见受来了句,“发梦呐?”
“给你做老婆,你养得起我吗?这兔子还是老王叔送的呢!”说着,头一扭跑了。
只留下攻在小破屋里跳脚,“我养得起,养得起!”
然而喊着“养得起”的知青攻还是被光速打脸,因为城里人不懂走山路的技巧,他在上山考察时脚一歪,跌沟里去了,所幸跌得不重,就一些擦伤,还有扭到腿。
山路远,请镇子上医生还不知猴年马月呢,而且村里的赤脚医生老李讲了,攻这没什么事儿,贴两幅膏药得了。
糊上两块黑膏药的攻半死不活的在屋里头躺着,他正发烧呢,迷迷糊糊的,总感觉膏药糊完了身上不仅没凉还更热了,而且热的地方还很奇怪,他慌了,“这给我上的什么药?不会弄错了吧?”
受在他旁边脱了只鞋盘腿坐床上,拿那方子看,半天没看明白,“没有吧,”幸好他听清了老李的话,“他说是有鹿鞭,鹿鞭是干什么的?”
攻欲哭无泪,“我这跌上腿他给我放这个干啥?”
受也不懂,“可能是他自个儿调的方子,”他以为攻怕,安慰道,“放心,他没医死过人的。”
攻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因为他身上更热了,最糟糕的是,受发现了他热。
受也急了,“你这怎么回事?”
年轻的小知青羞得恨不得当场去世,当然说不出话,受见他说不出话,以为他害了新病,忙凑过去,“毁了毁了,老李咋说来着,要疏通、疏通热气,要不我给你来两下吧!”说着就要去扒拉攻衣裳。
攻吓得也不装死了,忙去拦,“别别别!”但病中的小知青哪里搞得过从小满山跑的受,两下被捆住手,还要挨教训,“你别讳疾、会...”
眼见无果的攻放弃挣扎,有气无力的躺回床上,“讳疾忌医。”
这还是他教受的呢,现在报应回他身上了。
攻生无可恋的闭上了眼。
完事儿的攻很神奇的体温下降了,人也有精神了,他慢慢爬起来靠床上,不得不承认老李是个能人。
就是现在这氛围有些尴尬,他见受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一动不动,手上还留着那东西,以为他是受不了,想想也是,有谁能受得了给另一个男的干这事儿啊,而且他也不一定和自己有一样的心思呢,所以虽然有些难过,攻还是打算安慰他,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呢,就见受抬起头,脸上居然不是厌恶,甚至双眼里还闪烁着一种奇异的神色。
攻不明白这神色是什么意识,但本能让他头皮有些发紧,只听受说,“刘二狗等会约我去月亮沟摸鱼。”
“啥?”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让攻摸不着头脑。
“你说,”受举起手,“我用这玩意儿能不能摸到更多的鱼?”
攻彻底破防,“不能!”
受不明白,“不是说这东西很有营养吗?”
“有营养也不能拿来钓鱼!”
“为啥不能?那你给我看的书是假的,书里说这是蛋、蛋白质,蛋白质不是有营养的吗?”
“反正就是不能!”
攻已经开始后悔让受看书了,因为受不识字,所以他总拿着书让刘二狗给他念,可刘二狗虽然略微认得几个大字,但也没强到哪去,更要命的是,这小子还喜欢不懂装懂,胡编乱造,把受念得越来越不明白。
这天,受拿了本破书来找攻,他把书啪得翻开,指着一个地方问,“知青,这啥意思?”
攻一看,居然是成语断袖之癖,他脸红了。
受见他不说话,道,“二狗讲这是有个皇帝总喜欢把袖子撕开穿烂衣服,真的假的?”
攻一听这什么乱七八糟的,于是解释起来,“当然不是,这、这个故事怎么讲呢...就是汉朝有个皇帝叫汉哀帝...”
攻尽力说得委婉,受认真听了,大脑飞速转动,好歹算是明白了,“就是说有个皇帝因为大臣割了个袖子,他就喜欢男的了?”他眉头一皱,“我怎么感觉是胡扯?”
他看着攻,“割个袖子就是喜欢男人,那亲男人一口岂不是完蛋了?”他说着,忽然吧唧在攻脸上亲了一口,然后退开,“怎么样?你没喜欢男人吧?”
攻惊了,耳朵像火烧,结结巴巴,“你、你怎么能随便亲人呢?”
“这有什么,”受很无所谓,“我连小鸡都亲。”
攻更惊了,惊之外还有气,“什么小鸡?”
“就是我家里喂的小鸡啊,”受说,“它们小的时候我就亲。”
他拍拍攻的脸,“我连尖嘴的都敢亲,你还不是尖嘴呢,有什么好怕的?”说着,很随意的提着书走了。
他们这地方挺多水的,虽然比不上江南,但每年下过两个月雨后,坝子里就会涨水。
这坝叫石榴坝,连着个大湖,四季有水,平时大家浇田,摸蚌,都喜欢去那。
今年下过雨后,受照例要去捞鱼。攻听见这消息的时候吓死了,他去看过那水,很急,路过桥洞的时候哗啦啦的,扔下东西后能立马被冲跑,他觉得自己下去都费劲,更不要提受了。
但等他着急慌忙跑到桥洞时,受已经下水了。只见他高挽裤腿,从石头桥上往下一跳,就稳稳的落在石墩子上了,另一边,二狗正在拉网。
受也看见他了,高兴的对他挥挥手,然后又指指水,意思是要他看着自己逮鱼。
攻看着受又往下下了点,心都提起来了,他想喊受,但又不敢,怕惊了他,反而惹麻烦。
旁边的李婶子看他那样,就是他心揪着,劝他,“小知青,你刚来不懂,咱们这拉网也是个巧活儿,不是力气大就行的,你别看他那样,他精着呢。”
攻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反正他就那么一错不错的盯着受,看他鼓足了劲儿拉网,一条条银白的肥鱼随水而出,攻跟着在后面接,一篮子又一篮子,水花片片,村民的脸上也笑成一片。
等网拉完,受爬上来时,他已经气喘吁吁,脸累的红扑扑的,但脸上的神色很高兴,他说,“厉害吧?”语气有点得意洋洋的。
攻说,“厉害。”他是真的佩服受了,他能领着乡亲们修坝犁田,但论拉网收鱼,他是干不过受的,那鱼一样灵活的身姿,只有生活在这里的水的子民才能做出来。
受听了他的夸奖,很高兴的笑笑,但突然,他收敛了笑,很快速的观察了下周围,发现没人注意到他们后,迅速的拉住攻的手,对攻说,“跟我来。”
攻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他的心已经跟篮子里的白鱼一样蹦跳起来了。
受把他拽到草垛后面,那里居然藏着一个小桶,受神神秘秘的把桶推到攻面前,攻打开一看,里面竟放着两条大红鲤。
他听见受的声音,“特意给你的,高兴吧?”
攻最近在忙堤围的事,一直在和村民们一起搬大石块,每天干到黑灯瞎火,回家后,饥肠辘辘时,总能在灶上看见几个烀玉米或者煮鸡蛋,他知道那是受送过来的,他就拿着去吃,吃完浑身不累,睡觉都带笑。
等忙完这一阵,清闲下来后,他一摸床底,发现篓子里的花生糖不剩多少,才想起他好久没做新的,受也几天没来了,于是趁着月亮亮堂出门去找受。
到受家的时候,受他老妈说受出门遛弯,还没回来,攻就转身往村边走。
他不知道受在哪,只好随便转,转到村边大树下的时候,忽然有什么东西砸了他脑袋,他抬头一看,受正坐树上,手里捧着什么东西笑嘻嘻的看他。
“快上来。”受说。
攻看看那树,怕他掉下来,受看出来了,说,“放心,摔不坏。”
确实,树下面有个小土堆,不算高,他就也爬上去了,受往外挪挪,让他坐靠近树那边。
“你吃的什么?”攻问。
“哦,野莓。”他拿给攻看,小小的红果堆在他怀里,“我今天才摘的,吃吗?”
攻拿两颗放嘴里,酸酸甜甜的,特好吃,受看着他,问,“城里是不是不吃这个?”
那确实,攻点点头,“城里没有卖这个的。”
受就也点点头不说话了,不一会,他吃完了,抖抖衣服拍拍手,看着月亮,忽然说,“知青,你是不是过不了多久就要走?”
攻侧头看他,受的脸正沐浴在月光里,看起来竟然有些冷清,“你听谁说的?”
“二狗讲的,他说知青和下乡老师都只会待一两年,再多就要回城里。”他们村已经有个老师走了。
“那确实。”攻说,他把脸扭回去,也看着月亮,“不过我不走。”
“咋会?”受不信,“城里有汽车,而且我知道,城里人不吃野莓,吃草莓。”
“有汽车我也不回。”攻说,“我不喜欢城里。”
“城里不适合我,我在城里待不下去。”
彼时他是学校多优秀的学生,家庭也好,但当他报名说要下乡时,多少人笑话他蠢,说他不留城里,找苦吃。但他就是不想读书只为自己读,只为票子读,所以他下乡,地走多少里来到这个贫困山村,只为实现他的理想。
他在这里比在城里自在。
“我病的时候,牛叔给我送了半桶牛奶,四婶子给我送甜倭瓜,他们虽然一开始不相信我,但现在我有事,他们比谁都关心。”
攻轻轻靠在树上,受看着他,也轻轻靠在他身上,把他当成树,他听见他的树说,“所以我不走,我也不后悔来,我要是没来,我咋能遇见他们,还有...我咋能遇见你呢?”
“城里人吃草莓,他们有的草莓也不好,打农药,你想吃,我就给你种,不打药。”
他对着受笑笑,“而且还包甜。”
每年八月十五,村子里要拜月神,这里拜月神可和城里过中秋不一样,不是吃几个月饼就算了事,这一天,家家户户要洒扫干净,月饼是少不了的,更重要的是杀鸡宰鹅,上香点礼。
小知青因为不是当地人,不需要参加这规矩,再加上这几天大家都不干什么活计,所以一时间他清闲起来,每天不知道干什么事了。
受也在家里忙,他家里就他和他老妈俩人,他老妈年纪大了,干不了多少活,所以一切事务都得他来。攻就提着只鹅去看他。
进门的时候,受他老妈正在摘菜,受正坐在一个大盆前洗碗筷,哗啦啦一大盆,比他身子还宽。
看见他,受老妈让了个座儿,他连呼不用,受很麻利的站起来给他倒了杯茶,他刚想推拒,就见受使了个眼色,小声说,“我妈在呢。”攻也就跟他手里的呆头鹅似的愣愣接下了。
接下来他就坐一边看受干活,呵!好利落,就见一只只碟子干干净净的从水里沥出来,整整齐齐的码着,受的动作干脆有力,好似有使不完的劲儿。
攻说,“我来帮你。”除洗碗外,还要洗贡盘、擦桌,更不要提做菜,然而这话说出口,气氛为之一滞,受他老妈说,“小知青,我们这地方拜月神的活儿都得自家干的。”换而言之,就是他是外人,插不了手。
攻呐呐的,虽然知道是规矩,但还是忍不住心中失落,呆呆的坐在一边端着那碗凉了的茶。
受他老妈菜摘好了,把簸箕端起来,走到后院去搂蚕豆。这时,一直沉默的受忽然抬起头来,对攻招手,“过来过来。”
攻不知道他叫自己干嘛,但还是因为那招动的手而欢欣雀跃起来,“怎么?”
等走近了,受望望四周,确定他老娘不在,忽然悄悄往攻手里塞了个盘子,说,“帮我洗吧。”说罢,又低头去做事了。
攻看不见他的神色,但他的心情已经无与伦比的敞快,他忍住笑,嘴角还是上扬,憋着声音说,“好!好!”
中秋晚饭攻是在受家吃的,这没什么忌讳,客人越多越好,受他老娘很高兴,还多喝了两杯酒。
酒是自家酿的米酒,度数很低,甜甜的,攻喝了一点,喝的脑袋熏熏然,满脸都是傻笑。
吃完饭,就要祭月神,受和老娘端出桌子,摆上瓜果菜品,再点上香,就可以拜神了。
攻看着老娘虔诚的对着月亮许愿,然后把受拽过去,“拜。”
受也不知道在心里念了些什么,总归很快拜完了,睁眼后看见攻还傻站着,问,“你不拜拜?”
“拜什么?”攻问。
“什么都可以,”受掰着手指头数,“财运、健康...还有姻缘,你想拜什么拜什么。”说完,他丢下一句,“你拜吧。”然后转身和他老娘进屋收拾去了。
攻看着他的背影,慢慢转回身来对着月亮,整张脸沐浴在月光里,然后合起手,作为一个唯物主义者,开始了他的第一次参拜,他说,“月神月神,求求你...”
回屋的时候,受已经把东西差不多收拾好了,攻见到他,问,“你拜得什么愿?”
受看看他,狡黠的一笑,“我不告诉你。”他又来问攻,“你呢?”
攻也笑,“我不讲。”
但他这么说,受居然把脸一扭,有些气鼓鼓的,攻看得好笑,去拉他袖子,“我不讲你生气麽?”见受确实不理他,又去抓他手,“好嘛,我许的什么愿,你以后会知道的。”
他保证,“真的,你以后会知道的。”
受这才给他个眼神,张张嘴,想说什么似的,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丢给他块抹布,“快走!”说罢,红着脸跑了。
受问攻“喜欢是什么”的时候,可把攻给吓了一跳。
当时攻正在给受梳头发,受的头发又黑又密,但因为经常在草垛里滚,有点打结,还混了草芥,攻就用他从城里带来的那把木梳子一点点的梳,受背对着他,忽然问,“哥,喜欢是什么?”
攻的手顿了一下,“干什么问这个?”
受说,“我妈找人给我说亲,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你说,喜欢是什么?”
攻慢慢恢复了动作,“这么早呢,就说亲吗?”
“不早了,村里都是这样的,再过两年就迟了。”
攻就说,“那你有没有相中的,就是娶媳妇儿,生娃娃,你想生娃娃吗?”
受仔细想了想,摸摸自己被梳顺了的黑头发,说,“我不知道。”他反问,“你想娶媳妇生娃娃吗?”
攻轻轻的笑,“想啊,我当然想。不过只想娶媳妇,不想生娃娃。”
没等受张口,他就接着说,“喜欢就是你看见一个人,你的心就止不住的跳,砰砰砰——砰砰砰——”
受愣愣的,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半天才问,“比野兔还能蹦?”
“比野兔还能蹦。”
“比小鹿还能蹦?”
“比小鹿还能蹦。”
两人说完了,就一起上山,今天还要去看水田。
山路陡,受心不在焉的,攻就一直拉着他。受低着头,一脚深一脚浅的往前,忽然踩到个坑,脚一歪。
攻惊了一跳,赶紧把他给拽回来,幸好没什么事,但拽上来后,受一言不发,呆呆的看着他。
攻急死了,以为他受伤了,去摸他身上,“没事吧没事吧?”但还没摸上,就被受拽住了手。
受看着攻的眼睛,忽然喘了好大一口气,他拍着自己的胸脯,说,“吓死了!差点喜欢上你了!”
在这个年代,知青每人每年有六尺的布票,凭借布票可以去镇子里买布,那个布比村子里的布好,不糙,舒服,体面。
村子里娶亲,不像城里,要二八大杠,要三大件,那太奢侈,但也不能什么都没有,在这里要给新媳妇送白米,红鸡蛋,还有最最重要的,一定要给新媳妇做身新衣裳,这新衣裳,当然最好用布票换来的好布做。
王五最近要娶媳妇,娶的是村西的小娥,他寻思着,要给小娥做身顶顶漂亮的新裙子,但他的布不够,所以他打算去找知青攻换。
在平时,知青是很大方的,他乐于给大家分食物,还有多余的粮票,也很方便的愿意换给大家,可今天,他说,不行。
“一点也不行吗?”王五问。
“不行。”知青攻很抱歉,但还是这么说。
旁边一起来商量的人打了个圆场,“哎呀,知青也是要娶媳妇的嘛,说不定是攒着票准备给新媳妇的呢!”
大家这才笑笑离开,去想别的办法了。
受也在这群人里,不过他没走,留在屋里,问,“你要做新衣裳吗?”
攻摇摇头。
“那就是留着娶媳妇的喽?”
攻不说话。
受鼓了气,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鼓什么,转头走了,攻也不挽留。
日子很快到王五娶亲这天,村里人都出来看热闹,看小娥她哥把她背出屋子。她到底穿上了新裙子,不知道怎么换来的。
看完了热闹,大家去吃酒。攻忽然凑过来,拉受的袖子,说,“跟我走。”
受不想理他,但没拽开,只好被拉着走,跑到他家。
攻一路把他拉到自己屋里,然后从床头搬出个箱子,摆到他面前。
“干嘛?”受问。
“你看看。”攻也不说,只是指箱子。
受就打开了,里面是一个布包,他慢慢拆开,布包里裹着的,正是一件新衣,顶好的料子,六尺的布票都换不来。
“喜欢不?”攻问,“我也给你做新衣。”
攻第一次留宿受家是在一个雨夜,那天他从山下刚下来,就下了瓢泼大雨,他在村边的破屋檐站了半天,雨也没停,眼见天黑了,他正准备冒雨回家时,就见一个伞尖尖冒出来——受来找他了。
受把他拉到自己家,给他找了身旧衣服换上,又给他倒了热水,受说,“你就在这住一晚吧,雨一时半会不会停的。”
攻知道他没别的意思,但还有有些呐呐,“啊...”
“没有什么,”受说,“你现在回去,还得烧热水,发烧了还得老李治。”
攻想起老李那随性的膏药,终于决定住下来。
天黑了,受洗完碗回来,把门插上,幸好他家有两个屋,不会被他老娘看见。不过他还是很小心的贴在墙边听了会,确定除哗哗的雨声外还听见他老娘的呼噜后,才放心的小小声说,“别被我妈发现,她不喜欢我带人来。”
攻于是闭上嘴,一时间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他看着受噗得一声把灯吹熄了,然后很快的爬到床上。
屋外的月光随窗而进,攻看见受坐在床尾,背对着他,回头冲他笑了笑,然后低头解自己外衣的扣子。
那天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攻还是一想起那画面就心如擂鼓。
因为他确定,他一辈子也不会再有像那样心动的时刻。
知青攻因为工作干得优秀,被隔壁村请去传授经验。
村子与村子之间隔得不是很远,但路不好走,所以两边人不常来往。
攻花了小半天时间走过去,讲了大半天的事,眼见天黑了,他要回,那边的村干部拦着不让,说,“一天咋个能搞得明白嘛,饭备好了,晚上在这吃!”
攻没办法,歇了一晚,第二天讲了半天,又要走,村干部还是拦,“屋都收拾好了,在这歇嘛!”攻无奈,又被拽回去。
留到第三天,攻实在待不下去了,他的腿跟自己有意识似的,要往回跑。村干部看出他心思不在这,问,“咋,我们有什么招待不好的地方吗?嫌弃咱们这?”
攻摇摇头,“不是这不好,是村子离不了我。”
没办法,村干部只好让他回去,怕他走不好路,还派个人跟着,结果没跟几步那人就回来了,说攻健步如飞,跑着回去的,不知道为啥那么急。
干部砸吧砸吧烟,胡侃一句,“么嘛,媳妇在被窝里等,这么急?”惹来一阵哄笑。
攻一路跑回去,风鼓起他的衣衫,他的心也被风鼓起来了,他远远的就看见村口湖岸有个人在等,蓝衣服,好布料,是他六尺布票换来的。蓝衣服看见他,扔下手里的篮子哒哒哒的跑来了,跑得好快,赤脚在泥地上留下一串乱脚印,然后光脚丫和黑布鞋相遇,受扑到了攻怀里。
攻好高兴,他把受紧紧抱起来,转一圈,他顾不上别的了,受搂着他,在他脖子跟前不停的问,“想我没?想我没?”
“想!”攻说,热烈而大胆的说,他把受的手拉着,放到自己胸口前,让他感受自己年轻又有蓬勃的心跳,震得受手腕子都发麻,他说,“想你想得,这都疼啦!”
他这才想明白,不是村子离不了他,而是他,离不了村子了。
石榴坝的坝梗真是个大问题,一下大雨,就颤巍巍的要塌。
攻之前和村民们磊了大石头,但现在看起来不得行,还是得继续想办法。
这天夜里,攻刚睡下,就听见外面淅淅索索的,不一会变成唰唰的,他就知道事情要遭。
趁着还没发生大事,他赶紧爬起来,撑着把伞打着灯出去了。
到坝梗那边,果然水已经开始哗哗得淌了,他左右转了圈,仔细的寻找每一处可能会发生危险的地方。
忽然,一处较低的岸引起了他的注意,那边没什么水,但他害怕,雨大了,那边也淹水了。
然而当他走过去,正蹲身查看的时候,忽然噗的一声,泥塌了,攻一下子顺着泥土石块滚到旁边的沟里。
攻被摔得晕头转向,伞没了,灯熄了,他站在雨里有如一只落汤鸡,他伸长了手努力往土里抠,想爬上去,但泥太滑啦,他根本爬不上去。
无奈,他只好坐下来,保存体力。
他的担心是正确的,小小的沟里果然因为大雨开始渐渐涨水,从脚面涨到脚脖子,攻也不能坐了,又站起来。
他被浇得头晕,开始迷迷糊糊的想过往,想他来到村里的日子,想没修好的田埂堤岸怎么办,更多的是想受,想他现在在干嘛,想和他相处的点点滴滴的,想到最后居然有点庆幸,庆幸还好还没和受发生点什么,这样万一他没了,他还能好活,但这么一想,他又有些难过。
这么难过着难过着,忽然,头上传来一阵声响,攻透过雨仔细听了听,是狗叫。
他喊起来,“大黄,大黄是不是你?”大黄是受家的狗,他经常去喂。
大黄汪汪两声,爪子在地上刨,发现他救不出攻,转身跑了。
不一会,一大串脚步声传来,村民们喊,“知青!知青!”当然,喊的最大声的,是受的声音。
受一趴到沟边,就看到攻了,他急着把手伸出去,够不到,牛叔拽着他,说,你这样拉,受于是探出大半个身子,终于把攻拉上来。
拉上来后,大家伙都围着攻,问他怎么样,攻一面回答,一面往外看,没看见受,他跑了,攻心都焦了。
好不容易和大家说完,攻拔腿就跑,他拼命跑,也不知道他哪来还有这么多力气,总算在半道上追上受。
他从后面死死搂着受,说对不起,受没理他,他就一直搂,直到受忍不住转身,给了他一巴掌。
受朝他吼一句,“滚!”然后破口大骂,骂着骂着,突然就哭了。
那么大的雨,流在他脸上,但攻还是一下就发现了,他伸手去擦,擦也擦不掉,这个满肚子文化的知青忽然变蠢了,只会说,“对不起,对不起。”
受哭了一阵,不哭了,嗓子哑哑的和攻回了家,攻给他擦头发,擦脚,但蹲下来的时候,受忽然抱住他,攻听见他细声细气的呜咽,他说,“你死了,你让我怎么活?”
攻真的特别喜欢受家门口的夜来香。
受家不算很大,是铁门,刷红漆,掉了很多皮,都变黄了,旁边是石头墙,围成个院子,院子外,地上糊了些水泥,每天扫得干干净净的。墙根处,种了很多花,月季、韭菜花、柴胡,最最多的还是夜来香,每到夏天傍晚的时候,夜来香就开放,吐出热热烈烈的香。
攻就从门边路过。
每次他路过时,他的步子就变得特别的慢,鼻孔翕动,拼命闻花香味儿,眼睛也不听使唤,往门里看。
受家的门白天总是敞着的,村里都这样,不会有人白天关门,于是傍晚的时候,攻就能听见院子里传来受喔喔喔喂鸡的声音,看见受忙忙碌碌的身影,有的时候幸运,还能看见受搬了板凳坐在门口挑豆子,挑完了刷刷得颠两下,筛出很多豆壳,这时候,攻就会很不要脸的停下来,看着受筛豆。
“你看什么?”受问,他还在生气,几天没理攻。
“我...”攻眼神游移着,指指墙根,“我来看花。”
“香吗?”受问。
“香。”他老老实实的答。
“看不腻吗?”
“看不腻。”
就这么看了半个月,攻天天来看。
终于有一天,受在筛完豆后站起来,说,“你要是喜欢,就挖一棵回去种。”
攻问,“不会养不活吗?”
受白了他一眼,“这是野花,它不想活,在金盆里也种不了,它要是想活,在烂屋也能住得下。”说完,捧着簸箕转身走了,还啪的一下关了大门。
攻被关在门外,险些被拍到鼻子,但他看着大铁门,嘿嘿嘿的笑了。
攻发现受长高了。
“还长胖了。”受在他面前转了一圈,把袖子撸起来,给他看自己的膀子,“前两天爬树感觉有点费劲,我是不是得少吃点。”
攻塞给他一把牛奶糖,这是他最近新做的,说,“一点也不胖。”
这是实话,受原先有点太瘦了,挽起裤腿走在沙地上,两串脚印细脚伶仃,现在长胖一点,反而好看。
攻去看他的手腕,白白的,肉肉的,很润,让让他想起玉,攻把他袖子给放下来,带他去村子里转。
前两天村里发分粮,一人半袋面,还有几户没领,攻要去给他们送过去。
这几户人家基本上都是老人,除一家外,就是村西的王寡妇。
王寡妇今年只三十,但已经做了十几年寡妇,攻和受到她门前的时候,见她大门紧闭,敲了半天也没人应,他们只好把面给藏在柴垛里,然后一起往外走。
回村的路经过一大片玉米地,此时玉米还没长熟,包在绿油油的叶子里,坠下来几缕须子,随风摇摆,攻和受就穿梭在这片玉米地间的田埂上。
忽然,一阵怪异的,淅淅索索的声音传入两人的耳朵,受和攻对视一眼,“是不是有贼?”
攻也不知道,他凝神听了会,没听明白,但他本能的觉得不是,所以说,“要不要去看看?”
受点点头,攻就蹑手蹑脚的靠过去,受跟在他后面,跟着跟着,前面的人顿住了,他一下子撞到攻背上,正摸着鼻子想问他干什么,就见攻猛地转身,脸涨得通红,拉着他嘘声说,“快走快走!”
受不明所以,“怎么?”边拼命往那边看,然而一片被压倒的玉米杆子上,就见两件粗布褂子,一件男人的,一件女人的。
受意识到什么,脸也一下子变红了,灰溜溜的跟着攻,像做贼似的跑了。
当天晚上,攻就做梦了。
他没这方面的知识,所以这个梦那么的模糊,但迷糊得湿热,他梦见绿色的玉米地,倒伏的嫩杆子,散落的蓝褂子,还有白润润圆滚滚的手臂。
醒来的时候,满头大汗。
外国小说常形容美人“肉*”,攻先前是不明白的,什么身材在他眼里都一个样,他瞧不出区别。但现在他却突然知道,他本只对受不再那么瘦弱而感到满足,而现在,这满足变味了,白手臂也有了别样的意味,他这个男孩子也突然长大了。
他觉得自己很畜生,是流氓。
这么自我厌弃了一会,天亮了,流氓知青爬起来,收拾了自己,提上只老南瓜准备去做点不流氓的事。
他来到了受家,然而让他意外的是,受不在家,老娘顶替了受的位置,坐在门口筛豆子。
攻讪讪的,但人家都看见他了,他也不能跑,所以只能硬着头皮去跟老娘打招呼——不知怎么的,他见受妈总有点发怵。
老娘抬起手,刷刷地颠两下簸子,豆壳就飞出来,平时这个动作攻是很喜欢看受做的,怎么看也看不够,可今天他却一眼没往那边看。
“你费心。”老娘说,她把筛子放到门边,接过南瓜,“进来喝杯茶吧。”
攻就跟进去了,一进去就闻见一股香味儿,是老娘供奉的香案,上面插着三根细香。
“祭他爹的。”
“哦。”攻不知道她为什么来这么一句,只傻傻的这么回。
老娘安排他在离香案不远的桌子边坐下,给他满满倒了杯浓茶,然后问,“知青今年多大了?”
“23。”攻老老实实说。
“哦。”老娘沉吟了下,“也不小啦...有说亲吗?”
攻心里咯噔一下,摸不准她的意思,“没。”
“怎么还没有?”老娘抿了口茶,发出的声音很轻,“是没人做主吗?”
“我年纪还太小。”
“不小啦。”老娘又喝了口茶,“我家那个都要开始找了...知青有看上的吗?”
攻真的局促不安了,“我...”
“有吧。”老娘说,“知青,你还年轻,别做错事。”她说着,噔得一下把杯子哚在桌子上。
攻悚然一惊,看向老娘,老娘那双发灰的瞎眼也看着他,明明该看不见的,可此刻却像洞悉一切。
走出门时,攻像丢了魂似的。
他脑子里不断绕着老娘的那句,“不为你,也该为我家那个。”
“我就这么一个儿子,知青,你别做错事。”
受发现攻是在躲着他了,因为他去找攻,不是被告诉不在,就是说忙。
受不明白怎么回事,摸鱼都蔫蔫的了。
“人家年纪到了,该谈婚论嫁,哪能天天跟你混在一起。”坐在门槛边纳鞋底的老娘说。
受猛然抬起头来,“他要娶亲了?我怎么不知道?”
老娘老神在在,“你不信,就去看看,他屋里来了个女学生。”
受的心咚咚跳起来,他鸡也不喂了,穿上鞋子就跑,一路跑到攻家附近,躲在竹林子后面,果然一眼见着一个穿白衬衣的女学生。
受愣愣的看着她,看她梳得黑黑亮亮的长头发,看她整齐干净的衣服,而他自己则头发乱乱的,穿着很旧的、打补丁的衣。受就这么缩在那看攻和她说话。
然而和他想象的不同的是,攻并不是和她在说什么谈婚论嫁的事,而是说,“你跟我父亲说,我不回。”
“好,”女人点点头,她的任务只是传达攻他爸的意思,至于能不能带回攻,不强求,所以她很简单的放过了攻,然后怡然的环顾四周,“这里的风景可真好。”
然而当她的眼睛抓住藏在竹子后的一片衣角时,她愣住了,“那是?”
攻也看去,他对那身影多熟啊,一下子就认出那是谁了,没等他作何反应呢,那身影已经很快的跑了。
攻一看他就知道他误会,赶紧也走,穿过竹林,把受拽住。
攻拽着他,也不说话,他不知道说什么。这几天,他心乱得很,一直在想老娘的话,在想怎么办,有时候他想,干脆带着受一走了之算了,不管这些乱七八糟,但他又想,不能那样,那样会让受遭议论,他就算自己挨骂,也不能让受挨骂,更何况,背井离乡,漂泊无依,他不能让受过那样的日子。
他没说话,受就甩开他的手,背过脸去,攻还想拽他,却忽然听见一小声吸气声。
这声音像电打一样穿过攻的全身,他整个人都木了,他说,“你哭了?”
受转过来脸,他的眼红红的,里面汪着两潭泪,脆弱得像只兔子。除了雨天那次,他哪里这样过,攻看见他哭,心都要碎了。
攻想,老天,我这是干了什么事?我发誓不再让他哭,可他只哭了两次,竟全都是为了我!
这下,攻什么都顾不得了,甚至想不起拿帕子,就拿手掌给他擦,哄他,“别哭,别哭。”
受动也不动,就用那双红眼逼着他,问,“你要回城里吗?”
攻说,“不回。”
“你要和人娶亲吗?”
“不娶。”
“那你为什么躲我?”
攻说不出来了,受见他又不说话,一下推开他的手,狠狠抹了把自己的脸,恨恨的盯着他,“我要是哪里惹了你,你就说出来,我们也好一刀两断,这样不上不下的吊着,很好玩吗?”
攻绝没有这个意思,可受已经说,“咱们别见了吧!”
这话说的,攻浑身发冷,怎么能这样呢,若是不能让受知道他的心意,他不如死了还好,所以他拉住受的手说,“我对你的心思,你还不明白吗?还不知道吗?”
他又把受的手放到自己胸口前,“我真恨不得,恨不得把心掏给你看了!”
受默默流了会泪,半晌,才咬着唇说,“我知道,我知道。”
但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人预料的,有句话叫天不随人愿,然而这“天”有时也是人为的。
攻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在小汽车里,外面已经是镇子上的场景了。
旁边两个卫兵看他醒了,把窗关上,不让他看。
攻怎么也想不到,就在他拒绝父亲的要求后,那人居然会派三个人直接来把他绑回去。
感受着离村子越来越远,攻焦急,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慌,所以强装镇定,“两位大哥,我行李还没收拾。”
“我们给你收好了。”
“我工作还没交接。”
“上面安排了人。”
“我、我还没和村里人打招呼。”
两人看了他一眼,“我们跟人说了你回城了。”
攻急了,破口大骂,“让我回去!你们不能这么绑我!”
他挣扎起来,然而平常人哪能赤手空拳干过两个警卫的,更何况他还被绑着,所以很快,他被搡回去,压的严严实实的,像只挨揍了的牛。
牛不服的喘息着,又发动了几次反抗,无一例外不以失败告终。
眼见着都快开出镇子了,攻终于妥协,哀求道,“求求你们了,两位大哥,让我回去吧,至少,至少让我留句话。”
两人面面相觑,不发一言,似乎很不理解他对那个贫穷山村的留念。
“求求你们,”攻真的在哀求,他想到受发现他莫名其妙走了,会难过,他就揪心,这时,他的骨气,他的傲气,全都没有了,只剩下最本能的哀求,“求你们了,我媳妇不识字,他还等我呢,我走了,他怎么联系我啊?他找不来的,我求你们,让我回去吧!”
攻最后还是回家了,被绑着回去的。
到家的时候,平时冷脸的父亲对他表示了热烈欢迎——政策变了,鼓励青年下乡扶贫,积极下乡的青年会得到优待。
“这小子,”父亲拍着攻的肩膀,好似他的下乡是一场巨大的阴谋,“看不出来还挺有远见。”
攻只有冷冷的一句,“我要回去。”
父亲的脸色不好了,“回去干什么,你的工作已经完成了!”
攻还是说,“我要回去。”
父亲忍着怒火,最后没忍住,给了攻一巴掌,把攻脸扇歪过去,“翅膀硬了是吧!在这待着有什么不好,有车有房,我给你娶个好媳妇,过日子!”
攻跟个木头似的,半边脸肿了,也不叫疼,张张口,还是,“我要回去。”
父亲怒骂起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的破事,做的脏事,你跟那个不三不四的东西...”
攻尖叫起来,怒吼起来,“他不脏!”他的眼泪终于下来了,他能挨他爸的揍,但他不能听到受被侮辱,“他不脏!我们的事也不脏!”
攻被关到屋子里,没有饭,饿得胃不断分泌胃酸,不过他一点也不想吃东西,这点疼痛能提醒他还活着,他需要疼痛。
他滑到角落,靠着墙蜷缩,终于期期艾艾的哭起来,眼泪掉到裤子上,他也不管,他像条挨打的流浪狗,大黄都没他这么可怜,他只能听见自己小声的呜咽,“他不脏,我们的情不脏...”
父亲帮攻申请了新工作,攻不愿意去,就一直被关在家。
攻整天浑浑噩噩,他不想看书了,曾经他是多么手不释卷的青年,现在他看不进书了,他也不怎么吃饭,瘦了一大圈,像死尸似的活,死尸是没有魂的,他的魂在几千公里外的小砀村。
他开始写信,他知道自己寄不出去,父亲不会给他寄,但他还是写。他摊开一沓子信纸,想,我写什么呢?先写我不告而别的原因吧,我是身不由己,我现在暂时回不去啦,但你别担心,我吃好穿好呢,我早晚回去找你。
你生我气吧?你别生我气,你气,我心疼,你要是能掐我消消气,就掐掐我,我给你掐一辈子。
他写,写了好几张,才想起,哦,我媳妇不识字呢,写这么多,不是为难人吗?不能不能,不能这样,所以他团了团,又给扔了,他开始画画,画夜来香——夜来香还好吗?画月神——月神听见我的愿望了吗?画野兔子——野兔子在蹦蹦跳。
他想,他会不会给我写信啊?他教了受一共126个字,全是用手指头,一笔一划在手掌心里教的,这126个字里没一个是关于“情”和“爱”的,但情和爱早在指头间传出去了。
他写啊写啊,从天亮写到天黑,写到笔断纸干,到最后,信纸上只剩下四个字——我好想你。
我好想你啊,我从来不知道想一个人,这么难过的,我心疼啊,心疼到木了,我想你想得吃不了饭,想你想的寝不能安,你有没有想过我?我没教你过“思念”,但让你给我写,能不能写出“丝连”?我们的情,不正像丝一样,颤颤巍巍,却怎么也不断吗?
有时候我们感叹梁山伯与祝英台,说他们怎么就到了化蝶的地步了,但现在一想,父母的力量压在人身上尚且能让人无法喘息,更不要谈时代的洪流,封建的背影。
攻最后还是去工作,他尽快适应城市,只是为了更好回到山里。
就这么过了153天,3672个小时,当他再一次说,“我要回去。”时,他爸终于没办法拦住他了。
攻坐上了火车,坐上了汽车,最后走上了土路。他跑在通往小砀村的山路上,这路上的每一处他都一清二楚,但就算是第一次来,他也没觉得这路有这么长过,他恨不得立刻飞上去,去看那围坝,去看坝边,是不是有一个人正在等他。
然而当他真的站在石榴坝边时,他却傻眼了,一眼望去,小砀村空无人烟,路上长满了杂草,到处是断壁残垣。攻的心怦怦跳起来,他深呼吸了几口,努力冷静下来,然后鼓劲跑到受家门口。
没有人,也没有人,大铁门半开着,红皮已经彻底脱落,变得锈迹斑斑,夜来香死了,只剩下枯枝,他走进家门,里面也空空如也。
正当他怔愣不知所措时,忽然有一粗哑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你是谁?”
攻猛地回头,看见一独眼老头看着他,他问,“小砀村的人呢?”
老头看他面相,不像坏人,咳着痰说,“哦,都迁走了。”
“迁走了?为什么迁?”
“石榴坝老是塌,新来的干部就把大家迁走了。”
“迁去哪了?”
他的语气让老头疑惑,“迁去哪了...谁知道,那么多人,肯定不是在一块...你来寻亲?”
攻心里猛跳,赶紧点头,“对,你认不认识一个男孩子,大概20,这么高,”他比划着,“头发很黑,眼睛很亮,总喜欢笑,他叫...”
“哦!”老头恍然大悟般,“是那个水性很好的小子吧?长得白?”
“对!”攻忙说,“他在...”
“你恐怕找不到他了。”老头打断他。
攻愣了,心里忽然产生一种刻骨的寒意,他咬着牙问,“什么意思?”
“就在,迁走前吧,石榴坝涨水,有个小孩掉到水里,就是这个男孩子下水去救的,他说他自己水性很好呢,然后...没啦!”
攻脸一下子白了,他往后倒了半步,失魂了似的,老头看他这样,问,“你是他什么人?要不要我给你查查...”
“不用了。”攻说,“不用了。”
说完,他转身,跌跌撞撞的往山下走了。
攻真的不读书了。他辞去了原来的那份工作,开始整日喝酒。
他在家门口种满了夜来香。
他像具死尸似的活。
攻妈不知道他怎么回事,去问他,求他,给他请道士,道士是个骗子,装模作样,掐指一算,说他是魂丢了,要喊魂。
攻也一动不动,木然的看着他开坛做法,如跳梁小丑。
法术当然没用,道士说,他的魂回不来,以后要看他自己的造化,然后走了。
请了西医来,医生说他得了忧郁症,要找到病因。攻妈不懂,她期期艾艾的说,“为了那点小事,值得吗?”
攻张张嘴,又闭上了。
他们不懂,那个遥远偏僻的小山村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永远只说,那点小事。
所以他只说了一句,“我想吃野莓。”
最终他身边的人都离开他了,因为他的“堕落”,没人明白他,就像当初没人明白他为什么下乡。
当天晚上,他做了个梦。
他梦到以前,收了玉米后,扒了皮的玉米晒干在谷场,金灿灿的堆在地上,他坐在玉米堆上,受在他旁边。
受躺着,晒干后的玉米很硬,他也不介意,大咧咧的躺着,然后把头枕在攻的腿上,攻就边闻着阳光的香味儿,边一点点的用木梳子给他梳头发。
受问,“哥,你是不是去过很多地方?”
攻说,“也没有很多,只去过北京、上海这类。”
受说,“我听说有些地方到处都是沙子,都没有水的,北京上海有这样的地方吗?”
攻因为他天真的话笑了笑,把草芥扔到地上,“那叫沙漠。”
受就有些不好意思,“哥,其实我想去沙漠看看。”
攻摸摸他的头,“哥以后带你去。”
于是当攻的家人第二天醒来时,只发现他留下一张纸条,“归期不定。”
攻四处旅行。
旅行是需要钱的,所以有时候他做义工,就是那种他给人打工,不要工钱,别人给他提供食宿,有时候他做一些小生意,赚一点钱。
他一刻不停的走,去过了很多地方,做过很多工作,他也拍了很多照片,沙漠的,长江的,每一张照片他都细心保存,默默的看。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政策改变,改革开放,第一批做生意的人几乎全富起来了,于是原先远离攻的那些亲戚朋友又凑过来,大赞他有远见卓识,好似曾经痛批他“堕落”的场景从来没发生过。
对于这些,攻只笑笑不说话。
他赚了钱,自己花的并不多,他的生活实在简朴,剩下来的钱,一部分用来支援山村。
他不下乡了,他没法再对哪个山村那样鼓足干劲,全心全意,所以他就拿出钱,让其他年轻人去实现他们的理想。
他经常和这些人联系。
这天,一个下乡干部来找他,这人去的乡村比小砀村有过之而无不及,更贫穷,更艰苦,可她一点也不怕,她眼睛总是亮晶晶的,她神采飞扬,她说,“我们这村有个大湖,连着好几个小湖,一下雨我就愁死了,土也滑,害怕塌,你说这可怎么办?”
攻给她提了些建议,她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诶,我记得你以前不是也治过这个吗?好像挺有成效,要不你跟我去看看吧?”
攻不说话,她就劝,“去看看吧,实地考察一下,算是我跟你请教了。”
攻于是答应了,这相似的情况让他不得不答应,没来得及治好的石榴坝是他一辈子的噩梦。
他就跟着干部一起坐火车,坐汽车,坐三轮车,然后地走,路上干部想到什么,噗嗤噗嗤的笑起来。
“怎么?”
干部笑得眼都弯啦,“对了,我忘了告诉你,前不久我们这来了个小同志,协助工作的,你见着他可得小心点。”
“他脾气不好吗?”
“不是,”干部抹掉眼角笑出来的泪花,“他的性格,怎么说,很泼。”
“泼?”
“是,”干部回忆着,“这么跟你说吧,刚来的时候,有个同志受不了苦,半夜在那闹,大家嘴都说干了也没用,结果本来说去睡了的他忽然啪得把门踢开,然后薅住那人来了句,‘你再说句试试!’”干部笑死了,“当时就把那人吓愣住了,憋着气回去的,你说他泼不泼?”
攻也笑了,“确实很泼。”
到了山村,干部给大家介绍攻,大家都知道这位给他们提供了很大资金帮助,都很友善,只是没见到那个很“泼”的同志。一个黑脸姑娘挠了挠头,憨厚的说,“他大概去捉鱼了吧,说要给大家加餐呢!”然后现场又是一阵笑。
趁着还没吃晚饭,攻就换了胶鞋去坝梗上走,他踩在烂泥地上,啪嗒啪嗒,眼睛望着水波凌凌的湖。这湖确实危险,他的脑筋动起来,思考对策,边想,边蹲下查看土壤。
突然,后面传来一声呼喊,“喂!那边干什么的?不要命啦?”
然而攻想得入了迷,压根没听见,那人于是放下笼子,轻快地跑过来,赤脚在泥上留下一串脚印,他跑到了,一把把攻拽起来,然后愣住,“你...”
攻看着他黑色的乱头发,亮亮的眼睛,跑得红扑扑的脸,心终于活过来,再次扑通扑通的跳起来。
月上柳梢头,攻沐浴着皎皎的月光,心想,月神月神,我的愿望,终于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