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10-08 来源:长佩 分类:现代 作者:诗无茶 主角:容苍 长舒
长舒在容苍加冠礼的前一夜才恍然察觉,这个三万年前被自己随手捡回来的小龙妖,如今竟已长得这般高大了。
那晚他自卧玉泉沐浴归来,赤霜殿前院的那棵枫树正开得风头无两,飒飒枫叶占了前院半壁江山,长舒踏月而归,前脚刚迈进正殿,身后便传来容苍切切一声呼唤。
“长舒。”
长舒转身,容苍扶树站在月下,长身玉立,黑袍黑发,懒懒束在背后,凉风拂过,便将他鬓边的碎发吹了起来。
长舒没应,只神色淡淡地走过去,扬起右手的折扇朝他额头轻轻一敲:“没有规矩。跟你说过多少次,叫我君上。”
容苍置若罔闻,抬手将他停在额前的扇柄握住,顺着扇柄往前摸,探到他指节之时极快地张开手掌将长舒整个手背裹在掌心,脸上咧开一抹孩子气的笑,又唤道:“长舒。”
长舒一愣。
这孩子的手,何时宽厚到能将他整个握住了?
再一看,万年树根盘虬在树坛那一抔昆仑壤中,枝干吸收日月精华,根茎早已粗壮得高出地面数尺。容苍方才的位置是昆仑壤被树根翻搅出的一个坑地,低了平地两拾台阶,长舒才堪堪与他平视,现下容苍抬脚踏出坑底,长舒眼前所见,只有容苍绣着金色暗纹的衣襟了。
他后退半步,将手从容苍掌心抽出,折扇在手里打了个旋,被四指按着别到小臂旁。长舒负手而立,微微扬起下巴,正眼打量眼前的人。
他刚捡到容苍那年,容苍四万岁。
淮水之畔不如当今一派绿草如茵,彼时尽是飞沙走石,河水自西向东奔流怒号,河岸之物稍有不慎便会被卷入阵阵惊涛随波而逝。那日他去昆仑山采土,途经此处想歇脚稍作休息,原自高空处见浅滩上有一黑石,凑近看了才知是盘卧的一条小龙。长舒用灵力探其灵海,方知它早已修炼成人,只是此时双目紧闭,似在沉睡,浑然不知自己所处之境所蕴危机。
若不是长舒见着淌过它尾巴的那些江水在流走之时皆带了细密血丝,断然不会发现它一身黑鳞之下满是伤口。眼看着汹涌河浪就快将人卷走,长舒顺手一捞,把这小兽带回烟寒宫同这棵枫树一起养了起来。
初时凭着那股子新鲜劲,他还算有耐心,擦药喂水亲力亲为。到第三天小龙还未转醒,他转身将其丢到院子,反手关门不再过问。
结果当晚亥时不到,赤霜殿被人破门而入,长舒倚在榻上假寐,掀开眼帘,门口站着个光溜溜的少年,黑眸黑发,额头一对狰狞龙角。正睁着一双无畏的眼睛怔怔盯住榻上和衣半卧的他。
“醒了?”
少年点头。
“醒了便回家去。赤霜殿不养灵宠。”
少年目光朝他衣领上瞟。
长舒挥手,少年身上转瞬间便套了件黑缎褂子,没有腰带,后摆拖到门槛,袖口长出手臂数寸,浑身上下,该遮的一点没遮住。
这是长舒二哥的衣物,二哥寝殿对他不设禁制,他想也没多想,便将柜子里的衣服随手扔了一件给这孩子。没成想大成这样。
长舒懒得去管,阖眼翻身道:“收拾好就走。”
房里再没了动静。又过半晌,门口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孩子把衣服后摆拾起,裹好绑在身上,就这么光着脚朝长舒走去。走到榻边,像野猫一样扒拉长舒的衣袖。
长舒侧目,他便不敢动了。
待长舒收回眼神,他又去扯长舒的袖子。
长舒从榻上坐起,一脚盘腿,一脚屈膝,右手胳膊肘放在屈起的那只膝盖上,手中捏着折扇扇柄,有一下没一下地打在左手手心,同时低眉睨着这龙犊子,俨然一副要收拾人的模样。
少年见势不好,一瘪嘴,眼里就冒了两泡泪,要掉不掉,只等着让长舒看见。见长舒无动于衷,他把袖子一圈圈卷起,卷到胳膊,混着泥污的一条手臂上是大大小小尚未痊愈的疤。
长舒眼神缓和了些。
眼泪在此时啪嗒一掉,少年趴在长舒腿边,把小臂伸到他怀里:“痛。”
便这样留了下来。一留就是三万年。
长舒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摇头。
又问家住哪里,属哪支龙族血脉。
皆是一问三不知,只知自己在这世间流浪了四万年有余,前几日被一只大妖欺负,不慎落入淮水,挣扎着上了岸,再没力气逃走,便破罐子破摔躺倒岸边。
烟寒宫常年不见阳光,不生草木,唯一一棵枫树还需得昆仑山的土才能养活。
长舒望着殿外那抔埋着枫树种子的昆仑壤沉思片刻,对他说:“你便叫容苍吧。”是以容光朗朗,草木苍苍之意。
“容苍,容苍。”他呵呵傻笑,学着念了两遍,忽闻殿外姑获鸟盘旋鸣叫,提脚便跑了出去,容苍二字在追逐玩闹之中转头就忘。
后来长舒揪着他衣领至书案前,提笔蘸墨教他写下自己的名字,教他读书,教他识字,他学会自己的称呼后,第二个熟记的名字便是长舒。
知道长舒叫长舒是数月以后的事。
赤霜殿平日少有人至,除飞禽走兽偶尔误闯以外,每日陪伴他的便是那棵以奇速生长的枫树,枫树无声,长舒也不爱说话,他呆在赤霜殿中难免烦闷,不过四五天,人就恹恹的,打不起精神。长舒虽不言,却看在眼里。一日饭后,他坐在门口玉阶上,正撑着脑袋昏昏欲睡,院中倏地刮来一卷黑气,待落地时又变成了一身黑羽的侍卫模样,手里提着一个鸟笼,笼中关了只怒目圆睁的恶鸟。
那是他第一次听见别人称呼长舒,那人跪地行礼,唤了声“君上”,长舒便在容苍身后正殿中的几案前抬眼,将目光从手里的话本投向院子里端正下跪的人,道:“放下吧。”那人应了声诺,放下鸟笼,转眼间又化作黑烟离去。
容苍和院子间吱哇乱叫的姑获鸟对瞪几个来回,跃跃欲试地转头看向殿中之人,长舒早已将目光挪回话本,小龙坐在地上,仰头时只看得见长舒头顶压髻的一顶白玉冠。
不久,长舒的声音从话本后方悠悠传来:“给你的,去玩儿吧。”他欢呼一声,雀跃着跑到院中捡起鸟笼,还没回过味的一声君上转瞬便被自己抛诸脑后。
打那以后不时也会有人来到赤霜殿,或男或女,不男不女者亦有之,无不是对着长舒行礼下跪,唤一声君上,再将外界诸多杂事纷纷呈上。他听得最多的便是诸如“天界”、“攻打”、“伤亡”、“劝降”之类的字眼,长舒不避讳在他面前商议大小事务,多数时候他不过蹲在一旁发呆耍鸟,只有听见天界玄凌帝君的名号时会动作一顿,旁人看来不过走神而已。
他是不叫长舒君上的,人人皆唤长舒君上,他便不唤,若有朝一日天下无人尊他为君上,他才考虑这么叫他一声,他自己也不知道,竟那时起就起了心思,要做于长舒而言举世不同的一人。
赤霜殿寂寥多日,终于来了不速之客。
那个人进殿不禀,做派嚣张,手上提着刚打的野味和两个酒瓶便大摇大摆直奔长舒的议事房,连门也不敲。
未见其人先闻笑,脚步声尚在数尺开外,招呼却遥遥传进殿中。
“长舒吾弟,听闻你近来新收了条小长虫作灵宠,今日特提着好菜好酒来招待,让哥哥好生看他一看。”
话音刚落,容苍见门口踏进一双玄色鹿皮长靴,裹住一双修长小腿,往上,来人腰间挂一柄玄铁长刀,衣袖作束口打扮,通身黑色锦缎看起来像是初见那日长舒套在他身上的料子。
原来君上的名字唤作长舒。
“二哥。”长舒合上书册,起身迎道,“休要胡诌。”
又示意容苍起身,对他说道,“持觞君,长决。”
容苍眼观鼻,鼻观心,低头看脚,装听不见。
“这便是那小长虫了?”长决哈哈一笑,伸手拍向容苍肩膀,容苍侧身一让,不及长决身手敏捷,竟是没躲开。
长舒不答,拾了桌上折扇便自顾朝殿外走去,任房内一老一少二人站在原地暗自较劲。
容苍看着长舒远去,自己还被长决钳制着停在原地,挣脱不过,心下不满长舒对自己这般不管不顾,愈发委屈,扯开嗓子便喊:“长舒!”
不远处信步离去的背影停滞一瞬,很快又恢复作态,从容离去。留给容苍眼中只剩最后一点衣袂飘动的残影。
“当真是长舒教出来的人,错不了。”长决俯身调笑道,“半点规矩也不懂。长舒二字,也是你能直呼的?”
容苍甩动肩膀,甩不掉肩头那只固若磐石的大掌,冷哼一声,偏头过去不理会长决,对着身侧拉长声线唤道:“长舒!”语调憋屈得跟面上神情判若两人。
院子里终于传来冷冷一声喝止:“二哥。”
“好啦好啦,不逗你便是。”长舒一说话,长决便松了手,捏捏容苍的脸颊,把他推搡出去,“走,二叔请你吃好吃的。”
容苍得了机会,一撒腿便朝长舒奔去,躲在长舒身侧不肯挪步,将脸凑到长舒眼前冲他展示自己方才被长决捏得青红一片的地方。
长舒扫了一眼,将容苍拨到身后,抬眼看着正自得其乐吹着口哨从殿中出来的人。
“唤他容苍。”长舒道,“我殿中的人,既是二哥,也该收敛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