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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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昼谷小心翼翼把那被包裹在乌漆麻黑的毛皮里的孩子抱了起来,孩子裸露在外的脸颊白得像刚煮好的豆腐,眼皮安静地垂着,睡得十分安稳。

外头火光冲天,把黑夜照得宛如白昼。

男孩抬头看了眼呼啦啦地飞起来的乌鸦,听到阿爸的方向传来了野兽痛苦而愤怒的嘶鸣声。他脚下的步伐愈加地快了,怀里的孩子皱了皱秀气的眉头,像是要醒过来了一样。

“妈妈?”小孩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口齿不清地嘟囔了一声。

“不、不要怕……”昼谷因为跑得太快而有些呼吸不畅,他停下来喘了会气,低头摸了摸孩子的眼角,说,“我……我是来救你的。”

孩子迷茫地看着他,小手从毛皮里伸了出来。

昼谷握了握那细细的手指,小声告诉他:“阿爸让我带你回去,有好吃的,还让你住好房子。你不要哭,我是来救你的。”

山火烧得愈发厉害了。

本来正是冬天,但这大火却把空气烧灼得格外滚烫,昼谷上山时披了件羊毛短衫,现在都已经被汗水浸湿了。

昼谷有些心惊胆战的,但他是族长的儿子,不该为了这点恐惧而退缩。于是他继续抱着孩子,沿着小路往下走,脚下踩过的枯叶发出了咔吃咔吃的声响。

今天阿爸他们要做大事,所以村庄里没有点灯。

越往下走眼前就越昏暗。

整个村落仿佛沉睡在黑甜的梦境里。昼谷隐隐约约听到有很多人在唱歌,那歌声与浓烟、血汽一共升腾了起来。他好像还听到了垂死的兽在尖锐地啼哭,可那道声音很快衰弱了下去,被人们的颂唱声掩埋了。

昼谷打了个激灵。

幸好他怀里的孩子没有受惊,只是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就又沉沉地睡过去了。

昼谷刚到十三岁,在族里已经该被当成男人对待了,尽管他脸上的稚气尚未完全褪去,乍一眼看上去还是个孩子。

他盘腿坐在地上,看着婆婆给那孩子擦脸。

阿爸说这孩子是被野兽掠上山养的。

他们给孩子取名叫雁雁。

雁雁是昼谷见到的长得最漂亮的小孩,从头到脚都流露着一种通透干净的美感。脸小而精致,头发和眼睛都是纯粹的黑,像是只刚出生的雁鸟。

婆婆给雁雁倒了碗羊奶。

雁雁捧着大碗,试探着伸出舌头舔了舔,眼睛就亮了起来,仰起头咕咚咕咚地把剩下的羊奶都喝光了。

他哇哇地叫了声,脸上带着很灿烂的笑容。

他并不因为醒来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而害怕,他们给他东西吃,他就吃,也不挑食,乖巧得十分讨喜。

昼谷去抱他,他就张开手窝进男孩的怀里,埋在对方的肩窝处,只留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屋外那些陌生的面庞。

阿爸带着族人们回来了。

长矛上顶着一颗硕大的兽颅,未凝的血淌了一路,男人们是踏着血回来的。

婆婆掀起门帘,语气很坏地骂了声。

她让昼谷把雁雁抱回来,说小孩的眼睛还不能见这种东西。

昼谷连忙重新钻回了门帘里。

雁雁还是一脸茫然,他扭头看了眼昼谷,又看了眼婆婆,嗷嗷地叫了两声。

婆婆又给他倒了碗奶汤。

雁雁漂亮的小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他好像不懂什么是血,什么是死亡。

所以,也不懂什么是恐惧。

最后一点火光也泯灭了。

昼谷被族长叫出去了,雁雁就躺在婆婆旁边的小床上,睁着眼睛看着窗外黑黝黝的夜空。婆婆拍拍他的额头,让他闭上眼睛睡觉。

雁雁听不太懂,把眼睛又睁大了点。

婆婆摆着凶脸吓他:“小孩太晚睡觉,要被魇缠上的。”

雁雁唔了声。

他还是没有听懂。

婆婆粗糙如老树皮的手盖在了他的眼皮上。

雁雁张开嘴打了个哈欠,就又慢慢地睡过去了。

雁雁半夜醒过来,习惯地伸手去摸妈妈温暖的皮毛,但他这次什么都没摸到,只摸到了冷冷的床板。

他喉咙里发出了轻微的嗷嗷声,黑圆圆的眼睛又望向了窗外。

妈妈的味道。

他的鼻尖耸了耸,手脚并用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想跑到外头看看。

他爬起身时弄出的动静有点大,把躺在不远处另一张床上的婆婆弄醒了。婆婆过来摸了摸他的脸,大概是以为他有什么生理需要,就点了灯,给他披了件毛衣,要带他去外面的茅房解决。

兽血凝在了地上,阿婆把灯提起来时,他看到了那绵延了一路的暗红的线。

雁雁没说话,他抓着婆婆的衣角,侧耳听着大风吹过的声音。

浓浓的铁锈味和火烧过后余留的烟味随着寒冷的夜风扑打在人的脸上。他舔了舔嘴唇,心里想,这好像是妈妈的味道。

那颗兽颅被长矛钉在村庄的旗帜旁,它的眼眸睁得极大,仿佛两颗翠绿的玛瑙石在夜里散发着微光。

雁雁盯着它看了会,就被婆婆挡住了眼睛。她不高兴那些男人们把这血腥玩意放在村子中间,觉得晦气得很。

雁雁就把头扭到了别的方向,正巧地对上了不远处一双蔚蓝的眼瞳。

那是个提着灯的五官深邃的高大青年,肩上搭着块鹿皮,一串骨牙挂在他胸前。

雁雁和他对视了会,谁都没有出声。

“噢,阿莱亚!”婆婆也偏过头,亲切地呼唤着青年的名字,“你怎么没和他们在一块?”

阿莱亚看了眼不作声地缩到了婆婆身后的雁雁,热情而阳光地笑了起来,说:“婆婆,我正巡逻呢。”

“你能叫他们把它拿下来么?”婆婆对着兽颅的位置努了努嘴,说,“夜里看到多吓人。”

阿莱亚抱歉地说:“我不能。”

他听到雁雁发出嗷嗷的声音,就笑着屈了屈膝盖,弯下腰垂头看向这个像小鸟一样的孩子,说:“你害怕这个吗?”

雁雁听不懂,只仰起下巴朝他眨了眨眼。

阿莱亚忍不住想,说不定这孩子背上藏着一对小翅膀。

他想完,咧开嘴,露出一排白灿灿的牙齿朝雁雁笑,说:“不要觉得害怕,那个是我们的信仰。”

婆婆埋怨着说:“哎呀,阿莱亚,你看看,这满地都是血……”

阿莱亚站直起来,弯着眼睛说:“好啦,明天我们会有人来清理掉的。婆婆,带他回去睡觉吧,他眼睛都睁不开了。”

雁雁眯着眼睛,打了个很大的哈欠。

他跟着婆婆往回走时,又转过头看了眼身后还提着灯的阿莱亚。

青年抬起手示意,眉毛挑着,很灿烂地笑着跟他道别:“那么,明天见。”

昼谷也抱着被褥来婆婆这里住了。他盘腿坐在地上看雁雁喝米糊,放轻了声音问小孩:“你要不要去外面看看?”

雁雁抬头看他,唇角还沾着米粒。

昼谷扑哧地笑了,伸手帮雁雁擦了脸后,指着传来热热闹闹声响的窗外,又问了一遍:“要去吗?他们都在跳舞,还有酒可以喝。”

婆婆端着染色的绿漆走过来,皱着花白的眉头,骂骂咧咧地说:“喝什么酒?去凑凑热闹就够了!”

昼谷嘟囔着说:“婆婆,阿爸说我已经可以喝了。”

他长得快要比婆婆高了,慢慢长开的眉眼里有些能被姑娘们称作英俊的韵味了,眉毛浓,上唇有些薄,笑起来会露出一排奶油似的牙齿,有时看起来像是没长大的小狼。

他拉着雁雁的手走出了门帘,带着族长儿子生来就有的骄傲走进了正在打鼓和围圈跳舞的人群中。

战利品——那只比老虎更凶猛的野兽的头颅被供奉在中央,它淡金色的毛发被血液所浸润,因而长耳以下的绒毛都呈现着代表死亡的暗红。

雁雁盯着它,从喉咙里挤出了类似于“妈妈”的音节。

但这里的鼓声太响了,没人能听到他的声音。

昼谷让他先在不那么拥挤的地方待一会,说要去拿果酒过来。看雁雁乖且安静站在原地后,昼谷就快步地跑去另一头找酒桶了。

雁雁抬起袖子抹了抹脸,他歪着头看着妈妈,不知道她为什么只剩个脑袋挂在那里了。妈妈有条毛绒绒的大尾巴,他会抱着那个睡觉,可是昨天没有尾巴了。

她没有朝他眨眼,也没有再伸出舌头舔舔他的脸。

他还在迷茫的时候,就被青年笑着举了起来。

等他回过神时,他已经坐在阿莱亚的肩膀上了。

“在这里发呆吗?”阿莱亚明朗地笑着问他,大手握着他小巧的脚踝,说,“来加入昼午 族的庆典吧!”

青年脚步灵活地带着他钻进了人群圈子的中间,带着笑容跟着大家一起打转跳起了舞。雁雁抓着青年的头发,低头看着那些转来转去的脑袋。

但他的兴趣不在那。

他很快把注意力又放回妈妈身上了,现在他离她更近了,于是他心里有了更奇异的感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阿莱亚注意到了雁雁的出神,他跳到了那图腾旁,大声问他:“你喜欢那个吗?我们把它献给昼午神,它高兴了,就会保佑我们秋天的丰收——”

雁雁眨了眨眼,抱住了阿莱亚的脖子,试着学着阿莱亚的语调开口说了句:“信仰?”

阿莱亚哈哈地笑,带着雁雁在原地转了个圈,说:“对,那就是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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