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行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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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临台殓房,杜昙昼认真检查无头尸。

“刀口平齐规整,砍头的应该是利器,身上没有伤口,也没有打斗痕迹,当是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被人枭首。”

曹世站在门外,想看又不敢看:“瞧他的穿着打扮,应当是个平民吧,还需要杜侍郎亲自验尸么?当务之急,是该去把金沽阁封了,然后挨个客房搜查那个护卫吧!”

“不用搜查了。”杜昙昼摇头:“如果我没看错,这具无头男尸,就是你们兵部失踪的武库护卫。”

曹世大惊:“杜侍郎如何得知?!”

“他虽然身穿粗布麻衣,可脚上的鞋子却不普通,他穿了双腰高两寸的黑靴,用五层平纹布做底,侧边锈了褐色的云纹,这种制式的鞋除了边关的低级军士,就只有京城的翊卫才会穿,而京中所有官署的值守都由翊卫负责,武库的看守也不例外。”

“就算这人是翊卫,也不能确定他就是——”

杜昙昼:“对,所以我又检查了他的手,你过来看。”

“……我就站这儿看吧。”曹世不敢靠近。

“你们兵部使用的长枪,枪杆为蒺藜木所制,这种树制成的枪杆,如若长久不用,表面会浮出一层木灰,还会散发出一股奇特的气味,我刚才从他的掌心里摸到了这种灰,也闻到了那股味道,他必定是不久前触摸过长枪,才会在死后仍留下木灰。”

杜昙昼转向曹世:“昨天才清点过,兵部失踪的翊卫就那二人,这人必定是其中之一。”

曹世还有些将信将疑。

杜昙昼掠过他走向正堂:“曹大人不用再想了,我直接把金沽阁的掌柜提来问话,到时一问便知。”

金沽阁的王掌柜垂着手站在正堂里,抬头看了看牌匾上的“明镜高悬”四字,又低头望了望堂下的青铜制獬豸像,心里不由得有些打鼓。

当堂外有人报:“杜侍郎到。”

王掌柜腿一软,扑通就朝着堂上的公案桌跪了下去,这临台里总有种说不出来的威压,让没犯事的人也心惊胆战。

杜昙昼绕过他,坐到公案桌后,曹世坐到他左手下方。

“堂下何人?报上名姓。”

王掌柜不敢抬头:“草民王科,是金沽阁的掌柜,今年三十有五,京城人士,家中有一儿两女,就住在——”

杜昙昼打断他:“你看到了海捕文书上的嫌犯?”

“是,是!”王科点头如捣蒜:“昨日夜半,金沽阁快要打烊时,草民接待了一位要住店的客人,今早起来,听客人们说榜上贴了海捕文书,草民好奇,忙里偷闲跑过去看了一眼,越看越像昨夜那位客人,草民不敢怠慢,当即报给了沿街巡逻的金吾卫。”

发现无头尸后,为了尽量减少骚乱,杜昙昼下令用布将尸体盖住,从客栈后门运了出去,所以王科只知道金沽阁出了命案,却一点没见到尸体,也不知道死的到底是不是住在那间房的客人。

杜昙昼继续问:“那人什么身量?长相如何?做什么打扮?”

“那人身材高大,长相……就和海捕文书上差不多,方脸大眼,眉毛浓密,穿粗布衣裳,是普通百姓的打扮。”

杜昙昼和曹世对视一眼,王科所说与无头尸极为相似,除了长相无法验证,其余都对得上号。

杜昙昼招了招手,杜琢把两份海捕文书都拿了上来,放到王科面前让他辨认。

王科看了一眼,指着那个叫唐达的武库看守,说:“就是他。”

杜琢把文书卷起收走。

杜昙昼:“今日在客房用捕网抓住的男子,你可曾见过?”

“不曾见过。”王科想了想,又道:“也可能是来吃饭的客人,或者住店时不是草民接待的,所以才未见过。”

杜昙昼指了指王科,让一旁的掌固把赏银给他。

“你可以走了,这几日不要离开缙京,本官随时会找你问话。”

王科磕了个头,拿上赏银便离开了。

曹世对杜昙昼说:“看来那无头尸还真有可能是唐达,你们不是还抓回来一个男人吗?他会不会就是凶手?”

“他不是凶手,就连唐达也不是在客房里被杀的。”杜昙昼分析:“砍头而亡的人,会从脖颈处喷出大量鲜血,我们赶到时,客房内并无大量血迹,虽然唐达脖子断口处仍在淌血,但只流了那么一点血,足以证明,他是死了一段时间以后,才被转移到客房里的,而那个被我们抓回来的人,身上干干净净,半点血渍都没有。”

“那他为什么会在那里?”

杜昙昼思忖道:“这也是我想要弄明白的地方。”

莫迟被人带上正堂,见到杜昙昼不看也不跪,垂眸站在堂下。

杜昙昼冷声道:“报上名来。”

“莫——”莫迟停顿片刻,道:“莫迟。”

“什么地方人?家住何处?以何为生?”

“毓州人,居无定所,无以为生。”

杜昙昼:“毓州?毓州地处西北,距京城千里之遥,你来缙京做什么?”

莫迟想了想,说:“来凑热闹。”

“放肆!”曹世厉声斥道:“身为嫌犯,见到临台侍郎非但不跪,还敢口出戏言?简直胆大妄为!”

曹世气得口沫飞溅,莫迟就跟没听见似的,连眼皮都没多眨一下。

杜昙昼锐利的眼神把莫迟由上打量到下,这个人年纪很轻,最多不过二十岁出头,身材高挑,纤瘦修长,五官清秀,肤色对于男子来说过于白皙。

他的头发以一根布条系于脑后,身上穿的是最常见的青色布衣,腰间没有挂任何装饰,只斜斜插了一根烟管。

除了清俊的样貌,这个叫莫迟的年轻人走在街上,和京中其他平民男子没有任何区别。

但杜昙昼还记得他在客栈里见到的那一幕。

那时抓捕他的翊卫被他打掉了刀,横刀掉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可他并没有捡起,而且杜昙昼看得出来,面对几人的围捕,他没有使出全力。

杜昙昼由此判断,此人不是个会大开杀戒、随意取人性命的暴徒。

他单手撑着下巴,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间客房?”

莫迟低头想了一会儿,终于抬眼看向杜昙昼,他的眼睛圆而眼尾上翘,明明是很妩媚的走势,却在他锋锐的眼神压制下,不会露出一丝媚态。

——他的眼瞳黑而幽深,眼底深藏着让人望之心惊的冷静。

只那一眼对视,杜昙昼就仿佛有了通感,鼻尖下好像闻到了一阵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年少时的军旅生涯告诉他,莫迟眼中的那种冷静,不是来源于天性或者无知,而是从无数刀山火海中历练出来的本能。

“你——”

莫迟淡淡道:“我今日在金沽阁吃饭,见到有人扛着麻袋上了四楼,那麻袋里装着的像是个人形,我一时好奇,就跟了上去,然后就进了那间客房。”

“你点了什么菜?花了多少银子?”杜昙昼当即追问。

“羊肉汤三十文,紫皮茄子八文钱。”

杜昙昼看了眼掌固,掌固一字一句按照莫迟说的话记下。

莫迟波澜不惊,这些菜式和相对应的价钱都贴在金沽阁一楼的墙上,他经过时随意扫了几眼,便把菜单尽数记下,哪怕现在杜昙昼让他背,他也能把金沽阁出售的所有菜品全报上来。

这是他当夜不收时练就的能力。

“你怎么知道他们把麻袋送进了那间房?”

莫迟:“因为我看到他们进去又出来,麻袋就不见了,换成了一个包袱。”

曹世嗤道:“哼,真能编!杜侍郎会信你的鬼话?”

杜昙昼抬手制止曹尚书,又道:“搬麻袋的是什么样的人?”

莫迟停顿半刻,说:“……普通人。”

“本官知道了。”杜昙昼一指莫迟,掌固便托起供词送到堂下,“画押以后,你就可以走了。”

莫迟按下了手印。

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他就消失在临台正堂外。

曹世瞪大眼睛质问杜昙昼:“唐达偷走了兵器,现在又被人所杀,这个姓莫的可是唯一的疑凶,说的话又谎言连篇,你怎么就轻描淡写地让他走了?!”

“武官的铨选考核,过了年就要开始了吧?尚书大人恐怕有不少公务需要忙碌,不如就把这个案子交给我来查吧。”

曹世碰了个软钉子,又拿他没办法,无奈地向他拱了拱手:“为了我兵部上下所有人的官帽,还请杜侍郎千万尽心。”

说完,唉声叹气地走了。

杜昙昼立刻叫来杜琢:“把柴二叫来,让他去跟踪莫迟,记住,一步也不准跟丢。”

杜琢来到院中,叫来一个其貌不扬的瘦小男子,将杜昙昼的命令带到。

“大人让你跟踪从金沽阁抓回来的那个嫌犯。”

柴二点了点头,当即领命离去。

杜琢返回正堂,见杜昙昼坐在案后若有所思,不禁问道:“大人,你既然说莫迟不是凶手,为何还要派人跟踪他?”

“莫迟没有杀人,不代表他没有嫌疑,刚才我问话的时候,你注意看他了么?”

“看了,有什么不对吗?”

杜昙昼回忆道:“最先让我怀疑的是他的站位,我审过许许多多的犯人,这些人无论身份高低贵贱,只要站在公堂上,不管靠前还是靠后,都会选择站在正中央的地方。

“可莫迟却不一样,他一进门站在右边的角落里,而且他没有正面对我,而是微微斜身,没有背对门口,而是把背朝向堂中的那根柱子。”

杜昙昼点了点红色的木柱:“这说明他非常警惕,不会把后背对向随时会有人进来的正门口。”

“确实如此!”杜琢恍然道。

“还有,在金沽阁抓他的时候,他左右手均能出招进攻,可见是个双手皆利的人,据我观察,他的左手甚至比右手还要更灵活些,方才叫他画押的时候,他的左手习惯性地抬了一下,可最终却是用右手按的手印,说明他在隐藏实力,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双手都能灵活使用。”

说到这里,杜昙昼迟疑须臾,才继续开口:“最后让我下定决心调查他的是他的口音,他说官话时,每句话的尾音都有轻微的上扬,这种口音我只在一种人那里听到过。”

“什么人?”杜琢忙问。

北风从堂外灌入,带来刺骨的凉意。

杜昙昼抬起眼帘,冷冷道:“焉弥人。”

柴二原先是京畿军中的哨探,因为极善跟踪,被杜昙昼调来临台协助断案。

此刻他正一副寻常脚夫打扮,边啃着胡饼,边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跟在莫迟身后。

莫迟似乎对后方的跟踪者毫无所察,走在街市上既不绕小路,也不回头察看,只顾着笔直地沿着热闹的主街往前走。

前方不远处,是永平永安两坊的交界处,这里人流混杂,道路通达,非常容易跟丢。

柴二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死死盯着莫迟的背影,看着他扎进人潮之中,柴二把最后一口胡饼塞进嘴里,疾步跟上。

当他终于把硬得像石头的胡饼嚼完咽下,莫迟也走过了两坊之间的十字街,见他还处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柴二不由得松了口气。

莫迟依旧没有发现有人跟踪,步履坚定地朝南边继续前行。

有农夫拉着木板车从柴二身边经过,车轮被地上的小石子咯了一下,几颗菜从车上掉下,柴二反手一接就扔了回去。

他的动作迅速又短暂,短到农夫甚至没有发现自家的菜掉了,只是自顾自地向前走去。

就连和柴二擦肩而过的人,都没有注意到他的举动,柴二非常确定,他连眼睛都没有眨。

可就是这不到一个刹那的恍神,莫迟就凭空消失了。

见前方突然没了人影,柴二大惊,立刻转头四下搜寻。

路人多集中在方才经过的十字街,莫迟刚刚所在的位置,不要说过往的行人了,连能隔绝身形的遮蔽物都没有,完全是光天化日平路之上。

但他就这么没了行迹,如同水滴汇入汪洋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柴二到处寻找无果,只能灰溜溜地回临台向杜昙昼复命了。

柴二不知道,莫迟一直在暗中留意他的动静,等到他走远了,莫迟才从藏身处现出身形。

柴二刚才没有注意到,把车轮硌到的不是他以为的小石头,而是半块核桃壳。

十字街上有小贩买核桃,那人把完整的核桃堆到一旁,从中挑出碎掉的放到角落里,经过摊位时,莫迟顺手拿了半块核桃壳,走过十字街后,见到拉菜的农夫,他便把核桃壳悄悄扔到地上,这才有了木板车掉菜一事。

他一举一动做得极其隐蔽,全程都没有被柴二发现。

莫迟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定定思索了一会儿,掉头朝白财神坊走去。

金沽阁。

来吃饭的客人络绎不绝,把一楼坐得满满当当,王掌柜眼尖,这边招呼着客人,那边就瞅见杜昙昼带着杜琢从门外走进来,赶忙迎上去。

“大人来吃饭吗?楼下都坐满了,我给您在二楼开个雅间。”

“不必,我要去唐达住的那间房。”

杜昙昼站在门口,将一楼的景象尽收眼底——一走进来,右手边是柜台,再往里就是客人坐的地方,看得出金沽阁生意一直很好,桌椅都摆得很密,小二行走其间都要万分小心才不会摔倒。

楼梯在最尽头的左手边,一路走过去,可以看见墙上贴的各式菜单。

金沽阁是没有中庭的,所以不管站在一楼的哪个地方,都是无法看到楼上的状况,而楼梯又建得较寻常饭肆更窄,上下行走也不是那么方便。

“楼梯这么窄,客人也不好走吧。”

王掌柜哈着腰说:“大人有所不知,原本金沽阁只是个客栈,是不提供饭食的,后来见住店的客人多了,就请了几个厨子,把一楼改成了饭肆,没想到后来生意会这么好,楼梯都不够宽了。”

杜昙昼没有接话,沿着楼梯走上四楼,这里比楼下就安静了不少,似乎住店的人不多。

“几乎听不到什么响动,这里只有唐达的房子有人住么?”

王掌柜面色有点难看:“本来四楼都住满了,谁知今天竟发生了命案,原本住着的客人几乎都走光了。”

杜昙昼点点头,走到走廊尽头,摘下了门上贴的封条,重新回到这个发现无头尸和莫迟的地方。

房间还是维持着原样,经过一番打斗,盆架木椅都掀翻在地,唐达趴着的那张桌子倒是好好地站在原地。

除了凌乱的家具,房子里的其他东西可以说摆放得非常整齐,盆架上没有挂洗脸用的巾布,没有脱下来的换洗衣物,床上的被子都保持着叠好的原样,没有使用过的痕迹。

杜昙昼看在眼里,面上却没什么表情,他走到唐达趴过的那张桌子,在桌面上看到了几滩残存的血迹,颜色深红发黑,几乎都要浸入桌面的纹理之中。

杜昙昼蹲下身,在唐达坐过的那张椅子上闻了闻,隐隐嗅到一丝葡萄酒的香气。

“你们这里还卖葡萄酒?”

王掌柜神情有些紧张:“卖,不过进的都是汉人酒肆酿的酒,不是焉弥人做的。”

杜昙昼瞥他一眼:“是么?都说焉弥的葡萄酒天下无双,你却不喜欢?”

“毕竟是敌国嘛,我想着……还是不要给他们那儿的商人送钱比较好。”

杜昙昼不置可否,又问:“唐达昨日买酒喝了么?”

“没有。”王掌柜说得斩钉截铁,“昨日的葡萄酒卖完了,我是今早才让他们送的货,酒刚送来没多久,大人就带着翊卫来了,然后就发现了他的尸身,至少在草民的店里,他是没喝过酒的。”

杜昙昼站起身,面前紧闭的窗户被风吹得砰砰作响,两扇窗户的缝隙间,夹着一张小小的纸片,他用两指夹着将它捏出来。

纸片应当是从某张完整的纸上撕下来的一小角,上面写着“西常”二字,角落里还有个小小的马头图案。

“西常?”杜琢念了出来:“不会是西常谷的马票吧?”

缙京城的望族显贵们都喜欢养马,不光出行要靠骑马,还经常举行赛马会和马球赛,有的时候,自家府上请不来善养马的马倌,就会在冬日,马匹最容易受凉得病的季节,将它们送到城外的马场里,由专人集中饲养。

缙京城外的马场不少,西常是最出名的一处,西常谷地下有热泉,常年都比外部要更加温暖湿润,有许多达官贵人们都会在冬天把马送过去养。

由于养的马太多,容易混淆,每匹马都会有专属的马票交到主人手里,来年开春,就凭马票前来领马。

一个刚偷走兵部武器的下层军官,不仅跑到城里最热闹的客栈住店,还随身带着马场的马票?

王掌柜听闻,站在杜昙昼身后探头探脑想要看两眼,无奈杜昙昼身材挺拔,比他高出大半头,把他挡了个严严实实。

杜昙昼收下纸片,抬手将窗户打开,下方的后院里果然摆放着十几个圆木桶,估计都是王掌柜新进的酒。

杜昙昼抱着手臂看了一会儿,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你们这里是不是还有别的楼梯?”

王掌柜一愣,说:“大人真是神机妙算,北边确实还有一排楼梯,是依着金沽阁的外墙建起来的,是露天的,梯级更窄,客人不从那里走,那是留给伙计们上货用的。”

“带路。”杜昙昼道。

站在北面的楼梯围栏前,杜昙昼能把整个后院以及再往北的那栋二层小楼,都看得清清楚楚。

大风吹得他衣袂翻飞,杜琢和王掌柜都冻得不停搓手,只有他笔直地站在风中,望着楼下不知在思考什么。

王掌柜冻得不行,看了眼杜琢,见他不出声,自己也不敢开口催。

过了好一会儿,杜昙昼才转过身来,回到了走廊里。

王掌柜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大人可是看出了什么?知道真凶是谁了?”

杜昙昼神色淡淡:“今日辛苦掌柜的了,唐达那间房你还是要封起来,本官这几日也许会再来。”

走出金沽阁,杜昙昼没有回临台,而是大步流星走向客栈的后方。

“大人要去哪里?”杜琢跟在他身后。

“如果莫迟说的话不假,那么他不是在金沽阁吃饭的时候,看到有人扛麻袋上楼,他应当是在北边那座小楼里见到的。”

“啊?”

杜昙昼边走边道:“金沽阁往来食客众多,如果有人肩扛麻袋从大门走进去,那么一定会被来吃饭的客人注意到,假使真的有人在杀了唐达后,把他装进麻袋运进来,那么那人一定不会选择如此引人注意的路线,唯一的解释是,他是从北面的楼梯上来的。”

“此外,坐在金沽阁一楼,根本见不到二楼往上的景象,莫迟又怎能知道那人是上了四楼呢?”

杜昙昼向左一转,走进了客栈后门所在的小巷。

“方才我站在楼梯上认真瞧了一圈,金沽阁的后院有一人多高的围墙,若想要看清梯级间所有人的行动,只站在这条小路上是不行的,必须要站在高处,否则视线会被围墙遮挡。”

杜昙昼疾步走到小楼门口,望着木门说:“只有站在此楼的二层窗边,才能见到有人身背麻袋运上了四楼的客房。”

他抓起门板上的锁头,在锁眼里找到了被人新撬过的痕迹。

看来莫迟没有说谎。

这个念头涌进脑海,杜昙昼不知为何,竟松了一口气。

杜琢看了眼锁孔,说:“我回临台找锁师过来。”

“不必。”杜昙昼拉起锁链让他拽直,抽出腰间的佩剑,手起剑落,寒光一闪间,链条被他一剑砍断。

“跟我上楼。”

二楼的木板地上遍布尘灰,杜昙昼没有花太大力气,就发现了这里曾有人待过的痕迹。

“这里有串脚印,一直通向窗边。”杜昙昼沿着脚印往前:“这里有一处更大的印记,似乎有人曾坐在此处。”

他站在莫迟留下的脚印上,抬头看向金玉阁,果然能把北边那座露天的楼梯从上到下,看得一清二楚。

杜琢奇怪道:“这座荒楼如此不显眼,莫迟为何要在这里待着?”

杜昙昼望着后院里的木酒桶,良久后才回答他:“出于某种我们不知道的原因,他在监视这座客栈。”

回到临台,天色已经开始转暗了,隆冬时节,不到酉时天就黑了。

刚迈进临台的门槛,柴二就灰头土脸地迎上来:“大人,抱歉,卑职……跟丢了。”

杜昙昼很是诧异:“你是京畿军中最擅长跟踪的哨探,从你来临台任职那日起,你就从没有失手过,可你现在却告诉我你跟丢了?”

柴二垂头丧气,也不敢出言为自己辩解,只是低着脑袋候在他面前,等着挨骂。

杜昙昼轻叹一声,“我早就该料到他不是普通人,罢了,也不是你的责任,去吧。”

柴二一喜:“多谢大人!”

转头就往回走,刚走几步又被杜昙昼叫住。

“等等,你是在哪里跟丢他的?”

穿过十字街往北,经过三个巷口,会来到永平坊的坊门下。

这里距离京中各部官署所在的皇城十分遥远,几乎要穿过半个缙京才能赶到,因此地价便宜,每个月只要花上几百文钱,就能赁到一间房住,许多上京赶考的书生和没有品级的小吏,都租住在永平坊。

莫迟出现在永平坊的主街上时,天已黑了很久了,他赁下的房子离坊门不远,在一排二层木楼的上层,由于进出都需要上下楼梯,因为价格还要再便宜些。

他刚经过坊门,走到离自己家还有不到十丈远的地方,就看见那座朴素的楼房外,停着辆马车。

车上的装饰古朴雅致,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花了大价钱买的马车,车上人定非富即贵。

但莫迟不需要通过车厢的装饰判断来人身份,因为车头亮着的灯笼上,写了一个篆体的“杜”字。

莫迟第一反应就是闪身躲避,可他没想到的是,这么冷的天,杜昙昼居然没坐在车里,而是站在马车旁等他。

莫迟刚出现在巷口,就被他发现了。

莫迟心里清楚,眼下他应该立刻掉头离开,可他的脚步还是迟疑了。

杜昙昼深夜前来,没有穿那身规规整整的绯色官服,而是换上了宽袍大袖的常服,一头黑发也没有像莫迟早上见他那样束于脑后,反而垂下了一部分,发髻上只戴了根玉簪,在灯辉下显出盈盈光辉。

流云般的乌发被风轻轻吹起,为他的面容增添了几分摄人心魄的意味。

莫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慢慢向他走去。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杜昙昼衣袂翻飞,带来清幽的兰花香气,细密地将他萦绕。

冬天也有兰花么?

土生土长的毓州人莫迟,头一次在寒冬腊月里,闻到这种矜贵花朵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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