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06-30 来源：废文 分类：古代 作者：叶满楼 主角：裴恒 永明帝
锁一带就是两月。
两月后，恰逢甲子，永明帝将去泰山祭祀，指派裴恒同去。
祭祀结束，永明帝借路巡视江南，锁更不可能拿下。
今夜，又是帝召。
此次出行，裴恒只带了墨檀佩菊两个宫女随侍，这两人都是永明帝自那日后派到他身边的心腹，名为宫女，实为眼线。
他料想没什么好事，一言不发，缓缓踱步走进游舫。
这些日子，永明帝有很多办法让他不舒服。
之前也闹过怒过，现在他已无泪可垂，无气可怒，浑噩麻木。
“事情闹大了，死的不只是你，是整个东宫。”
如今，他是俎上鱼肉，除了逆来顺受，别无他法。他的命牵连着太多人，他可以不要命，却不能不顾及别人。
永明帝养他二十载，对他的性子吃得透彻，拿捏极准。
乐师只看见人影进了龙船，便起弦奏乐。
龙船内帐幔飘飘，却只有永明帝一人。
永明帝招手让裴恒走近：“你长得很像你母后。看见你，时常让我想起旧事，可惜可笑。”
裴恒躬身不语，毕恭毕敬。
永明帝续又说道：“东宫里传来消息，你的太子妃耐不住闺房空守，正到处查探谁是你暗地里的情人。”
裴恒低着头：“皇上若还念旧情，就放我一条生路，许我假死离开，此生不入京城。”
永明帝冷笑着捏起他的下巴：“你当真甘心？只怕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我甘心。”裴恒说，“以我一人，换你的放心，换所有人的平安，我自然甘心。”
永明帝的手指一路滑下，落在他的脖间，用力扼住，却不说话。
外边的琵琶声越弹越急，裴恒呼吸渐紧，心越发揪痛，那些歌女和他一样同是天涯沦落人——
“嘭！”
一道黑影破窗而入，裴恒来不及反应，便被刺客推翻在地，他忙乱中站起，眼见刺客已扑倒皇帝，利刃已刺入胸间。
“护驾！刺客！”他喊叫出声，顺手砸过去一只青瓷花瓶迫使那刺客松手闪避。
他只是凭着本能，甚至没有想到永明帝死在这里对他是最好的结果。
毕竟，游船位处水上，永明帝为了避免自己秘事被听墙角，只吩咐侍卫们在远处防守，此刻若有谁能第一时间阻止刺客，除裴恒外无第二人。
就连梁七，也在隔着有七八米远的另一艘船上。
他只要稍微不那么尽心，稍微给刺客行几分方便……
但他没什么时间细细思量，续又扑向那不速之客。他学过武，虽不精通，也足以让那刺客没那么轻松。地上的碎瓷片刺破他的手背，他的血和皇帝的血混在一起，而皇帝已经气若游丝。
游船外侍卫渐近，划水声，喧嚣声，刺客眼见纠缠不休也是无用，向旁边一跳，水遁而去。
裴恒奔到窗前，却只看见水波涟漪，刺客一身黑衣不知去向。他懊恼握拳，回身伏在已失去意识的永明帝身前，探了探鼻息，松了口气。
“万岁！”
梁七尖细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奔向永明帝。裴恒站起身，回头望着一窝蜂涌进的皇帝亲随。
领头的是永明帝的心腹，姓郭，名子成，正紧紧盯着他。
他定定心神，吩咐道：“停船靠岸。皇父伤情危重，速去请几位随行太医过来，太医未到，任何人不得接近皇父，梁七，你亲自看守，半步不离。郭将军，你派几个人顺着这个方向追查刺客下落。还有……”
裴恒话音未落，船外传来一叠嚷声：“父皇！父皇！父皇！”
他皱眉，那人已闯入船内，正是他的四弟，裴征。
梁七犹豫着是否要拦住，裴恒心里暗骂一句，亲身挡在裴征身前：“四弟，太医未到之前，任何人不得接近皇父。”
“二哥！你什么意思！”裴征怒道，大有下一秒就拔刀杀人的意思。
裴恒扫视一圈屋里人：“一来人多气杂，于病人不利，二来人心难测，若借机下毒，再推到刺客身上，岂不天衣无缝？”
这话不止说给裴征，也说给梁七和郭子成。
这两人是皇帝铁杆的心腹，对他的身世亦知晓，刚才他发号施令，二人虽未异议，却神色古怪，料想并不信任他。他又气又急，心内忧虑，深恨这两人愚蠢。如此一番话说完，梁七总算回过味来，放下帷幕，隔绝开皇帝与众人，摆明了态度。
裴征亦被这番话堵得还不了嘴，气得脸都歪了：“父皇！二哥污蔑儿臣！儿臣只想亲自侍疾，二哥却如此生加阻拦！父皇，为儿臣做主啊！”
吵闹间，郭子成不言不语也走到梁七身边，二人并排而站。
裴恒冷笑一声：“四弟，请回吧！”
送走心不甘情不愿的四弟，裴恒走近郭子成，耳语两句。
郭子成一脸不解，思虑了几秒，才勉强叫过守在船舱外的手下，低声吩咐几句。
裴恒心略宽了些，身上太子衣冠尚在，他必须主持大局，做对得起这身衣冠的事。
掌灯时分，已过酉时。
裴恒烦乱地推开摆在面前的一摊奏折，长叹一声。
永明帝昏迷不醒已有五六天，暂且安置在行宫之内，他这尚未被揭穿身份的太子暂行监国之职，批复一些紧要奏折，并下令禁止消息外传。
不过，尽管严防死守，永明帝遇刺一事依然传出风，有密报称京中王氏蠢蠢欲动，就连四皇子的舅家，也颇有几分古怪。
一些心思活泛的随行大臣守在裴恒周围，言辞间劝他早做打算，以占先机。
他心乱如麻，正是举棋不定之际。
门外有宫女通传：“太子爷，徐太医求见。”
“传。”裴恒收敛心神，正了正衣冠。徐太医是永明帝的主治太医，他踏夜前来，必有要事。
果不其然，徐太医忧心忡忡地告知裴恒一个消息——永明帝伤口久治难愈，高烧不止，病情危急。
这几天因为忙于国事，裴恒并未时刻守在永明帝榻前，此刻吃了一惊，忙问：“此事有几人知道？”
徐太医垂首：“除了我与共诊的四位太医，近身侍奉的两个宫女，梁七总管，再无他人知道。”
“四皇子呢？”
“那天得了您的令，皇上的病情，从未向他吐露半个字，随行的淑妃娘娘也一样。”
永明帝只是受伤，局势便如此动荡不安，若是永明帝垂死的消息传出去，不定要闹成什么样子。
裴恒沉吟片刻，冷冷下令：“绝不可将皇父病情泄露，否则一旦动摇国本，激起哗变，你们都别想活。这几日你们不许回营帐休息，片刻不离守在皇父身边。”
“回去告诉梁七，此后要看得更严些，绝不许闲杂人等随意靠近，尤其是四皇子和淑妃。让御前侍卫郭子成带兵守好了，若有人胆敢乱闯，就奉我手谕，以谋逆罪论！大臣们若有意见，一律找我！”
徐太医嗫喏着拿了手谕，却迟迟不肯下去。
“你还有什么事？”
“臣有一物，不知当献不当献，只是……”
“你若再吞吞吐吐，孤王第一个拿你治罪！说！”多年上位者的威严，裴恒的不怒自威是刻在骨子里了，语气不过稍重了些，便吓得徐太医立刻跪下。
“是归酊，”一口花白胡子的老太医又慌又恐，“臣的学生在外游学多年，曾从番邦带来的此种药物赠我，称其对外伤有奇效。几日前我同几位太医们提及，却是无人识之，故而不敢用给皇上。如今臣想，皇上病情如此危急，再顾不得什么规矩，该用此物一试。不过皇上病情沉重，只怕……”
徐太医的意思裴恒懂，此药罕见，太医们都不认识，谁知道是毒是药，记在医案上是个麻烦。而且皇帝病势沉重，此药也不一定能救，如果不幸驾崩，用药者必将背锅。那时候追究起来，便会成为徐太医要命的罪名，所以徐太医不敢妄自做主。
“这药，你确定对外伤有用？”裴恒略想了想，追问。
徐太医信誓旦旦：“我那学生医者仁心，断不会骗我。”
“赠药者今何在？”
“一年前采药遇蛇，已魂归西天。”
裴恒盯着跪在地上的徐太医，心思莫测，片刻才回：“将此物拿来给我看，你先下去吧。”
他比徐太医思虑得更深，倘若这徐太医是别人的心腹，故意拿此物来谋害皇帝，再声明乃是得了他的首肯，他岂不是背上黑锅洗不清？到时候更给了某些有心人借口发难。
可万一徐太医并无歹心，此物实在是灵丹妙药，他岂不是错过救皇帝的机会？
用，还是不用？
不用，永明帝大约必死无疑，即使有人虎视眈眈，他也是最有力的皇位继承者。
用，虽有一定可能救活皇帝，但弄不好就要背上黑锅。
怎么看，都是不用药为好。
只是如今难搞的是，因为他的身世，永明帝对他颇有忌惮，此次出行他没带任何心腹，若四弟有心相争，若京城王家有心篡位，他不一定能把控住局面。
四弟心思深沉，只小他一岁，乃张贵妃之子，因张贵妃死后追封皇后，勉强也算半个嫡子。相比于被皇帝亲手铲除的文家，张家的母族势力还在，是四弟上位的有力支持者，这种牌面，难保四弟不起异心，同他争锋。
淑妃王氏，育有一子，序齿为十，今年只有九岁，正是便于掌控的年纪，王家很可能扶植此子上位做傀儡，从此独揽摄政大权。若真让王家渔翁得利，他，四弟，甚至年纪稍大些的几个兄弟，到时候都必然难逃一死。
要如何才能破局？
“墨檀！”裴恒心烦意乱，“传孔太傅来见我！”
孔太傅是裴恒自小的老师，这次出行，本不该带他，但他是当世大儒，名声远扬，祭拜泰山，怎么也少不了他，所以永明帝百密一疏，竟允了此人随行。
如此危急时刻，裴恒自然要找孔先生来共谋大事。
墨檀匆匆去了，徐太医的归酊也派人送到，只是些不起眼的白色粉末，看不出异常。
裴恒盯着那些东西走了神，忍不住又回想起当天刺客袭击的时刻，那刀明晃晃，亮晶晶，在他眼前刺入皇帝胸膛，若不是他丢出花瓶令那人手歪——
“老臣叩见太子。”孔太傅清咳一声。
裴恒回过神来，见老师已到，便挥手让墨檀下去。
他将心中忧思对太傅说明，独独隐去自己身世一节。
孔太傅捋捋胡子，缓缓说道：“太子忧虑，臣已明白。其实自皇上受刺之日起，太子就该下令起驾回銮，封锁消息，一切回京待议。同时先下手为强，控制四皇子与淑妃娘娘，免得他们与京中互通消息。这不也正是皇上当初的打算么？”
裴恒在心中点头，太傅说的不错，这次出行永明帝所带的他，四皇子，淑妃，都是不受皇帝信任之人，擒贼先擒王，带走这些不安分的领头人，他们的党羽在京中自然掀不起风浪。帝王之家，虽是父子，虽是夫妻，却更是猜忌的对象，他不禁苦笑。
“如今，四皇子与淑妃已被软禁，太子本该即刻起驾回銮，却为何下令驻扎江南？时间拖的越久，越是容易掀起风浪，一旦淑妃娘娘或者四皇子与京中势力里应外合，掀起宫变控制皇上，岂不是想立谁就立谁？到时您必死无疑，这个道理，太子难道不知？”
裴恒默然不语，皇父聪明一世，却没料到突遭行刺，局势瞬间逆转，只要他，四皇子，淑妃任何一方有能力控制住皇帝，谁就能早登大位。
虽然皇父老谋深算，为了保险此次出行带的都是帝党忠臣，京中也有信臣把守，可他身为皇父亲封的太子，皇父受伤不醒，帝党自然倾向于支持他的决定，这也是他能暂时控制淑妃和四弟的本钱。
即使他的身世是可怕的秘密，所知者也不过梁七等寥寥数人，只要暗中解决掉他们，他的太子位根本无人可以动摇，等狐假虎威借帝党势力撑到回京，他同心腹们汇合，那便稳了，那时再有人借他的身世掀起风浪，他也有能力弹压下去。
而现在，不回京，死守在江南，也不处理梁七等人，拖一日，便给梁七一日筹划的机会，如果梁七带着几位重臣投靠四弟，揭穿他的身世……那死的只会是他，帝党们宁肯支持四弟，也不会支持一个非永明帝亲子的“太子”。就连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孔太傅，他也不敢确定若他说出身世，太傅还是否会支持他。
为什么，就是下不了决心呢？裴恒抬头看向太傅，那双眼睛澄亮透彻，似乎早已看穿他的内心……
“要破局自然简单，我说的太子必定也早已想到。太子迟迟下不了决心，不过是为情所困。一旦起驾回銮，舟车劳顿，缺医少药，于病人最不利，皇上必死无疑。太子所思，不过出于父子亲情，不愿做出这个决定。”
裴恒一惊，被人说中心中所想，不由长叹一声。
他在心中自问过数次，也将那晚刺客刺杀之事推演过数次，得出的答案依然是——我会救他，我会本能地去救他。
他的身世，永明帝已对他挑明，他自觉是母后的错多些，对永明帝的所作所为便略微有了宽容之心；再加上幼时他被永明帝亲手养大，一直养到十三岁才搬出乾清宫，与别的皇子截然不同，变故发生前享受的是最诚挚最完整的父爱，此刻要他狠下心，着实有些困难。
一想起小时候自己高烧不退，乃是皇父衣不解带贴身照料，自己一手好字，也是他亲手握笔教导，十六岁便参管六部事，完全按照继承人的规格培养，如果不是二十年前一场意外，父子间又怎会沦落至此。
隐约间，他竟有些负气恨起当年逾矩的母亲。
“依老臣看，皇上重伤不愈，太子登基乃天命也，您何须如此犹豫自责？早日起驾回銮是正经，越早越好。”孔太傅劝慰道。
裴恒犹豫着没有回答，却反问孔太傅：“先生，您自小教我仁义礼智信，我若如此行事，弃皇父于不顾，岂不是不仁不义，又怎么堪当大任？”
孔太傅微微一笑：“这世上有小义，有大义。唐高祖李渊，太原起兵，废隋立唐，于臣子论则不忠不义，于万民论则救之水火，乃失小义得大义也；秦王李世民，诛灭手足，逼父退位，于儿臣论则不孝不仁，于万民论则开创盛世，亦不过失小义得大义也。太子心仁，对政事颇有见解，假以时日，必为圣君，万民将受益。倘若此时举棋不定，竟让四皇子与淑妃得手，岂不是因小失大哉？我虽教你仁义礼智信，可为君之道，却需要有所取舍。至于这所谓归酊一物，太子就权当不知道便是，反正也不是什么医白骨治死人的神药，您无需为了一点可能而放弃先手之机。”
话已说到此处，再无可谈，裴恒看着桌上那包粉末，挥挥手叫人送走了孔太傅。
夜已深，他一言不发，心中暗下了决定。
“呲——”
裴恒猛地抽出摆在房间西侧的佩剑。
寒芒如射，铁刃铮铮。
此剑名唤湛卢，乃假借春秋时期铸剑名匠欧冶子所铸名剑之名，是他十五岁生日那天皇父赐给他的爱物。
剑鞘上镶着五色真珠，世间罕物，渔民说几十年才偶得一粒，这样的东西，皇父竟说给就给了他。
那时候的皇父，和如今真是判若两人——“此剑斩妖邪，诛佞臣，只有我的恒儿才配持。”
是了，当年皇父少年天子即位，正是用此剑诛杀奸宦，开启整顿吏治的永明新风。
裴恒盯着刀刃，心道——何为大义？何为小义？我大义要全，小义亦要全！
皇父养他二十载，曾经那份父子情并非虚假。
他今日，就用这把剑全了父子情！
“来人，去将徐太医等几位太医一起叫过来。”他收剑回鞘，转身唤道，进来的却不是他惯用的墨檀，而是佩菊。
“墨檀呢？”他皱着眉头问，虽然两个宫女都是皇帝的眼线，但墨檀长相清秀，他使她更多些。
佩菊低头：“回太子爷，墨檀方才有事出去了，还没回来。”
“哦，知道了，那就你去吧，记得要快，要嘴紧，路上有人问你去办什么事，绝不可吐露半个字。”
佩菊答应一声出去了，片刻后赶来的却不是徐太医他们，而是御前侍卫郭子成。
郭老夫人是永明帝的奶妈，郭子成郭子珠二人是皇帝的奶兄弟，这俩人和皇帝虽非一母同胞，却是一母同哺，是最忠诚的帝党。
子成为弟，善武，便是御前侍卫，最受信任的皇帝亲随，就连裴恒的身世皇帝也不曾瞒他。
子珠为兄，善文，便是内阁拜相，不过几月前染上附骨疽，卧床在家休养，所以此次不曾随扈。
论起来，哪怕梁七这老宦背叛皇帝，这俩人也绝不可能背叛。
郭子成执剑在腰侧，一言不发，冷目怒视裴恒，不待裴恒赐座，便坐下。
裴恒见他来势汹汹，再看看跟在他身后的墨檀和佩菊，不用说也清楚了，一定是刚才他叫孔太傅密谈的事被墨檀告诉了郭子成，所以郭子成前来问罪。
裴恒冷哼一声，转到书桌前坐下：“佩菊，我让你叫的太医们呢？”
佩菊并不答话，郭子成抢白道：“太子传太医，只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吧！”
“哦，郭将说说，我却是没安什么好心？”
“这里都是知根知底的人，你不必摆太子的款。”郭子成走近，“我且问你，你为何不叫起驾回銮，尽快送皇上回京诊治？”
裴恒只想笑：“依郭将的意思，是越快回京越好了？”
“那是自然，京中要人有人，要物有物，哪像这里，连棵像样的人参都找不出！”
“哦，照郭将军的意思，治病单用人参吊命就够了？”
“你——！”郭子成被呛的说不出话来，“反正我知道你没安好心，我就问你一句，你到底回不回京！”言辞间，竟抽出佩刀，往桌上一砍。
“不回。”裴恒越发气定神闲，径自给自己倒茶，方才和太傅说了那半天的话，他确实渴了。
“那我就先诛你，再去找四皇子做主！”
“你敢！”裴恒手中的湛卢亦出鞘，和郭子成剑拔弩张。
“我父皇聪明一世，怎么养出你这个蠢货手下！你知道回京至少需要几天路程吗！”
郭子成被裴恒的气势吓到，亦被他理直气壮的语气惊到，在他的设想里，裴恒被自己揭穿逆心，应该是俯首求饶，又怎会，又怎敢和他提剑对峙？而且，言辞里竟是责怪他的意思……
“你不配叫他父皇！”郭子成还嘴，“回京不过七八天的路程，你竟要把皇上耗死在这里！”
“七八天。”裴恒舞个剑花，剑指向郭子成的喉间，“你也知道最少也得七八天，还是快马加鞭的算法。舟车劳顿，病人受得了吗？你好歹也是个武将，连兵法都没读过？带兵打仗，是固守容易被偷袭，还是行军路上容易出现差错？如果有人在路上行刺皇上，你告诉我，你怎么防，怎么守？”
郭子成的刀哐当一声落地，裴恒愈发气盛：“我今天就持此湛卢，诛你个蠢货佞臣！”
其实裴恒本意不过吓唬吓唬他，却不料那郭子成不闪不避，竟是引颈待戮。
裴恒手一闪，划破他的皮肤，亦将剑丢在地上。
“哼！”
郭子成扑通一声跪下：“是末将思虑不周，求太子恕罪。其实这也不是末将的想法，是今日听侍卫们流言，说太子心肠歹毒，要谋害皇上……”
“免了，站起来吧。你刚才说有人传播流言，是谁？”裴恒知道这人也是个有些痴的，唯永明帝命令是从，忠心有余，心机不足，让他看清这些弯弯绕绕实在困难，估计是听了流言本就起疑，又得到墨檀消息知道孔太傅来过，故而冲动之下，前来问罪。
“是我手下一名姓何的副官说的，我问他是谁传出这话，他说行宫里早就传遍了，说太子派人寸步不离地看守四皇子和淑妃，也不许他们前来侍疾，这根本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想要谋朝篡位……”
裴恒越发想笑：“我问你，我是太子，深受皇父宠爱，天下迟早是我的，我需要谋什么朝，篡什么位？怎么我如今不过二十岁，就等不起了么？”
“可是……”
“可是我并非皇上亲生，你不认我这个太子。不错，的确如此，可这事你知我知，外人并不知道，外人怎会无端传出我篡位的风声？除了真正想谋朝篡位的人，谁会放出这等流言？”
“难道是……”郭子成猛然想起永明帝曾给过他的一些指令，惊呼，“淑妃娘娘！”
裴恒不言，兀自饮茶。
究竟是谁传出流言他并没实据，也只是猜测，但最有可能的人的确是淑妃。
“皇上未受伤前，曾多次嘱咐我注意淑妃娘娘的动静，有次还与我闲话，说……”
“说什么？”
郭子成顿了顿，不知这些话是否该对裴恒说，但这几天他对裴恒的所作所为看在眼里，又深觉裴恒可以信任。此刻话已出口，他索性继续说下去：“说淑妃心气甚高，言辞间竟隐约自比吕雉武曌，实在可笑。我还当时还问皇上，若是不喜欢淑妃，为何不直接赐死，皇上却只说了‘时机’两个字。”
“墨檀，过来捡起我的剑，再替郭将军包扎。佩菊，依旧去找徐太医他们过来。”裴恒道。郭子成虽只是御前侍卫，却封了一等将军的爵位，所以裴恒便以将军相称，以示尊重。说真心话，他的确羡慕皇父能有这样的忠臣。
“既然说明白了，我也累了。”裴恒坐下，“郭将军，等太医来了你再走。”
“太子找太医们做什么？”郭子成已换上敬称。
“来了你就知道了，你也好好看看我到底没安什么好心。”
永明帝住的院子离裴恒不远，徐太医很快就带着四位太医过来了。
湛卢上沾了郭子成的血还未干，裴恒便狠心又划一刀——不过是在自己臂上。
接着他拉过几位太医的手，依样各划了一刀。
“臣子为君试药，本分内之责，我也不同诸位多言，你们依次试用归酊便是，当然，我也一样。若一天后我们并无异样，那就给父皇用此药。徐太医，过来告诉大家此物如何使用。”
郭子成在一旁已经看呆了，不由为自己方才疑裴恒之事倍感羞愧，这时便推开为他包扎的墨檀：“我也来试！”
裴恒瞟郭子成一眼，并不阻拦。
他主意已定，想来他和皇父终究回不到过去，这次用湛卢自伤试药，算是全了这份二十年的父子情。他不信他的皇父是无情无义之人，知道他这般不计前嫌试药之举也不会感动。
若皇父有命活下来，他便用这份感动求一张圣旨，远了宫廷纷争，去做个闲散王爷，郭子成在场，也是个见证。
若皇父不幸驾崩，那他便必须处理梁七郭子成等人，此刻取得郭子成的信任也于他有益。只要唬住郭子成封锁消息，秘不发丧，以最快的速度回京，便没有人能阻止他登基。
本来他也是打算拉拢帝党以掌控局面的，郭子成倒是来的正好。
大义如何，小义又如何，他裴恒全都要。
他和永明帝，终究是两种人。
一个少年天子，孤孤清清在宫廷政斗中长大，十四岁就亲手杀人，自然性子要偏执些。
一个少年太子，从小便得到亲厚无私的爱，地位从来没有受到威胁，自然性格仁厚，愿意宽容别人。
永明帝曾经的爱养成了裴恒良善的性子，也正因裴恒良善，才给了如今的皇帝一条活路。
冥冥中，不得不说是一种命运的奇妙。
“郭将军，”裴恒思忖片刻，“你回去之后，严惩那个何副官，要吓得其他人不敢再传关于我的流言。但是，却不必追究到底。另外，给四弟带我的话，就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李唐内斗，武曌登基’，他会想明白的。对淑妃，万不可掉以轻心，要及时将她做的任何事回禀于我。”
四弟的史学和他是同一位老师所授，不会不明白，如果不是唐初接连两代夺嫡大戏，李唐近支帝室元气大伤，皇族势弱，这位则天皇后未必有把控政权的天时地利人和。淑妃既然自比武曌，自然也琢磨透了武曌，若查下去，源头只怕会引到四弟身上，他不会给她这个机会。
希望四弟，也不要。
四天后，永明帝受伤后第一次睁眼。
那时，裴恒正守在他床边。
永明帝醒来的同日，刺客也抓到了，不过，是死人。
人死线索灭，再往后查，已不可能。
又过了三日，永明帝病情渐好，再无生命危险。
他得知裴恒试药之事，心里并非没有感动。裴恒趁机提出回京后就远赴西南，做闲散王爷，他一时情热，便也答应了。
可问题是现在……
裴征捧着药碗走进房中，半跪在永明帝榻前。
“父皇，该吃药了。”
永明帝抬头，手里的奏折却不曾放下：“你二哥呢？”
“二哥在钦安斋和大臣们商讨救济灾民的办法，一时抽不出空过来侍疾。”
“嗯，先把药放下，坐，你和我说说话。”
裴征便把青瓷碗搁在小几上，恭敬坐在床边的脚凳上。
“父皇想听儿臣说什么？”
“说你二哥的事吧，你如今也是前朝办事的皇子，他这几日监国，你觉得如何？”
“二哥办事，自然是最稳妥不过。”裴征斟酌着字句，“纵有一些流言毁谤，也不过无稽之谈，三人成虎。”
“哦，什么流言？”
“行宫里传的瞎话罢了，无非是说二哥有谋逆之心，不谈也罢。”
“流言未必虚假，空穴来风，瓜田李下，你怎么看？”
“二哥尽心竭力，赤子之心，岂会谋逆。虽不许我和淑妃娘娘前来侍疾，不过也是怕人多气杂，反而不利病体恢复罢了。”
永明帝在心中冷笑两声，这就是他的好儿子，不关心刺客是谁所派，也不关心他何日痊愈，只关心怎么拐弯抹角地告上一状，甚至对裴恒的监国之职没有任何实质评价。天家子孙，没学会雄韬伟略，却把勾心斗角学了个透。
他心里一阵悲凉，但这又怨得谁呢，数十年来他唯一的心血都倾注在裴恒身上，别的儿子不过跟着深宫嫔妃长大，又有外戚挑拨，长歪了也是必然。
眼下既然答应了裴恒的请求，选一个能堪当大任的储君迫在眉睫，回京后，他得好好花时间重新布局。
现在，他只有深恨已逝的文秀，为什么就没给他留下一个亲生儿子呢？
烦闷地挥挥手，永明帝懒懒打发裴征出去：“下去吧，明日再来见我。”
数日后，永明帝的伤情已稳，便浩浩荡荡起驾回京。
这次巡视江南，本为查看江南旱情，遭此变故，便不得不提前回京。
回京之后，裴恒接连数次求见永明帝，希望他能履行承诺，放自己离开。
他们的计划很简单，拿行宫时针对裴恒的流言大做文章，以谋逆罪废太子，将裴恒贬到西南，途中再设计假死，从此裴恒将更名换姓，永不进京。
但永明帝却犹豫不决。
这天裴恒又是求见，永明帝暂且以时机不对的理由搪塞过去，却知道再怎么拖也拖不了多久。
姑且打发了裴恒，永明帝宣郭子成面谈。
行宫里答应裴恒的请求确实出于感动，但一回京坐上龙椅，他便不再只是一个被感动的父亲，而是大夏国的君主。
“子成。”永明帝招手叫郭子成起身，“你大哥最近怎么样了？”
“谢皇上关心。大哥他还是老样子，病不见好，也不见坏。”
“那你今日值守结束，离宫后替我去知会他一声，明儿我打算悄悄出宫，去看他一次，让他千万别当大事准备，我不想惹人注目，就当是寻常朋友小酌一杯。”
郭子成丈二摸不着头脑，不知永明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那我母亲……还要告诉吗？”
“妈妈年纪大了，别折腾她，我只去见你哥。”
“好，末将知道了。”郭子成言毕，却还有些吞吞吐吐，“皇上，末将还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什么？”
“之前皇上吩咐我上折弹劾太子，以便能帮助太子假死离京，我折子已经呈上，却不见皇上批复，难道是我写的不够好么？”
“太子的事，我等我见完你哥哥回来再定夺。此事重大，牵一发动全身。”永明帝有些微微诧异郭子成的多嘴，但他一向喜欢以理服人，对自己亲随尤其如此，故而也不责备，只淡淡解释一句。
郭子成知道哥哥向来是皇帝的智多星，永明帝想听听哥哥的意见也是正常，便不再多问，默默退下。
裴恒回了东宫，站在正门前忽然停住。
他知道永明帝是不可能放他走了，这东宫不过大点的牢笼。
要破局，只有一条路，那就是真正的谋逆。
可这条路，是死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