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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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我从半晌午纹丝不动地跪到日上三竿再到日沉月升,再到夜幕低垂,全身的肌肉已经僵硬,酸疼不已,全身重量压在髌骨上,已经痛麻到没有知觉。

脊背绷直,自然无可避免地牵扯到鞭伤,汗水顺着脊背流下,蛰得伤痛更是愈演愈烈。

姜煜没有来看我,说明父亲还盯着,有意严惩。

而我执拗地跪在这里,半点儿不肯服软认错,便是在与他对抗。

我不是不了解父亲。父亲是个刚直不阿的性子,吃不吃软不一定,但硬的是绝对不吃。我与他对抗,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可我不想屈服,即便这件事最后的结果仍旧由不得我,但至少,我不想这么轻易地屈服。

否则,如何对得起晋阳的深情厚意。

我身为将门之后,保家卫国责无旁贷,绝无退缩不前之理,没有资格去想为什么不是别人,为什么偏偏是我。

“姜伯父盯着,阿煜不敢过来,托我给你送些东西来。”夜深人静时,晋华给我送了衣服和吃食来。

我一日水米未进,多年行军没少吃苦头,倒并不被饥饿所扰,只是鞭伤沉重,忍疼费了不少力气,伤口没有及时得到处理,被咸涩的汗水浸渍,自然而然地发了炎,引发了低烧,以至于周身乏力,嗓子灼痛,脑袋也有些昏沉混沌。

他探了探我的额头,“你在发烧,我给你带了金创药,你……我,我帮你上药,好吗?”

我眼皮沉重,几乎抬不起来,依稀见得他神色紧张又关切,我对他没有半分信任,晋华出身不好,他母妃不受宠爱,位份低微,许多时候只能隐藏锋芒,忍气吞声。

他素来会做戏,这点我前世便领教够了。

“这是姜家的家务事,郡王殿下……”

“别叫我郡王,什么郡王!什么殿下!这个殿下还不是你给我的!”他明显是生了气,语气急促起来,却强行压着声音,“阿焕,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你不肯再理会我?我……”

“殿下慎言,从来只有做臣子的才会做错,您不会错。这里是姜氏的祠堂,姜焕不敢胡言对祖宗不敬,请殿下恕罪。”

更深露重,我发着烧,衣衫破烂,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晋华赶紧将带来的衣衫抖开,将我裹了个严实。

“是晋华说错了,阿焕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他这期期艾艾的语气倒让我没法接话了。

今生他还未能来得及犯下大错,我不想断了他的生路,是以对他手下留情,不过是念及上天有好生之德。

至于情意……早在前世就消耗殆尽了。

我没精力与他纠缠,只随意劝了他几句,请他回去休息,他虽不情不愿,但到底没法子堂堂正正留在姜氏的祠堂,只好离去。

食盒和水囊还放在墙角,我喉间微动,干涩如同钝刀刮过,渴着那一点甘霖,却不能饮一口水,吃一口食物。

我一直跪到了第二日,直到晨光熹微洒进祠堂,我略回了神,掐着大腿强迫自己跪得更直,可腿早已几乎没有知觉,即便我百般挣扎也是无用。

最后是母亲发了怒,同父亲闹了一场,才带着姜煜来解救我。姜煜试图将我扶起,可跪麻了的双膝才离了地面,一过血,便更加疼麻,使不出半点力气,差点儿直接摔回地面。

姜煜将我背回了屋子。

父亲虽退了一步,却只是将惩罚从禁足于祠堂改成了禁足于卧房。

出不去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等过两日伤好些,能起身了,跳窗出去便是,这一身的功夫到底也不是白练的。

没成想,没等到伤好,反而等到了晋阳。

我才上完药,未来得及披上寝衣,晋阳便和母亲一同站到了我床前,我做贼心虚,心惊胆战,一个骨碌从床上滚了下来跪好,青紫未褪的膝盖狠狠碾上地面,疼得我呼吸一滞。

“臣不知陛下造访,有失礼数,请陛下恕罪。”又对父亲道,“儿子拜见娘亲。”

晋阳道:“朕出宫祈福,听说姜小将军旧伤复发,卧床不起,特来探望。”

我捏了把冷汗,“陛下盛情,微臣惶恐,不敢生受。”

“姜夫人,朕听姜煜说,您做的桃花酥是一绝,不知朕有没有荣幸一尝?”

娘亲便立即告退去准备糕点了,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人。

“焕哥哥,”他眼圈瞬间红了,快步冲到床边,他想抱我,可我身上伤痕累累,甚至没有地方可以下手,“你瘦了。”

他的声音在抖。

“是我来晚了。”

同他没有干系,无论他来或不来,这顿打我总归是躲不过的。

“今日按例巡查军务,姜老将军不在家,我才敢过来。”他扶着我趴回榻上,手指轻轻拂过我的肩膀,声音不由得哽咽,“怎么不告诉我?”

我拉过他的手,在唇边轻吻了一下,“一点小伤,不疼的。”

晋阳在宫里生活得太久,最初是被太后娘娘宠着保护着长大,而后又是我一路为他披荆斩棘挡风遮雨,哪见过这样的鲜血淋漓?

我在他面前一贯体面从容,一贯都是我护着他,从未让他看见我重伤脆弱的样子,突然觉得有些难为情。

“对不起,焕哥哥,我不该擅自来的,可我忍不住,我害怕……”

他身为天子,自然不应轻易离开四方城。我与他关系暧昧,行为处事上更应避嫌,可他还是来了。

照着过去的例子,此番自是应当给他一顿教训,但今日情况特殊,我身上还有伤,他来一趟也是不易,更不适合多做耽搁,以免父亲生疑,亦不能惹旁人非议。

天子亲临,是何等恩宠。

姜府的火,不能烧得更旺。

我还在想着怎么将这事敷衍过去,说我旧伤复发?父亲一定生疑,还会嫌我娇气。说晋阳是来看父亲的?可知情人都应知道,父亲并不在府中。

却有一滴温润砸在了手背上,我扭回头,看见晋阳在哭。他哭的时候不出声,只是眼睛红红的,脸颊也红红的,眼泪在眼眶里来来回回打转,到实在蓄不住了才会掉下来。

“哎呀,这是怎么了,哭什么呀。”我一个骨碌赶紧爬起来,把热乎乎的一颗小团子揉进怀里,轻轻抚着他的后脑,“过几日我就进宫去看你,一定说话算话。”

他却哭得更凶,连身体都微微颤抖着,他想抱我,又怕碰到我的伤口,两只小爪子抬起来又放下,最后紧紧拽住了自己的衣袖,低低呜咽。

“好啦,不哭了,一会眼睛哭肿了就不好看了。”

他负气般的,挣扎着从我怀里出来,低着头吸鼻子,眼神中带着些许怨愤、些许不甘,他渐渐压住了抽噎,白嫩嫩的爪子囫囵抹了两把眼泪,瞪了我一眼,“才不会不好看!”

我忍不住笑了,拿了帕子帮他擦脸,“是是是,我们晋阳最好看。”

不知道为什么,即便泰山压顶黑云压城,只要看到晋阳、想起晋阳,我所有的阴霾心境,都能一扫而空。他纯洁、柔软又干净,似乎帝王家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丝毫侵袭不到他。

我明知他这样冒失地跑来看我,实在不妥,可不知为何,我实在不想深责于他,他是我在这大梁最亮的一束光,我会用尽一生去追逐、保护,绝不让他再黯淡,直到我生命结束的那一刻。

他靠进我怀里,握紧了我的手,他手指软软白白,从不沾阳春之水,养得很好,“我还欠着二十戒尺,你记着快些来找我讨。”

我们没来得及温存太久,门外隐隐传来说话的声音,我们立即分开,晋阳低着头,搓了把微红的脸颊。

晋华端着药,急得满脸通红,“你们……”

他瞧着屋里的情状,怔愣了一瞬,又迅速道:“姜伯父回来了!”

谁也不知道父亲为何会突然回来,晋华想赶回来报信,却被孙福拦在了门前,估算着人已经进了后院,晋阳想走已是来不及。再说,即便来得及,哪有君王驾临,却对臣子避而不见之礼?

我看着父亲跪下向晋阳行礼,心情有些复杂。晋阳在宽袖里悄悄握紧拳头,没等父亲膝盖落地,便赶紧上前托了一把,没敢受全礼。

他磕磕绊绊地询问了军务,关怀了父亲的身体,然后红着耳朵,在孙福的搀扶下同手同脚地出了门。

他一出门,父亲脸上和煦的神色瞬间阴沉下来,冷哼一声,道:“我竟不知,我养了个这般会媚主谗上的儿子。”

“姜焕不敢。”我仍跪着,方才随着父亲向晋阳行礼后,并未得到平身之允。

“姜伯父,方才其实是小侄同陛下和阿焕在屋里说话,只是小侄去替阿焕取药了。我们也没有聊什么,只是春猎将至,便说起幼年时一同射猎的事情。现在想想,倒有趣得很。”他低下头,似乎有些失落,“可惜,晋华如今是最无用之人。”

父亲似乎被他说动,勉强信了几分,态度也平和了几分,“三日之内,将《论语》学而篇抄录百遍交予我。抄不完或再敢偷溜出门,我打断你的腿!”

我欲哭无泪。

父亲果然懂怎么收拾我,我素来不喜读书,更不喜欢抄书。

“要不……我帮你抄一半?”晋华小心翼翼道,“我可以仿你的字迹……”

他会模仿我的字?我从前竟丝毫不知。许多个可怕的念头从我脑海中闪过,我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神从温和变得疑惑又惊惧。

“阿焕……你……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我曾经想过,要不要干脆杀了他。前世,晋华作恶太多,与我更是有父母之仇杀身之恨。可若说他作恶多端,我又何尝不是罪孽深重?

前世,为了将晋阳从至尊之位上拉下来,为了求战功攀上高位拥有权势,我多番主战,劳民伤财,将士死伤无数,百姓深受徭役之苦。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我踏着累累白骨,赢得赫赫战功,终于被封了大将军。

我有许多机会见到晋阳,我有把握,只要出手,一定能拿下他的性命。我不需要全身而退,大不了玉石俱焚,也是个不错的结局。可晋华不许,他担忧我的安危,不愿让我平白丢了性命,他说他有万全之策。只要他攀上至尊之位,晋阳就是砧上之鱼,任人宰割。

我甚至杀过忠直之臣,我看他们在鞭下辗转,看他们尝遍酷刑受尽折磨屈辱,我甚至亲自斩下他们的手臂、头颅。

鲜血溅上晋华的侧脸,他呆滞了一晌,而后眼中燃起炽热的火焰。

“我同你在一处。”那时我这样向他保证。

所有的艰险,我与他共同面对,一切荣辱,我与他共担,即便有一日事败,我也愿与他共赴黄泉。至于满手鲜血滔天罪孽,纵死后万劫不复,我亦无惧。

可我万没有想到,最后,是他先放了手。

“为什么?”

眼前的李晋华满脸的无辜,满眼的关切,“阿焕,我只是不想你那么累,你从前就不喜欢抄书,小时候也常常是我来帮你抄的,你忘了吗?”

真是可笑。

我带着前世的记忆重生,背负着满身的罪孽,心中懊悔愧疚乃至长夜难眠,噩梦连连,无人可诉。

可他却什么都不知道,这一世他甚至没有来得及作恶,失去了我的支持,他一直受打压,一直不得志,一直干干净净。

从头到尾,陷在尸山血海里的,只有我一个人罢了。

“哥,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禁足抄书的日子,姜煜时常来陪我,替我磨墨,也偶尔扯些闲话,“你为什么不理会晋华哥哥?反而那天陛下来看你,你们还在屋里说了好一会的话,我记得你从前明明不喜欢陛下的……”

我埋头抄书,连笔都没有顿一下,“那是郡王殿下,不是你的什么哥哥。他们是皇族,我们是臣子,要记得你的身份。”

“哦……”他闷闷不乐地应了。

“还有,不许私自议论陛下,小心父亲听见了,掌你的嘴。”

他连忙放下墨条,双手紧紧捂住了嘴,指尖沾的墨汁顺势抹到了唇边,像生了一撇小胡子。

我该如何告诉姜煜,甚至告诉父亲,晋华绝非善类,而是精心潜伏随时可能咬人一口释放牙尖毒素的毒蛇,断断不可靠近。

还有,从前我在帝都的时间太少,培植的亲信有限,到如今,竟连能往宫里送信的渠道和人手都没有,真是失策。

禁闭在家无事可做,百般心事无处排遣,便不由得想起前世的种种过往,越不去想,却愈发清晰,仿佛又回到刚重生的那一年,彷徨,不安,恐惧。

我不敢睡觉,生怕今生的一切只是一场虚幻梦境,一觉醒来,又回到前世的半生飘零、血雨腥风。

大抵是我抄书的这几日还算安分,再见我时,父亲的脸色倒还算缓和。母亲见我精神不振、状态低迷,更是心焦如焚,补品流水似的往我房里送,却让我心中的负疚感更甚。

恰逢庆王又得了嫡子,大喜过望,百日宴时竟似比当初得世子还兴奋还招摇,烫了金的帖子撒满了帝都。父亲也收到了邀请,在母亲的多番劝说之下,乐呵呵地带上我和姜煜赴宴。

姜煜几乎穿上了他最好看的一套衣裳,什么扇坠儿、玉佩、香囊坠了满身,把自己装饰得五花八门,看得父亲都忍不住微微皱眉。他猴子一般地坐不住凳,眼神遮掩不住地往后院瞟,即便那边隔着厚厚一堵墙,什么都看不着。

不多时,父亲便被拉去与人对诗。父亲是武将,词赋上并不擅长,时常能蹦出“南一腿来北一蹄,踹得敌戎回老家”之类的金句。但他偏生喜欢与人切磋对诗,常常对得不知所云却乐在其中,说白了,人菜瘾还大。

我默默将自己藏在席中,神思却跑了老远,我必须尽快想出法子,让父亲离晋华远远的,或者,让晋华离父亲远远的。

“姜焕!坐这干什么?咱们投壶去!”

还没来得及婉拒,便有一位婢女走来,朝我施了一礼,“少将军,一会小王子要抓周,少将军百战百胜,是咱们大梁的福将,婢子奉王妃之命,想向少将军求一件兵刃,也是为小王子祈福。”

“王妃抬举姜焕了,可今日赴宴,姜焕并未带兵刃。”

她莞尔一笑,“倒也无妨,只消您去后院,让那物沾沾将军的福气便可。”

我将信将疑地跟她去了。

“焕哥哥!”才走到后院,一道明黄的身影便向我冲来,一头扎进我怀里。

“阿哟,就知道是你在玩鬼。”他笑得灿烂,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我们找了一处安静的所在,并排而坐,他靠在我怀里,贴着我耳边说:“我叫人把你父亲拖住了,至少半个时辰他是脱不了身的。”

我反手搂住他,轻轻捏着他的耳廓,“你确定?我可不止半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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