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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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周四通常是沈思渡一周中最忙的一天。

上午和业务部门的会议还算轻松。大部分时间沈思渡不需要发言,他表面上装作专注地盯着投屏上的文档,视线却越了过去。

对面业务部同事的需求越提越多,做会议纪要的项目助理打字的敲击声也明显变快。

键盘被敲打的声音仿佛也敲醒了沈思渡,他收回目光,重新望向屏幕。

结束的时候已经过了午餐时间,一点半还要向CMO做专项汇报,沈思渡来不及去食堂,匆匆抱着电脑去赶下一场会。

这次就没那么轻松了。会议室没有开空调,温度很低。沈思渡花了两个半小时做汇报,讲得嗓子直冒烟儿,直到回到工位上还在揉嗓子。

还没坐稳,一只白皙的手从后面探过来,要去捉沈思渡的手指,还好沈思渡刚嗅见那股刺鼻的男士香水的味儿就起了警惕心,椅子往后一推,躲开了。

“有事吗?”沈思渡一张口才发觉声音变得哑涩。

来的果然是薛方逸。薛方逸笑眯眯地看着沈思渡,身体稍微倾下来,几乎是贴着他的耳廓在讲话:“听说嗓子痛的话,捏手指会缓解很多。”

“我自己来吧,”沈思渡往后挪了一下,谨慎地拉开距离,“谢谢。”

薛方逸是前不久刚来的日常实习生,海本海硕的公子哥儿,长得不错。他和另一个叫颜潇的女生都归沈思渡带,一个负责增长分析,一个负责数据化运营,只不过有所不同的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薛方逸只是被内推进来给履历镀个金的。

薛方逸似乎并不在意,掂了掂手上的纸袋:“肯德基疯狂星期四,我买了很多,沈老师吃吗?”

“沈老师”三个字的音调被提起来,薛方逸唇角带笑,语气亲昵。

隔着一层薄薄的纸袋,沈思渡闻到了蛋挞和炸鸡的味道,他好像真的有点儿饿了,但也只是摆摆手,很直白地拒绝了:“我不吃。”

薛方逸似乎有些遗憾,耸了耸肩:“好吧。”倒是没再纠缠,很干脆地走了。

沈思渡看着薛方逸走到另一个隔壁组女孩子的工位,然后停了下来,弯下身把纸袋递给对方。两个人好像讲到了什么好笑的话题,女孩子弯起眼笑了,薛方逸也笑了。

他对天然左右逢源的人总是无法交付信任,沈思渡想,这或许也是他总是下意识和薛方逸保持距离的原因。

摇了摇空空的保温杯,沈思渡向后靠过去。他坐在椅子上转了一圈,把自己转得有点儿想吐了。

下午茶时间,零星几个同期的实习生聚在一起边闲聊边泡咖啡。颜潇也在,眼脸耷拉着,时不时附和两句。

沈思渡一进茶水间就受到了瞩目,有别的部门的实习生正对着他,便率先打了个招呼:“沈老师,我们今天说好下班去大学城唱KTV,你和我们一起去吗?”

虽然沈思渡不是本部门的Leader,但不少实习生对他印象都不错——长得好看又脾气好,年轻好沟通,更难得的是从来不让实习生去做那些所谓的“脏活儿”。

其他几个眼熟的也纷纷转过来向他打招呼,和薛方逸轻佻的“沈老师”不同,被一群学生气未褪的大学生簇拥着喊“沈老师”,沈思渡总是没由来地脸热。

沈思渡一怔,很快又扯了扯嘴角,压低了声音道:“饶了我吧,刚做完汇报。”

问话的实习生其实并不抱期待,闻言也只是笑嘻嘻转移了话题:“那就下次吧!沈老师,今天能不能也别让颜潇加班了呀?我们一起去呢。”

颜潇有些窘迫:“沈老师……”

沈思渡说:“当然,你们好好玩。”

从来没有哪条规章制度是要求实习生也加班的,沈思渡不止一次跟颜潇提过,她可以和薛方逸一样准时下班,可颜潇大概是不好意思,每每都要等到他下班才敢一起走。

但今天沈思渡不打算加班,他已经有了别的安排。

问话的实习生朝颜潇眨了眨眼睛,一副邀功的模样。

颜潇看了一眼沈思渡,见他没露出什么别的反应才舒了口气,又看了一眼同伴们,捂着脸推她们快回工位。

等实习生们有说有笑地走了,沈思渡才拿出一颗胶囊放到咖啡机里,然后把马克杯也放了上去,还没按下按键,手机铃声先响了。

屏幕上跳跃着姑姑的备注。沈思渡按了静音,于是铃声蓦地停了,换成了被握在掌心里微弱的震动。

沈思渡的手指停留在接通和拒绝中间片刻,还是接了。

“思渡,这几天忙吗?”或许是网络不稳定的缘故,姑姑的声音在另一端显得有些失质,“我打电话给你,不打扰你吧?”

“不忙的,您说。”

沈思渡在小小的茶水间来回踱步,有同事进来了,他就拿走马克杯,朝对方点头致意。

同事没有接咖啡,从冰箱里拿了几瓶碳酸饮料就出去了,于是茶水间里又只剩下沈思渡一个人。

姑姑像往常一样,和他聊一些有的没的,这边今天天气好不好,换季要注意别着凉,最近有没有和表哥联系。

沈思渡都很认真地回答了,天气很好,前段时间一直在下雨,但是今天出太阳了,好的。

在回答最后一个问题前沈思渡犹豫了一下,手机稍稍离开耳侧。他点开微信那一栏,往下数第四个就是表哥上午发来的微信,头像旁边还有个小红点,显示未读。

这也算是联系了吧,沈思渡点开消息栏回复,有痒意从喉咙里溢出:“有联系的。”

“你见过了吗?”姑姑的声音变得有些紧张,“你哥的女朋友。”

沈思渡沉默半晌,他按下咖啡机的按钮,仿佛试图用热水流下的声音缓冲这段沉默,但姑姑那端是听不到的,她问沈思渡:“怎么不说话了?”

“刚才信号不太好,怎么了?”

“也没什么,就是你哥之前谈的那个女朋友,说已经见过人家家长了,差不多定下来了。我和你姑父这边……也没时间过去,你哥前段时间就说有时间带你们一起吃顿饭,认识一下,也给人家女孩儿见见家里人。”

茶水间的空调开得冰凉,沈思渡觉得冷了,端起杯子走到敞开的窗户边,直面的阳光却又晒得他微微眯起眼。

“好的,我和他联系吧。”

窗户的对面同样是两栋高耸的大厦楼宇,四方层层叠叠的格子间外覆上一层茶色的玻璃幕墙,像一个一个闭塞的金鱼缸,隔绝了一部分纷扰,也让渡了一部分自由。

沈思渡摩挲着杯柄,有水流的声音压迫着耳膜,他闭上眼,忽然有种潜浮在水底的混沌感。好像一分钟,一小时,又或者是十年,都能在眨眼间飞速流过。

晚上七点半,沈思渡准时关掉电脑下班。

七八点正是园区下班的高峰点儿,打车还要排队,沈思渡看了眼时间还早,索性拐了个弯,慢悠悠地往地铁站走。

他和大学同学曲迪约了八点在天街附近的一家日式烧鸟屋见面。毕业四年,沈思渡继续从事本专业做了商业分析,曲迪却早就转行去了别的城市,这回还是曲迪工作外派过来驻场一年,两个人才又联系上的。

沈思渡的朋友少得可怜,虽然许久没联系了,但曲迪勉强算其中一个。

他们在地铁站出口碰面,但刚下站台,沈思渡就看见了从对面地铁下来的曲迪。他们自然而然地打了招呼,顺着人流一起坐电梯往上去。

这么久没见,难免生疏,沈思渡怕尴尬似的没话找话:“你发现了吗?有的地铁站台有屏蔽门,有的站台没有。”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曲迪没听懂他想说什么,“有的是新修的线路,防止有人卧轨,有的是以前修的老线路呗。”

“这样啊。”沈思渡点了点头。

地铁站到烧鸟店的距离很近,曲迪总算是放开了,沈思渡边点餐边听他说老婆孩子工作,又加了两扎冰啤酒。

半扎啤酒下肚,曲迪满脸通红,一会儿追忆大学荣光事迹,一会儿批判甲方对接的领导,中间还穿插着一堆乱七八糟的琐碎事。

作为一个合格的倾听者,沈思渡安静地听着曲迪絮叨:“我总感觉昨天我们还一起参加毕业典礼呢,怎么今天,就得勒紧腰带攒孩子的奶粉钱了?

曲迪并不需要沈思渡作答,自己说完又往后倚,自问自答道:“自在不成人,成人不自在。”

沈思渡晃着吸管,前面说了那么多,他其实有点儿怕曲迪开口问他借钱,不过好在曲迪没有。松了口气的同时,沈思渡又在想,如果曲迪真的开口了,他大概率还是会借钱给曲迪。

“你呢?”曲迪也说累了,“我们这一届里属你过得最悠闲,最近怎么样了?”

“还是那样,也没那么悠闲。”沈思渡不想破坏气氛,但他的生活的确一年到头都是四平八稳的潦草。

“不悠闲?”曲迪不能理解,“你们公司效益好,也不裁员,不用靠一次又一次跳槽来解决调薪,你家里也没人催你结婚,这还不悠闲?”

半凝固的酱汁贴在已经凉掉的鸡肉表皮上,又甜又腥,但沈思渡还是吃完了一整串鸡肉串。他无法沉默以对,只好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今天天气很好。”

曲迪很耿直:“天气预报刚发布黄色预警,说待会儿要下雨。”

沈思渡眨了眨眼,没有回答,转而偏头去看窗外飘着虚线的霓虹灯慢慢亮起来。

他没头没脑地说:“虽然今天天气很好,但是我很累。”

曲迪问:“天气好和累不累有什么因果关联吗?”

“没有吧,”沈思渡顿了顿,声音很轻,“但是我很累。”

天气预报难得准确,沈思渡推门出来的瞬间,迎面而来的雨和潮意扑了他满身。他和曲迪告别,撑起伞,拦了辆车回家。

接近春天,南方的雨水浇灌不停,水幕一样斜着泄下来。沈思渡让司机停在公寓园区外,关上车门,倾斜的伞面上滚落了几滴雨水,他重新扶正伞,往园区里走。

空气中弥漫着雨水打湿泥土的气味,沈思渡不经意地一抬眼,依稀望见不远处的车棚下,有人仰躺在一辆亮着红色尾灯的摩托车上,身影隐隐绰绰。

一滴雨砸进暗绿色的棚顶,发出一声闷响。

沈思渡停住脚步,仿佛想透过什么看见他。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沈思渡很快别开视线,经过了那个人,径直向前走进园区。

他步履平稳地绕过积水区,不紧不慢向前,直到走到别道的路灯下。

再往前走几步,向右拐,沈思渡就能看见公寓一楼映倒在地面的明黄色灯光。他会像往常一样走进去,按下十三楼的电梯,穿过长长的走廊,在门外抖落掉伞面上残留的雨水,最后回到一片漆黑的家。

但是沈思渡却忽然停住了,他驻足在原地几秒,顺着与家完全相反的方向走了。

这次他越走越快,鞋底踩进地面凹凸不平处形成的小水坑里,溅湿了裤脚。雨下得更急促了,细小的灰尘沾着雾气,落在伞面上,有种变得沉甸甸的错觉。

侧门的保安看见沈思渡折返回来,似乎有些疑问,想叫住他,但沈思渡走得太快,没有听清。

沈思渡朝着车棚的方向走,一步一步,直到走进棚下。

躺在摩托车上的人戴着帽子,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他一只手枕在脑后,似乎察觉到了有人靠近,但也只是懒洋洋地一抬眼,又扯低了帽檐。

不远处马路旁的汽车碾过积水,溅起一排排水花,路过的行人被淋了个正着,于是两个人隔着车窗吵了起来。

沈思渡无暇分神去听,他握住伞柄,让雨伞更倾近躺在摩托车上的人。

这个度把握得恰到好处,不至于离得太近,又能保证即使眼前的人站起来,也不会被身后棚顶落下的雨淋湿。

躺在摩托车上的陌生人终于有了反应,他撑起手臂半坐起来,视线从沈思渡的脸上流连到遮挡的伞沿。

汽车车主和行人还没吵完,似乎是气不过,汽车车主打了双闪下车,就地继续吵。

借着双闪的光线,沈思渡终于看清了那个陌生人的模样。

摩托车的猩红尾灯在身后依稀闪烁,隐约勾绘出他分明的五官轮廓,他侧过脸,光影一斜,沈思渡看见阴影里那一双狭长艳丽的眼。

“你是同性恋吗?”沈思渡兀自说着最不可理喻的猜测,“你是吧。”

这场面该是匪夷所思的,但陌生人只是垂眼注视着沈思渡,似是在看一条平静流淌的河,不带任何情绪。

目光交汇几秒,沈思渡掌心渗出了黏腻感,像是有什么被捂在高热里融化了。在犹豫之前,他仿佛失控般问出了口:“你要来我家吗?”

前三秒,沈思渡都在想:他居然真的说出来了。

嘈杂的背景音下,他们谁都没有动,维持着原本的距离。沈思渡从那个漂亮的陌生人眼睛里看见了路灯反射下虚张声势、紧绷的自己。

第四秒,沈思渡想,他是不是说得不够直白?

第五秒,陌生人直起上半身,轻松地从摩托车上跳了下来。

第六秒,沈思渡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被骂变态,又或者是被打一拳。

第七秒,陌生人低沉的声音却隔着模糊的雨帘传了过来,咬字清晰。

他说,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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