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仙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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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查!”

窗纸间跳跃着烛火,一声低喝从缝隙中泄出。尾音短促,气息却不足,似有虚浮之像,伴随着急火攻心的咳嗽声。

紧接着,一簇黑黢黢的影子从门外四散,兵甲铿然。

窗内似传来人的低语:

“他右手腕上有五指淤青,腕围约四寸九……你带人去城门守着,一有情况,立即扣留!”

“遵命!”

……

三日后。

天水城外马山坡上。

树影婆娑,碎裂的光点落在玄冥身上,化去几分凉春的薄寒。

他脚边堆着行囊,不远处,鸟雀围绕着一个半蹲的小童啾鸣。玄冥借着山坡的地势,远眺城门,蹙起了眉。

只见城门熙攘,排起了长龙。

身佩长枪的士兵排查着人群,一一掀起右手的袖袍,用一条细绳比划着腕长。看得出来,他们的主要目标是年轻人。

已有数十个青年被挑出,扣押在凉棚里。

耳侧的鸟鸣声忽而散了。

小童走到玄冥面前,禀告道:“雀儿说,城门的守卫是三日前突然增加的。”

“城内布告:有窃贼偷了城主的一件宝贝,以手腕五指淤青为证,严查出入城门者。这些天已经被带走四五批人了。”

玄冥问:“只是淤青吗?”

小童答:“布告上是这样说的,但雀儿道,他们还会用细绳测量手腕围度,一旦绳的头尾贴合,也要被扣押。”

“还有别的路进城吗?”

“其他城门都封闭了,进出城都只能从正门。”小童摇头。

玄冥闻言,袖中手指微动。

风轻拂,吹动袖袍。冰凉柔软的布料擦过细嫩的手腕,上面隐然有五道淡红的指痕。

指痕刚产生时,是狰狞的青紫色,但因为神躯极强的恢复力,不过三日,便只剩淡红的浅印。

玄冥是雨师。

司天下水,掌四时雨。

半月前,司命星君找上雨师府,指着命薄说,青州命线错乱,生有异象。

青州此年,本该风调雨顺,命薄上却显示大劫将至,数万人死于旱灾,生灵涂炭。遂来询问情况。

雨师是神职,既受天道荫蔽,又承担着维护秩序的职责。

玄冥本在伤重休养,但此事在他的管辖范围内,又攸关青州数万人的性命,玄冥只得不顾好友阻拦,强行出关,下凡查探。

玄冥耗散了恢复的神力,只得出根源在天水城。

却不料,城还未进,便遇上了麻烦。

玄冥身边的小童名叫小望,前日刚到,是一只麻雀精。玄冥闭关的好友听闻他缺个跑腿的,忙派小望前来相助。

由于原身是麻雀,小望相貌肖似舞勺之年的孩童,力气却不小,还能收集鸟雀的消息,颇有助益。

微风起。

玄冥捋起袖口,向小望展示了腕部的指痕。在对方瞪大的眼中,神色沉静,道:“我们在城外再歇一日。”

明日红印就该消了。

玄冥没有过多解释,领着小望原路返回,在之前路过的一家旅店住下。

放眼望去,旅店背靠山林,前边是荒地,蛇鼠虫蚁在半人高的杂草中隐没,中间一条小路延伸到远方,尘土飞扬。

酒旗歪斜着倚在顶棚,斑驳生锈的铁杆闪烁冷光。旅店的木板潮湿霉烂,桌椅板凳缺胳膊少腿,在人的承重下打着颤。

玄冥靠坐在窗边。

他一袭白衫,只用一根木簪挽着流泻的墨发,如苔枝缀玉,让傍晚寒风料峭的旅店愈发清凉。身前一壶茶,浅浅地抿着。

落日的余晖融化了他眉目间的清冷,殊丽的容颜愈发突出。

引得旁桌一位幂篱遮面、身姿窈窕的女子不住地偷看。一旁须发皆白的老翁面露不豫,在女子头上猛敲了个爆栗。

女子捂着头,委屈地叫着。

适逢店家上菜。他边摆着盘,边善意地笑道:“难得见这样一个神仙人物。这丢了魂啊,可不能怪您孙女。”

老翁却叹道:“世道不好混啊。神仙人物,又能神仙几天。”

“您这,话里有话啊。”店家拿起脖子挂着的汗巾擦汗,打量了几眼老翁脚下麻袋捆扎的行李,“你们这是要离城?”

“对。”

“……为何?”

老翁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你也知道,最近城中风浪多,适逢我族弟来信,我带她出去避避风头。”

说罢,他安抚地瞅了女子一眼,随后便沉默不语,三缄其口。

店家唏嘘退下。

他走后,门外忽响起一声愤然的稚嫩童音:“竟有此事,不早说!”惊起啾啾麻雀四散。

-

夜风渐起,暝色四合。

群蝠在枝梢急掠而过,尖锐的叫声刺破夜的沉寂。

一辆木板车停在门口,拉车的骡子上攀下一人。他身材壮硕,满脸横肉,在红色灯笼的映照下泛着血腥味。

不一会儿,一个人影出了门,赫然是白日和善的店家。他褪去了伪装的笑容,耷拉的三角眼流露出几分奸邪。

来人率先发问:“你确定是他?”

“确定。”店家道,“我亲眼看见他手腕上有五指红印。”

店家试探道:“赏金……?”

被来人凶横地一瞪:“磨磨唧唧,若事成,少不了你的。”他挤开店家上楼取货。

店家在原地等了半晌,见高个进门上了楼,便没点声响,高声问道:“好了吗?”却没收到回应。

他嘟囔着上去查看情况,走到一扇房门前,推开门,正要步入,却听见黑黢黢的暗影中,传来如破漏鼓风机般的嘶吼。

店家一下僵住,踉跄着后退,一翻身想从二楼跳下,却不知撞到了什么被堵住了去路,脖颈一片冰凉。

一只漾着寒光的箭尖抵上了他的颈脉,随着呼吸起伏,脖颈似有若无地与锋锐的箭尖相触,洇出血迹。

店家浑身汗毛直竖,转头对上了一双寒凉的眼。

“大侠饶命!”他小心翼翼梗着脖颈,哭得涕泗横流,指着地上残喘的高个,哀声道,“这都是他指使我干的,这都是他逼我的,我是清白的啊。您明鉴!”

颈间的箭尖却逼得更近了,此时四壁的烛火也忽的被点亮。

黑暗中隐藏的人露出了身形。

只见本该被蒙汗药迷晕的小童、老翁、女子,都好端端站着,只有店家像只无所遁形的耗子,瑟瑟发抖。

原来小望在周边麻雀的提醒下,知晓了这家店经常做杀人越货、拐卖人口的勾当,并告诉了玄冥。

玄冥识破下在饭菜中的蒙汗药,并提醒准备进餐的爷孙二人。几人伪装成被迷晕的样子,守株待兔,戳破店家的伎俩。

此外,小望还听到一个消息——

“什么赏金?”小望逼问道。

小望找来一捆麻绳将店家五花大绑,然后一脚把店家踹地上,不解恨似的又把他提起来扇了几巴掌。

“饶命啊!都是财迷了心窍。城主有令,提供腕上印痕消息者赏五百两,能擒获小贼者,赏白银千两。”

“小的只是一时想岔了。”

店家求饶。

“呵,一时想岔怎么会随时备着蒙汗药?!你这猪油蒙了心的黑心店家,还在耍嘴皮子……”

小望一边把被捉住的二人押送到楼下,一边口中念念有词:

“你们这些臭老鼠,这些年不知害了多少人,老天都看着呢。居然敢把主意打到雨……公子头上,不等族长炸毛我先灭了你!”

吵嚷的喧哗声下了楼。

客房内月光倾洒,平息一室燥动,只剩劫后余生的心悸。

老翁拉着孙女“嘭”地跪下,颤抖着胡须道:“我儿女双亡,只剩了这么一个孙女。要是今晚遇了害,我有何颜面苟活。”

“多谢公子相救!”

两人行了个大礼后却并未起身。女子仍在惊慌地低泣,老翁跪在地上连连磕了好几个响头,直到玄冥将他扶起。

玄冥道:“只是举手之劳。时候不早了,二位回去休息吧。”

老翁带着女子走了。

出房门的时候,老翁回过头,唇抿紧又松开,深深看了玄冥一眼,忽道:“公子可是要入天水城?”

玄冥点头。

老翁接着道:“我也提醒公子两句。”

“天水城主名元庚,一双赤焰金眸。性风流,喜声色。不少容貌姣好的年轻男女被他抓回府,自此杳无声息。”

“上个月我女儿在城门撞上一顶软轿,此后她外出时总有人尾随。我心中怕得恨,忙趁城中动乱,带着小女逃了出来。”

“公子……千万小心。”

老翁叹息一声,关上了房门。

不久后,小望脚下踩着细碎的声响,回到隔壁房间躺下。夜阑人静,烛火熄。一场风波初定,另一则已在无声酝酿。

翌日。

小童醒时天已大亮。他揉弄着惺忪的睡眼,看见玄冥静立窗口,背后映着苍翠群山,开口道:“走。”

“我们进城。”

坡度较缓的山麓上,房屋鳞次栉比,以八卦之势,从八角向地势低平的凹陷处汇聚,沿中轴线至内城,商铺、茶肆、酒楼愈发密布。

而到了城中心,却突兀地空出了一大块地。一座深墙高檐的偌大的城主府直挺挺立着,巡查的士兵举着红缨长矛来回走动。

今日城主府门口停了十几辆马车。

方才清晨,驾车的马夫却耷拉着眼皮昏昏欲睡,只碍于门口戍卫森严的守卫强撑着精神。

小望站在城主府门口,一头雾水。

今早他们离开旅店,往进城的路上走去。到城门口时,他们没有任何伪装,也没有任何准备,直接排在了队伍的末端。

眼前的长龙一点点缩减,小望不由愈发紧张。轮到他们时,玄冥却忽的拿出了一块玉佩,被士兵恭敬地请进了城。

进城后,玄冥还不忘向府衙揭发店家二人的罪行。

然而进城虽异常的顺遂,到城中寻落脚的客栈却不期然成了阻碍。他们问遍了所有的客栈,掌柜都说“已客满,无空房”。

摆明了欺负外地人。

小望正要撸起袖子和掌柜理论,一个心善的伙计拉着他们小声道:“是城主下的令,最近一律不留生客。”

怎么办?

小望背着行囊无助地站在客栈门口,忽听玄冥道:“我们去城主府。”

小望乍一听,以为自己听错了,迷迷糊糊跟在后面,一路目的明确地行至城中心,才猛然意识到:他们要进城主府——

自投罗网!!

小望吓了一跳,他可没忘记玄冥腕上的红印。然而城主府已然近在眼前,他已来不及问玄冥此举为何。

巍峨的高墙耸立着,门口的护卫煞气冲天。小望看得浑身一震,小心地往玄冥身后缩了缩。

玄冥缓步往紧闭的城主大门走去。“锵”的一声,长矛相架,玄冥故技重施,取出怀中玉佩。

门卫看着玉佩,惊疑不定。

他们迅速交换了眼神,唤来一个小厮,进门通传。

不久,一个气质温文的青年开了门,眉眼含笑,作揖道:“贵客临门,有失远迎,失敬失敬。二位随我前来。”

青年在前边领路,玄冥二人随之踏入城主府。

一路只见雕梁画栋,绮罗珠翠,亭台流水。房顶的琉璃瓦,映射着璀璨的日光,和着沿路的金银摆饰,闪烁刺目。

青年是府内管事,名后卿。

他介绍道:“我家主人喜极了这些金灿灿的东西,您看这九龙夔风金镶饰,费了二百两黄金。这银镀金翅鸟……”

玄冥不动声色打量着后卿口中价值连城的宝物,一边似是随意地说道:“金生水,想必贵城主性属水,喜阴凉。”

后卿仍是一副笑眯眯地模样,道:“您这说法我倒是第一次见。旁人可都说天水城主奢侈浮糜,铺张无度呢。”

“你也这样认为?”玄冥问。

“都是传言,不足信。”话落,后卿正好停在一块雕花金门前。

他示意二人噤声,推开门引着他们悄然站在一旁,道:“二位请在此稍等片刻,我去禀报城主。”后卿匆匆走了。

门内别有洞天。

宽阔的厅堂分为两部分,以一道清澈的流水环隔。缓缓流淌的清水以金色槽沟盛着,嵌在平滑的大理石中,波光粼粼。

重重白色纱幔随风轻拂,珠帘磕碰发出清脆的鸣响。

十几个富家子弟酩酊大醉,酣然醉卧,中间环绕的玉台上,舞姬身姿翩然,一道玄黑的身影斜倚着。

酒宴上少不了美人。

案桌旁,富家子们就着肤如凝脂的柔荑饮啜酒水,身形摇晃,醉眼迷蒙。眼睛眯着一条缝,嘴里说着荤话。

“来,给爷满上……嗯,这手真香,城主府的侍女果,果然都是绝色!”离着门口近的一个富家子神志不清道。

“之前跳那支胡旋舞的舞姬,脚上的金铃响的哟,换个地方……”他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挤眉弄眼地转头,却话音骤停。

他目光发直,失了魂般看向门口。

只见轻薄的白色纱幔后透出一个人影。

飘飞的白纱后,腰身柔韧有力,长发如墨般披散着。一双眼清凌凌的,似落了一层霜,浸润了天池的雪。

被那如雪的目光一扫,富家子浑身一激灵,酒意醒了半分。他踉跄地推开身侧攀附着前来喂酒的侍女,拂开白纱,痴痴地走向玄冥。

玄冥只感觉那人的目光狎昵,像粘着口水的牛皮糖,在他身上四下逡巡,在衣领外露出的脖颈上格外流连。

他神色微冷。玄冥袖中的手轻放在袖箭的机关上,蓄势待发,在对方走到一丈远处,骤然按下。

寒光出袖,在富家子脸庞擦过,留下一道血迹。暗箭掠过飘然的白纱间,钉在房梁上,没入喧嚣的丝竹靡音。

却不料富家子被箭划伤后,竟不退反进。许是因为落了面子,他的神色变得阴沉,并伸手妄图抓住玄冥。

一步之隔。

眼看他的手就要碰到玄冥。玄冥扣紧了袖中的手,眉目间冷意凛冽。

一个六尺高的小童突然闪现,挡在中间,狠狠推了一把他,大声喝道:“公子也是你这脏手配碰的?”

浪荡子脚步虚浮,一时站立不稳朝后倒去,头磕在案桌上。酒水洒了一地,金银器皿掉落在地发出巨响,铿锵之声不绝。

打断了宴会的乐声。

空寂的厅堂一时只有富家子“哎呦”地嚎叫声发着响。侍女跪伏在地瑟瑟发抖,汗湿的皮肤因惊惧泛着青白色。

沉寂中,台上的黑衣青年起了身。他越过层层纱幔,走下台阶,在众人畏惧的神色和瑟缩的跪姿间穿行,步履攸容。

微风吹开最后一层纱幔,青年衣角金线滚边的暗纹一略而过,一双金灿灿的眼与玄冥清澈的墨眸相撞。

天水城主,元庚。

玄冥下意识摩挲了一下藏在袖中的玉佩。

元庚旁若无人地路过仍在卖惨哀叫的浪荡子,低沉的声音轻描淡写地响起:“来人,把这畜生玩意扔出去,挖了他的眼。”

浪荡子会错意,面上一喜,却见两个身穿甲胄的士兵越过玄冥向他走来,手劲掐得他发疼,提溜着他离开。

他的酒彻底醒了,挣扎着高声喊道:“错了,抓错人了。”浪荡子指着玄冥道,“该抓的是他!”

元庚:“慢着。”

他回到案桌上斟了一杯酒,浅饮了一口,道:“把他的手也一并剁了。”

“是!”士兵领命退下。

浪荡子见状愈发惊恐,两脚胡乱踢蹬着,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我爹是盐商苏大燮,你不能这么对我!你不分青红皂白乱抓人,我爹不会放过你的……”

声音渐渐远去,在某一瞬,忽变为尖锐的惨叫。

然后,重归于静。

元庚一笑,毫不在意。

他随手将酒杯里千金难求的七日醉抛洒,又重新斟满,踱步到玄冥身前,笑道:“我招待不周,唐突了公子,在此以酒谢罪。”

下一刻。

他一饮而尽。

元庚手一挥,把空酒杯递给身后颤颤巍巍起身的侍女,示意她再斟一杯,双眼含着幽微的笑意,紧盯着玄冥。

先前百般为难玄冥的天水城主,从侍女手中接过酒杯,递到玄冥眼前,凉薄的唇角一勾,道:“还望公子谅解。”

玄冥接过酒杯,仰头喝下,衣袖半掩间澈白的喉结随着吞咽微微耸动,一滴酒液顺着唇角蜿蜒而下,滑过纤长的脖颈,隐入衣襟深处。

元庚眸色转深,手负背,勾着唇转身离去。玄冥看着他的背影道:“我二人寻遍城中客栈,竟无一者有空房,城主可知原因?”

元庚脚步不停,重回到主位斜倚着,举起一杯酒悠悠品着,道:“哦?愿闻其详。”

“怕是有白眼狼忘恩负义,小人从中作梗,借威势欺压平民百姓,使之不敢予我留宿。”玄冥冷声道。

元庚目光轻慢地扫视了一圈趴伏在地,恨不得缩进地缝的众人,拉长了调子:“可需本城主为你主持公道?”

“哼。”小望不忿地出声,“贼喊捉贼。”

元庚神色一厉,微抬了身正欲发作,玄冥清冷如两根冰棱的目光射来,他又躺了回去,手中的酒杯却被随意抛掷在案桌上,发出锵然一声,众人心中一震。

玄冥道:“是非相信城主心中自有定论。”他戒备地绷着身子。

“二位既然屡屡被客栈所拒,就先在我府中住下,有时间再细说。”元庚袖袍一挥召来管事,又吩咐道,“收拾了停云阁,请二位入住。”

元庚身侧倒酒的胡姬一声惊呼:“怎可!”被元庚赏了颗葡萄,吞下未尽的话。元庚喝道:“还不退下!”

玄冥携着小望退下。直到出了殿门,他才感觉黏附在脊背的灼热目光被隔断,不由舒了口气,松下紧绷的身躯。

等清扫好停云阁时,已月上中天。

玄冥坐在茶桌旁,浅呷着茶,一旁的小望正整理着床铺。玄冥把管事带来的仆人都辞退了,回道不习惯太多仆从伺候。房内一时只剩二人。

小望可能是白天被吓到了,今晚一反往常地沉默着。

玄冥开口:“你有什么要问的吗?”

小望埋头铺着床,声音闷闷的:“我有什么能问的呢。”

“都可以。”

小望正巧床柱磕到手肘,一时委屈上头,话匣子一开声音带着细弱的哭腔:“我能问什么呢,公子你不都谋算好了吗?没客栈住又怎样,城主府多舒服。只有我一个人傻乎乎的担心害怕。”

他气呼呼的,泪珠子却噼里啪啦往下砸,“族长派我来照顾您,可您哪里需要照顾,我看我还是尽快收拾包袱滚回家好了。”

玄冥早已起了身,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犹豫了半晌,把手放在小望因抽泣而颤抖的背上轻抚着,道:“来城主府是临时起意,会发生些什么我也无法预料。你若关心,以后我多跟你说说,嗯?别哭了。”

却不料小望哭得更凶了,上气不接下气,哽咽着道:“那,那……玉佩,嗝,怎么回事?”

玄冥道:“说来话长,你先歇歇。”他扶着小望坐在床榻,回桌旁斟了一杯茶,又递了一方手帕给小望,“先擦擦眼泪,喝口水。”

小望接过,猛灌了一口勉强止住了呜咽:“那你以后记得说。”

“好。”

小望擦着脸上的泪痕,把情绪发泄完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是来照顾人的,又不是来被照顾的。

小望别扭地说道:“其实,你也不用说,不对,还是得说。”小望自暴自弃的住了嘴,心虚地转移话题,“族长说你这次下凡是有要事办的,还遮遮掩掩不告诉我,你现在能告诉我吗?”

玄冥答道:“事关天命,你到时自会知晓。”

又静了一会儿,小望憋着的气散尽了,他支支吾吾开口:“我,我不是故意哭的,就是一时上头……”话一出口,他刚感觉到一丝尴尬,就被人善意地打断。

“我知道。”

玄冥墨玉般的眸子通透而睿智。

小望飞快地撇过眼,耳根泛起薄红。他跳下榻,道:“床铺好了,我去准备沐浴的热水了。”他小步跑开,慌乱间还被门槛绊了一脚,一方丝帕飘落在地。

月色如水,倾泻在地,波光粼粼。玄冥回到茶桌边,茶已经凉了,碧绿的芽尖幽幽沉在水底,一口抿下去,清甜微涩,舌尖回甘。

玄冥从衣袖中取出玉佩,置于灯光下细看。

玉色圆润通透,镂空花纹作龙乘云吐珠状,用一红丝绦系着。

玄冥闭了眼,双手掐诀,悉心攫住玉佩上一缕熟悉的气息,又散出神识,试探着寻找相似的气息。

倏地,他动作一顿,双目睁开,随即一只手掩饰地缓缓伸向茶杯,临近杯壁却手腕一翻,一簇泛着冷光的袖箭朝着房顶射出,迅如疾风,另一簇紧接着射出。

房梁上闭息蹲坐的人一声轻笑,身子一扭第一枚袖箭躲闪而过,又卸了玉冠,以此击挡第二枚袖箭。

他飞身而下,衣袖间金色暗纹一闪,落在地上时,却正踩上一个茶杯,瓷碎裂之声并着滑倒的撞击声响起,玄冥逼近把手中蓄势待发的袖箭抵上那人的胸膛。

地上赫然是天水城主,元庚。

他因刚才一番动作衣襟微敞着,头发披散,双手撑在身后,金眸含着无赖的笑意,灼热的目光紧紧盯着玄冥。

玄冥语气不善:“堂堂城主,何故而为梁上君子?”

元庚似是对抵在胸前杀气腾腾的袖箭毫不在意,反而微抬了身体,欺身逼近玄冥,轻佻一笑,道:“我来,自是看美人。只可惜被发现得太早。”

元庚胸前抵着的箭尖渗出血迹,玄冥被迫后撤一步,却被元庚钻了空气,一旋身,腾空,顶膝,将人反压在了地上。

玄冥全身被制,咬着嘴唇仰躺在地面,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元庚灿金色的眸子不由更深了。

温热的吐息悬在脖颈上,一下一下轻挠着,玄冥不适地扭了扭脖子,把头偏向另一侧。元庚在耳边轻笑道:“抓到你了。”

墙角装饰用的铜镜点映着烛光,一团焰火似的冰冷地燃烧着,像近在咫尺的眼,似璀璨,又似金属般冷然。

都是孽缘。

月初,春寒料峭。

小望还没来玄冥身边,他一人在山林中穿行,破开拦路的低矮灌木和荆棘,往之前路过的一处泉水中走去。

鸱鸮忽鸣高树,成团的飞鸟惊起,往来时方向掠去。

玄冥没有在意,继续前行,到了泉水边,却看见四处树木倾轧,甚至拦腰横折,树皮飞卷,似被尖锐的利爪划破,灌木被连根拔起,沾染了血迹。

水边躺着一人,衣衫破碎,黑色的袍子遮掩了浓厚的血腥,然而他胸前却皮肉翻卷,深可见骨。

玄冥兀自生了火,人生有命,起初并不想管那人,然而微弱的□□声引得他无意瞥了一眼,却对上一双金色的眸子。

在泉水粼粼波光的映射下,那双眸子因为疼痛昏迷而失焦,蒙上了一层灰般浑浊,瞳孔涣散,眼皮无力地半阖。

却似……一位故人的眼。

玄冥心中微动,走近了细看,那人却又闭上了眼,不复睁开。玄冥低叹一声,进了密林采来草药,在泉水边的岩石上磨碎了敷在那人的伤口处,又熄灭火堆,在那人附近重新生了一堆火,凑合过了一夜。

天明时,火堆燃尽,只剩灰黑的焦炭。玄冥醒时,手腕被那人松松抓握着,他抽手,那昏迷之人却仿佛有意识似的,一下抓紧了,五指像鹰爪般狠攥着,嵌进肉里。那人口中呢喃着:“城……城主府。”

玄冥毫不留情地掰断了他的手指,脱身而去,次日却在行囊里发现了一块蕴着龙息的玉佩。

如今看来,却是惹上了一尊大佛。

玄冥感觉脖子上落下一片温热,他身体一震,收回漫游的思绪,冷声道:“城主这是何意?”

“恩人不知?”元庚凑得更近,鼻尖几乎和玄冥相碰,灿金的双眸漾起波纹,和底下的墨玉眸相对。

他不正经的声音响起:“吃豆腐啊。”

玄冥恼了,柔韧的腰部蓄力一掀,手中三尺青锋出鞘,冷厉的剑光横在元庚脖颈,“好好说话!”

“是你逼迫客栈老板强说客满的?”玄冥声音带着早春的寒意。

“是。”元庚被他掀坐在地,懒懒抬眸悠悠道。

“为何?”

“你不知吗?”他幽幽道,“不这样你又怎会自投罗网?早这样不就好了。”

玄冥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举到元庚眼前,问:“这是你的?”

“对。”

“撒谎。”

“你不信可以问问我部下,这是我的信物,以前日日戴在身上,不过现在——”他眼珠一转,“送你了。”

玄冥觉得这玉佩烫手得很,却念及其上残余的一丝龙息,犹豫了半晌还是收进袖中。

元庚见玄冥面色稍缓,两指并刀,把颈上架着的剑推开了些,道:“你既收了我的礼物,你我便不用这般刀剑相向了吧。”

他爬起身,掸了掸衣袍上的灰尘,道,“你问了我两个问题,我也有两个问题要问你。你可回答?”

玄冥道:“你说。”

“我听那小童口中的公子是你?如何称呼?”

“玄冥。”

“玄冥。”元庚含着这两个字,在舌尖绕了两圈,又低声喃喃道,“原来你叫玄冥。”

“第二个问题?”玄冥冷硬地打断了他。

元庚斜睨着他,笑道:“你真是不怕我,我这个城主在你眼里一点威严都没有。”说到这里,他的神色阴晴不定,走到茶桌旁将放冷的茶一饮而尽,道:“你救了我,有什么想要的吗?”

玄冥:“无所求。”

元庚却似没听见般,他背着月色,身影朦胧,声音含笑。

“我以身相许如何?”

元庚是被轰出去的。

身后大门“啪”的一声被毫不留情地关上,带出鼓荡的风吹起了他的衣角。

元庚却毫不生气,甚至心情颇好地拾起飘落在脚边丝帕,鼻翼翕动,深吸了一口。

一股木质的清香。

元庚将丝帕妥帖地折成一小块,放入怀中,步履轻快地离开了房门。

直到他踏上镜湖的回廊,脑海里还在勾勒着那人的一言一行,像一支饱蘸墨汁的紫竹笔在素白的宣纸挥毫,一气呵成却又在细节处停笔推敲,细细斟酌。

元庚骨节分明的手下意识在唇沿摩挲着,回味着那轻柔的触感。

唇下的脖颈纤长,淡青的血管跃动着,洁白细腻的皮肤如玉般凉而滑,衣领里幽幽透着清香,让人不禁沉溺。

元庚笑了笑。

他想起那句“以身相许”,其中有几分真情几分调笑,只有他自己知道。

玄冥却是看来把它当作一句浪语,回也不回,只冷淡地提醒道:“这是第三问了。”语毕,把元庚赶了出去。

只有在被大力关上的门户上,止不住的轻颤窗纸里,才能窥见一丝的恼意。

元庚唇角上勾,灿金的眸子里是纯然的喜悦,如同吃到糖的孩子般欢欣,丝毫不像外人口中那位阴鸷的城主。

然而下一秒,沿着回廊尽头他看见了一个身影,眼中的笑意迅速收敛,沉入深处,金色的眸子覆上一层云翳,晦暗莫测地看着来人。

元庚道:“你不该来这里。”

金铃声起,舞姬楼兰披着轻薄的纱衣,用西域妆容拉长的眼线妩媚地上挑着,一双眼含情带怨地看着元庚:“我竟是连踏入这里都不行吗?”罢了,像是知道答案,她接着问了一句,“就是他?”

元庚不答,袖袍无风自动,镜湖风浪起,幽邃的湖水在月下渐起晶莹的水滴,如美人泪垂。

楼兰惨笑一声,金铃声渐散,跨出停云阁,她站在牌匾下,细细看着,如同以往的无数次。

“停云”二字银钩铁画,似有金戈之声,笔意恣睢,然而气韵流转间,那每一缕牵丝,每一处顿笔,又蕴着柔情,直叫人向往又不敢靠近。

停云阁是城主一入府即开始建造的,选址在水汽氤氲的镜湖旁,与主院相邻,其间所有楼阁亭台都由城主亲身描画图纸,奇珍异草无数。更特别的是,不同于其余院落的金碧辉煌,停云阁风格素朴,环廊幽静雅致。

而自建成以来,虽无一人入住,洒扫不断。

外间传言,城主有丧妻之痛,筑此院以铭之。楼兰却知道,城主从未娶妻,他只是在等一个人。

终于,他等到了。

楼兰回头,再不看一眼,转身离去。

接下来几天,风平浪静,城主府像是忘了有两个来客入住,城主也不见影踪,只有日日仆人在院落间来去。

玄冥这几日也没干坐着,让管事带了个丫鬟领路,在城主府四处闲逛。

一路小望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一会儿惊叹器皿的精巧,一会儿嫌弃府内的奢靡。玄冥若有所思,只偶尔回一两句。

一天,玄冥却闭了房门,坐在茶桌边,也不喝茶,只是手掌握着茶杯悠悠转着,问小望:“你可感受到这城主府有何异常?”

小望傻眼,他想了半晌,试探说道:“特别有钱?”到处都是金银玉器。

“算是。”

“特别严密?”十步一岗。

“嗯,继续说。”

小望为难道:“没了。”

玄冥眼中划过一缕暗光,道:“湿气太重。”

他解释道:“天水城本就四面环山,地势向中间凹陷,水汽凝聚,城中多雾霭。而城主府又在城中心,蓄着镜湖,摆满了金玉。金生水,玉也是水性,湿气能不重吗?”

小望恍然一敲脑袋:“我说呢,总感觉凉飕飕的,出了太阳衣服晾在外面一整天也干不了。”

玄冥接着道:“还有,我从山顶远眺时天水城的布局呈八卦状,而城主府位于正中。近日我观府内亭阁布局,竟是阵中阵,我们的住所在巽位,是极阳,相对的是震位,极阴。”

“这与我们何干?”小望撇撇嘴,他狐疑地看着玄冥,“公子今儿个好像格外高兴,话都多了。”

玄冥素来冰封的眼像被融化了般和煦,道:“震位必有蹊跷。我怀疑此方镇压着什么炎性极烈的物事。”他抿了一口茶,不动声色地说,“想必我们不久就能回去了。”

“真的!”小望一声惊呼。

“嗯。”

小望雀跃起来,嘴皮子利索了不少:“我想念天上的蟠桃,玉露,紫竹珍了,还有我的雀巢!”他一顿,问玄冥,“城主府守卫这么严密,公子要去干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我欲夜探震位。”玄冥答。

“震位,就是与我们相对的镜湖另一侧吧。”小望抿唇,那可是城主书房——画楼,全府守卫最森严的地方。

他道:“你等等我。”说罢急匆匆推开门,在小园里呼哨一声,几只麻雀落在他肩头,“啾啾”地鸣叫着。

小望挥手,雀儿散去。

他回房,对玄冥说:“画楼门口有两列队伍来回巡逻,西南方向的防守最薄弱,只有一个门可供进出,里面更是杀机四伏。雀儿告诉我,曾经有个伙伴误入门中,不久就看见侍从清理扔出一条麻雀的尸体。”

小望担忧地看着玄冥:“雀儿尚不得入,公子欲何入?”

玄冥道:“我自有办法。”他冷白的手指碰了碰茶杯,指着它道,“你今晚在此候着,若有异响,把此杯斟满茶水,我便得知。”

“是。”

-

城主府,画楼院外。

深夜雾起,茫茫一片,灯光晕成模糊的一团,只能看见数步内的情境。一缕似有若无的草木香,和着泥土的湿气,吸入鼻腔。

看守的士兵使劲眨了眨眼,祛除骤然升腾的困意,一长声呵欠响起,他耳尖疑惑地动了动,发觉一同驻守的士兵也昏昏欲睡。

他手肘一撞,小声揶揄道:“没睡饱?昨晚去哪儿鬼混了。”

被他一肘子打醒的士兵斜眼看着他道:“你不也困着呢,眼皮还能睁开吗?昨夜家中婆娘太折腾,没睡好。”打呵欠的士兵摆摆手,“不说这个了,你不觉得今晚这雾有点怪,春天夜间的,起什么雾呢?”

“少见多怪。我以前见过一次,春天雨多,天水城又是山城,湿气重。这两天连着下了几天的雨,可不就起雾了吗。老人家说,早雾阴,晚雾晴,看来明天是个大晴天。”

那人正显摆着,一边的巡逻队却传来一声高喝:“戒备!”

树林子摇晃着,沙沙作响。

雾气弥漫,林深处幽寐黑暗,仿佛躲藏着黑衣行客。

巡逻队四下散开,呈包抄的一排缓慢逼近发出声响的树后,堆积的落叶被鞋底碾平,一人踩中枯枝“咔嚓”一声,众人心中一颤,举着火把照去,树后空无一人。

只见在围成一圈的火把的映照下,一只麻雀瞪着乌溜的两粒眼,无辜地扭了扭头。

院门口的两个士兵举着长矛警戒地扫视着,却不知来人已从东南方越过高墙。雾气中黑色斗篷一闪,露出绣着流云的白色衣角。

玄冥身影没入墙后的一片竹林中,半空却飞来暗镖,正对心口。

他旋身避过,眼疾手快折了一枚竹叶衔住暗镖,免得它击中竹节发出声响或碰到镖上可能沾有的毒素。

然而既有飞镖,便不会只有一个,玄冥裹着布的鞋轻声落地。衣袖随风轻轻翻动,他站在机关重重的竹林中,闭上眼侧耳静听。

挤仄的竹林充斥着虫鸣声、竹叶声,竹竿也在颤动着,雾水黏附其上,悄然滑落。

轨迹不对,似附着在光滑的铁制品上,而非表面粗糙的竹节;滴落的速度不对,似在麻质细绳上汇聚成团,而非布满毛刺的竹叶尖。

玄冥细心听着,排查一个个可疑的关窍,随机睁眼,闲庭信步般在竹林呈之字穿行,而无一机关被触发。

画楼近在眼前。

他提步,却在放下时顿住。

玄冥感觉不太对劲。

虫鸣依旧,风声如常,书房近在眼前,他却感觉隔了一层迷障。

玄冥打量着院内布局,心下了然,又返回竹林,蹲下身察看脚边散落的鹅卵石,从中挑拣出一块通体玉白的,才返身一看。

只见之前他将要踩上的平地,此时确变为是凹陷的泥坑,坑里俱是蛇虫毒蝎,可能是布局者过于自信,只在表面浅浅敷上一层沙土,其下滑动的蛇皮和带毒的螯肢清晰可见,而原以为近在眼前的书房,也隔着半大的花圃。

果然是迷障。

玄冥不由赞叹布局者的精巧心思,东南方看似守卫薄弱,却是引人入瓮的险境,来者即便能毫无声息地躲过杀机四伏的竹林,也容易在一时的松懈中误入陷阱,三环连扣,危机叠生。

更何况这迷阵所用之材非比寻常,是万年冰窟里深藏的月石,连他都险些中了招。

玄冥又仔细观察了一番前路,确认了不再有危险后,将要动身,却见斋外火光涌动,院门被敲响。

他将掌心握着的月石一掷,迷阵又起,略微变动后,却是掩盖了玄冥自己的身形。

玄冥见一个士兵脚步匆匆进了院落,手中提着一只鸟笼,里面是一只麻雀。

士兵在画楼外等候了一会儿,灯亮起,进了门,窸窸窣窣地说些什么,窗纸上人影憧憧。玄冥只听见一声“留着”,那人便又匆匆离去。

静了一会儿,画楼的灯熄了。又过了一刻,玄冥才从黑暗中走出。

他将之前接住的飞镖擦净了,藏在袖中,一步步朝着画楼靠近。

画楼共两层,飞阁流丹,雕梁画栋。浓雾弥漫,黄金所铺的砖瓦,白玉雕就的栏杆,欲隐欲现,倒真如天上仙境般缥缈。

玄冥站在画楼门口,窗纸被糊了几层,灯已经灭了,里面看不清什么情境,但他侧耳听时,整座楼寂静无声,连呼吸也不曾有。

玄冥心下生疑,这并不合理。不久前士兵端着麻雀入门的情形历历在目,当时明明屋内传来两人的谈话声,而今士兵离开,另一人却莫名消失。

除非是有暗道。

他心中的猜测又证实了几分。

这画楼,太蹊跷了。

玄冥轻声推门而入,屋内一片黑暗,只有案桌上的夜明珠散发着柔和的光芒。玄冥打量着楼内布局,一方矮榻,一张桌椅,两副书架,六面高墙,挂满了螓首蛾眉的美人图。

玄冥走近了细看,画卷泛黄,墨印斑驳,时隔已久,非是新作,且笔法、印章各异,看来是城主的私人收藏。

书架堆着卷轴,靠着墙,前方的案桌凌乱,砚台着墨未干,毛笔被随意抛掷,散乱地摆着,桌上有新干的墨水印,画轴却不见了。

奇怪的是,这画楼明明有两层,却没有可去二层的楼梯。

玄冥目光犀利地来回逡巡,取了案桌上的夜明珠照明,四下沿着墙壁,摸索着机关,一无所获。临近书架时,骤然,有清脆的撞击声在封闭的暗室内响起,

玄冥警惕地看去,抬手,袖中的飞镖冷光一闪。却是虚惊一场,夜明珠柔和的光晕下,一支毛笔在地上弹了弹,一连叠声起,又静了下去。

原是案桌上未放稳的毛笔,因为玄冥拿起夜明珠时,对案桌的轻微碰撞,一时滚落在地。玄冥顺着往上看去,案桌上带出一连墨迹,起点是一个廓形柔和的玉山笔架。

玄冥目光一闪,脚步变了方向,伸手欲取来笔架细看。蒙昧中却传来火光。

有人!

他掷出飞镖,一旋身逼近光源。

那人从书架背后走出,手中火折子的火光,在飞镖强劲风势的吹拂下,明暗一闪。转眼削薄的刀刃离脖颈只差分毫,相触,金戈声起,飞镖像是碰到钢筋铁骨,“叮”的一声被弹开。

而此时,玄冥的手也恰好停在了那人的眉骨间,袖中暗箭蓄势待发。

火光中,管事白日温雅的面孔铺上了一层阴暗。他身形丝毫不动,轻柔开口:“都是明白人。何必刀剑相向。”

玄冥盯着他看了几秒,收了手。

“你会法术?”玄冥问。

“略懂,比不得仙君的道术。”管事答。

法术道术一字之隔,却是天上地下。世间有仙人,凡人慕之,强行打通任督二脉,灌以阴阳二气,存储在丹田,效仿仙人之道术,名曰:法术。□□凡胎却想成仙,是逆天而行。

道术却是只有天上神灵万象才能拥有的,以神力为源,顺应自然神则而生。

玄冥袖中手指微动。

他的身份是何时被勘破的?

“是吗。”玄冥不动声色,“方才你用法术掩了气息?”

管事承认地干脆:“只是雕虫小技罢了。”他话语一顿,眼风觑了一眼玄冥另一只手握着的夜明珠,道:“公子且去,今晚我没见过任何人。”身形微动,却是挡住了玄冥打量笔架的视线。

玄冥微讶,倒觉得有意思起来。

他问:“深更半夜能在这里见到管事,意料之外。黑灯瞎火,不知管事在此,有何贵干?”语中带着试探。

“自当是尽分内之事。”

“为何放我离去?”

“公子要走,我也拦不住。”管事笑笑,意有所指,“这城主府嘛,该知道的总会知道,不该知道的,或许有一天也会大白于天下,总归不缺我一张嘴。”他闭了嘴,手指合住一拉作链条状,“公子尽可放心离去。”

玄冥最后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把夜明珠放回原位转身离开。

一番折腾,回到停云阁时月已西沉,一推开门屋内的小望就急急上前,一边帮玄冥解下斗篷,一边压着声音询问道:“怎么样?有什么发现吗?”

“没有。”玄冥在小望眉毛耷拉下来前又补了一句,“不过碰上一个人。”

“碰上一个人?!”

小望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玄冥坐在茶桌边倒了杯茶,悠悠啜了一口,歇了一会儿,才把来龙去脉一一说清,却出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下意识隐瞒了笔架的存在。

小望问:“公子,那他会说出去吗?”

玄冥答道:“不知道。但即便他说出去,也要有人信。我在画楼没留下任何痕迹,唯一落下的飞镖是画楼竹林里的,他没有任何证据。”说到这,他眸光一闪,“也不排除,城主府没有证据就抓人的可能。”

小望懊恼地叹口气:“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二探画楼。”玄冥淡声道,正想开口解释,却突然感觉一阵眩晕,他急急放下茶杯,撑住额头。

小望见状又气又急,连“公子”的敬称都顾不上了:“你又妄动神力!”他扶着玄冥,移到床铺上打坐调息,口里嚷嚷着,“公子旧伤未愈,族长交待我要看好你,却连着一个月用了几回。”

他想了想,画楼那么危险,此次又被人发现,以后的警备说不定会难成什么样,玄冥还要二探,肯定又得动神力。

小望踢了一脚空气道:“我可管不住你!”他转身出了房门,扔下一句话,“我要去告诉族长!”

身后调息的玄冥眉头一蹙。

接下来几天他闭门不出,一直在打坐调息。

玄冥再次睁眼时,毫不意外地对上了一双斗鸡眼,一张鸟喙近在眼前,开合道:“小白!”声音清越尖锐,隐隐透着激动。

下一刻,翎羽鲜妍色彩张扬的虚影扑入玄冥怀中,却忘了此时并非实体,扑了个空。

来人……不,来鸟骂骂咧咧道:“这影璧石忒不好用了,还难找。我好不容易才恢复的神力又用了大半。”

他眼睛一眯,看向玄冥,“你呢,伤这么重还三番四次动用神力,好好反省一下。”

此鸟正是羽族始祖,羽嘉。

玄冥与他情谊颇深。羽嘉说,初见时玄冥就是个白糯米团子,就一直“小白,小白”地嘚瑟地叫他。

他们幼时偶遇,少年时下凡同游人间,不料中途生变,此后千年他再没下凡过,羽嘉却往来不绝,时常带些新鲜玩意儿到他的府邸,佐以美酒饭菜,絮絮说些有趣的凡俗小事。

百年前玄蛟作乱,羽嘉重伤,命悬一线,是玄冥往蛮荒斩穷奇,采了朱焰果,才救回来,在他出生之地热泉闭关,养伤至今。

而玄冥先斩穷奇,尚未修整便战天蛟,伤势加重,引发旧疾,百年修养下来仍不能妄动神力,否则有神魂离体的风险。

羽嘉派小望下凡,下了死命令让他赖在玄冥身边,一有危险就以鸟族传音之术告知,玄冥哭笑不得却也无可奈何。

玄冥顺着虚影炸起的毛摸了摸,回道:“我自有分寸。”

“闭嘴,你有分寸个屁!”羽嘉气道,“你但凡有点分寸,我也不至于担心成这样。你知道神魂离体有多严重吗,那可会伤及本源的!”

“我知道。”

玄冥清清淡淡一句话,羽嘉却顿时噎住。羽嘉没好气地心想,自然是没有人比你更懂了。

看着玄冥漠然的面孔,他霎时又有几分心疼,转移话题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查到了吗?”

“有一点线索。”

玄冥道。

玄冥又将下凡所遇,挑着重点讲了一遍,说到玉佩时,面对羽嘉的追问,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坦白道:“玉佩上有龙息。”

羽嘉本疑惑着,即便城主府有蹊跷,玄冥也有的是其他办法,何必冒险深入虎穴。听闻此言,羽嘉恍惚了一下,道:“龙,金眸……你怀疑,城主是……?”他看着玄冥,神色复杂。

“嗯。”玄冥点头。

羽嘉觉得隐隐不对,那条龙明明……怎么会风流成性,羽嘉细究着玄冥的神色,没发现有任何不对,才轻嗤一声,懒得去想:“哼,管得他。我就说他是个好色的,你当初还不信。”

他们又聊了一会。

最后羽嘉又提醒道:“你的神力省着点用!我再过一段时间就能出关了,等着我!”

他高声喊道:“小望!”等人进屋,他吩咐道,“看紧了,他一动神力就赶紧叫我。”不等小望回应,羽嘉的虚影便散了。

玄冥淡淡看着小望,小望刚得了“谕旨”,半点不虚,嘴一张就要说话,玄冥清冷的声音却先响起:“这几天情况如何?”

小望立刻正色道:“禀公子,一切如常。公子三天未曾出院,管事前来问询,我只回道公子一路舟车劳累,想休息几天,只在庭前侍弄花草,他便走了。”

“城主呢?”

“一直没消息。”小望摸着头说,“不清楚情况。,雀儿们也未曾说过,它们都挺怕城主的。一只麻雀跟我说,城主似乎很讨厌鸟类,它们都不敢在有城主的地方多待。”

玄冥点点头,若有所思。

明亮的光线透过窗楹洒在地上,玄冥起身推开门,日头已渐至正中,春寒收敛,他携着小望出了院门,绕着镜湖走了一圈。

下午便有人来传信:“城主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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