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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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读到三年级的上学期中旬,没有一丁点征兆,何枳言忽然就要回日本了。

得知消息的路鸣非常伤心,把珍藏许久的游戏王卡片、弹珠都翻出来打包送给何枳言。但何枳言远不如他悲伤,他总显得很镇定,路鸣便觉得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友谊,颇有些悲从中来的感觉,自顾自挤出好几滴眼泪。

可能是为了让耷拉着脑袋的路鸣开心一点,何枳言收下他送的礼物,并且送了他一个口琴,正是路鸣老跑到商店门口看着不买的那个。

路鸣问他:“你还会回来吗?”

何枳言不知是从哪学的,破天荒对路鸣郑重地说了句别扭的中文,“有缘再见。”

这话听来潇洒,但毕竟要远渡重洋,路鸣觉得他们很大概率上没办法再见。

何枳言走之后,路鸣还忧伤了一小段时间。尽管他在学校有很多朋友,但是何枳言算是很特别,也很重要的那一个。期中考试写《我的朋友》这种作文,他第一个想到的不是自己的同桌小胖,而是隔壁班的何枳言。

但走了不到三个月,何枳言又回来了。

他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两人隔着玻璃大眼瞪小眼,路鸣想起自己哭得像生离死别一样的场景,感觉很尴尬。

这次还走不走?路鸣也不知道,但纵观整个动荡不安的小学生涯,何枳言总是一会儿走一会儿又回来,大家渐渐已经见怪不怪。

连路鸣都开始习惯何枳言最多走半年就会回来的。

直到升入五年级,何枳言有一回又和路鸣说:“我要走了。”

“哦”,路鸣见怪不怪,把二道杠取下来别在何枳言手臂上,弹了弹,“刚好我要竞选大队委,你下次回来就能看见我换三道杠了。”

何枳言抚摸自己肩上塑料片的那两道杠,没再说什么。

但到整个六年级结束,路鸣的三道杠也没能给何枳言看。

直到某日,母亲庄梅一边拖地一边抱怨小升初高昂的择校费,路鸣坐在旁边看书,很无所谓地说跟大家一样读对口中学不就行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非得花好几万块挤进另一个区所谓的好学校,也不愿意跟以前的同学们分开。

“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啊,你要是山本同学那种家境,那当然……”她摸摸额头上的汗,“说起来,他好像很久没来找你玩了啊。”

从书本中抬头,路鸣看着挂在阳台上夏季校服的水珠滚落在美人蕉的叶片上,啪嗒啪嗒,如同时间一分一秒地溜走。

路彻走路不再摇摇晃晃,不再随时随地流口水,颇为文静地趴在沙发上翻阅他的同学录,然而这里面没有一张纸是属于何枳言的。

路鸣也是忽然如大梦初醒般意识到,自己好像是真的,真的,有很久没见过何枳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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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鸣小学毕业那年有点凑巧,市教育局开始着手整治近些年来越发严重的“择校热”。庄梅攒的几万块没派上用场,路鸣还是进了那所口碑平平的对口中学。

一家人干脆拿这钱出去吃了一顿市里新开的日料自助餐,刚好庆祝路鸣升中学。

路鸣提前说好:“我不爱吃海胆,别拿这个。”

庄梅奇了:“诶,我都没带你吃过,你小子怎么就知道不爱吃啦?”

母亲笑话他吃东西尝不出贵贱,而路鸣扭头看窗外,心说,你懂什么,我可吃过太多好东西了。

吃甜虾的时候他久违地想起来何枳言。算起来有两年,不知他在日本过得怎么样呢?电话,地址,什么都没有,遥遥相隔一片浩瀚无垠的东海,跨越两千多公里,一个人落在地图上像一粒尘埃,这回可能确实是没办法再见了。

但每当产生“这回可能真的见不到”的想法时,何枳言就又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初中报道第一天,新生基本都是一个小学同级进来的,各自在红底的分班告示上寻觅熟人的名字,大家都嘻嘻哈哈勾肩搭背:又见面啦,你哪个班的?哦,一个班的啊,那待会儿报道完去打球吧。

路鸣被分到了五班,在班级门口签到时他看到了同窗六年的小胖,两人隔着六十多人的漫长队伍交流了一个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眼神:待会儿我俩还是坐一起。

班主任还没来,大家都自由选位置坐,有伴儿的基本上都跟着熟人一起。

路鸣选了个靠边上的两人座位,用书包给小胖占了个位置。正准备打开书看,他忽然感觉坐在前面穿着橘红色T恤男孩的背影有点眼熟,不知是否是在睡觉,黑而浓密的头发被窗外的风来回捋动,搔刮着光洁的脖颈。

他趴在桌上侧枕着左臂,另一只搁在桌上的手抻得很开,手腕上戴着的黑色运动潜水表反射着太阳光,在墙上留下一块斑驳的亮点。

他们那群小学生之中从没人戴这样的表,但何枳言戴过,能发夜光,他俩关灯藏在被窝里欣赏过,路鸣是绝不会认错的。

几乎是有点鬼迷心窍,路鸣站起来,换到前排坐下。

确实就是何枳言。他睡得死沉,戴了一副耳机。但毕竟过去两年,他长大了一点,发型也变了,眉目里一丁点女孩儿的痕迹都没有。

听到有人坐过来,他像猫一样迅速把爪子收回自己领地,眼睛稍睁开了一点。

路鸣直起腰,激动得要跟他马上相认了,但对方只看了他一眼,伸了个懒腰,然后看窗外的鸟,看黑板上的字,又捡落在地上的笔,始终就不看他的脸。

“喂。”路鸣轻轻推搡他的肩膀,摘下他对着自己这边的一个耳机,有点震惊,“这才过去多久啊,你已经不记得我了吗?”

“不好意思,你是谁?”

路鸣一愣,吐字清晰,声调标准,连语气都很平稳,这种普通话水平让他怀疑自己确实认错人了。而且对方冷冷淡淡,看上去好像真的跟自己不熟。

路鸣迅速把耳机塞回去,疑惑道,“不好意思啊,我认错人了……”

刚好小胖进班了,占据了隔壁后几排的位置,冲他热情地挥手,“路鸣,来这边坐,你怎么跑那儿去了!”

路鸣又重复了一遍“不好意思打扰了”,扭身便拿自己的书包,正要站起来的时候又被旁边的人一把攥住手腕,不得不被按着坐下来。

路鸣充满疑惑地抱着书包看向对面男孩的眼睛。

“我是开玩笑的。”他语气很平静,还带了点责怪路鸣这么容易动摇的意思,“我当然记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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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这世界上没有哪一对竹马像他们这样,是在断断续续结识近五年后才首度向彼此正式介绍姓名。

何枳言是中日混血,但确实是中国籍。

他解释自己不姓山本,母亲也不姓山本的时候路鸣还有一丁点心虚,还好何枳言不知道自己被编排成抗日剧反派了。

路鸣本不想背信弃义抛弃小胖,但班主任也认为何枳言的中文还不是很好,刚好两人相熟,路鸣又被选上班长,自然而然就安排在一起坐。

自此,何枳言与路鸣成了同桌。

就像两颗钉在窗边的钉子,整整一年都牢牢地捆绑在一起。

路鸣算不得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那时候他把所有副课都拿来阅读,入迷了就连正课也看,不管是名著,还是小说,窗外飞进来的医院堕胎宣传单都能读得津津有味。

何枳言不喜欢看书,每天回家还要学中文,时常处于一种精神疲惫的状态。

刚上中学,尽管语言共通了,但青春期的兴趣各有不同,他们反倒不像小时候那样亲密无间。

两个人做同桌,更多的是互惠互利的关系,没能互相进步,反倒狼狈为奸。

上午第一节课,何枳言都要打瞌睡,偶尔老师在黑板上写完板书,眼睛一转过来,路鸣马上用手肘撞过去,何枳言就顶着一头乱毛端着练习册勉强坐直身体,过不了多久又一点点滑下去。

后来何枳言基本对撞胳膊产生免疫,路鸣只好上手拧他。

“你晚上在做强盗吗?”路鸣有时候会这么问。

“打鼓。”何枳言趴在桌上,有气无力,“上中文课,还有作业。”

“我觉得你的中文已经很牛逼了,还要继续上中文课吗?”路鸣实话实说,“你比咱们班数学老师的口音要清楚多了。”

“‘牛逼’是什么?”何枳言扭头看着他,不过数学老师的讲的课他确实是一节都没听懂过。

路鸣扶额,看来还得再练练……

何枳言打完鼓手腕酸疼,本就不美丽的字迹更似鬼画符,路鸣迫于老师压力不得不监督同桌每天练一页字。

能把作业交上去已经很不错了,有时候何枳言实在不想写,路鸣就直接帮他抄。

路鸣下午看小说、写东西的时候,就轮到何枳言占外面帮路鸣打掩护。期中家长会,那些路鸣带回去会被庄梅撕毁的小说全都塞在何枳言空空如也的桌肚里。

橘由美来开家长会,看着孩子一抽屉满满当当的书,十分高兴,没想到何枳言学习那么烂,倒是很喜欢读书,这是好事。

庄梅扫一眼那些花里胡哨的小说封面,都不好意思拆穿这个沾沾自喜的日本女人,只是回家提醒路鸣作为班长在学习之余也关心关心同桌,别老让人看些“腐蚀青少年身心健康的垃圾”,什么武侠修仙玄幻盗墓轻小说之类的,这些东西看了有瘾,脑子会出毛病。

路鸣勉强应了,更加不敢告诉他妈自己也在偷偷进行“垃圾创作”的事。

14岁的时候,路鸣除了学习之外终日埋头创作,不关心国内盛行的韩流,不关心全世界范围内的恐怖袭击,只完全沉溺在自己的创作世界中。

可惜好景不长,上课看课外书这事儿最终还是败露了。

大多时候老师对学生课上的小动作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但这并不代表可以得寸进尺。

路鸣看小说越发走火入魔,某天终于被当场抓获。他还没来得及藏起来,数学老师一把将书本抽出来,抑扬顿挫地念出那个格外羞耻的书名,“那小子……真帅。”

全班哄笑,路鸣也闹了个大红脸。他确实不分好赖,什么书都能看进去,就连班上女生喜欢的言情小说也完全来者不拒。

“坐里面那个,把你的书也给全班同学展示一下。”

何枳言也未能幸免,他把书平静地举起来,封皮上的名字赫然是《那小子真帅2》。

全班人再度大笑起来、

“好嘛,那就请两位帅小子都到外面罚站去。”

老教师的教鞭一指,他们俩一块儿灰溜溜地沿后门滚出教室。

贴墙根罚站的时候,路鸣叹息道,“你不是不喜欢看书吗?”

“无聊就看了。”

但多个人陪自己罚站要比自己一个人好的多。

走廊里书声琅琅,数他们班老师戴着扩音器的声音最大,连吐痰声都很清晰,他们站在外面都能听到。

两个人百无聊赖地罚站,偶尔因为脚酸才变换双腿交叠的姿势,其实也没什么话题可聊,因为路鸣觉得没什么人能理解自己。

就像《龙族》中描述的孤独感,血之哀,随着年龄增长,把路鸣和别人逐步隔离开的东西,但或许这玩意又称作“中二”和“无病呻吟”。

路鸣看向自己身边的何枳言,又戴上耳机,白色的线在耳廓上环绕一圈,他从前不知道还有这种戴法,后来跟着何枳言学,觉得很酷,特立独行,长大后才晓得这样戴不是耍帅,是因为可以减少听诊器效应。

他先前一直沉浸在书本中,没有对何枳言产生过更多的关注。

现在注意力无处投放,自然而然地放在旁边唯一的同伴身上。

他忽然有些好奇,何枳言的耳机里都在放些什么歌呢?

或许是因为注意到他的眼神,何枳言摘下了一个耳机分给他,“要听吗?”

路鸣平常不戴耳机,也很少听音乐,但是鬼使神差地,他接过去了。

然后他就听到了那首惊为天人的《波西米亚狂想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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