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11-01 来源:废文 分类:古代 作者:Fayee飞鹅 主角:宋承平 关由风
鄙姓关,名由风,表字单一个因字。宋老二便与我取了个诨名“菩萨”,实乃大不敬,罪过、罪过。
吾生于武林世家,父母老来得子,并无二后。他二人仙逝已久,生前攒足了清白名声、厚重家底。我十四岁便当了家主,将双亲留与我的基业变卖大半,除却本宅,改而建了酒楼一间、私塾两所,也算是武林界之清流了。宋老二这色胚,却哄我建个勾栏。
乾坤朗朗,霁月清风,我岂是那般人?
建,也该建个南馆清苑。【疏】
上书之“疏”,乃我临抱佛脚翻阅古籍看得,仅为著书人作补充注释之用。既作注释,何不标明“注”?好不麻烦!“注”好、“注”好,此后便用“注”罢。【注】
那年,我十六岁。
晨起练功完毕,想起朗清楼外头卖饼子的小摊,我砸吧了几下嘴,实在寡淡。
“小鱼。”
“哎!”
眼瞧名唤“小鱼”的小丫鬟从水井边跑来,我接过她递来的热帕子擦了擦手,朝摆弄水盆的面生的小丫鬟摆摆手,问:“新来的?”
小姑娘登时站了个绷直,撑着一双杏眼朝我答:“回老爷,是,昨儿刚买来的,奴……奴婢叫‘小米’。”
水声不阻耳力,我站直了身体,平视没见到人脸,方才注意到:小姑娘,哪有十四?
比起小米纤弱不禁风,小鱼倒显康健,她容光焕发,开口补充:“主子,小贝不是远嫁了么?买个新丫鬟顶班,您许了的。”
倒是有这么回事,我还陪了二斤珍珠蚌当嫁妆。
“小米看着小,其实已经满十四了,命苦,吃不好罢了。但我瞧她眼睛有神,人指定机灵,就买下来了。今儿我刚起来,她竟悄声把整个儿一大水缸都填满了!且麻利着呢,眼睛里有活儿。”
也便就堪堪十四岁吧,看着,可比同龄女子的身量小多了。
院里的大陶缸?我来挑,可还要一盏半茶有余。
“主子别皱眉。”小鱼惯会察言观色了。
“我与她说了,咱家老爷年轻心善,全家上下就这一个主子,伺候完日常起居就剩打理院落的活计,白日里慢慢做就行,也轻省。小米是在前一个府里吃了大苦了,不肯信我呢。我照您的吩咐,把卖身契还给她,她怎么也不敢要。”
擦干了脸,我把热帕子搭在水盆边上,抬手朝小鱼一伸。
小鱼心领神会,早有准备。
我转了个身,只见小米十指纠缠,屏息仰面瞧我。
眼睛确实很亮。
“呲啦”几声中,白纸黑字的卖身契碎成了一文不值的纸片、落入水中、化作一盆墨絮。
我朝她笑笑:“你从此便自由了,不必再自称‘奴婢’。瞧你本也叫着不顺口,原先家里是做什么的?家中可还有人?可识字?”
小米快速眨了两下眼睛,面上泛起些许红光,一一答道:“家父家母早逝,我是和祖母长大的。她年岁大了,为了给她治病和我二人糊口,这才与人牙子签了契。现在家中已经无人了,我也无处可去,求您不要赶我,我虽不识字,但我肯学!”
“那正好。家中有私塾,你平日无事就去听学,一应事宜听小鱼安排。以后一气儿挑满水缸这样的重活,不要再做了。我不常管家,有事,见小鱼等同于见我。可明白了?可还有疑?”
瞧小姑娘先点点头、又猛摇头,我忍不住笑了。
这场景,隔几年总要发生几回。
也不知道小鱼从哪儿找来这么些个机灵又怯生生的小丫头。倒也无妨,个把月,便也就熟了。有那么个话痨主管,想绷紧弦也难。
“差点忘了正事,”我朝小鱼笑眯眯道:“你主子嘴馋了,想吃烧饼和黍米糕,快快买来。”
小鱼就这样当着新来的小丫鬟面,朝我翻了个白眼,没大没小道:“您昨儿晚上就说过了,这会儿小星都要买完回来了!叫‘老爷’怎么还真老了呀主子。”
余光里看到小米瞠目结舌,我忍俊不禁:“我的错。怎么着鱼主管,当着新人面儿,拿你主子立下马威?”
小鱼面上一赧,杏眼圆睁,小声道:“我给忘了,随便惯了……”
朗清楼买了三年了,经营状况上佳,非但平了两所私塾的账,还能覆盖本宅的日常开支,俨然成了我家的招财楼。
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本来只是想满足这点子口腹之欲而已。
就比如,招来这家赵记烧饼,就是我算计好的。
用过早饭,我即刻动身、朝城东郊土地庙去了。饭间,小星从府外带了封宋老二的亲笔信来,想是路上撞上了宋府送信小厮吧。信中,宋老二先扯了半张纸的皮,我浮皮潦草一眼带过,直至最后一句——“我与宝主定于城东郊土地庙相见,望关兄作陪,承平感激涕零。”
下了马,果见土地庙前站了个身着玉涡色云锦长袍的小公子,正在两个小厮的身后直打转,溅了一靴子尘土。
“啪”一声折扇响,宋承平喜笑颜开:“关兄!快请快请。”
我随手栓马,瞟了一眼他的打扮,似笑非笑:“做什么打扮得这般水灵?莫非宝主是位小姐,你有歪心思?”
宋承平跳了脚:“哪里的话?我不过不忍驳我娘的意思罢了。不过我跟你说啊关兄,这地界儿不太平,听说前一阵总有山贼作乱。我可使银子打听了,来人都配这么大个儿的大刀,领头的拎的可都是六环大刀!”
我拴马的动作一滞,转念又改系了个活结。
“不用我再说了吧关兄?你武林世家,你懂。这可是那青教之人啊!咱这儿可是你们关家和庄家的地盘,自打五年前庄老丧女,庄家可是恨他们入骨。他们既敢露面,可是要变天了?”
虽说自我掌家以来,对武林中事关心甚少,却不至于对此等大事也未曾听得半点风声。
“不知,未曾听说。是路过吧。不过前几日青教似乎换了个新教主,具体情况还在探。不是正路子换的,老教主被——”
我手横在颈间比了个“咔嚓”的动作,继续道:“想必是他们内斗,眼下正四处调人或是排除异己吧。”
宋承平咽了口口水,脸皮一动,老实道:“丑话在前啊关兄,我,我打打流氓地痞还算在行,动刀动枪的……”
我忍俊不禁,又忍不住打趣他:“你裤裆里几两肉我还不知道?放心,这个节骨眼,他们自顾不暇,不敢得罪外人。只是不知,老教主已死,他们这么大阵仗,又是在追谁?”
宋承平脸上微僵,结巴问:“关……关兄,上次你说,你现下最多能打几,几环刀?”
我眼瞧他身后来了一个马车,想必是宝主,便扬扬下巴道:“你的人来了。七环吧,也不好讲,怎么了?”
宋承平再咽了口口水,折扇合起虚虚朝我身后一指:“九……九个环……”
我眉头微皱,宋老二眼花了吧?
若这世上现有九环刀主,如何我不得听闻?除非那人是……
我转头而望,只见不远处路边的小茶摊边停了匹高头大马,为首的大汉侧身喝了碗茶,扔了几个铜钱,背上的,却正是把九环大刀。
那人不知是否注意到了我们这四双打量的视线,口喝一声“驾!”,便策马朝土地庙过来了。
“不好!不好啊关兄,快跑!”
我随手拉住宋承平的胳膊,口中安抚道:“他不敢妄动,你不要说话,开扇。”
“唰”一声响毕,九环刀主便已行至我四人眼前。
马蹄镶铁,扬起满地的尘土。
好在隔了几步远,并未弄脏我的衣袍。
我面朝土地庙门,回首扫了一眼来人,便转了过去:“青教徒何以违约来我关家地界,来者何人?”
来人似是不敢确定,但经身侧人提醒,望了一眼我的马,便驱马退了一步:“我乃迎春刀陆广,你这黄口小儿是哪家的?在此作甚?”
我淡瞄他一眼,未作答,只哼笑一声:“迎春刀虽是世外人,我却是亲自拜会过的。你这黄牙大汉,何来斗大之胆冒充陆老?”
“陆广”面上微诧,作势要取下背上的刀。
“刀在人在。”
面前的马儿一声长嘶、两条前腿一曲,跪坐在了地上。“陆广”一时慌了神,拿九环刀狠狠插入地面才堪堪稳住身形。
我收回右手,睨他:“迎春刀在此,陆老何在?你等贼人,做了什么恶?”
“陆广”跳下马、原地暴起,大喝一声,提起刀就朝我面门砍来。
意料之中。
我旋了个身,轻松避开了这当头一刀。
他非是不识得我,怕只是见我形单影只、动了杀念。
我的剑放在马鞍边,此刻只得避为上策。耳边听得刀上九个铁环叮当作响,我暗喜。
此人,果然下乘。
迎春刀当年有劈山裂地之势,却环珮不鸣,真才叫人心生死寂、甘拜下风。
瞎了这把名刀。
我得空贴上宋老二,顺手拈走了他的折扇,并在他肉痛的眼色中撕烂了这把宝贝扇。
竹制扇骨,削肉倒能如泥。
九环刀凭空劈下,却被一根扇骨“叮”一声击歪了方向,“铿”一声劈在了地上。
“陆广”吃惊之余,顺势握紧刀柄打横向左砍去——是冲着我的腿来的。
刀势尚未近身,持刀人颈上秃瓢却先被破空而来的竹片割了个口子。
为保这不灵光却还算辛劳的脑子,“陆广”只得收了刀势,狼狈地挪动脚步、退了好几步。
大汉满头起汗,抬头看着我尚捏着一小把竹片的手,粗喘了几口气,摸了一把漏了血的头,抱了个拳,三分真意敬道:
“原来是关大侠之子,关因少侠,在下青教史征,多有冒犯,您见谅。陆老半月前仙逝,书信一封将迎春刀托与先教主,史征只是小小提刀人。路过宝地,口渴,喝碗茶罢了。既是关家地界,我等便不便前行了。请关少侠赏脸移步茶摊喝杯清茶,放我们进土地庙休整一番,只消一盏茶的功夫,我们便回山了。”
史征说罢,从怀里掏出钱袋递给旁边的人,对我赔笑:“请少侠行个方便。”
我未作表情,心知他的图谋,便遥遥一指左侧未敢靠近的马车,口中拒道:“行不得。瞧见了,我与庄家公子要在此见一位贵客。人,已经等久了,我二人等下怕还要赔罪。既是歇脚,茶摊如何歇不得?想必区区日晒,不是问题所在吧。”
瞧人面露难色,我盯牢他的双眼,问:“难不成,青教对我庾州城另有图谋,不日便要进驻?”
史征牛鼻环似的大眼滴溜溜转了几转,瞄了一眼冷眼旁观的“庄公子”,扯出一丝笑:“关少侠哪里的话,不过是想寻个不惹眼的地儿歇脚罢了。既少侠有要事在此,我等去北郊城隍庙便是。多有得罪,您海涵,告辞!”
见人上了马,率教众朝北而去,宋承平这才小跑几步、凑了过来,拍着胸脯道:“关兄神武啊!可吓坏兄弟我了。关兄这一手弹指功法精妙绝伦,我这一柄十两银子的破扇子都能削人脑瓜皮,妙哉妙哉。”
我吩咐宋家家丁去请马车里的人过来,听懂了宋老二话里有话,遂似笑非笑道:“看不爽你这把扇许久了。扇面儿画个什么不好,偏要绘个美人浴?回头赔你个描金的。姑娘,喜欢清雅公子,你这把下流扇,不得美人心。”
宋承平嘿嘿一乐,立马接道:“都听关兄的。”
敛起笑,我转身进了土地庙。
这庙,大不对。
方才与那史征周旋之时,我便觉身后庙中有双眼;而栓马之时,也恍若听了什么动静,只是宋老二聒噪,难以确定罢了。
非亲眼见不能明。
我摸上腰间刚取下来的剑,放缓脚步,来到土地公像前插了柱香。
烛台,蛛丝遍布。
贡碟,却亮可映人。
一个……
两个……
两个?
土地庙中,定藏了什么秘密。
我甫一去探,便听出两个越克制越紊乱的呼吸声。
我侧头看向角落里堆满了干柴的旧贡桌,收了剑,淡道:“我习武多年,听个呼吸声不算难事。方才救了你们两个,还不当面一见?”
不一会儿,贡桌后窸窣声传来,从桌腿处倏地探出来一颗小脑袋,好奇地打量起我来。
又被什么东西扯回去了。
我暗觉好笑,便又向前走了几步。
听见脚步声落定,贡桌后便走出一个年约六岁的小男孩。
小男孩生得黝黑,被灰尘一掩,更是跟个煤球儿似的。他紧抿着唇,视死如归一般看我,操着稚嫩童音道:“多谢大侠相救,我和家妹本住在青峰之上,山上出了祸事,我们才逃下来的。”
先前探头的小女孩又不顾哥哥阻拦、出来了,一双眼仍眨也不眨地看我。
我严肃道:“说谎。”
男孩抬起头,朗声道:“并无虚言!”
“祸事,是何祸事?”
年仅六岁的小孩说不出个子午卯酉,困惑地摇摇头,顿时失了气势,喏道:“不知。”
“青教生变,仅凭你们两个加起来还不满十岁的幼童,如何逃得出来,遑论还逃了这么远?”
小男孩睁圆了眼睛,小声道:“是常哥哥带我们逃出来的。”
常?常姓,乃青教老教主之姓。
我心下直转,莫非,老教主还有个儿子?若是真的,那新教主千里迢迢大费周章来追人,也就说得通了。
“那你常哥哥何在?”
小男孩摇摇头:“不知。他说去找些干粮,让我们藏好。说好昨日回,昨日便没回。”
与小孩又详细问了几句话,虽然青教时局没能问出,却确定了青教老教主确有一子,名讳不明。
这两个孩子,怕是老教主的心腹之子,时局一变,难逃一死。常少主便带人一块儿出逃了,只是他本人生死未卜。不过,从尚在寻人的史征一行人来看,应当还活着。
瞧着两个瘦小的幼童,我恻隐之心渐起。
一出门,便见宋老二手拿了支金钗,喜滋滋地给两个小厮看。
“关兄快看!我……咦?怎么有俩小叫花子啊?”
宋承平几步走过来,细细看了看:“这小孩儿哪来的?我操,不会刚才那‘屎’什么玩意儿,就是来找他俩的吧?”
还没等我开口解释,宋老二话痨病又犯:“哎?关兄,你不是又要送人去读你的私塾吧?兄弟可劝你了,这烫手山芋接不得!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莫要违抗命数呀!”
“啧,”我把两个幼童送上宋老二的车,嘴上回:“甭废话,赶紧进城。要是进晚了,可就是你宋老二的倒霉命数。”
宋承平大叫一声,连忙招呼家丁驾车,一叠声嘱咐跟紧流飒——我的马。
我暗笑,宋老二这人就这点好,脾气好还听话,嘴碎心还软。
“驾!”
马蹄蹬得飞快,半盏茶便行至东郊的藏谷坡。
“嗖!”的一声,一支利箭插入我面前的地面,我提起缰绳遏住了马。
果然前方又射下一排歪扭扭的利箭,分明是不停下就被插成筛子的架势。
我心下暗道不妙:那秃瓢,没走。
高头大马从正对面踏蹄而出,史征高坐其上,狞笑着看着被教众包围了的我们。
“久违了,关少侠。”
我咬紧牙关,镇定道:“又迷路了?这是什么意思。”
史征一脸志在必得,得意道:“没什么意思,我就直说了。关少侠误拿了我们青教的东西,在下来给您提个醒儿——您拿错了,还请速速归还。”
“什么东西?”
史征一抬手,教众便执刀策马,一副随时而上的样子。
“那两个小孩儿,身怀机密,是我们教主要的人。双拳难敌四手,希望关少侠不要糊涂。”
我冷笑一声:“六岁小儿,能知道什么机密?那好,我也直说了——你拿不住我。这两个小孩,我关家要了。”
我仰头吹了个响哨,树林里微有响动。
在史征沉下的脸色中,我继续说:“我想突围自保,不是难事,今天这梁子就算结下了。接下来,庄公子会以身相护,你若想要这两个幼童,就必将取他的性命在先。庄宗主刚痛失爱女,若再失一子,他的怒火谁来熄?我方才已经传了信,想必过上一刻钟,庄家人就会赶到此地收尸。”
瞧人脸色渐暗,我仍慢条斯理道:“我猜,你此行下山目的有二。一是回收陆老的迎春刀,二是临时得信来抓人。迎春刀在手,已足够你复命,若今日与关庄二家结仇,你吃罪不起。”
“更何况,”我哼笑道:“能否逃过庄宗主的怒火,只怕这日落前便会见分晓。”
“如何,可要赌一把?”
史征神色变幻极快,咬牙切齿笑道:“关少侠何苦蹚这浑水?于您没有半分好处。”
我气定神闲:“进了我口袋的东西,不喜拱手相让。关某好心奉劝阁下一句,再不走,等庄家人到了,迎春刀也得留下。莫要贪功。”
史征的马急躁地甩了两下蹄子,似是隐约听见了身后隆隆的马蹄声。
“……”史征深深望了一眼近在咫尺的马车,大喝一声:“撤!”
听到青教新部的马蹄声渐远,我收起虚势,沉下脸色,叫着身后的宋家家丁,长驱直入、直接进了城。
直到回了府,我交代人与庄家报信,又着小鱼、小米带两个孩子去梳洗检查一番,这一颗心才算落了肚。
我再一抬头,就见宋承平紧张兮兮盯着我的脸看,满脸写着惊魂未定。
“关兄,”他迟疑开口:“方才藏谷坡,你那哨子,是唬他的?”
我笑着给我二人倒了杯茶,点头道:“自然。不然我吹个哨子能给谁听?又不是非常时期,庄家人丁再冗余,也不至于往藏谷坡放暗哨。”
宋承平瞠目结舌:“那树林里的声响,是惊了的鸟?”
我耸肩。
“那马蹄声呢,是他耳幻?”
我笑答:“路过的盐商吧。”
他仍不死心,又问:“那迎春刀主,你总是真的见过吧?”
我咬了一口桌上的桂花糕,摇头,唇齿染满桂花香,笑道:“我爹见过。我琢磨着,让我爹念叨过数次的前辈,总不至于是这么个浅浮的彪形大汉吧?”
宋承平呆呆地抓起盘中的桂花糕,囫囵塞进嘴里,掉了一前襟的碎渣子,叹道:“关兄,教我。”
我哈哈一笑:“教你,你要骗你娘还是骗姑娘?”
宋承平悲愤:“关因你嘴里有没有一句真话啊?我就想不通,怎的你这么个撒谎撂屁儿的登徒子,倒比我这个老实巴交的公子哥儿招姑娘喜欢啊?”
皮相使然罢了。
我假作思索一番,目光灼灼,认真答道:“你下流。”
“你!”宋承平扇子一拍,咽下了一肚子损阴德的词句。
调戏了宋二公子一下午,留人用了晚膳才把人送回去。这才知,此金钗是他多方探得,打算给他娘过寿备的,因着此钗工艺了得,乃名匠遗作,因此宝贝。
月光皎皎,我独酌独醉。
承平这样,也很好。
平日只想着怎么哄娘高兴,好放他出去会姑娘,简单又自在。便是胸无大志、心无城府,便又如何?只消几年,便不愁成家。
贤妻在家,父母在侧,子孙绕膝,家业永流。
庸碌一生,又岂知不是天大的福分?
过些日子,想必宋府会很热闹吧。
一杯浊酒入肚,我闭着眼靠在亭柱上,享受夜风拂面。
晚风轻柔,好似一双美人玉手。
寿礼,我月初便着小鱼备下了。
如此,便能借一分热闹喜庆带回家吧?
福至心灵——
我蓦地睁眼,朝院角大柳树上方望去,朗声道:“烦请阁下现身吧,由风在此恭候多时了。”
树下传来极其细微的声响,走出了一个人。
我暗自咂舌,来人轻功甚好。
来人现身得痛快,讲话也单刀直入:
“多谢关少侠白日相助。我乃青教先教主之子,名讳不便告知,非是不敬,您见谅。我来接人,劳您行个方便。”
嗓音清冽,想来年纪不大,只怕我还要虚长他几岁。如此年纪,便家破人亡,挑起了一教重担,还被敌人追杀。
也是苦命人。
借着月光,我见他身量颀长,发黑如乌木,竟未束发。
我盯着他脸上的银制面具看了半晌,笑道:“无妨。只是元君和心宜已经歇下了,我尚有事想与你商量。常少主,请?”
“……”
两个呼吸间,他便施施然而至,带着一身栀子香气坐在我对面。晚风偏又吹起他颈间的发,露了一片雪白的颈子,正当中嵌了颗小巧的痣,令我……
有失端方。
我整理衣袍,端坐桌边,眼观鼻、鼻观心,严肃开口:“我直说了。我想收养陈氏兄妹。”
察觉到颅顶的视线,我并不敢抬头,只一气儿道:“我知青教有变,你仍在逃亡,追杀者众,前途未卜。可幼童无辜,何况又有三岁稚女?我家中有产业,有私塾,可让他二人远离武林纷争,就此做个平民百姓,也算给陈家留了后。”
颅顶发热,我仍眼观心道:“当然,我关家武林世家,他兄妹俩若真有心为父报仇,我也遂他们的意。好歹,能让他们平安成人再做打算。你意下如何?”
对方的声音透着疲惫:“跟着关少侠,安全。叫醒孩子吧,他们若愿意,我便走了。”
此清冷清冽的嗓音,抚平了我因烈酒激起的燥热。
“好。”我转了个头,仰面叫道:“小鱼。”
里屋的烛燃起,女声轻柔,哄着小孩子穿衣起床。
他轻笑:“早知少侠不愿看我,便不斥重金买这面具了。”
“非是不愿。”
门开,小鱼一手牵着一个刚刚清醒的奶娃娃,朝凉亭来了。
“常哥哥!”
陈心宜一如既往热烈。
隔着面具,我都觉察出:他笑了。
他起身,又蹲下身体,把跌撞而来的陈心宜抱了个满怀,骨节分明的一只大手揉了揉女童细软的发,轻声问:“可有想我?”
“想的!”
他抬头望向克制自己的陈元君,点了个头,拉开怀中的小女童,缓声问:“这一日在关哥哥府上,如何?开心吗?”
关哥哥……我心中一霎间落满了成百上千片栀子花瓣。
“开心!”陈心宜笑出了两个浅浅的酒窝。
陈元君似乎觉察出了什么,微微点了头,然后问:“常哥,你要走了么?”
他当即点了头,些许严肃道:“家中生变,你们跟着我,危无宁日。关家是德高望重的世家,是真正义薄云天的大家,可保你们平安无虞。元君,你是兄长,你来做决定吧。从此,你二人便跟着关少侠,可好?”
陈元君看了看只顾把玩常哥发梢的妹妹,攥紧了小拳头,仰头,亮着眼,问:“还能见到你吗?”
他再次点头:“我得空便会过来,相信关少侠不会拒绝。”
见他突然回头看我,我竟慌了阵脚,只顾点头称是。
他定定看了我一瞬,转了回去,仍交代道:“那便留下吧。来日成了人,要记得回报这份大恩。可记牢了?”
后来想想,若他不日便再登门,又何必早早嘱咐这样一句?
陈元君重重点头,在常哥温声哄了心宜几句之后,默默道了声:“常哥,保重。”
他轻轻点头,挥了挥手,站起身,转过头来,居高临下看了我,挡了我的月亮。
面具下的这张美人骨相,和着他乌黑浓密的发丝掩不住的月辉,竟误打误撞,成了我眼中唯一一轮皎白月。
陈心宜得了哄,睡了个连日以来最为香甜的觉。梦中父母健在,尽享阖家欢,又哪里会想到,他的“得空便来”,却叫她空盼了五年有余。
【注】写到这里,妻在房外唤我,我估摸着,是午膳时间已到。想必,已经有看官正在感慨我的好福气了罢?非也非也,“贤妻”之名言之尚早。我妻唤我,乃如此这般:“关因,做饭了。”落笔此时,我已欢喜应了声,将放下宝剑、搁置羊毫、执菜刀去也。见笑,如何不算有福呢?
朗清楼开业第八年,名满全朝。岂止在庾州城内一楼独秀,便是陶、柴二州也常有客慕名而来。
这家,算是发了。
与之一同焕发了的,还有我关氏百年世家的名头。
自打十四岁接任家主那年起,我便有心带着关家内院几十号人隐退江湖,为此还特意遣散了一众习武外姓门徒。我本盘算着,从此,武林诸派的尔虞我诈、明争暗斗便再与我关家无关。
人算不如天算,三年后,我还是重新一个猛子扎回了这汪深谭。
世人皆当我少年心性,叹我朝令夕改、难当大家。此话在理。蜚语仍在耳,可我顶着它一路高歌,仅用五年,我便顺理成章成了泱泱武林中首屈一指的代盟主之一。
而连宋老二都不知道,我此番自打面皮之举,非是顿悟要光耀门楣,实则是另有打算。
隔得老远,店小二腾腾跑过来,麻利又轻柔地把菜品摆好,低声脆道:“老板,您的烤兔子和火踵神仙鸭来了,一会儿小的再给您续酒。”
我神色飘忽,有些吃醉,一筷子叨上烤得焦香四溢的兔肉递到唇边、送入,舌尖一动,而后点头:“有劳。”
店小二肩膀微松,又笑道:“老板慢用,上房给您备下了,老房号。您有需要便摇铃,小的即刻便来。”
兔子烤得外焦里嫩,鸭子炖得也入味儿,头些日子送进府里的菜个个儿都得了客人的称赞,这新来的厨子倒衬得起他的工钱。
我看着这道酥香红艳、汤汁乳白的“火踵神仙鸭”,眼神发钝,张嘴回道:“嗯。”
神思飘荡,我恍惚中又身处五年前那个栀花之夜。那人唇色艳红、肌肤胜雪,不知面具下那张脸,可也堪“神仙”二字?
捏紧酒杯,将暖嗓辣口的琼浆一饮而尽,我这个三杯倒连视线都模糊了。
模糊着,模糊着,我恍若看见了一片雪白的颈子,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视线所及,是乌木般的发、殷红的唇和一双漆黑难测的眼。
此人喉结微动,却未说出个子丑寅卯,掀袍便坐,执壶便喝我的佳酿,然后……朝我笑了。
那笑轻柔似春风拂面,温柔如水波轻漾,化作了一圈圈涟漪直直荡进我的心里。
就和……五年来我无数次做过的梦一样。
我无奈摇摇头,捏住酒杯,伸舌进去将最后几滴精酿一扫入肚。
而后,我与此梦中人开怀畅饮,只觉身在仙境、脚踏祥云、身披普耀佛光。不过,我却记着将他一把拉进怀里,直直奔着我的天字一号房飘飘然而去。
虽然自知酒量不好,但我心下想着,便是吃醉了酒,只要之后我好好回房了,在自家酒楼里,总归不会有什么岔子才是。哪怕春梦来袭,我也好好回了房,有什么体面可失?
可天算再次胜我一筹。
我再睁眼,遍体栀香刺得我一个激灵。
鲤鱼打挺,我屏气凝神探察眼前的情景,胸中鼓声如雷。
没记错的话,我喝多了酒,见到了他。
没记错的话,我把他带上楼,一路带到了帐子里。
脂膏油润,皮肉劲弹。
温暖紧窒,柔软湿润……
涔涔细汗,声声……
——上了楼,我回脚踢上门,拉着人的手坐到了桌边。
伙计懂事,早留了醇香佳酿,正对了今夜的佳人在侧。
对方仍笑意盈盈,与我一杯接一杯、酣畅对饮、认真听我诉衷肠。
像,太像了。
这白净的肌肤、殷红的唇、醉人的笑,若不是他,也太像他了!
闻言,对方不解,微微皱眉,却并未抽出手去,道:“可你我同为男子,只是相见恨晚的知己好友罢?”
我垂下眼,低声回:“你我日日相见。我是男子,便不可吗?”
对方轻轻扯了扯我的手,我抬眼便读出了默许。
上了榻,如此美梦成真早燥得我通体发烫。
琼浆之罪,思绪虽混沌不堪,却仍能念着人许是初次,生怕伤了他。
掌心烫得吓人,将脂膏炙烤化开。
满手的油润,刚刚触到他的身子,一抬头却看见它并不精神。
我再抬些头,望向他不似情动的眼,心下十分理解,于是便凑上前去、手掌竖起、以防油了他的发,哄道:“有些害怕?宽心,此事我准备已久,定不会伤了你。”
他眸色深沉,叫我瞧不出心绪来。
随后他便摇了摇头,道:“不怕的。”
“那是不开心?”我忽而福至心灵。
半晌,他喃喃道:“你忘了我。”
恍然大悟、醍醐灌顶,他怕是误会了,以为我错认了谁?
我笑着贴上他的唇,与之礼尚往来罢,凝着人的双目,真诚道:“我说‘日日相见’,不过是梦中相会罢了。白日里,我也是时时念着你的。只有你,不是旁人。”
他眸中落了些许烛光,终于嵌上了星点笑意,指手滑过我支撑的臂膀,淡道:“既是肖想已久,便来吧。”
它精神了。
混沌重新占领我的头脑,驱使我醉心探花、全情促他情动。
一说是脂膏之功,二说是他全心配合,三说是我还算有些天赋。
与过往的美妙情梦尽数重合,他发丝微湿、眸中也涔出水汽来,红唇微张、间或发出些许气音、情至深处便溢出低吟……
这具洁白的身子微微颤抖、渐生暖色,经作画人一夜辛劳、开出了点点红梅。
云雨初歇,我从后面环着他的腰,鼻间尽是湿润栀香,沁酥了我的四肢百骸。
视线所及是一片细汗将消的雪白颈子,正当中一颗细小的黑痣、夺了我回转的理智。
“啊……”他似是受不住这一咬,猝不及防低叫出声。
留下了深深的咬痕,不知更刺激了谁。我重整旗鼓、三入美人关——
我用鼻子重重吸了一口气。
是栀花香味,不会错。若非我与昨夜那人一夜露水,便是我酩酊大醉睡到谁家栀子花丛里头去了。
我头痛欲裂,百思不解:我究竟是错认了谁?若是哪家清白公子,如何不曾反抗呢?若是心术不正之人,缘何不留下要赏钱?
下午,在我家庭院里,宋承平一边吃着葡萄,一边吊儿郎当咧嘴乐:“你不是有个意中人么?保不齐就是他呢?你们二位红绳粗实,千里姻缘一线牵哪!”
我不动声色,自怀中掏出一个香囊,递给宋老二。
宋承平先从怀里摸出一块香帕抹了抹手,这才接过香囊,眯着眼睛小心摸出一根头发,愕然:“这是何物?”
我暗笑,也就是宋承平这么个细皮嫩肉、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也就这么只“纤纤玉手”才摸得出来,不枉往日抬举他。
宋承平双手将其一抻,对着太阳端详半晌,又横放在石桌上,随手扯了自己一根头发,惊道:“嘿!观音,还真不一样哎!这发真黑啊。”
我放下茶杯,点头,道:“也不是我的头发。”
宋承平摇摇头,好好将那根发又塞回香囊里,嘴上道:“保不齐是上一位房客的呢,伙计惫懒,没收拾干净也是有的。”
我肯定地摇头:“不会。那间房这个月都只有我住,一应被褥都是小鱼亲自送过去的,专人看管、更换。别想了,也不是小鱼的,也不是店小二的。”
宋承平摸上葡萄,高高抛起,用嗓子眼儿去接,再一次逃过了被呛死的命数,漫不经心接道:“那你问问伙计呗,有没有人看到你上楼,带没带人。”
“伙计说只看到我自己了。但也不好说,毕竟,我上楼以后是推着他进屋的。”
宋老二愣了一下,微微瞠目:“我操……关兄,你守节四年多了吧?难道真破戒了?那你记不记得那人啥样啊?年方几何?样貌如何?我是觉得,这人迟早会找上门来,你别到时候真相大白了,发现你睡了个耄耋老妪,真真罪过呀!”
我忍不住拿葡萄砸他这张欠嘴,耐心道:“绝无可能。昨夜,我是见他后颈正中有痣,白净可爱,又满身栀香,才断定是那人的,才会有此荒唐。男女之别有如天壤,我会不知进的是哪?”
宋老二讪笑:“可说呢,再醉也不至于此啊!我说关兄,既然对方有意瞒你,你便是想寻,也难哪!难不成你还能捉了全庾州城的年轻男子,挨个儿薅人头发?”
“照我说啊,”宋老二笑眯眯补道:“一夜欢情,美得很。不若就搁置吧,若来日人来寻你,是美人,你便养在房中;其貌不扬,你便谎称吃醉了酒、记忆全无。在此之前啊,陪兄弟我折花楼走一趟,如何?”
【注】今日阴雨连绵,妻起了细听雨打芭蕉的兴头,一大早便卧在檐下看书。和着淅沥沥的雨水落池声,他读得兴致盎然,连午膳都未催我去弄。可惜,我妻身子不好,只这般受了些潮气,即有些许伤风之嫌,下午便应邀窝在我书房的软塌里继续读书了。吾妻性顽,不知读了几个字,便伏在我腿上作怪。吾心志不坚,遂策马扬鞭踏入美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