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05-18 来源:番茄 分类:古代 作者:郑一一 主角:宋春时 徐恒
赵婉蓉就这么去了,一家大小哭得撕心裂肺。
她本是书香世家出身,幼承庭训,三从四德,家教甚严。宋家出事时,她本一心想要追随宋家爷们而去,奈何当时宋春时十二岁,宋夏鸣九岁,宋秋华四岁,而嫣红肚子里还揣着一个,为了宋家的骨血,为了她的儿子,她不得不咬牙活着,用那双惯于琴棋书画的手来操持浆洗缝补的粗活,用那副瘦弱纤细的肩膀上来顶起这个家。
这是个坚强的女人,也是个要强的女人。
但现在,这个女人倒下了,她没有倒在生活的磨难下,却倒在了嫣红的背叛与伤害下。
宋春时想到这里,眼里的泪再也忍不住,握着那双失去温度的手哭了个痛快。
幸好徐夫人还没离开,吩咐徐谦去找徐恒,又打发宋春时到里正家里送信,让里正帮忙请了几个人来帮忙办理丧事。
宋家毕竟是有罪在身的流放人员,不管是添丁进口,还是人员离世,都需要报备衙门登记。好在里正人不错,得到消息叫了本家的几个兄弟和媳妇,与宋春时一道回了宋家,安排柳绿和徐夫人并几个媳妇给赵婉蓉梳洗装扮,叫两个本家兄弟帮忙守夜,又叫了宋春时兄弟到院子里,道:“宋家娃子,你母亲去了,这个家以后可就都靠你了。别嫌叔说话难听,老话说救急不救穷,这云梦泽里生活的人家都苦,没啥家底,大家就算想帮你也帮不上,以后日子过好过歹,都得看你的了。”
夏鸣和秋华早就六神无主,哭得不能自抑,春时怕夏鸣把冬至摔了,便接过来自己抱在怀里,一边拍着孩子一边点头,对里正道:“叔,我都懂。这一大家子我都能养活,不需要人接济,只是要麻烦叔帮忙安置了母亲,这事儿我是真不懂,柳绿姨伤心得不行,徐婶婶一个人忙不过来。”
里正看他并不慌乱无措,说话做事还挺有条理,便点头道:“你是个好孩子。你放心,你母亲的事就交给我吧。明儿个我跟你一起去镇上衙门。家里需要置办些什么物什,你先列下清单,明儿个别忘记了。”
春时点头,办白事需要什么他还真没概念,顺道就向里正请教,一一记在心里。
正说着,徐恒两兄弟也过来了。徐恒一身短打,看着干净利落,只是小腿以下淤泥未干,想来是刚才在水泽里下网打猎,得到消息也来不及清洗就直接过来了,连气息都还没喘匀。
里正自是知道徐家兄弟,看徐家长子比宋春时高了一个多头,身板也结实壮硕得多,便觉得这个更可靠一些,“明天让阿恒跟你一块去镇上。”
徐恒也不问什么事就点头,“明天我跟春时一起去。”
宋春时本能地想拒绝,徐恒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你那一船的菱角藕带我都给背回来了,明天正好借里正叔的船运到镇上去卖了。”
现在正是要用钱的时候,宋春时便说不出拒绝的话了。里正反正要驾船去镇上,也不在乎多装些东西,再三交代春时哪些东西需要置办,等屋里媳妇出来,又交代了守夜的人几句,约定了明天出发的时间,便带着人先回去了。
这一天,先是嫣红卷了家里的东西跑了,赵婉蓉被气倒,再到赵婉蓉离世,片刻不得停歇。柳绿强撑着给自家小姐收拾好,如今一歇下来,眼泪就跟决了堤似的,哭得抽抽噎噎,好几次背过气去。
宋春时只好让徐夫人陪着柳绿先去休息,好好宽慰一下。让徐谦帮忙看着秋华和冬至,自己则带着徐恒和宋夏鸣,又煮了一锅菱角,将藕带切了滚刀块,飞过水,拍了两瓣蒜子,用盐、醋凉拌了,一并给守夜的人送去。
守夜的两人都是里正本家的子侄,一个叫陈水生,一个叫陈水根,个头都不太高,但身形精瘦,相对于四肢,手脚都显得略大,面上脖子上的肌肤都晒得黧黑,一看就知道是在云梦泽八百里水域里找生活的人。
见春时这么客气,两人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老实巴交的面上都是局促:“这,这怎么好?这么新鲜的菱角藕带,明儿个赶早到城里能卖个不错的价钱呢。”
春时扯出一抹疲惫的笑,“都是这水里的东西,两位大哥平时见得多,也不稀奇。只是这家里真是拿不出什么招待,累得两位大哥守夜,春时心里记下了,日后定会报答!”
两人顿时慌得只摆手,年纪稍大的陈水生道:“阿春你说的什么话,大家乡里乡亲的,本来就应该互相帮忙的。”
陈水根也说道:“除了一把子力气,咱也帮不上啥,什么报答不报答的,说得我这心里都慌了。”
春时没想到两人淳朴至斯,一时有些愣住,不知道该怎么接才好。徐恒过来接过篮子放下,扯着陈家兄弟坐下,道:“两位哥哥就别跟我们客气了。我们两家在这云梦泽安家,除了宋婶婶的事,以后要麻烦哥哥的事还多,你们不跟我们计较,我们也不能不懂得感恩。家里实在没什么,两位哥哥别嫌弃。以后兄弟打了好野味,再给哥哥们送去,当做谢礼。”
陈家兄弟本就木讷老实,见他话说到这份上,又推让了几句,便坐下来吃了。又与徐恒说起这湖泽里哪里的水鸟最肥,哪里的水深蛇窝多,哪里的鱼肥美,哪里的虾蟹好捞,倒让徐恒平白又多了不少可以去打猎的地方。只是宋家当家人刚过世,三人还记得压低了声音,没敢惊扰了屋里的人。
春时神色复杂,看着徐恒招呼二人,心里一时百感交集。原主与徐恒在京城里,一个是丞相家的儒雅大公子,一个是镇边大将军家的英武小将军,难免时常地互别苗头,少年意气,见面总要斗上一斗。原主年纪小,最是看不得徐恒那副“不跟小屁孩”计较的傲样,没少背地里诋毁徐恒,要不是徐恒功夫高强,只怕早被原主安排人蒙了布袋打过几回了。
谁能想到两家一起流放,到如今却要互相扶持,哪怕宋春时不是原主,也知道在这云梦泽里,他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带着一家老小,要想活得好,还真不能拒绝徐恒的帮忙。
起码在乡里人眼里,十八岁的徐恒已经是能顶门立户的大人了,比他要可靠。
但春时却不能想更多,冬至细细的哭声在提醒他,家里还有几个孩子饿着肚子,惶惑无措地等着他安排。给徐恒递了眼色,让他招呼着陈家兄弟,春时招呼徐谦和宋家两兄弟进厨房,三人之前都吃了晚饭的,宋家这样的变故,三人都蔫蔫的,没啥胃口,只眼巴巴地看着他,稚嫩的脸上都是对未来的茫然与无措。
春时心里便也有些难过了。这个时代生活本就不易,宋家这一家子除了柳绿都是孩子,日后的生活压力可想而知。尤其是冬至,这么小的孩子,真是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夭折。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有些恨嫣红的。
靠着橱柜歇了歇,春时打点起精神,打发夏鸣带着徐谦和秋华冬至先回去睡觉,又细细叮嘱徐谦和夏鸣,一定要看好秋华和冬至。
毕竟接下来的日子还有得好忙,没人有精力管孩子,这云梦泽里出门就是水,每年都有小孩子掉水里淹死,他可不希望再有什么意外。
徐谦和夏鸣点头应了,一个抱着冬至,一个牵着秋华,蔫头耷脑地进了东厢房,至于能不能睡着,宋春时这会儿真是没心情去管了。
灶台前堆着整齐的干枯草叶,是柳绿收拾的柴火,春时懒得收拾自己,随便扒拉出一个位置,靠着枯草,听着外面低低的说话声,渐渐迷糊了起来。
第二天天还没亮春时就醒了,厨房里柳绿已经在忙活了,看起来应该是一晚上没睡,憔悴得很。见他醒了,就要过来行礼,被春时摆手制止,转身继续忙去了。
迷蒙天光下,春时看见徐恒就窝在他旁边,一只手臂张开将他整个人揽在怀里,温热的体温熨着他,难怪这一夜都不觉得冷。
一时里正驾了船过来,嘱咐陈水生继续守在宋家,让陈水根回去召集人手,等他们从镇上回来,丧棚灵堂啥的也都要布置起来了。徐夫人出来帮着柳绿煮了菱角,又将徐恒昨天夜里回家拿来的一只风干野鸭子收拾了,让徐恒和春时陪着里正和陈家兄弟吃了早餐出门,才去招呼孩子们。
徐恒陪着宋春时到镇上官衙里报了丧,连歇都没歇就往老河口赶。水云镇归属云梦县管辖,分上下水里。上水里多住着些富户和殷实人家,官衙就设置在上水里。青石板路沿着河道弯曲绵延,两边既有住家也有铺子,过了石拱桥就是下水里,则是贫民区。
水云镇虽不在云梦泽里,却也多水,大多数人家的房子都是临水而建,前门临街,后门面水,便有人直接在后门搭上木板石阶,平时洗衣淘米啥的便直接在后门水口,省去不少麻烦。也有那脑子转得快的小贩,驾了小船沿着河道卖些米面蔬菜,布头线脑的,渐渐地便在石拱桥附近形成了一个水上集市。因河道到石拱桥处收小了些,大家也将上水里的集市称为小河口集市,而石拱桥另一边则称为老河口集市,主要是一些屠宰杀生、丧白事等。
春时与徐恒早上是搭乘里正家的船到镇上的,里正还留在衙门里,流放人员病亡除了家属上报官衙之外,里正也有不少手续要办,说好办完事后到小河口接他们的,两个小伙子便只能依靠自己的两条腿,穿过上水里弯曲的青石路去下水里。
路过米店,春时便有些走不动路了。米店门口摆着数个装满大米的大笸箩,阳光斜照进来,米粒颗颗晶莹剔透,勾得人口水泛滥,恨不得扑上去吃一口。
犹豫良久,春时还是没忍住,花二十文钱换了一袋大米,提在手上掂了掂,感受到那沉甸甸的分量,嘴角挂上了一抹笑。
徐恒看他走出老远还总是回头看米铺子,忍不住道:“我这里还有一百文钱,再去买点儿?”
春时摇头:“我给徐婶婶说了,想给母亲置办一副好点的棺木,你那一百文也不知道够不够,怎么能乱花?”
徐恒:“……”到底是谁在乱花?
相比于小河口那些精心装饰的小船上摆放得井然有序的货物,老河口则显得脏乱无序得多。几艘半旧的小船随意泊在河口,摆着茭白莲蓬藕带等河鲜,看上去已经不太新鲜了。猪肉摊与鲜鱼摊则在河岸上,紧靠着水边,腥味引来的苍蝇成群结队,赶也赶不走。
宋春时便有些庆幸自己听了里正的话,刚进上水里就在里正的船上将昨天的菱角和藕带摆上卖了。否则要真按自己的想法,去衙门办完了事后再到下水里来卖,就这卫生条件,能卖得出去才怪。
寿衣店离石拱桥不远,门面不大不小,门口摆了几个大花圈,扎得精致好看。春时看也没看就进了店,与老板讨价还价,最后以一百三十五文的价格置办了一副薄柳木的棺材,又选了几样元宝纸钱香烛,他卖了菱角和藕带的钱,徐恒身上的一百文便都花得差不多了。
跟老板约了明天将棺木送到家里,接过包好的元宝纸钱,春时拉着还在犹豫要不要买花圈的徐恒出了门。
“真不买花圈了?”站在岸边的垂柳下,徐恒问道。依着京城里的白事习俗,赵婉蓉这种当家主母过世,是要摆上十里灵棚的,如今家族没落了,花圈起码得摆上一个吧?
春时却摇摇头:“钱不够了。”想了下,将手里的包袱和米袋子都塞进徐恒怀里,“我去买点东西,你在这等着。”也不等徐恒反应,就转身朝不远处的布店走去。
徐恒瞪着那道瘦弱的背影,心里又有了那种憋气的感觉。
不是说钱不够了吗?那现在去布店的又是谁啊,到底是谁在乱花钱啊?而且自己十八,宋春时才十三,他一副大小事都做主的姿态是什么意思?
这小子比在京城的时候更不讨人喜欢了!
宋春时并不知道徐恒心里有一百头草泥马在奔腾,前世的经历让他更在意活着的人,剩下的钱不多,与其买花圈,还不如买点儿更有用的东西。
在布店里挑拣了半天,他扯了半匹白布,又忍痛要了一尺织得精细非常,握在手里柔软如丝的细棉布,出来后又进了旁边的文房四宝店,挑挑拣拣买了两支毛笔一刀纸,果断将身上的十五文钱花得一分不剩了。
此时已近中午,秋老虎的威力仍然厉害,春时大病初愈不久,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体,不敢脱外衫,便将领口的盘扣解开,一只手撑着领子,让河风顺着领口灌进去,凉快一下。
此时的宋春时,穿着黑色的粗布长衫,一只手横插在腰上抱着布料和纸笔,一手拉着领口,半弯着腰等风灌进去。因着饮食差,又生病,他原本肉肉的脸迅速消瘦,整张脸都立体了起来,鼻梁高挺,下巴突出,大而清亮的眼水杏一般,因着太热,眼角蕴出一抹微红的水色,半侧着头撩起眼角看人的样子带了些高傲冷意,显得不太好接近,天生微翘的唇角却又让他看起来像个调皮的孩子,仿佛眼珠一转就能闹出一场惊天动地的恶作剧。
徐恒一眼看过去,吓出一身冷汗,差点以为以前那个横行京城的纨绔大少又要惹事了。
宋春时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做什么吓成这样?我长得这么吓人吗?”
徐恒瞪着他,想说“一身穷酸味有什么可怕的”,却在对上眼前人苍白的脸色时,怎么也说不出口。哪怕宋春时一副看傻子的表情看着他,他也只是哼唧了一声,道:“把扣子扣上,好歹曾经是世家公子,像什么样子!”
宋春时便更加莫名其妙了,“我惹你了,这么凶!世家公子热得要死了,想要凉快一下,你凶什么!”他说着将领口拉得更开一些,呲着牙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像是挑衅。
精致细白的锁骨被阳光一照,莹莹一层润光,闪得徐恒眼睛发疼,有心移开眼睛,却总忍不住目光往那脖颈处瞟,心跳控制不住地就开始有些乱了,到了嘴边的话不知怎么的就是出不了口,整个人一副手足无措的慌乱模样。
宋春时顿时觉得心里有一百匹草泥马在狂奔,看着徐恒的目光简直古怪。
他前世家庭条件不好,性格有些内向,没跟姑娘好过,并不懂感情的事,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电视里小说里这种初恋的梗太多了,描写得就跟徐恒现在的表现一样一样的。
谁能告诉他,眼前这家伙目光游移,耳朵尖飙红,完全一副少年情窦初开的样子是为了谁啊?虽然水乡的阿嬷阿婶阿姐们并不像京城的大家闺秀那样笑不露齿,但也不到让人看了就害羞的地步啊。
徐恒心里有鬼,被他这么盯着看,一双水杏眼明亮得惊人,仿佛能看穿他心里的想法似的,心里不知怎么地就有些羞恼起来。
他也不避让,直接上前一步,揽住了宋春时的脖子,凑到他耳边咬着牙道:“哥知道自己英武不凡,你再这么看,就要你负责了!”
宋春时矮了徐恒快一个头,被他这么揽着,整个人都窝进他怀里了,少年男子身上蓬勃的生气,带着青草的清新,一下子灌进了他的口鼻,堵得他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胡说八道什么!快放手,少动手动脚的!”拼命从徐恒咯吱窝里挣出来,宋春时脸都气红了,“谁是你弟?我可没有这么粗鲁的武夫哥哥!”
他说这话时一脸的嫌弃不屑,精致的五官皱成一团,一副恨不得揍徐恒一顿的愤怒,四处瞟来瞟去的眼睛却暴露了他的色厉内荏。
徐恒刚要伸手,教教他什么是“粗鲁的武夫”,河面上传来里正的声音,招呼兄弟俩上船。徐恒便顺势一转手,揽住春时的腰,往河边走了几步,双腿用力一蹬,腾身而起,掠过半个河面,带着一堆的惊呼落在了里正的船上,连晃都没晃一下。
“好俊的功夫!”里正坐在船头,喝了一声彩。
岸上的人站在河边,伸长了脖子往河里张望,指指点点,有几个年轻的小媳妇也不知从哪里摘的花,冲着里正的船就扔了过来,有的落在了船里,有的落在河里,随着河水往下游飘,给满是生活气息的河流添了几分鲜艳。
徐恒看都不看岸上的人,扶着宋春时坐稳,自己则在船尾跨了个马步,帮忙摇撸,架势看着有模有样的。
里正还想夸他几句,目光扫过春时,心里一惊,赶紧问道:“这咋没买花圈呢?上坟少了花圈可不成!”
宋春时本来被徐恒突然抱起来吓了一跳,顿了一下,刚才的笑模样一下子就低沉了下去,轻声道:“母亲喜欢鲜花,我想用鲜花送她,再说花圈也太贵了……”
一个花圈得十多文钱,换成大米都能给冬至熬八个月的米汤喝了。
里正叹了口气,还想说的话就都给吞了回去。虽说死者为大,家中长辈过世了,子孙们尽全力也要办得体面,但宋家毕竟一门妇孺,还有个奶娃子天天哭着要吃的,能省点儿还是得省。
宋春时知道里正心里在想什么,也不说话,伸手整理方才小媳妇们丢上船的花,多是半开的粉莲,夹杂着几株白莲花。
赵婉蓉生前最爱莲花清香淡雅,高洁本性,这些被扔上船的莲花,倒像是专为祭奠她而来的。
宋春时想得入神,心神恍惚间突然觉得指尖刺痛,低叫一声,定神看去,便有些无语了。也不知道哪个彪悍的小媳妇,竟然丢了一束野刺花上来,五六根细细的枝条绑在一起,每根枝条上至少有一个花头,粉红粉白的,花儿倒是开得灿烂好看,只是枝条上刺儿尖尖,可不将他手指刺得血珠点点了吗?
里正啧了一声,道:“阿春小心着些,这花儿刺人可疼了。”
宋春时将手指放进嘴里吮掉血珠,答应了一声,便收了心神,细细地将花朵都收拾了,从新买的白布上撕了两条,将莲花和野刺花分为两束,高高低低地摆弄了一番,用布条捆了,还细心地打了个蝴蝶结。
将花儿用白布捆扎,就好比人戴了白花,确实是戴孝的意思。里正看着那花束,虽然不如花圈来得精致繁复,但鲜花带露,清香幽幽,用来祭祀先人,倒确是有几分雅致清高。
看来京城里来的人,心思跟他们这蛮荒水乡的人还是不一样。
船尾的徐恒只在宋春时惊呼时抬了头看过来,一眼看见他指尖血珠,浓黑的眉皱了下,随即转头,看向河岸边三三两两的蓬生着的野刺花,目光黑沉黯淡,握着船橹的手指似乎要在那漆满了桐油的木料上抓住几道刻痕。
这般细嫩,一枚花刺就能出血的手指,真的能担负起一家五口的重担吗?
小船转过几道弯弯曲曲的水道,晌午时,转入了一条细窄的河道,就能看见不远处的低矮房屋了,是里正所在的村庄。
“到村子里歇歇脚吧。”里正招呼他们。
两人同时摇头,宋春时道:“谢谢叔,只是家里还有不少事等着我回去,下次再来叨扰叔。”
徐恒虽没开口,但心里想的怕是跟宋春时差不多。
里正想到宋家现在确实不少事情,便也不勉强,自己在小码头上了岸,嘱咐宋春时道:“你不要着急,我早上出门时已经吩咐了人,这会儿估计都在你家忙着。我随后就过去。”
宋春时谢了他,徐恒驾着里正的小船回了宋家。
远远的,隔着连片的荷叶,已经能看到灰黑色的灵棚顶了,突兀地竖立在绿色的荷叶与碧蓝的天空中间,格外地显出些颓丧灰败之意。
宋春时看着那个尖顶,没有说话。
徐恒看着他,想着说点什么宽慰一下,但他生在武将世家,性格洒脱随性,之前在京城就与宋春时为首的世家纨绔子弟处不来,再加上本性沉默不善言辞,此时也实在找不出话来说,便也只得沉默。
等船靠了岸,宋春时抱了花束和宣纸白布上去,徐恒则扛了米袋和剩下的东西。几个中年男人正在收拾搭建灵棚的材料,见他们进来,便偏过头好奇地打量。
陈水根兄弟也在这群人里,见他们进来,便上前道:“灵棚已经搭好了,徐夫人她们在里屋。”
春时知道徐夫人和柳绿应是在给赵婉蓉梳洗打扮换寿衣,便点点头,道:“多谢各位哥哥了,改天我登门致谢。”一群朴实的汉纸纷纷摆手说没啥。大家见他面色灰败,神情恹恹,知道是家里陡然失去了顶梁柱,深受打击所致,便也不多说。这些人都是眼里有活的人,不过片刻便都各自忙去了。
宋春时招呼秋华过来,将怀里抱着的花束递给他,让他送到里屋去。他自己还站在门口的灵棚里,打量着。
屋子前挂上了黑白布做的幡,灵棚下面八仙桌上摆着黄纸,已经裁好了,看来是要打纸钱。陈水根见他怀里抱着宣纸,便上前接过道:“就知道你这娃娃不懂规矩,哪里有用白纸打纸钱的?”
宋春时不好意思告诉他这不是用来打纸钱的,但也不好解释,便没做声,只随着他坐到桌边,看另一个叫陈燕生的打纸钱。
这打纸钱并不是什么难事,把一刀黄纸裁好,A4纸大小,叠放在同样大小的木垫板上,一把锥子前端打磨成月牙状,抵在纸面上,用锤子重重一击,黄纸上便印出一个月牙形的痕迹,如此排列,将整刀纸面都打上,然后将黄纸散开,月牙状的纸片便浮起,撒在空中,河风一吹,黄纸上飘飞的纸片便像足了元宝。
春时看了两次,也就掌握了打纸钱的诀窍,拿了旁边的工具自己打了起来,旁边人看他打得有模有样,以为他是想要亲手为母亲做点事情,也就随他去了。
徐恒先去厨房放米袋子,厨房里几个妇人正在收拾豆腐。云梦泽的规矩,谁家有丧葬白事,主人家都是要招待帮忙的人吃顿豆腐饭的。宋家自是没有豆腐,那豆腐应是里正嘱咐大家从自家里带的,有白嫩如脂玉的嫩豆腐,也有颜色偏黄硬硬的老豆腐,临时卸了充作案条的门板上足足铺了半边。
看他进来,妇人们有些无措,徐恒点头致礼,也不打招呼,只将米袋子交给了其中一个年纪偏大的妇人,道:“婶子,米。”
这妇人姓蒋,正是里正的妻子,也是这群妇人里领头的,接过米袋子看了眼,取了个小碗,少少地舀了两碗米放进木盆里,用水泡上,便将米袋子扎好口,塞进了橱柜里。
徐恒便知道这是今日饭桌上的米量了。他想说可以再多一点,不知怎么地就想到宋春时在米铺子前流着口水反复斟酌,最终却只买了这小小一袋米的样子,话就说不出口了。
蒋婶子看他手里还拿着元宝蜡烛等物,便赶他出去:“厨房的事我们这些姑娘婆婆会看着办的,你去忙别的吧。”在云梦泽这里,出了嫁的年轻妇人都称为姑娘,区别于年纪偏大的婆婆,待字闺中的女孩子则统一称作丫头子,到现在徐恒都觉得这称呼神奇得不得了。
徐恒出了厨房就看到宋春时正在打纸钱,一手扶着锥子,一手握着锤子,脸色沉肃认真,半点以前京城的纨绔气都看不到了,反而透着几分宁静安详,与这水乡气息融合得极好。
见他站在桌子前不走,宋春时一边一锤子下去,印出一排月牙,一边抬眼去看他,徐恒便放下元宝蜡烛,道:“我去收网。”
刚到云梦泽不久,徐恒就学会了打渔,因为没有船,他便在几处不大的水域下了网,也不用人看着,隔一段时间过去收网就成了,收获往往还不错。
这八百顷云梦泽,要找出米面高粱等粮食很难,渔获河鲜却是断然不会少的。水域大了,野鸭子野雁水鸟啥的,也多得很,村庄上的男子基本都会几手射箭下套子的打猎把式,虽比不过徐恒有功夫在身,但各家桌子上偶尔也能见到荤腥就是了。
宋家没人打渔打猎,又刚被嫣红搜刮了一遍,这顿豆腐饭除了豆腐,菱角和藕带,恐怕连水芹菜(一种野菜)也没有了。徐恒琢磨着去收一网,也能给桌子上添个菜。
宋春时一听就知道他的意思,顿了下,还是点了头:“你去吧,算是我欠你的。”
徐恒摆摆手,转身走了。临近傍晚的阳光已不那么热烈了,明亮中带着些柔软的橙黄,照着那个慢慢消失在荷叶中的身影,影影绰绰的,倒像是一幅画般。
宋春时看着徐恒完全被荷叶挡住后,才低头继续打纸钱。他说他欠了徐恒的,当然不是指那点渔获,他欠的,是那份不得不欠的人情,就像他不得不欠了里正的,不得不欠了陈家兄弟的,不得不欠了云梦泽村子里这么多人的,人情。
人情最不好还,但他不得不欠。
纸钱快打完的时候,徐夫人从里屋出来,里外看了一眼,进西屋叫了徐谦,小声吩咐了几句,徐谦便寻了个大些的柳条篮,捡了把小铲子,出门去了。
宋春时赶紧站起来,道:“有啥事婶吩咐我去做就行了,天要晚了,阿谦出门不安全。”
徐夫人摆摆手,“趁着天色还早,我让他去挖些野菜回来,在家也是他挖野菜,认得的。你也有活儿安排。”徐夫人说着往灵棚外走去。
宋春时顿时就觉得满心羞愧。徐家跟宋家一同来到云梦泽,徐恒年纪大,功夫好,打猎打渔啥的学得快还好说,徐谦不过八岁,之前也是在京城里娇养的少爷,现在竟也能独自去挖野菜,改善家人餐桌上的菜色了,反观宋家,一群人还是啥都不会,除了赵婉蓉和柳绿做些绣品、为镇子上的人浆洗衣物外,其他人竟没想过如何融入这水乡生活,也难怪前身会饿死了,真是不亏。
徐夫人看他脸色不好,以为他失怙后心情抑郁,声音便放得更加轻柔了:“我知道婉容突然这么去了,你也难过,但这一家子都眼巴巴地看着你呢,伤心了这两日,可就得振作起来了,宋家还是要靠你的。柳绿,”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看宋春时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的样子,在心里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柳绿是个好人,从小跟在婉容身边,没有坏心,有她照顾你们,我想婉容也是放心的。只是这当家立户,首要的还是得扛起生计啊。”
这云梦泽不是没有女人扛起一家生计的,徐家虽然徐恒年长理事,但真正当家立户的还是徐夫人,只是到了宋家,绝不会是柳绿。柳绿从记事起就在赵婉蓉身边服侍,赵家也是书香门第,自小教导女孩儿们的就是相夫教子,持家理事,甚或是田庄、生意往来,柳绿耳闻目染,能文识字懂算术,在女子中也算难得的了,只是如今宋家除了三间土坯房外再无其他,没有她发挥的余地,柳绿也没有那力气去地里刨食,并且她一向没有主见,赵婉蓉一去,她便像没了主心骨似的,这两天除了哀哀哭泣,别的竟是不知该如何了,连给赵婉蓉收拾打扮,戴什么花儿都要来问问徐夫人,要指望柳绿来担起宋家,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了。
宋春时也知道是这个道理,抬头道:“婶子,我都知道的。之前是我钻了牛角尖,想得太多了,反而忽略了身边最紧要的,母亲都是被我连累的。如今弟妹尚小,我再不会像之前那般不懂事了。这两天我一直在反省,等送了母亲,我会振作起来的,只是以后要麻烦婶子的地方还多呢。”也幸好柳绿不是嫣红,不用担心家里再生变。
徐夫人见他说话时语气沉稳,不急不缓,目光坚定,腰背似也比之前挺得更直了,知道他这话都是真心的,便赞许地点了点头,道:“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都是互相照应罢了。婶子是粗人,文人的那一套不懂,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只是做人不论何时都要挺直了腰杆,一时的挫折困苦不过是磨练些意志,吃点苦头就怂,可不是宋氏子孙该有的。”她娘家夫家都是勋武之家,自己也是自幼习武,性格直,说话也直,平素最看不起窝囊软弱之人,以前在京城时,因为这脾性没少得罪人。今天本来打定主意安慰宋春时的,没想到几句话就又体现本性了。
宋春时浅浅笑道:“婶子说哪里话,吃点苦头就一蹶不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我要再像之前那样不争气,不用婶子说话,阿恒也不能放过我。”
想想徐恒不说话只盯着人看,看得人心里发毛的能耐,徐夫人便没有再多说,只将他带回来的布匹拿进了里屋,又吩咐宋春时带着夏鸣去采花。
等里正带着人到了宋家,徐恒也用柳条串着大大小小十多条鱼回来了,徐谦提着大半篮子野菜跟在他后面,兄弟俩收获都不错。春时带着夏鸣摘了满满一抱白荷花,在徐夫人的指挥下分拣出来,用里正带过来的粗瓷大碗供在主位上。
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整个灵堂便都布置了出来。
黑白布巾挽的寿花挂在灵棚外,堂前点上了儿臂粗的白烛,旁边是一大束含苞带露的白莲花,散发着幽幽地清香。盛装打扮的赵婉蓉躺在竹床上,安放在堂前,身周摆满了白莲花,脸色灰败,面容安详。
宋春时带回来的白布,徐夫人带着柳绿和几个姑娘裁了,男人们是白袖套,宽宽大大,戴在袖子上能盖住半个上臂;女人们则是攒的头花,小小的一朵,虽是粗布,却被柳绿攒出了几分绢花的影子,看着还挺漂亮。
这白袖套和白头花,自然就都带了点戴孝的意思了。宋春时兄弟和徐家兄弟戴了白袖套,徐夫人、柳绿则插上了白头花,冬至年纪小,怕冲撞了,便没有戴孝,徐夫人让徐谦和宋秋华在西屋里带着她,也不让到主屋堂前来。
吃过一顿简陋的晚饭,宋春时便准备带着夏鸣夜里守棺。里正约好第二天带人过来帮忙抬棺下葬,便带着人划船回去了。宋春时与徐恒提着风灯,站在岸边送他们。
等到船桨划水的声音听不到了,春时还怔怔地站在岸边,徐恒举高手里的灯,映照出宋春时瘦削白皙的侧脸,轮廓线条还带着些稚气,却要从今天起开始承担五个人的生计了。
他压下心里突起的异样骚动感,揽住了宋春时的肩膀:“回吧。”
春时肩膀下意识地抖了一下,想避开徐恒的搂抱,徐恒却似乎早料到他会这样,牢牢地巴着不动,春时动了两下,感觉肩膀上的力道都要将他骨头给捏碎了,又疼又重,却又意外地给人一种安稳可靠的感觉。
似乎只要靠在这力道上,就可以不去想明天该何去何从,不用担心冬至能不能健康长大,不用烦恼秋华是否该进学堂,也不用想他和夏鸣的未来会怎么样,更不用担心这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该如何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