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

精彩段落

夏家的行动,明火执仗,行无所忌,好不热闹。

流民百姓被宁城医馆通天的火光所吸引,水泄不通地围在街头。就见四个着暗金武袍,配三尺腰刀的夏家修士一字排开,在医馆门前昂首而立,手上举的火把炙热耀目,噼啪作响。

百姓们见这架势,摸不清头脑,议论纷纷。

“这火是仙君们放的?怎么把医馆给烧了呀?”

“可说呢,咱们宁城就这一家,这以后若是生个病闹个灾咱去哪瞧大夫啊?”

“烧了有多久了?”

“约么着有一炷香的时辰了——医馆里头可都是晒干的药材,你看那火都窜出屋顶了!”

“到底出什么事了?”

“仙家的事,谁知道呢?不过既然是夏家的仙君——定是那医馆的人做了什么恶事。”

“那肯定是,夏家从来替天行道——我想起来了,他这药材卖得死贵,黑心贼,可遭报应了”

“烧得好,我记得里头那胡郎中长得像只黄鼠狼似的,看面相就不是好人——”

人群攒动熙攘间,后方马声嘶吼直冲天空。众人退潮般惊慌着往街道两侧挤,给高头大马躲闪出仰蹄的空间。

马蹄铿锵落地,踏出小片尘烟。

马背上这人是夏家领队,他武袍上本家修士特有的勾角云纹华丽,与腰侧挂玉镶金的刀柄颇为相称。

“宁城的乡亲们!”他勾缰勒马,翻身而下,在医馆的三层台阶上朗声:

“宁城医馆勾结王家村妖人,恶意谋财,祸乱三城秩序,搅乱灵气风水,让整个秦西西北的千亩良田寸草不生,害得百姓流离失所,难民四窜,今日我夏家就挥刀除恶,施火去阴,以伸天理。”

满街的流民百姓人头挤挤,无一不为这一席话所震撼。

“乡亲们别怕!”

夏家领队中气十足继续道:“我们五人只是夏家队伍的先锋,宜德仙君虽人在石泉山上,但他神识遍布秦西,心系黎民,已经派一众夏家仙官前来支援,王家村那妖人猖狂不了几日,要不了多久便会被夏家围剿,立地正法!”

话毕,围观的众人鸦雀无声,片刻过后,不知谁带头“扑通一声”跪倒,高喊“宜德仙君”磕起头来。众人洪水逐浪般追随,一个接一个围着夏家五人跪倒。

在浓重夜色中,一众脸庞交替堆叠,被火光映得明明灭灭,一时间喊声震天,气势如虹。

台阶上的五人相互颔首示意,在一片磕头呐喊声中抬脚踹翻宁城医馆烟熏火燎的大门,冲进内室。

大火扑灭后,室内一片焦糊,芝草香药化作灰土洒在砖地,什么也不剩下。

夏家五人原本也没打算真真正正查明发现些什么,他们只是受命前来宁城“稳定民心”。

今日前去贺家粮铺兴师问罪时,常掌柜为了赔礼才拿出账本提供了医馆私养人手的情报。这情报正和心意,足以吹嘘出个完美的噱头——

医馆多出的人不论是雇来倒卖药材亦或是真的勾结妖人,根本无所谓——只说他们“是”就足够了。

大火一烧管他是衔冤负屈还是罪有应得,几个乡野郎中无门无道,地微势弱迟早被埋没在声浪滔滔中。

如今不过放个火充场面便轻而易举完成任务,他们得意悠哉得很,几个人在一片残垣里溜达半晌,随意翻找查看,整个医馆果然除了满地的草木灰再没什么其他惹眼的东西。

夏文伸伸肩膀准备打道回府。

“师兄。”小队中一位外姓修士从医馆街上跑进来,伸手递过一物。

夏文嫌弃地瞥他一眼,并没有伸手。

对方瞧着夏文的神态,讪讪地低下头,压弯上身捧着方才的发现高举头顶,毕恭毕敬:“师兄,街上有个饿死的女人,这是从她随身的包袱里搜到的。”

夏文低眉朝他睨过去,有片做工异于石泉山统一形制的金叶子躺在对方掌心,即便在黑夜中都富贵夺眼。

“这是?”

夏文伸手捻起金叶子细细端详,长方的一块金子削得极薄,边缘镂印着繁复花样,放在手上真的薄如干叶,比石泉山拿来赏人的金叶子不知精致多少倍——斜角处印的官章被撕去,留下整齐的断痕。

——比石泉山富贵的地方,只有梁京了

夏文心中一震:“带我去看那女人。”

那女人没什么不妥之处。

与她随行的同村流民见夏家仙官来调查,一个个都挺兴奋,七嘴八舌地涌上前讲这女人的身世,几乎把她祖宗三代都刨出来讲一遍。

四个随行的夏家修士听得耳朵轰鸣,唯有夏文站在那,盯着尸体若有所思。片刻后他蓦然一笑,挥手打断正唾沫横飞的流民,出言确认:“他丈夫与儿子可是都去了王家村?”

“啊对对对,可惨了。”

“只留下她一人在家?”

“是,是。”

“好。”

夏文朝面前几个落魄村民笑起来,眉眼弯弯,像只狐狸:“日后若有所需,还请诸位帮忙作证。”他挥手吩咐身后:“你两个把干粮分给这几位大叔大娘,剩下两个抬上尸体,去粮铺。”

宁城粮铺客房,秋僮扫霜围坐桌边,等贺长风回来。

秋僮抱着裂金刀,趴在桌边百无聊赖。他抬手转转刀鞘,盯着桌上烛火轻爆的灯花发呆。耳畔“哗啦”一声轻响,扫霜翻书,又记住一整页的咒术,开始看接下来一章。

秋僮目瞪口呆看着,忽然“蹭”地坐直,盯着扫霜欲言又止。

扫霜余光瞥他一眼,继续看书,面上无动于衷,只心里默默倒数:三、二——

还没待数到一,秋僮那边就欲言又止不住,满脸惊奇开口:“扫霜,你怎么看得这么快啊?真记住了吗?”

“勉勉强强。”扫霜注意力不在嘴上,他习惯性不把话说满,随口秃噜完就后悔了。

果然不其然,秋僮一脑袋凑过来,滔滔不绝:“勉勉强强可不行!我跟你说,你别看羽少爷平时嘻嘻哈哈的看上去好相与,他考你书的时候,脸一黑眼一冷,一个字都不许你答错呢——可吓人!他毕竟是发过疯的,那真是一个眼神就刓得人抖三抖

——话又说回来了,我觉得你老师也是,眼神怎么那么凶呢,原本挺好看的眉眼非得冷飕飕瞪人,弄得别人都不敢看他。要我说,我从小到大见过的这么多人里还是夫人最好,记得小时候跟在鳞少爷身边,夫人教我刀,她就算冷脸眼神也——”

“唉……”扫霜用力叹气,打断秋僮。

秋僮慌忙俯身,下巴抵在桌子上,无辜地抬眼看过来,像只不知犯了什么错的小动物。

他这幅样子,实在让人说不出什么,扫霜无奈,只垂眼继续看书。

秋僮趴在桌上,探出小小的舌尖润唇,两秒后他清了清嗓子,明知故犯:“扫霜你看到哪了?我当年可是就连序章里第一个拿来示例的咒术都没看懂——”

木桌上烛火明灭猛然一晃,扫霜捻咒直戳秋僮脑门。

几乎同一时刻,秋僮动身,他嘿嘿一笑摇头晃脑躲开,身法快得叫人看不清晰:“突然觉得锻体练武其实不比咒术仙法弱,武功高了即便不通符法也挺厉害~”

扫霜一击偷袭落空,已然处了下风,他黑着脸,想打人,可惜打不过,只好自己捏上两个纸团塞进耳朵,默默背书。

秋僮死性不改,不屈不挠:“诶诶,扫霜,你学布阵画符的天赋这么高,云栖先生又精通阵法,布出来的阵就连羽少爷都破不了,那他当时为什么不教你呀?怎么只让你读书认字,听天下形势呢?而且他这么着急,要你一年就全都学下来——是要干什么?”

扫霜一目十行左右轻扫的眸子一顿。

是啊,他是要干什么呢?

秋僮像猴子耍棍那么把裂金刀拿在手上,身前身后转着玩,乌黑饰金尖的长鞘行云流水在他身侧画出形状标准的圆:“你看啊,我师父,就是夫人,她急着让我学会夏家全套的清肃刀法,是为了让我在她走之后有能力保护两位少爷——那你呢,云栖先生期望你做什么呢?”

扫霜抬眼隔着烛火看向秋僮,若有所思:

“不知道,我感觉老师神神秘秘的,让人弄不懂他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但他似乎冥冥中在奔向着什么,不管不顾、无比坚定。”

秋僮一把攥住飞快旋转的裂金刀,将它抱进怀里,笑的时候嘴角弯弯,一侧的小虎牙支着上唇,他张口,还要接着说,却猛然间浑身一震,僵立在当场。

“怎么了?”扫霜还等着他说话,却半晌没等到——他见秋僮嘴角的笑僵在脸上,整个人紧绷得像将要离弦的箭。

“秋僮?”

秋僮的脸色一寸一寸阴沉下去,武家特有的凶狠凌厉在他略显稚气脸上尽现——就好像刹那间变了一个人——看得扫霜心惊肉跳

“出什么——”

一句话还没说完,对方攥刀俯身,袍角一闪消失不见。

扫霜跟在身后丢下书出门追赶,秋僮早已没了踪影。

粮铺外堂,夏文将玉坠重新挂回刀柄。

“师兄!”外姓修士在堂前放好尸体,赶忙上前来赔罪:“是我有眼无珠,冲撞了师兄,请师兄责罚。”

刀柄玉坠只是被撞掉一瞬,并无损坏,夏文将其重新系好后托掌打量,片刻检查无碍,才掀眼皮斜睨对方。他今日心情好,罕见地“大人有大量”:“罢了,别再有下次。”

外姓修士连忙点头称是,作揖拱手,站回夏文身后。

常继仁掀帘从后院走进来,不疾不徐,坦坦荡荡:“这么晚了,不知诸位仙官到小铺来,还有何要事相商?”

“常掌柜,”夏文笑,竟然带出几分无辜与明媚:“看看这人您可否认得?”他侧身让开,露出身后地下已然僵直的尸体。

常继仁抬眼看去,见那尸体流民打扮,衣衫褴褛,骨瘦嶙峋,与近几日街上常见的饿殍并无不同,不由得心中诧异,摸不准夏文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面上依旧沉着,没敢把话说得太死:

“不瞒仙官您说,在下每日铺子里人来人往,面孔生生熟熟走马灯似的从眼前闪过,偶尔一个两个的,还真记不清晰了。”

“记不清?那不能。”夏文走到尸体边,蹲下身薅着死尸头发,扬起那张青紫灰黑,毫无生机的脸:“这人定是个重要人物,您再仔细看看。”

“这……”死去的女人双颊干枯凹陷,约么着四十来岁——常继仁是真的不认识。

扫霜横跨两进院子,在前堂后的回廊边找到了秋僮。

几米外秋僮攥紧裂金刀傻站在那,魂不守舍。

“怎么了?”扫霜走上去,顺着他目光方向去瞧前堂,远远地正看到对峙的常继仁与夏文。视线一偏,地上那狰狞尸体闯入视线,他不由得浑身一震:“大娘怎么会——”

秋僮神色怔怔,一言不发地朝远处望着,目光紧锁那云纹武袍的夏家修士。

扫霜心中泛酸,但强烈的警觉不容他花费时间难过:“金叶子!”

“一片金叶子并不能说明什么。”常继仁看着夏文:“贺家年底分红后都有奖赏,在下不才,库里几年得的赏赐堆起来,金叶子大约能有一箱。”

“是吗?”夏文也不慌不忙:“那请问这女人若是有如此手段,怎么不进库偷些粮出来,就这么白白让自己饿死了呢?”

“库房严密,她定是进不去的。”常继仁心里暗骂,面上勉强维持:“大概是手下伙计里得了金叶子四处招摇,让——”

“随你怎么说。”夏文听都懒得听,直接打断:“至于怎么上报,也随我任意说。”

“我这已经拟好腹稿,三个说法,常掌柜您听听,更偏爱哪个:

一、贺家本家来人调查,不通报石泉山就私自在秦西境内行动,仗着精通术法一手遮天,干预调差、伪造证据,意图未知;

二、贺家商铺勾结王家村妖人,教唆村民追随妖人扰乱秦西民安,”

夏文伸手指指那尸体:“这人便是,得了贺家商铺赏赐,教唆丈夫儿子进王家村参与那妖人的私自炼器,被夏家修士捉拿。”

“三、贺家商铺收买农户田地,划地圈地,在秦西境内布满招阴阵,意图——”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常继仁听不下去了:“照您的说法,我贺商铺的人都是傻子,故意留下惹眼的金叶子给诸位当诬陷的证据。再者说,那田地都是百姓吃饭的碗,有谁会为了片金子连粮地都不要?”

“若是贺家商铺仗势欺人,强买强卖,逼人交地,百姓人微言轻,敢怒不敢言呢?响当当的贺家,商铺遍天下,秦西人种不出粮,别处的粮自然有了出口,又是一大笔收益——说到底,”夏文笑里藏刀:

“你猜石泉山与整个秦西的人信你还是信我?”

常继仁叹息:“夏家人好生厉害,只一片金叶子,就编出个恶贯满盈、罪行滔天的故事往人身上泼,一个小小的本家修士就龌龊至此,真不知那宜德仙君夏叶青已经修炼到何种境界。”

夏文狐狸眼眯着依旧笑意盈盈,不分话里好歹,全当夸奖“我可不敢与家主相比,在他老人家面前,我只有追随的份儿。”

常继仁看着他,只觉浑身一阵恶寒:“既然连怎么上报都已然想好,还过来我这耀武扬威?你想要什么?”

“常掌柜是个敞快人,”夏文漫不经心 “金叶子我收好了,报不报都取决于我。至于我想要什么——”他语气一顿,狡黠里带着一丝玩味:”——我不是那贪心的人,您就记得未来三年的年税按时交就好了。”

常继仁心中一梗——感情兜这么大个圈子在这等着呢

“怎么样?常掌柜?”夏文说着又低头扫了那女尸一眼,似乎真的在闹着玩……

“卫文!”

还未待常继仁答话,耳畔一声爆喝炸响。

夏文动作猛然一顿。

下一秒,裂金刀没出刃,裹着剑鞘当头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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