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走狗的绝症离职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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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镇抚司,共有八十一道刑责。”

“状元郎可是想要,逐一领教?”

耳侧冷冽话音刚落,整桶混了冰渣的冷水,便兜头盖脸浇了下来。

刑架上的青衫男子登时彻底清醒过来。

一身粗布青袍也被淋了个透彻,刺骨寒意也顿时自天灵盖蔓延至全身。程如一才受过鞭刑,手腕又被鱼线牢牢绑在刑架上,叫冰水一激,稍稍挣扎,鱼线便往皮肉里陷。

他咬紧了牙关,不住地打着寒颤。挂在长睫上的冰碴子因呼吸融化滴落,他缓了口气方能出声,头脑尚不清醒,仍旧忙不迭的应着发问者。

“招,招……我什么都招……”

程如一半睁着眼,视线透过连绵不断的水珠,落在眼前人腰间那玄铁令牌上。

斗大的“镇抚司”三字,还真是好不威风。

镇抚司,大楚最为臭名昭著的官署。其行事残忍、无孔不入,恶名震慑庙堂江湖,直隶圣上管辖,权势滔天,不受任何其他部门管辖,到手的犯人,生杀大权尽在掌握。

故而死于诏狱酷刑之人,不计其数。

民间人人皆知,这镇抚司,是皇帝手下最忠心的一条疯狗。

缓了半晌,程如一心道自己这是还活着呢。不是做梦,也没下到真十八层地狱,却是还半死不活的停留在这人间的诏狱里头。自己这风光一时的今科状元,竟也要成为这诏狱万千冤魂中的一员了。

活着好啊……活着受罪。

纵是当今皇帝御笔亲点的状元郎,也逃不过沦为党同伐异的祭品,被丢到这吞人骨血的镇抚司里来。

叹了口气,程如一费力挑起眼皮,哆嗦着仰了头。

他眼前的黑袍男子,二十七八的年纪,发髻束得一丝不苟。程如一心道:好好一个大活人,怎得非要板着一张死人脸……

一看见这张脸,程如一就浑身都疼。脑海里不由得又蹦出那人凶神恶煞,毒打自己的模样。

是了,都说十殿阎罗,这人间的地府里也得有个阎王爷坐镇不是?这位穷凶极恶的官爷,便是刚刚言语恐吓,且赏了自己好一顿毒打的阎王判官。

镇抚司总指挥——严况。

程如一心下暗叹。严况这人,不比自己年长几岁,便能坐上这等高位,果真如传闻中一般,心狠手辣,且……

想起了什么,程如一眼里忽然恢复了些光彩。他斜瞥严况道:“难怪外头都说严大人是玉面阎罗,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嗳,瞧瞧大人这双“桃花含情目”,再看看这副“如画玉尘容”,卿本佳人……”

“奈何……为鬼啊?”

说罢,程如一再度卸了劲垂下头去,心道这贫嘴贫舌原来也是要体力的。

严况,身为臭名昭著的酷吏头子,手里审过的人不计其数。上至王公贵族,下到贩夫走卒,然而死到临头还能反过来挑逗他的,程如一倒是头一个。

面对程如一言语挑衅,严况不为所动。只道这没有文曲星罩着的落魄状元,竟还敢如此不知死活。

严况道:“文采斐然,牙尖嘴利。你这造谣生事的今科状元也是名副其实,本官算开了眼。”

程如一满不在乎道:“嗳……管他状元郎白眼狼,进了这镇抚司,还不都由您说了算……?”

本是同朝为官,初次交集怎得竟是这般场面……程如一想不通,也没力气去想,耳边专属严况那阎王判官般的声线再度催命响起——

“今日早朝,御史大夫袁善见泣血陈情,说伪造天石污蔑贵妃一事,罪责尽在你一人,他是受你蒙蔽。”

程如一低不可闻嗤笑了一声,随即爽快道:“好好好,都是我的罪过……严大人,早就说了,我都认,什么都认……别打了,真的,真的很痛……”

什么名啊利啊,甚至于这条烂命、贱命,程如一都只想快快甩脱开去。身上叫鞭子招呼过的地方被冰水浸了,此刻又痛又麻,宛如虫蚁爬满全身,争先恐后誓要把他啃食得干干净净。

程如一是寒门出身,不怕吃苦,也不怕痛,甚至不怕死。但信念里值得他奋不顾身的东西,已经全然崩塌了。

忍辱负重寒窗十数载。自己几乎是连滚带爬才进得这上京都城,却一步踏错步步错,入绝境,至死路。

没必要,没必要再死撑了。

严况又道:“伪造谶言污蔑贵妃,此罪可认?”

程如一连连点头,牙齿打着颤。虽不想再多说半句话,却又怕怠慢了这阎王恶鬼,再遭折磨,只好硬着头皮开口。

“认。天降祸水,杜女窃国,是我,亲手将这八个字刻上石碑,又鼓动工匠村民去挖……”

严况毫不意外,继续问他:“结党营私构陷丞相,此罪可认?”

程如一爽快点头:“认……同御史大夫袁善见,伪造证据,构陷丞相韩绍真贪污军饷三十万两……借谶言污蔑贵妃一事也是他授意,我发誓,所言句句属实……”

严况:“悔婚不娶买凶杀人,此罪可认?”

只要能痛快上路,什么罪不能认?

程如一闻半垂的长睫抖了抖,犹豫一瞬即逝,继而连忙道:“认……蒙杜侍郎青眼,许配爱女,然罪人趋炎附势,欲另娶袁御史独女,悔婚在前买凶杀人在后,害了杜小姐,一条人命……”

几段话已快耗尽程如一所有力气,他阖眸垂头,只想求得片刻喘息。

严况蹙眉:“如此说来,你才是祸水。”

说罢,严况微微俯身,打量着程如一侧脸,抽出腰间匕首,刀鞘一推一顶,打下颔挑起程如一那张惨白的脸。

严况心下一叹。不得不承认,这副藏着黑心肠的皮囊倒真是一等一的好看。是种雌雄莫辨的美,明明已经狼狈不堪,呼吸眨眼间,却仍渗着一股文人墨客的出尘雅韵,眼角眉梢又带着山灵海妖般的魅惑动人。

严况道:“难怪杜袁两家女儿皆被你迷的神魂颠倒,一个为你闹到御前,一个为你丢了性命。”

程如一不反驳,有气无力道:“所以,严大人……什么时候能赏罪人个痛快的?”

夹杂在程如一发丝间的水珠冰碴,滴滴滚落在严况持刀手背上,严况见状抽刀甩手,任由对方脖颈一歪垂下头去,侧身负手再道——

“状元郎记性不好。不过半刻而已,就忘了方才这顿鞭子,是为着哪桩才挨的了。”

程如一闻言心头猛然一跳,咬牙皱眉,不住发抖。

严况却依旧冷着脸,一字一句缓声道:“鞭刑,不过开胃小菜罢了。程状元,吃过海虾吗?足有本官手掌这般大,肉质鲜美多汁,唯一的缺点是虾线又粗又长。有经验的庖厨,会用一种特殊的弯刀,一划一挑,便能轻易给海虾,开背挑线了。”

“很巧,镇抚司也有这种弯刀。”

程如一倒吸一口凉气。心道不妙,这恶鬼是要把他当海虾挑了……

“该认的都认了……你还想怎样?”程如一仰面扭头,不敢直视严况手里那寒光熠熠的钩子,咬着下唇,头使劲儿往后倾。

严况瞧着他仿若受惊的羊羔,冷漠不改道:“弑父杀母,虐杀亲随。这两道罪状,你方才便含糊其辞,不肯交代清楚,如今又只字不提,看来程状元是嫌本官招待不周了。”

说罢,严况绕到程如一身后,冰冷锋刃贴上后颈,惊得程如一打了个激灵。

“别……别别别!”

“严大人……阎王大人!我说了我认,我都认……但,这两桩,可否容罪人多些时间编……想一想?实在是时日太久,记不得,记不得了……”

不待程如一说完,严况翻掌握紧,铁钩掌中翻转,贴着程如一后颈线向下一带。

严况刀法太快,皮肉边缘先发白,随后才渗出这层层沓沓的殷红来,笔直的血痕从后颈到腰窝,衣料迅速与血肉粘在一处,刺鼻血气再度扑鼻而来。

要命了……

皮开肉绽,抽筋敲骨。

什么尊严风骨,此刻尽被程如一抛诸脑后,他疼得摧心剖肝,喊得也是撕心裂肺。

程如一此刻真像是案板上的虾,挣扎间,捆着手腕的鱼线也嵌进肉里,此时此刻,呼吸于他而言皆是酷刑。

缓了许久,程如一下意识的嘀咕着:“痛……这次肯定会死了吧?我是不是……快死了……”

严况负手甩去刀上血珠,不忘添堵道:“刀入半寸,不伤及脏腑心脉,皮肉伤罢了。状元郎可知,人这一身血有百两,阁下才流了三分尚不足,如何会死。”

程如一大致听清楚了。他想骂人,但发不声儿来,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词好句来骂严况这个庖厨阎王,是自己但凡还能有命在,就是咬破指头写血书,也要骂他个狗血淋头……

他不明白,到底是得罪了天上的哪路神仙。自己明明已经一无所有,满身污名了……

就连个好死也落不得?

大楚人人皆知,进了这镇抚司,便不可能活着出去。

所以自己只是想死,想痛痛快快上路而已,怎么就这么难啊。

程如一半塌着眼皮,四肢不受控制的抽搐,隐约却听见脚步匆匆,有人对严况道:“指挥,韩相爷来了,正在前厅等您!”

韩相爷?程如一闻名不由回神。是袁善其命自己去构陷的那个丞相韩绍真?这也间接算是自己的死对头了,他这会儿来干什么?

来……要自己的命?

光影两分,一步便踏出昼夜之别。镇抚司的前厅灯火通明,干净整洁。与刑房里鬼气森森的地狱景象,竟是完全不同。

前厅中,紫袍玉带者正端坐主位捧茶深思,乌纱帽上明珠夺目,年岁不减风华反增厚重沉韵。

听闻脚步声,韩绍真眉心猝然一动,略抬眼,便现不凡威仪。

“况儿!”

见来者是严况,当朝宰相韩绍真连忙搁下茶盏,主动迎上前去,紫袍沉肩,原本不怒自威的神色,顿时改换成了和蔼笑意。

韩绍真道:“况儿,老夫都递三回帖子了,你这孩子,怎得一封也不回啊?”

“伤好的怎么样了?送去的补药可还好用啊?”

“少来这乌烟瘴气的地方。你是总指挥,像审问犯人这种杂务琐事,交给手下人去办就好,何必事事亲力亲为……”

“韩相公。”严况打断他,不耐烦的看向这与自己有几分眉眼相似之人。

与方才对着程如一的冷脸不同,此刻他神色里多了几分复杂踌躇。

严况直言道:“若为公事,请韩相公在此呈上公文。若为旁的,司里事务繁杂,恕下官不能奉陪。”

“什么公事……”韩绍真扫视周围,确认四下无人后探头道:“我找你,就不能是为了私事?”

严况后退,与韩绍真拉开距离,脸色似乎比先前更加难看,仿佛既厌恶又想逃避,开口便是冷言冷语:“下官出身卑贱,岂敢与韩相论私?若尊相口中的“私”,是“结党营私”的“私”,卑职刚审完那今科状元,有他作例,严某更不敢动这个心。也请韩相公爱惜羽毛,莫要违逆圣意。”

韩绍真被噎了一通,却一副习惯了的模样,无可奈何的连连点头:“好好好……就当是老夫下朝路过你镇抚司,来讨杯茶喝成了吧!对了,说起那状元郎,你可仔细些,莫让他死了。”

“如今他落到你手里,真是天助我也!这可是一举扳倒袁;

“韩相公!”

严况再次打断,古井无波的眼底渗出一丝怒意:“相府在南街,相爷下朝,来镇抚司可并不顺路。”

“还有,相爷注意言辞。镇抚司是陛下的镇抚司,不是严某的,更不会是你韩相公的,助不了相爷分毫。”

韩绍真皱眉,捏紧扳指想再说些什么,忽然一阵慌乱脚步声,打破了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一名狱卒急匆匆赶来,似有急事,然而一看这凝重气氛,刚想开口又憋了回去。

“有话就说。”严况又瞥了韩绍真一眼,冷声对那狱卒道。

韩绍真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掸了掸衣摆,恢复先前老谋深算的模样,悠悠道:“说吧,老夫也不是什么外人。”

“是,卑职见过相爷……”

狱卒恭恭敬敬对韩韶真行了个大礼,随后才道:“禀指挥……不好了!袁家小姐带人来,闹着要见你!说是一定要允准她探那程状元!不然,不然她就……”

严况闻言不耐烦的皱起了眉头。韩绍真却眯起眼问道:“她就如何?”

“她就一头撞死在镇抚司大门口!”狱卒慌张答道:“听说她刚从宫里出来,闹过了御前,陛下娘娘都拿她没法子,她才又跑来镇抚司!”

“御史大夫袁善其的嫡长女,谭皇后的表妹……严指挥,你遇到麻烦了啊。”韩绍真拍了拍严况肩膀,严况不着痕迹的侧身避开。

韩绍真只得尴尬收手,干咳了两声:“既然严指挥有公务在身,老夫就不叨扰,不叨扰了。”韩绍真说罢转身要走。

严况犹豫片刻,还是开口叫住了他。

“请韩相公从东门离开,免得真被那女子溅一身血。”

韩绍真面露喜色,刚想开口说点什么,见还有旁人在,硬生生把话憋了回去,叫上随从打侧门离开。

眼见紫袍背影离去,严况思绪纷飞翻覆。

儿时情景在脑海中一幕幕浮现。届时记忆中的面孔还年轻,未曾身着紫袍,也不似如今这般满脸城府。

那是京城韩府的大少爷,英武潇洒,风趣幽默。也是他,陪着自己打马球,逛灯市。

虽非父子,亲如父子。

那时他对自己说,“况儿,伯父会护你一辈子!”

言犹在耳,物是人非。

狱卒道:“指挥……怎么办?袁家小姐还在外头闹呢!”

严况思绪被拉回现实。现今出了大案,里头有个倒霉的今科状元,在等着他大刑伺候;外头还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小姐,正嚷着要见他这个阎王爷。

大案一出,前朝后宫所有的眼睛都在盯着他。

他哪有时间去回想那些,尘封了几十年的荒唐过往?

忽然之间,一阵剧痛自他胸口怦然炸开……!

铁血冷情如阎王判官也遭受不住。严况不禁闷哼出声,咬牙吸气,额上青筋暴起,抬掌一把捂住胸腔,发力狠按了下去!

狱卒大惊:“指挥!您怎么了这是!”

狱卒连忙上前去扶,严况却后退两步,倏然扭头,一口朱红呕在地上。

“指挥……!卑职,去、去……去请大夫!”

狱卒被这场面吓得不轻!镇抚司里谁不知道他严指挥命硬得很?生死簿上怕是都没他的名字,怎得如今,竟吐了血!?

严况扶着椅子将将站住。这满口腥甜的叫他有些反胃,只胡乱伸手去桌上取了盏茶,仰头一口猛灌下去,随即半合眼瘫坐在地。

耳边本寂静无声,却刹那间,杀声骤起,大火烧断房梁,噼啪做响。

严况额上冷汗涔涔,不知伤痛缘故还是幻觉所致,他捏紧了拳重重捶在地面。

耳边又来寒风呼啸,阵阵哀嚎声响彻山谷,一时分不清狂风呼号抑或人声惨叫。

严况耐不住闷哼出声,嘴角又是鲜血淋漓,再睁眼,只觉视线模糊,他摊开手掌,抹去嘴角血迹,默然看向刑房那头。

程如一,你我皆是棋子,只不过是我的执棋人……

他赢了这次而已。

————————

说起镇抚司牢房环境,大抵也不比正统的阴曹地府要差。

严况有事不在,审讯需得中止。程如一被狱卒随意扔在一团乱糟糟的草垛子上,那里头还残留着“前辈”们的血痕。

阴冷潮湿的壁上也有着无数“前辈”留下的抓痕遗言,四面封死,半点光影也没有。

或许,像自己这种黑心黑肺的人,就该当烂死在这种不见天日的鬼地方吧。

这是程如一再度醒来时,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

不记得自己昏迷了多久,程如一只觉手脚冰凉,身子却发烫,试图爬起来却用不上力气。

“要死了吧?这回真的快死了吧……”

程如一嘟囔着,又尝试挣扎了两下,确认自己爬不起来后,满意的松了口气。

“快些吧,快些吧……”

体温升高,意识也随之消沉。程如一合上眼,当初金榜题名的风光还历历在目,如何……如何就沦落到这般田地了?

“繁华过眼,去如朝露无影踪,唯今严霜苦厄……迫人留。”

程如一感慨着,越想越委屈,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状元郎可真是好兴致。”严况道。

“……。”

耳边阎王催命之音乍然响起,程如一吓得骤然弹坐起身,拼命往角落里挪,碰着伤口,又疼得直抽气。

一道火光打进牢房,映出牢门外那张阎王冷脸。

一见这张脸,程如一觉得浑身上下的伤口又开始痛了。

“严……严况。”程如一烧昏了头,也壮了胆,咬牙扬眉道:“我……我不怕你。”

牢门落锁,严况进门来,将油灯搁在桌上,同时俯身看向这滑稽狼狈的状元郎。

严况道:“不怕我,那你抖什么?”

“冷,冷的……诶!”

严况并指贴上程如一额头,程如一被他吓得惊呼出声,打了个激灵。

严况道:“这么烫。看来状元郎的确是冷的发抖。”

“噢……马上我就归真阎王管了,自然不怕你这个假阎王。”程如一费力抬起手臂,将严况手指拨开。

严况不气不恼,盯着程如一那双晃晃荡荡,仿佛是挂在腕子上的手。

他问道:“手怎么断的。”

程如一满不在乎道:“进镇抚司头一天就被您手下的牛头马面给折了……怎么,竟不是您授意的么?”

严况蹙眉。这双写得一手好字,作得锦绣文章的手,就这么断了,属实有些可惜。

严况一把握住他手腕,程如一疼得哎呀咧嘴:“你,你,放手……我能招的都招了……”

“呃啊……!”只听得“咔嚓”一声,程如一同时跟着惨叫起来,这只手腕已经痛得没有知觉了,另一只手却又被严况捉在掌中。

程如一崩溃道:“严况……!你,你个阎王罗刹!你丧尽天良,你不得好……”

随即又是“咔嚓”一声。

程如一这回痛得险些咬到舌头,眼泪都被逼出来几滴挂在眼角。

“你你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你……”

程如一骂着骂着,恍然发觉双手痛感渐退,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酥麻感,他试着勾了勾手指,抬了抬手腕。

……能,能动了?

程如一沉默片刻道:“那……那祝你不得好死之前,先,先长命百岁……”

严况漠然道:“根据牢里环境,你的伤口会持续发炎,难以愈合,高热不退,浑身发痒,再过一日,便会流脓红肿,痛不欲生。”

程如一咬牙切齿:“……我收回刚才的话,你……你还是不得好死。”

严况淡淡道:“盼着严某不得好死的人,能从镇抚司排到城南门。我这种人,注定是短命且不得善终的,就不劳你再费心诅咒了。”

程如一嗤笑:“活阎王到了阴间,不过是去了一个活字,都一样骇人。”

严况逼近些许:“我真那么让人害怕吗?”

“怕,怕极了,恨极了,严大人满意否?”程如一自暴自弃道。

“把这个吃了。”严况不应他,只从怀里摸出个青花瓷瓶,倒出一颗指甲盖大小的药丸,递了过去。

程如一愣了片刻,随即抿唇道:“严大人,这是?”

严况不置可否,更把那药丸递近了几分:“手不是都接回去了吗?怎么,还要严某亲手喂你不成?”

程如一连连摇头:“不,不用劳烦严大人……”

严况点头:“刚服下时可能会有些痛。”

程如一闻言长吐一口气,心下一凉。

看来是毒药了。

果然阎王不会有善心,就连替他接回断手,也不过是不想弄脏他自己的手吧?

程如一颤颤巍巍接过那药丸,道:“多谢严大人送我上路。”

“真这么想死?”严况沉默片刻后,忽然开口。

“严大人这话问的好笑……若能好好活着,谁会想死?”程如一捏着那颗药丸浑身发抖,眼皮都跟着怦怦直跳。

他是想死。因着惧怕这镇抚司里的酷刑折磨,因着自己这一世已经脏得洗不干净了。

可当真正面对死亡时,仍旧有本能的恐惧,以及不甘。

然而只一瞬的犹豫,程如一终究还是将那药丸一把塞进嘴里,囫囵个咽了下去。

无力回天了啊,这糟糕透顶的一生。

程如一忍着身上疼痛,靠墙根缓缓阖眸,眼泪打湿长睫,又很快被高热的体温蒸干。

他自嘲般胡乱笑了起来。笑这荒唐世道,也笑自己这荒唐世人。

药丸入口,程如一虽然吞得急,但仍是化了些苦涩滋味在口中。

严况说的没错,果然会痛。腹中火烧火燎,让他一阵阵的头晕恶心。

原来这就是致命毒药的滋味,这就是死的感觉?

程如一呸了两下道:“真难吃。”

严况不语,看着程如一就算是咬牙忍痛,也要整理自己的发髻衣领,眼中带着些许的不解。

察觉对方目光,程如一捋了捋碎发道:“想体面点上路……有什么不妥?”

严况摇头道:“没有。”

程如一:“那敢问严大人,这药何时才能发作。”

“半刻吧。”严况道。

半刻……自己这糟糕倒霉的一生,就只剩下半刻了?先前还一心求死的程如一此刻竟有些许难过。

腹中疼痛仍在蔓延,死亡恐惧折磨着心神。许是想着往后这张嘴再也讲不了话了,一时什么也不顾了,只想说个痛快。

“我不甘心。”程如一仰起头吸了吸鼻子。

他道:“明明我也是凭本事,好不容易踏进这上京城的……繁华还没看够,就因着,我是出身寒门,倚靠的何相公又被韩绍真给斗倒了……”

严况反问道:“你曾是前宰辅何彦舟的学生,为何后来又转投袁善其门下?”

程如一冷嗤。虽不知严况问这些做什么,但临死前能有个人听自己说说话,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要笑话,那就随便他笑话好了,毕竟尊严,早就被人踩在烂泥里碾得渣子都不剩了。

管他是阎王恶鬼还是什么,糊涂荒唐的一生就快到头,善恶是非,恩怨情仇,全都无所谓了。

程如一想到这些,不由如释重负道:“得蒙何相公青眼,收我做学生,力荐我为状元。可惜……他为人正直,却斗不过老谋深算的韩相公……。他罢官还乡后,我受尽排挤,明明是状元,却事事只能排在榜眼探花,甚至是二甲进士之后……我才是状元,我可是状元啊!”

严况见他情绪有些激动,从身后取下水囊递给他,程如一却不领情,一把推开,继续道——

“我事事出错,事事不对……圣上竟把我贬出京,去枫州那穷山恶水受气……那儿可没人把我当状元看,当地的恶霸都能压我一头……!”

见程如一情绪不稳,严况伸手扣住他肩膀向下压去。

“冷静。太过激动对你的伤势没有好处。”

程如一受痛惊呼,对严况的镇定手段万分不满,闻言更是觉得好笑。

伤势?命都快没了,还在乎什么伤势?他还想开口,但碍于肩上的铁手恐吓,只好默默咬着唇。

见对方不再激动,严况才道:“所以你就转投袁家,伪造谶言,栽赃陷害,杀人害命?”

“重要吗。”程如一闻言愣了愣,方才情绪波动消耗了体力,他悠悠吐了口气又瘫回去。

严况应道:“当然重要。认罪伏法,认罪,才能伏法。”

程如一只觉得要么是自己疯了,要么是严况这个死人脸脑子有问题。

程如一:“严大人,你听听自己在说什么胡话,我已然伏法好吗?”

严况:“你还能与我说话,还能呼吸,还能骂人甚至还能走吟诗。何来伏法?”

此言一出,程如一才觉得不对。

半刻钟快到了,自己腹中的灼烧感不但没有加剧,反而几近消弭,甚至于身上的伤痛也减缓了些许。

程如一重新品了品口中的药味,苦涩,但熟悉……

“严况……你到底给我吃了什么东西?”

严况伸手过去,再度探了探程如一额头:“很好,已经没那么烫了。”

“……”

程如一愤愤看向严况。果然,世上哪有什么毒药能和普通的药汤一个苦味,服下后没七窍流血,还能镇痛退烧的……?

程如一觉得自己像是被按着尾巴,来回扇了好几个大耳光的小老鼠,晕头转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而他严况,就是将猎物玩弄于鼓掌之中的恶毒大黑猫。

程如一拍开严况的手:“好玩吗严大人?如此戏耍一个将死之人,你,你内心险恶,你恶毒至极……”

严况无奈道:“严某何曾说过那是毒药?”

“怎么没……”程如一下意识想还口,略微回想,发现严况居然的确没有亲口承认过。

可恶。程如一心里暗骂,忍痛缩成一团,虽然退了些烧,却也还是又冷又痛,方才被骗,情绪起伏太大,此刻脑子昏昏沉沉,索性闭上眼睛,不想再与这判官争辩半个字。

“好,不想说没关系,严某来说。”严况起身道:“袁家小姐昨日来镇抚司闹事,说要见你,被我派人扭送回袁府了。”

程如一动了动眼皮,仍旧闭目不语。

“其实,你买凶真正想杀的人,是袁家女儿吧。”

程如一沉默,却倏然睁了眼,昏暗灯火折射下,映显出一种愤恨神色,原本就有些混浊的双眼此刻竟浮现出一丝血色,苍白嘴唇阖动着缓缓开口——

“对。”

严况继续道:“你却不知那杀手是为袁善其所用。两下通气,反而害死了杜家女儿。不过,明知你要杀她,还对你死心塌地,袁氏对你倒是真心。”

“真心?”程如一冷笑:“你当袁氏是真心待我?她生性狠辣娇蛮,怕是想把我要出去,亲手弄死。”

“她和她爹她兄长一样,不过是把我当成一条顺心听话的狗罢了。”

“那杜小姐……明明你我素未谋面,只因一桩婚约,叫你丢了性命……罢了,也算是我程如一害了你,你尽可去阎王那儿告我,我罪名多,不差这一条。”

说罢,程如一猛得咳嗽起来。说了这么长一段话,精神消耗不少,他虽被严况骗着服了退烧药丸,可此刻伤口却真如严况所说,痛痒化脓的迹象。这一咳嗽,本就未曾愈合的伤口再度渗出血来。

程如一恨不能一头撞死,又没这个勇气,痛得厉害,无暇深思,只能求助于眼前这个始作俑者。

“严大人……杀了我,一样可以让我在所有你想要的供词上画押。”

“求你……给个痛快,刀落得快一点。毕竟,我也不是什么英雄好汉。”

严况皱了皱眉,抬手伸向程如一脖颈。

当对方这是要掐死自己,程如一心道也好,不用血流遍地,丑上加丑。

岂料下一秒,“嘶啦”一声。

程如一失声痛呼:“……你到底要干什么!”

他衣领被严况一把扯开,血肉与衣料粘黏的地方也被迫分开,程如一痛得皱眉,用力揪住严况的袖子往下扯。

“严大人……士可杀,不可辱!”

“……?”严况疑惑,不知如何作答,又从怀里摸出另一瓶药来。

程如一盯着那瓷瓶上的暗红纹络:“你这……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

“伤药。涂上以后,伤口就不会发炎红肿,两日便能愈合。”严况无心再逗他,索性直言。

“好极了。严大人,你看我现在涂不动药,又有伤在背后,所以刻意将它拿出来嘲笑我。”

程如一冷嗤道:“真不是人。”

“阎王判官,自然不是人。”拔了瓶塞,严况将药粉掸在程如一胸口鞭痕上。

“……”

程如一皱着眉,一脸不解:“莫非你是想给我些好处,让我帮你攀咬旁的人?为证其真,留我一口气到圣上面前作伪证?不对不对……圣上一心向着贵妃,恨不得我早些死了哄佳人一笑,怎么可能再见我……所以,你不会是被袁家父女收买了,成心要折磨我吧……?”

“没人能收买我。”

严况冷然抬头,程如一被他那凌厉眼神吓了一哆嗦,不再敢多言。

程如一主要伤在上半身和后背那一道,胸口上了药,还剩手臂和后背。

严况扣住他肩膀,将人从角落里拉了出来,扒了他外衣想再继续,程如一却疼得“哎哟”起来。

“粘住了,哎——严大人,粘住了,衣服粘住了……”

看他内衬上血红一片,严况思索片刻起身离开。

程如一愣看他离去,牢门就那么大敞着,心道这阎王爷还真不怕自己越狱……也是,自己哪有这个本事?

不知严况这是又演哪出,程如一敛了敛单薄衣衫,环视四周,脑子里闪过无数中痛快自尽的可能性,还没决定好,脚步声打断了思绪。

牢门外,那身形高大的夺命阎王提个了水桶,肩上搭了块巾帕。

不会吧又来?

先前那一桶冰水泼得程如一心有余悸,此刻看见水桶多少有些怕,立刻闭眼向后躲……

却没有意料之中的寒意扑面。

程如一将眼皮撬开条缝,只见严况取下巾帕,放进水桶里沾湿,再一点点洇湿他的里衣,将血肉衣料化开,随后才将衣裳向下卷起褪下来。

动作极轻,他竟不觉得疼。

借着桌上那一盏小小油灯带来的昏暗光线,程如一从这阎王罗刹的眼里,竟看见了一丝不忍。

“严大人,你……”

严况应了一声,推着程如一肩膀让他转过身去,将药粉撒在他后背伤口上,用指腹缓缓涂匀。

程如一抿了抿唇,脸贴着墙壁,开口声音也有些发闷。

“严大人……我不想杀人的。”

“嗯,每个来这儿的犯人都这么说。”上匀了药粉,严况伸手替程如一扇了扇。

阴阴凉凉室,阴阴凉凉风,激人打哆嗦。

程如一不再回避,耸了耸肩道:“严大人不必同情。我的确不是什么好人,就是人们口中那种,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的小人。为了我受过的苦,为了我那所谓的不被世人发现的才华,像赌博一样,一次一次,压上我的许多,更多……最后只剩这条命。哦,把命也输了……”

“所有的罪名我都认。造谣中伤,结党攀亲……噢,也包括那个什么弑父杀母,虐杀亲随。我错的每一步,都是我自己选的。只是现在看来,并不高明。”

严况静静地听他说着,瞥了一眼程如一那破破烂烂的衣裳,解下外袍盖在他背上。

“的确不高明。当然,严某没什么资格说你。毕竟,我自己的路,也没有走得多好。”

那袍子方披上身,贴着伤口有些疼,缓过了劲儿程如一却觉丝丝暖意,可听对方言语又觉嘲讽。

“严大人统辖整个镇抚司,还不好?少讲笑话吧,罪人可笑不出来。”

话方出口,程如一猛然想起什么,小声道:“……我知道了,你不想当狗。”

的确,外头骂这位阎王老爷的人海了去了,自己那点骂名还真未必能和他比,什么“朝廷走狗”,已经算骂好听的了。

可不知为何,程如一只觉得眼前这人,是不会向任何人伏低做小的。

严况这回没应他,而是将药瓶留在他手边儿,站起身来。

程如一闻声艰难转头,只瞧见一柱逆光影。

程如一不由开口道:“阎王……严大人,你要走了?”

严况闻声驻足:“怎么。还有别的话要跟我交代?”

“说来惭愧得很,明日……能给送点儿粥水来么?我不想没被审死,先给饿死了。也……辜负了严大人的灵丹妙药不是?”

折腾了这几日,程如一也没捞着什么干净的水米,早就饥肠辘辘了。

这凶神恶煞的判官今日处处反常,难免触动了程如一那并不坚定的死志。

活着是没趣儿了……可若说死,还是能赖得一刻便赖一刻吧。

严况应了声“嗯”,提起了桌上油灯。

程如一费力侧过头来,却听那人低声开口,冷然声线字字轻扣在墙壁回荡。

“早晚有一日,我会离开镇抚司,离开上京城。”

“此去路远,后会无期。”

雪铺天盖地,血铺天盖地。

少年手拄断剑半跪雪中,已然战至力竭。身侧风雪咆哮,冻得他浑身发僵,眼前遍地,却皆是同门尸身残躯。

抬眼望去,雪花簇簇,自谷顶一线天散落。

少年面上,有泪潸然而下。他亦分不清究竟是血化成了泪,还是雪化作了泪。

严况猛然惊醒,一身冷汗。

十年来,他总是逃不开这个噩梦。每每入梦,皆如身临其境,每处细节都不似作假。

总之是睡意全无,严况索性摸了个毯子搭在臂弯,提着灯往刑房那头走去。

在镇抚司东堂边上有个静室,离刑房不过百步之隔,这些年严况一直宿在此处。

严况心想:自己不是什么活菩萨,只是对那程如一,本就没什么敌意罢了。凡是初入镇抚司的犯人,都得经这么敲打一番。

立了威才好问话,却也不能让人死了。

回想程如一受刑后昏迷的那一日,严况也没闲着。

他去抄了程如一的家。

不掺杂任何私怨,还是公事公办。

想程如一这般左右逢源,毫无气节一心往上爬的人,抄家的油水定不会少。

但之前取证时,严况便去过程如一家。

这位新科状元的家,实在是干净得很。翻了大半日,就只有些不值钱的衣裳和程如一本人的手稿。

院子里除了满墙疯张的凌霄花,还有只色彩斑斓的玳瑁猫,带着一窝同样五颜六色嗷嗷待哺的崽子,四处乱窜。

这次再去,小狸奴不见了,但那老花猫竟然还在。见来了生人,又惊又怕,却仍旧徘徊着不肯走,好像在等谁一样。

灯中烛火倏忽一动,将严况思绪拉回现实。

入了夜,镇抚司里阴风更甚,严况放缓脚步,停在关押程如一的牢房前。

程如一歪歪斜斜的躺在草垛子里,身上还盖着严况的外袍,手边有些吃剩的水米。

落了门锁,严况搁下灯笼,放轻动作近前去,先将毯子盖在程如一身上,又转而伸手探向他额角。

幸而没再烧起来,严况心道。他刚欲起身,却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

这人,好像是……太凉了些。

严况再度伸手,贴上程如一侧脸,又并指往他脖颈一探。

不对!

严况瞳孔一震,再探程如一腕上脉搏,另手提灯来照——气息微弱,脉象紊乱,嘴唇发紫……

这种模样,严况再熟悉不过了。

他竟还真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给犯人下毒!

“程如一!”

严况沉声唤道,程如一惨白着脸,没有丝毫反应。

当机立断,严况用衣裳将人一裹,打横抱起,同时高声道——

“刘六,即刻封锁镇抚司,一个人也不许放走!擅离者,就地正法!”

“吴五!速请医官来我房里!”

司里所有狱卒登时睁眼,皆被这一声声阎王传音给震醒了过来。

那唤做刘六的年轻狱卒,连忙提刀翻身下床,指挥手下将所有角门暗道牢牢守住;叫做吴五的老狱卒也拿了腰牌,边戴官帽边急匆匆去请医官来。

一时间,镇抚司上下齐动,脚步声声有序,气氛肃穆非凡。

严况抱着程如一穿过回廊,一脚踹开房门,快步至床前,让程如一倚着自己半坐在榻上。

这一连串动作干脆利落,争分夺秒。然而此刻,严况动作一滞,似乎有些犹豫,却还是从枕头下,摸出了个冰裂纹瓷瓶来。

犹豫到决绝,不过须臾间。严况从瓶中倒出一颗褐色药丸,掐开程如一牙关喂了进去。

程如一无法自主吞咽,药丸卡在喉头不上不下。严况不假思索,提了茶壶来,直接往他口中灌。

程如一尚有气息脉搏,意识却如同陷在沼泽之中,被泥水层层裹挟,呼吸被灌进口鼻的泥水强行剥夺,唯一的生机,便是沼泽上鼓起的一个个气泡。

而忽然之间,他觉得头顶传来一阵响动,有双手猛然破入泥塘,把他从层层烂泥之中,一把提了起来。

随后,钻心剧痛骤然从后背伤口传来——

“呃咳咳咳……痛,好痛……”

程如一有气无力的叫出声,同时咳出了一大口茶水。

一睁眼,便对上那阎王脸的严肃凝视,程如一猛然察觉,自己竟是……在阎王怀里?

程如一吓得险些再度背过气去。他尝试挣扎,却丝毫用不上力,四肢像被绑了千斤坠,虽有知觉,却动弹不得。

看他醒来,严况神色略有缓和,按在程如一背上的手也缓缓挪开,反手扣住他手腕把脉。

探得脉象趋于平稳,严况松了口气。

“严大人……”

程如一虽还懵着,却也能察觉出严况并无恶意,努力回想昏迷前的情形,断断续续说给他听。

“有人,送了碗粥来,我喝下了半碗……然后……又冷又困,就,睡着了……”

程如一环顾四周:“然后就,不知道了……这是哪儿?”

“我房里。”严况又倒了碗茶递过去,程如一想接,却抬不动手。

严况道:“张嘴。”

一声令下,梅开二度,严况又把整碗茶灌进了他嘴里,程如一猝不及防,又被呛得咳嗽。

严况下意识想替他拍背顺气,抬了手,却瞧见他背上漏出来的伤,遂缓缓放下。

“严大人……若非要如此请我喝茶,那我宁可不喝……”程如一自行顺过气来,依旧无力的倚在严况身上,尴尬却又动弹不得。

程如一又道:“我说严大人……要不然,你先帮我,挪一下,挪一下……?”

“话这么多,可见是无恙了。”严况松了口气。

方才颠簸之间,程如一身上披着的外袍散落了大半,烛火此刻映出他薄肩细腰,以及被道道血痕布满的苍白肌肤。

烛火晃得严况视线不稳,他定了定神,方替对方拉拢了衣衫,扶着肩膀让他侧躺了下来。

程如一有些意外,局促不安道:“罪人一身血污……恐怕,会弄脏了严大人的宝榻……”

“还记得那人长得什么模样吗。”严况懒得接话,开门见山。

程如一眨眨眼道:“不记得……牢里太黑了。”

方才思量之间,程如一也已经大致明白了。

有那么多人都想让他死,可恰恰是眼前这个最凶最狠的阎王,救了他的命。

思及此,他忽地笑了一下,视线绕开眼前人,盯着别处喃喃道:“程某死罪难逃,兴许还是极刑……大人又何必多此一举,揪着罪人这条贱命,不肯放呢……”

严况正经答道:“你身上疑点诸多,陛下尚未定罪,严某也不过是尽;

“严大人。”

程如一出言打断:“你是真的公正廉明也好……是受谁所托也罢……”

“我是不会谢你的。”程如一阖眸。

此时门外传来老狱卒吴五的声音:“严指挥,张医官来了!”

严况冷然道:“我从未要谁谢我。”随即对门外道:“进来吧。”

程如一也没什么力气再去还嘴,索性闭着眼不再回话了。

张医官提着药箱入内来,先是向严况行了礼,随后才搁下药箱,替程如一把脉。

严况颔首回礼,随即问道:“如何?”

张医官道:“脉象虽然虚浮无力,但已有恢复之相,并无性命之忧。指挥可是及时给他喂了解药?”

严况道:“并非是真正的解药。还劳烦大夫为其施针,查探是否仍有余毒未清。”

“不劳不劳。指挥客气了,本就是老朽分所应为。”

张医官取了针袋展开,点上酒灯,取针燎过针尖,随后翻来程如一掌心,对准食指两侧刺了下去。

“唔……”钻心之痛直抵心尖,程如一不由得闷哼了一声。张医官见状抽针拔出,对着火光细瞧一番,又闻了几下,才用棉布包着放进药箱。

“这毒厉害得很啊……还好严指挥救治及时,否则就算是华佗在世,恐怕也难以回天。不知严指挥是给他吃了……”

张医官忽然一顿,随即皱了皱眉,带着疑惑又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向严况:“严指挥,您不会是把那……”

“大夫,还请借一步说话。”严况说罢起身做请,张医官只好提着药箱跟他离开。

程如一闻声微微睁眼,眼前只剩那唤做吴五的老狱卒。

吴五自知不好跟上去,也不能把一个朝廷钦犯单独扔在这儿,干脆拉了个凳子坐下了。

程如一试着开口搭话:“这位……官爷。”

“嚯,活了啊!”吴五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给吓了一跳:“活了就好,活了就好,不然我们指挥……”

吴五话头一转,抬手拍了拍自己的嘴:“唉,我这多嘴多舌的,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啊!”

程如一蔫蔫道:“……官爷不必担心麻烦会死在自家地盘,让你们白担罪名。但罪人斗胆问一;

“诶,你这人好没良心!”

程如一被吴五打断,只见这老狱卒脸上的每一条褶子里都写满了不乐意。

吴五扭头看向门外,确认严况不在才又开口:“我们镇抚司,那可是有先斩后奏之权的。就算是皇亲国戚来了,也得先吃一顿杀威棒。你先前对我们指挥如此的不敬,指挥他就算是直接杀了你,那也是没什么的……”

程如一闻言神色一顿,刚想说些什么,吴五又道:“我们指挥就是好心!看你家中穷的叮当乱响,想着你应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辈,所以才待你……罢了罢了,像你这种人,和你说了也是白说……啊对了,你刚问什么?”

程如一被吴五数落的抬不起头,仍是应道:“官爷……所以您知道,严指挥给罪人施舍了什么灵丹妙药吗?”

吴五心道自己哪儿知道?嘴上却没开口,只瞥了他一眼,继续看着门外。

静室对面西堂里——张医官忧心道:“严指挥当真是给那犯人服了雪清丹吗?”

严况神色一动,应道:“是。无解之毒,若非雪清丹,他必死无疑。”

张医官一脸痛惜,对着严况连连摇头:“严指挥糊涂啊……如今世上也只有那药能让你……”

话至此处,张医官面色为难,竟有些难以继续,只能长叹一口气道:“唉,严大人这是何必呢。”

严况反而坦然道:“无妨。一颗雪清丹于他而言,能换整条命。于我,不过多得个数日数月,又有何用。”

张医官道:“唉……严指挥自有决断,老朽自是不便多嘴。”

忽然,外头一阵响动,不远处传来了刘六的声音——

“头儿!逮住了,逮住下毒的家伙了!”

严况和医官赶到时,那下毒者躺倒在地,没有任何反应,刘六冲着严况耸了耸肩,叹了口气。

张医官查探过后摇了摇头:“服毒,已经气绝身亡了。”

严况打量了一番。下毒者也是司里的老人了,他竟不知自己身边,还有颗藏得如此之深的棋子。

下棋者也真是舍得。可再深的筹谋,如今也俨然是一枚弃子了。

严况不动声色:“带出去好生葬了吧。”

刘六道:“那头儿……这事儿怎么办,就……还查吗?”

严况道:“不必,让弟兄们都散了吧。刘六,你亲自走一趟,送张大夫回去。”

刘六应声,跟张医官做了个请的手势:“好嘞,张大夫咱们走。”

“好吧……还望指挥,多多保重。”张医官颔首施礼,继而跟着刘六离开。

严况转身回转静室,桌旁昏昏欲睡的吴五听见脚步声,连忙站起身来。

“指挥,卑职把他给送回去?”吴五指着躺在榻上的程如一道。

严况看了过去,只见程如一那气若游丝的模样,也是病如西子多三分了。

很难不动恻隐之心……

“罢了。你回去休息,我自会料理。”严况摆了摆手,吴五见状领命退下,顺手合了门。

严况撩袍在床边坐下,原本神志不清的程如一瞬间醒来,下意识的往里头挪了挪。

程如一含糊不清道:“唔……严大人。”

严况垂眼看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给你带了些东西。抄你家时找到的。这些书画手帕诗稿,都被你放在床底下,想来是对你重要。”

说罢,严况从床下摸出个包裹来,摊开摆在他面前。

“抄了啊……”

程如一愣了愣,随后看着包裹里的东西出神,想伸手去翻一翻,又疼得没力气,索性闭眼不看了。

严况道:“自然。院里还有几只狸奴,你养的吗?”

“我连自己都养不活,还养畜生呢?偶尔丢点残羹剩饭罢了……”程如一敷衍道。

严况道:“本官是看这些东西可疑,才自作主张留下没有充公。你若有在意的,可以拿走做个念想。”

说着,严况伸手哗啦啦的翻起了那沓诗稿书画。程如一听得心烦,皱起那双细眉来,疑惑的盯着严况。

程如一道:“能有什么念想……我说严大人,这上头没什么大逆不道的题字,别费心,直接烧了吧。”

严况手上动作停了下来,认真道:“这些先前我就看过了。程状元文采斐然,名副其实。”

程如一闻言愣住。脑中思绪混乱,叫言语勾起记忆中不堪一幕——

尚且年少的他,衣衫单薄跪在雨里,眼前神色乖张的富家子弟,将一沓文章甩在他脸上,程如一连忙伸手去捡,却被对方一脚踩住手背。

疼,疼得心尖发抖。头顶还有怒骂声,劈头盖脸传来。

“你写的是什么狗屁东西!也敢来要赏钱!”

……

“程如一?”

一声轻唤,止住了记忆里的雨,让程如一渐渐回过神来。

严况看程如一方才眼珠都不转了,还以为是他体内毒性又发作了。

程如一道:“可是,严大人……你不觉得,它们不够花哨?不够富丽,不够花团锦簇……不值钱吗?”

他声音又小又闷,像是两人之间有十步远,还隔了层屏风。

严况道:“是不花哨。严某虽算不得读书人,却也上过几年私塾。花哨,难道不是贬义么。”

程如一无奈笑笑:“附上“程如一”的名字,自然是贬义咯……”

严况不以为然,抽出一张诗稿:“如何要花团锦簇?诗词文章罢了,意境之美方为上品,徒有词藻之美也只能为中品罢了。”

“真没想到……”程如一叹道:“既然严大人觉得好,那就都送给大人好了。”

严况捏着手中的诗稿念了起来——

“平生自有凌云志,不废江河万古流……”

“严况……!!”程如一拼力挣扎着爬起来打断了他。

还不如烧了呢!

“不……严大人,严指挥,阎王老爷……求你,别念。”程如一拉着他衣摆连连哀求。

“怎么,难道写的不好吗。”严况不理解,但还是扶程如一重新躺回去。

程如一不知如何作答,严况见状道:“罢了。你既不要,那我拿走就是。”

严况将包裹拢起,往床底下一扔,随后又道:“歇了,天快亮了。”

说罢,严况蹬了靴子,外袍往凳子上一扔。

程如一诧异道:“歇……?歇这儿……我?”

程如一这才反应过来,难道阎王老爷不该把自己送回那个——草垛子上头么?

“嗯。”严况懒得多说,应了一声,抬手一挥熄了烛火,在程如一身边躺下。

程如一眉梢微动:“严大人……你不怕我,趁你睡着,痛下杀手,然后伺机越狱?”

严况不理睬,回手把被子给程如一盖上,自己翻了个身背他睡下。

程如一沉默片刻又道:“严大人,你不会,有什么……什么癖好吧?”

此话一出,程如一已经做好被丢出去的准备,谁知对方,竟然还是不应。

程如一长叹了口气。

这人,初识阎王恶鬼一般,感觉像要把自己一刀一刀给剐了。可如今又是治伤又是救命,自己竟然无缘无故受了他许多恩惠。程如一想破头也想不明白。总之,还是那句话——

事出反常必有妖。

程如一试着挪了挪身子,手却无意间抽到了身边儿的阎王老爷。

程如一心道不好,这下总会吵醒对方了吧?但严况呼吸绵密,分毫未惊,竟像是真的睡着了。

“睡得还挺死的……”

这几日都睡在牢里,老鼠虫蚁作伴,冷壁做枕杂草为被,阴风阵阵哄着入睡,就连空气都透着血锈味儿。此刻程如一因为中毒,身体还更虚弱些,自然是不一会儿便也跟着睡了过去。

程如一其实许久不曾做梦了。

要找他索命的实在太多,麻烦得很。所以干脆每每熬到两眼昏花才入眠,生生掐断了这条“冤魂”们的复仇路。

今夜他破天荒的入了梦。可倒也没什么“冤魂”来掐着他的脖颈“痛诉冤情”。

只他一人沉在湖里。水面落着杏花雨,一层一层漾在他眼前。

他也不挣扎。就这么浸着,不知浸了有多久。

直到有个人影浮现在水光之上。

程如一虽看不真切,却莫名觉得那人也在看着他。

……救救我。

求生念头,宛如飞石入水,溅起千层波,波光潋滟之中,那人愈来愈近,程如一迫不及待伸出手去。

被……被抓住了。

……

“梦魇么?”

严况捉小鸡一般,攥着程如一乱动的那只手,眼里满是疑惑。

严况不明所以,但还有半个时辰便要早朝了。

他直接拉开床头柜,取出铁锁镣铐,将程如一四处乱抓的手,铐在了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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