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树埋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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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下雪了……”

施玉书望着窗外飞扬的雪花有些失神,沧桑的眸子闪过一丝苦涩。他回身打开角落里红漆掉得斑驳,甚至变形失去平衡的木头衣柜。这衣柜还是去年除夕,他和爷爷在街角巷子里捡回来的,虽然残破,但不用花一分钱,对他而言已经是极大的宝贝了。

他从悬挂的三两件衣服中,挑了一件洗到有些褪色的灰蓝色苎麻夹棉长衫,想到外头冷,又在纤细的脖颈上绕一条散了线的黑色围巾。

关上房门,他扶着吱呀作响的狭窄楼梯走下,迎面传来的是施玉林洋洋盈耳的读书声,伴随着施玉宁轻微隐忍的咳嗽。一盏灰蒙蒙的煤油灯,似乎就是这个家全部的朝气。

“哥,这么晚了你还出去?”

施玉林见他提起门口的布袋,急忙起身,将折了一角的雨伞塞给他,道:“外头下了雪,只怕后半夜还会更大,伞带着吧。”

施玉书摇头,挎着缝满补丁的布包走到煤炉旁,将浓稠的中药从漆黑的药罐中倒出,吹了几口后端到施玉宁面前。

“东街有户人家的公子哥要补课,今晚得去一趟。伞留着吧,万一雪下大了,你就拿着去巷子口接爷爷。他年纪大了,前几日断了腿还没养好,别在让他老人家受寒。”

家里有个烂赌成性还爱抽大烟的叔叔,每回烟瘾犯了就到家里抢钱打人。从小到大,这样的闹剧不知上演了多少次。这不,前些日子又来闹了一通。不仅打断了爷爷的腿,还把他辛苦存下给弟弟施玉林念书的学费也搜刮走了。

“咳咳,哥,这药好苦啊。”

施玉宁躬着背坐在桌前,手上还缝着一件划破的褂子。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此刻却是眼窝凹陷唇青脸白,在灯光的映衬下,瘦得仿若一具骷髅。好好的美人胚子,如今却被病魔摧残得面目全非。

“三妹乖,良药苦口。这些药材可是哥花了大价钱买的,你若是不吃,病怎么会好呢?”

施玉林从口袋中掏出一颗融化到不成形状的糖果,剥开糖纸递给她。自己又伸着舌头将粘在纸壳上的糖果全部舔完。

“玉林说得对,你们两个乖乖看家。等哥回来,给你们买天聚隆的橘子糖。”

施玉书慈爱般抚摸着两个小家伙的脑袋,时代纷乱,日子艰难。眼看弟妹跟着自己饥一顿饱一顿的,他怎么会不心痛呢?可日子总要过下去,哪怕他自己少吃一口,也要想尽办法治好施玉宁的病,更要供施玉林读书识字完成学业。

施玉书一刻都不敢忘记父母的教诲,他心中一直坚信。知识就是力量,在这个时代,只有读好书,识大理,人才能有未来。既然父母早逝,那他这个大哥就该担起重任,教导和照顾弟妹,不能让他们步了自己的后尘。

“不要了哥,糖贵,还是买米吧。我会照顾好妹妹的,你安心去。”

“别担心。”

施玉树微微一笑,调皮般捏了捏施玉林的鼻尖。他这个弟弟,明明是和自己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可小小年纪,性子却刚硬懂事。若是自己哪天不在了,他相信这小家伙也有能力照顾好家人。

施玉书关上摇摇欲坠的房门,踏过泥泞的土路来到巷子口。越过那些招呼他的黄包车,独自走过马路。他要去的地方,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黄包车虽然要不了几个钱,但他心底也舍不得。无非是花些力气,能省则省吧,毕竟家里哪儿哪儿都要花钱。

“真冷啊。”

施玉书站在昏黄的灯光下,低头在手心哈出一口暖气,来回搓揉企图唤醒麻木的手指。很快大雪便落满了他的肩膀,看着道路边高高堆起的积雪,施玉书不免担心起来。雪天路滑,不知道爷爷在外拉黄包车有没有摔着冻着。

“咚!咚!咚!”

不远处,大同鼓楼的钟声响起,八点了。施玉书不由加快脚步,今晚是个重要的日子,他可不能迟到。

踩着点来到码头,硕大华丽的珍珠游轮号正安静矗立。岸边皆是人来人往,有长衫礼帽的商人,也有西装革履的洋人。还有许多身材婀娜一身旗袍的佳丽美人。

游轮口两旁,站着许多长衫平头的健壮小伙,都是些熟人。施玉书松了口气,还好没有迟到。人群中的赵逢源似是瞧见了他,急忙迈着步子将他往游轮里拽。

“我说祖宗,你怎么来的这样晚?蔡家的人可都到了。”

“对不起赵经理,我家离码头实在是有些远。”

施玉书任由对方拉着自己,嘴上却在不停道歉。赵逢源也没有计较,他久经欢场多年,心胸早已阔达非常。只是无奈般摇了摇头,一边招呼着客人一边将他送到化妆间。

“行了行了,您赶紧装扮起来,蔡家的客人们都等着呢。”

赵逢源吩咐了几句,便拉上门离开。独留施玉书一人望着金光灿灿的化妆间发呆,他一边打量,一边挂好布包,随即坐在化妆台前开始涂脂抹粉。他本以为百乐门的化妆间就足够豪华了,没想到区区一个游轮的装潢也能如此富丽堂皇,果然,有钱人的生活是他这种穷苦百姓无法想象的。

施玉书生的一副好皮囊,肤白胜雪,五官清秀。身材更是瘦小纤细,比之女子更加弱柳扶风。他只略微擦了管口红,又在眼尾点了一抹红色眼影,对镜望去,已是风姿灼灼艳丽如桃。

望着角落里五花八门的服装,施玉书艰难地从一堆礼服中扯出一件黛蓝色旗袍,又取了一把白色羽毛折扇。在侍从的带领下来到前厅台后等待,随着台下刺耳的掌声落幕,灯光缓缓暗下。

施玉书踩着白色高跟鞋缓步走上舞台,这样的场合,整整两年,他早已习以为常。掌声再度响起,他手指握上圆形麦克风,红唇微张。清丽的歌喉瞬间席卷整个大厅。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长在。愁堆解笑眉,洒泪相思带。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今晚是赫赫有名的平京城轮船皇帝,蔡家老爷蔡峥的庆功宴。蔡家为庆祝珍珠号游轮建成,宴请各大名门权贵在涌金河上庆祝。

望着台下推杯换盏,醉生梦死的人群,施玉书一身黛蓝色缎面旗袍,挥动白色羽毛折扇在灯光下肆意摇曳欢唱。紧身旗袍勾勒出他纤细的腰身,圆润饱满的臀部,旗袍两侧开叉一路延伸进大腿根部,将他纤细白嫩的双腿称得更加诱人。

他绵软含情的嗓音紧紧抓着台下宾客的目光,转身扭动腰肢,整块裸露的后背在暖黄色光线下熠熠生辉,惹得一众男人垂怜不已。

“百乐门的夜歌皇后,清纯丽人玉蝴蝶。赵经理,不愧是您调教出来的人,我这口水都要收不住了。”

蔡启央慵懒地靠在沙发上,嘴上和赵逢源搭着话,眼睛却死死盯着台上的男人。眼底贪婪渴望的意味不言而喻。

“清纯丽人玉蝴蝶,火辣情人红玫瑰。这两位如今可是我百乐门的台柱子,不过这两位都是卖艺不卖身的烈性子,蔡公子可别为难我了。”

赵逢源心下了然,这位蔡家公子对施玉书垂涎已久,外头更是花名在外放荡不羁,奈何身份在那儿摆着,他虽然心中不屑,却也只能悠闲地把玩着拇指上的扳指,面色却是皮笑肉不笑地敷衍。

“哪儿能啊,陈爷的人小的可不敢乱来。”

蔡启央收回视线,讨好般敬了杯酒。

一曲结束,施玉书鞠躬离开。回到化妆间,他垂着小腿喝了杯水。穿着高跟鞋站了整整一个时辰,他现在只想回房睡大觉。

“结束了?”

苏羽一身金色旗袍,肩上搭着毛皮大衣扭着小腰走进。对着镜子摆弄起一条珍珠项链。

“哪位熟客这么大方?拇指大的金洋珍珠随手送,可被香了好几口吧?”

施玉书笑眯眯地望着苏羽,这位和他共事多年的火辣情人红玫瑰,在客人眼中奔放风情。每天不重样的礼物收到手软,不像他这种不会喝酒不会奉承,全靠唱歌跳舞赚辛苦钱。

不过施玉书玩笑归玩笑,心底却也毫不嫉妒。苏羽肯吃苦又拼命,来百乐门卖唱都是为了家里重病的母亲和烂赌的父亲。早些年他刚入行,也是苏羽处处照顾提点着,施玉书对他很感激,毕竟到这风月场所卖笑讨生活的人,谁家没有个苦楚艰难。

“一个呆头鹅,来来回回缠了几个月,还说要娶我回家做小。一把年纪的老东西,家里姨太太多的能卖,还嫌那把残枪没地方捅。我才不嫁,这年头男妾没一个好下场的。”

苏羽随手将项链扔进包里,点了支烟靠在窗边享受起来。白皙的手指夹着纤细的女士香烟,上挑的眼线肆意展现着风情。施玉书低头浅笑,摸了桌上的仙女牌香烟点燃。深吸一口,在空中缓缓吐出一个烟圈。

“冬天了,你妹妹的药钱准备好了吗?还有你弟弟的学费,开春就得交了。”苏羽将烟头按在花盆里,随即又点燃新的续上。

“哪有那么快,入冬就得多吃几味药。你也知道,中药没效果,西药贵的能要人命。粮食炭火冬衣,样样都是钱。”

“我说句实话,你那弟弟还有个盼头,读了书将来能找份工。可你那妹妹就是个无底洞,你都治多少年了?当年要没她的拖累,你早就去省城当先生了。你还是把这妹妹嫁了算了。”

施玉书猛抽着烟,苏羽是个直性子,他并不生气。况且他说的也没错,当年他在书院做先生,本来得到校长举荐有机会去省城的好学校教书。可妹妹病重没钱医治,他只能半夜出来做舞男。虽然平京这些年流行搞男人,也有些世家会纳男人做姨太太。可这毕竟是上不了台面的事情,消息不经而走,他很快就被辞退了。

虽然放弃了梦想,但施玉书不后悔。做舞男赚的钱很多,够养活一家人。身在乱世,能活着就很知足了,还管用什么方法吗?施玉书有些心烦,起身向着苏羽使了个眼色,随即便走出化妆间,独自来到船尾吹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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