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颈受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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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我随意在裤腿上蹭了一把掌心的汗,开口时我都惊讶于自己的淡定,“那怎么说,你是来找我索命的吗?”

我咽了口唾沫,凝视着他那肌肉纤维僵死后呈现的笑容,我漫不经心道:“毕竟真要论起来,那天你也是为了去干衣店给我取衣服才会被撞死,你要为了这个向我报复,我能理解。”

他轻轻摇了摇头,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不是来报复的?”

过去很多时候我都不能理解他,站在我这个角度,有谁敢这么对待我,我必要穷尽所有手段让那个人悔不当初,我永远不会像他这么懦弱,连大声为自己争取利益的勇气都没有。

现在想来,那也许不是懦弱。

只是他对我的温柔。

“我没关系的,带我下地狱也可以,我已经做好准备了,遗书就存在电脑里,你什么时候动手都行。”我语气逐渐变快,心烦意乱得厉害,“还是你希望我自己来?也行啊,正好是厨房,这么多刀,你挑一把。”

我的爱人其实长得很好看,眉眼如远山水墨,说不出的缠绵缱绻,不笑时就是他那个大学最招学生喜欢的助教,笑起来简直让我半夜都要睡不着担心别人给我戴绿帽。

所以他在我以外的人面前很少笑,别人也就不知道,他脸颊上那两个小小的酒窝。

可我永远也见不到他的酒窝了。

尸体用最大的力度勾起唇角,他的瞳孔涣散,尸斑生在颈侧,全身上下所有的细节无一不告诉我,伊人已逝,为时已晚。

“……你说话啊!打我,骂我,拿刀砍我啊!光是看着我能起什么作用!难道你以为真有什么因果报应,会自动替你寻仇吗?!”

长时间的沉默让人窒息,我重重一挥手,叮叮当当推翻不少锅碗,瓷片碎裂在他脚边,即使在他皮肤上划出伤口,也渗不出一滴血珠。

“你一直都是这样,问你要不要钱要不要帮忙找工作,你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要,你不开口我怎么知道你缺什么!你不开口我怎么知道你想要什么!”

不是这样的。

他缺少的,真正想要的,已经在无数个清晨的早餐桌上,隔着那食物升腾的热气,向我展现得淋漓尽致了。

我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胸腔里发出的声音我自己听着都觉得很可怕,而除了这拉风箱般的动静,厨房一丝多余的声响都没有。

连他的呼吸声……我都听不见。

我猛地抬手捂住脸,踉跄靠着灶台,滑坐在地板上。

半晌,他拖着脚步向我走来,居高临下看着我。

这个状态下,他无论想对我做什么,我都是没办法反抗的,拿刀砍脑袋也好,用脚踢心口也罢,千百种死法我都为自己筹划。

但他最好不要用火,我喜欢这个和他同居的房子,希望就算是我们都死了,也好歹有个地方见证那真实存在过的时光。

哪怕是炮友,至少那些年,他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我们之间横亘着奔流不息的黄泉。

来吧,干脆点,我都已经做好情债血偿的准备,你又何必犹豫?

在我心底一声声的催促中,他终于蹲下身,尸体的动作确实很不灵敏,故障的傀儡娃娃也比他强。

他蹲在我面前,又过了很久,伸手摸摸我湿润的脸。

连肥皂的味道都没有了,就算离腐烂还差着距离,尸体闻起来可有够诡异的,连我都有点忍不了他这味儿,也不知道他自己是怎么忍下来的。

可能他现在什么都闻不到吧。

我任由那冰凉的手在我脸上折腾,麻木地道:“真他妈傻逼。”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傻逼。

我曾经以为自己不在他们之间,现在想来,我才是那个无可救药的大傻逼。

我爱人父母过世得早,从小由奶奶教养长大,受了老一辈人的影响,他对神佛轮回论是深信不疑的,他房间书柜上摆了一尊观音像,我爱人总是边擦拭着它,边微笑着对我说,神明有眼,我们的一举一动上天都清楚得很。”

但他错了。

如果世上真有神明,就知道真正该从人间带走的人是我,而不是他这个虔诚的信徒。

我爱人过世后,秒针分针,时光日日推移,我的心上如毫无预兆地裂开了个口子,荒芜的疾风从心田呼啸而过,只要闭上眼睛,就能听见那空洞里传来的哭泣般的回音。

他死后的第十个午夜,我一身酒气从外归来,踉跄着推开了他的房门,即使房间的主人在世,我进出也不需要谁的许可,这世上能管得住我的人还没出生呢。我大步闯进去,酒意上头,眼前一切都不分明,那床,那桌,都还残留着亡者的幻影,窗外黑沉沉的,天空连星子也不见。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随手丢下一个手提的保险箱,便直挺挺跪倒那尊观音像面前。

“房产,地契,股权,产权证明书。”我打了个酒嗝,大着舌头道,“我大半的财产都在里面了,我也不知道你们这种东西到底需要拿什么来供奉,你看得上什么,你就尽管拿,只要你把他还给我。”

浮云晃悠悠从天上飘过,一抹月光薄纱似的撒向山河,光影一寸寸挪动着,投在观音似笑非笑的侧面。

我把装满毕生心血的保险箱往前推了推,实在是醉得稀里糊涂,一时听见笑声,一时听见哭声,恍惚中,有人站在我面前,俯首,温柔地擦拭我额上的冷汗。

“什么都可以,包括我的命。”我闭上眼,太阳穴抽痛得要命,“他还很年轻,干干净净的,来人间一遭还什么好东西也没见识过,一定有谁要死的话,那个人不该是他。”

他大学刚毕业就跟着我了,这么几年下来,身边亲近的朋友有不少都知道我屋子里养了个小情儿,也曾打趣催我把嫂子带出来让大伙瞧瞧。

我对这些浑话并不在意,只说他是个男的,不合适。

前前后后也养了不少人,大把大把的钱花在这些漂亮玩物身上,带她们出入高级场所,衣香鬓影里来去,碾着我的大腿,搂着我的脖子,谁见了都知道这就是我西装上新簪的一颗水钻,她们的欲求是如此简单而明确,我被伺候得高兴了,也愿意满足这些要求。

从始至终,只有我的爱人什么都没从我这里得到。

金钱亦或爱情,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永远只会站在我身后的阴影里,微微垂着头,姿态安静得像一幅画,小情儿总是要争宠,不甘寂寞的,叽叽喳喳莺声燕语,我的世界如此喧嚣,可每每回过头,他都立在那里,仰起脸露出两个小酒窝,向我笑。

酒窝,特别甜的酒窝,像用针尖一点点在柔嫩肌肤上细细剜出来的,多精巧,我以前怎么就不知道捧在手心多把玩呢。

我伸出手,指尖落在他的嘴角。

触手是彻骨的冰寒,带着些微尸僵,那两个酒窝埋在坏死的笑容下,永不见天日。

神明有眼,我们的一举一动上天都清楚得很。

祂终是把我远在冥界的爱人还了回来。

“我饿了。”我看着他涣散的瞳孔,说。

宛若得到神谕,他立刻站起来,略带笨拙地拿起平底锅,开始煎鸡蛋培根,阵阵焦香从他手底传出,我依然靠坐在地板上,不言不语望着他认真到近乎执拗的脸。

不多时,盘子就端到我面前了。

这是他第一次让我吃到煎成糊状的食物。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评价了一句便操起叉子,一口口慢慢咀嚼起来。

太难吃了,我这辈子还没吃过这么难吃的食物,是死后丧失下厨的精准度了吗,怎么就能难吃成这样,又酸又咸又苦,沾一沾舌尖就让人要吐出来。

我抱着盘子,埋头苦吃,无意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僵硬地笑着,下巴搁在膝盖上,失去光亮的眼球表面,凝聚着似真似假的爱意。

“难吃。”

他笑着点头。

“难吃,你听不懂吗?”

他笑得更开,只是点头。

焦糊顺着食管滑进胃里,带来烧灼刺痛,我禁不住微微皱眉,捂着腹部,静了许久,我说:“亲我一下,我就原谅你。”

阔别已久的吻里,有死亡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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