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楼良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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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这厢晏西楼前脚刚踏入林间的一片空地,只觉此间凄静,恐有埋伏,行动也愈发谨慎。

傅良夜先行一步,入林后便再无踪迹,此刻他那处不知情况如何。晏西楼正思忖间,一张罗网当空而降,伴随着乱箭穿风而过。

情势危急,他背后长剑应声出鞘,挡住了破风而来的羽箭,与此同时,一剑斩开罗网。

晏西楼稳住身形,眉峰凝起,瞳眸中暗流汹涌。

霎时,约摸十数个黑衣面具人从林中闪出,个个出手迅捷,举刀向晏西楼包围过去。

十数回合过后,晏西楼浑身上下都溅上了黏糊糊的鲜血,可黑衣人仍旧如同天上的乌云般,密密匝匝地围压过来,不容他有片刻时间喘息。

这京都丹凤城之外,竟隐藏着如此规模的刺客组织。思及此处,晏西楼心生寒意,手上的剑握得更紧了些,毫不留情地插入黑衣人的心脏。

黑衣刺客面面相觑,此刻竟是有些畏缩不前了。

晏西楼用袖口勉勉强强地擦了擦糊上眼睛的鲜血,忍耐着空气中熟悉的鲜血的腥气。

北漠一役大捷后,他手上这把剑,倒是许久未曾饮过这么多人的血了。未想到这大泱盛世之下,竟也需同在沙场上一般,用蛮力解决问题。

这些刺客,如同蚂蟥一样让人厌恶,它们吸附在人身上,真是很难甩掉。

晏西楼知晓,若是这般同这群刺客耗下去,恐怕他也是凶多吉少。

*

一声闷雷过后,大雨倾盆。

暴雨冲将沾满血迹剑身冲刷得极为干净,鲜血顺着剑刃淌落,连同地面上的血水,汇成了一条赤色的溪流,朝着低洼处流去。

面具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晏西楼勉强杀开了一个缺口,却在刺客的重重围堵中,不知不觉,如同猎物一般被赶到了陷阱中。

晏西楼瞥了眼身后幽不见底的崖底,不由得心中暗叹一句,好计谋。这些黑衣人有时看似退缩不前,有时又不要命地冲杀、围堵,原来最终目的,是将猎物驱赶到狩猎场。

而那引他二人来此处的斗笠客,想必就是“猎人”了。

前有狼后有虎,这等两难境地,要想逃出生天,哪怕是大罗金仙也是纯属无稽之谈。

深陷绝境之时,他未曾料到,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妹妹夭夭,而是傅良夜。傅良夜那般毛躁的性格,只因自己出城比他晚了些许,便急得不行,单枪匹马地进了林子。若是二人在一处,遇了险,自己还能以命保他一保。

晏西楼指尖触了触藏在左襟的那块儿平安佩——在疆场上无数次险些丧命之际,都是它护佑自己从鬼门关杀回来。

不能死,至少在确认傅良夜安全之前,不能死。

“久违久违!不知那寒毒,晏将军可还吃得消啊?”

忽然,一串猖狂的笑声在林中荡开,晏西楼循声望去,只见黑影一闪,又有数位面具人陆续闪出,为首的刺客却并未遮掩——正是那从面馆逃出的斗笠客。

斗笠客笑得弯了眼,朝晏西楼抱了抱拳:“晏将军神勇,今日小人这阵仗,才不失待客之礼。”

眸中笑意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可怖的森冷。斗笠客只摆了摆手,手下刺客纷纷抬刀,向晏西楼身上招呼过去!

斗笠客负手立于雨中,满意地观赏着眼前的争斗。忽闻身后传来踩水声,警惕地转身,看清了来人后,眸中闪出不悦之色。

“飞羽,不是叫你好生照看他,怎地把他带到这儿来淋雨。”

飞羽气喘吁吁地将背上晕倒的人放下来,让人倚靠在树边。转头望见头领眸中隐隐地杀意,浑身有些发怵,紧接着小腿肚子就转了筋,他揉着腿,龇牙咧嘴地禀报:

“老大,他方才一直喊冷,身上烫得怕人。我记得他身上的毒并无这般毒性啊!他要这般下去,怕不是真要死了!”飞羽看首领方才的表现,似是对此人珍视非常,要是在自己手上出了岔子,他怕是吃不了兜着走。

斗笠客为傅良夜探了探脉,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小玉瓶,倒出一粒丸药,送入人口中,“无妨,给他喂了缓解之药,一时半会儿还起不来,你先好生看着他。”

这厢晏西楼正与刺客缠斗在一处,视线中银光一闪,忙侧头躲避。

银针擦断了晏西楼脸侧的碎发,这等暗器,在雨中实在是难以分辨。

晏西楼将余光瞥向斗笠客所在方向,瞳孔骤然紧缩,手腕上青筋暴起。

他的目光越过了斗笠客,落在了倚靠在树前的人身上。

那是傅良夜。

傅良夜垂着头靠在树下,前额的发丝凌乱地耷拉下来,脸色惨白,像是晕了过去。

只是片刻分神,晏西楼不防,胸前被人狠狠刺了一刀。

晏西楼神色淡淡,握着刀刃,将刀尖从胸口拔出来。下一刻猛地扼住了那人的脖子,毫不留情地扭断了那脆弱的脖颈。

惨叫声戛然而止。

他拎着人,手指一松、一放,丢下了深崖。

闪电在山崖上空劈下,将晏西楼的侧脸映衬得更加惨白。被暴雨冲淡的鲜血沿着他腕上的筋络蜿蜒流下。他提着剑,踏着遍地尸骸向前,如同阎罗殿中的执剑的审判者。

余下的刺客举刀,望着此刻的晏西楼,竟不敢再上前半步。

“涸辙之鲋,无论怎样扑腾,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斗笠客眯了眯眼睛,望着此刻阴鸷的晏西楼,话中却并无半分忌惮。余下的的刺客闻言,向前挪动了些许。

晏西楼忽然猛地按住胸口,呕出一口血来。一时间竟是连剑也拿不住,“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斗笠客的目光停在晏西楼胸前的伤口上,他自然知道衣袍的遮掩下是什么光景。

那刀上的毒,会让人的皮肉一层一层溃烂,最后,烂成一团发臭的腐肉。不出十日,中毒之人自会死得无声无息。

如果时间足够,他更期待看着不可一世的镇国将军一点点、一点点烂成一滩尸水。可十日太久了,他不得不勉为其难地做一件好事儿,帮晏将军解脱。

晏西楼半跪在泥泞的雨水中,伸手去握剑,却被人一脚踢开。

斗笠客踱到晏西楼身前,蹲下身子,平静地对上了晏西楼的眸子。

“晏西楼,求饶么?”斗笠客端详着晏西楼此刻落败的模样,嗤笑着抬手按上晏西楼的肩膀,手上施力,想将那身傲骨狠狠压下,匍匐在泥泞的地面上,像他曾经那般,趴在地上,失去尊严地恳求着,乞讨一条活路。

他和晏西楼都是他人的一条狗,为何偏偏他家破人亡,偏偏他,被冠上罪人的名号?他不甘心。

“求饶么?求饶吧,求我给你一条活路,你难道,不想活么?”斗笠客阴测测地笑出声,全身竟轻微地颤抖。他的双目猩红,睚眦欲裂,疯了般反反复复地呢喃着,“趴下来,求我,我让你活。”

“笑话。”晏西楼努力撑着身子,冷笑了声,咳出了一口血。

血溅在斗笠客脸上,斗笠客下意识闭上眼,眼睫微微颤动。

为何?为何晏西楼不求饶,为何晏西楼不想活?

他永远忘不了,自己为了活命,自毁容貌,在他人脚底匍匐、讨饶的那一刻。屈辱得……对,就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为何?晏西楼就是一匹狼呢?凭什么,他就是一匹狼呢?

忽然之间,身后不知因何,骚动惊起。听到飞羽的一声惊叫,斗笠客猛地睁开眸子,摸向腰侧的短刀,却为时已晚,脖颈上已经横上了同余下刺客手中一般带毒的刀刃。

“老实点儿。”声音冷冷地在斗笠客耳畔响起,“不想死,就让你手下的狗即刻滚开。”

“小人这份大礼还未备好,王爷怎地这么快就醒了?真是可惜了。”斗笠客低眸盯着那近在咫尺的刀刃,讨饶般笑道,“都怪我心软,不舍得王爷受苦,准是那药丸儿的功效,唉,大意了。”

“不错,多谢你的药,本王才得此机会杀了你。”傅良夜早在那少年背着他来寻斗笠客的途中他便有了些意识,不过那缓解之药也确实生了效。他紧了紧贴在人脖颈上的刀,斗笠客脖颈上留下了一条血痕。

看到首领被人挟持,余下刺客不由得纷纷退后。

“晏西楼,你伤势可严重?”傅良夜余光瞥了晏西楼一眼,望着人胸前鲜血淋漓的刀口,心脏像是被什么狠狠攥了一下。

斗笠客脖颈上方才被刀刃划出的伤口,已经隐隐呈腐烂之态,这刺客手中的刀,怕是都喂了剧毒。而晏西楼被这刀刃刺中,怕是也……

“无碍,王爷…先走便是。”晏西楼拄着剑,强撑着起身。

“少来,保住你那条贱命,你还欠着本王呢!”傅良夜的声音微颤,他知晓晏西楼的性子,能说出这番话,怕是已到了强弩之末。

晏西楼眸中模糊迷离,胸口气血翻涌,将鲜血不动声色的咽下去:“不可,臣……”晏西楼半跪在地上,痛得再讲不出半个字。

“疼,就少说话!”傅良夜眼睛微红,打断了晏西楼的后话,刀刃又在斗笠客脖子上划了一道口子,“这刀上涂的毒,可有解药?告诉本王,不然现在就杀了你。”

“现在杀了我,谁也活不成。王爷放心,晏将军会死得非常惨,你救不了他,救不了任何人,还是别白费功夫了……”斗笠客突然低低地笑出了声,“也包括你自己。”

下一刻,斗笠客沉声喝道:

“余下鹰犬听令,张弓,放箭!”

“你疯了!你不要命了?”慌乱之间,傅良夜惊诧中腰侧蓦然一痛,那斗笠客竟不知何时手中多了一把匕首。

“是啊,我早就疯了。”斗笠客冷笑着,将匕首毫不留情的拔出,又按着伤口原处狠狠地插进去。“王爷您可真是,不知好歹。”

不听话的兔子,不如不要。他向来是这样,无甚珍重的事物,除了自己的命。

傅良夜的疼得手上蓦然一松,斗笠客趁机挣脱,夺下人手中长刀,抬脚猛地将人踹开。

“王爷这般不懂事儿,可休怪小人不怜香惜玉了。”斗笠客指腹轻轻擦过刀刃上的血迹,将短刀收回腰侧。

他轻笑一声,再抬头,杀意已在晦暗的瞳底翻腾起来:

“放箭!送永宁王、晏将军一程!”

见首领此刻脱离险境,手下再无片刻犹豫,将手中箭矢搭上,弓弦拉满。

“放箭!”斗笠客满足地喟叹一声,转身合上了双眼。

最后一声令下,数十只箭羽穿透了雨幕,朝傅良夜和晏西楼刺去。

傅良夜听到了箭矢钻进人皮肉的声响,可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晏西楼?”傅良夜被一副温热的身躯严严实实包裹起来,他慌乱地向晏西楼背后摸索,指尖却沾满了黏黏糊糊的血。

数枝箭羽插在晏西楼的身上,甚至有一支穿透了胸口,箭头从前胸支棱出来。

晏西楼为他挡了箭,晏西楼会死。

“晏西楼,你别死,求你…别…”

晏西楼气息微弱,下颚轻轻地贴在傅良夜的肩头,手臂在人的腰间收紧。

“王爷,臣这条命,还你……”

“本王…我…我不要了,我说笑的,晏西楼,我真的不要了…”傅良夜低眸瞧着手上的鲜血,身躯在晏西楼怀中颤抖,喉咙中溢出隐忍的哽咽,“我不要了,真的不要了!本王命令你不许死,命令你!求你,别死……”

“别怕,小殿下。”晏西楼恍惚间想起了,似乎好久好久以前,他就这般抱过傅良夜,安慰他说“别怕”,而后怀里的人便不哭了。

“别怕,小殿下。”晏西楼重复了一遍,模仿着记忆中的自己,唇角颤了颤,扯出一个笑。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落水的小团子怕得直哆嗦,蜷缩起来躲在自己怀里,像一只受了惊的小猫儿。

小猫儿很乖很乖,他把它抱在怀里揉了揉,便停止了哭泣。

晏西楼在鬼门关路过无数次,又无数次回到这红尘世。来来回回,好像这红尘中最舍不得的,便是怀中人。

晏小将军想啊,能死在眼前人怀里,或许是个不错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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