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茶馆窗子支着，靠窗一角，蔡松正在饮茶。

郭辕打从门外进来，坐下灌了两口茶，便对蔡松神神秘秘道：“你可听说方大人辞官还乡了？”

“方大人？”蔡松将茶盏一放，问，“哪个方大人？”

郭辕说：“还有哪个方大人？十八中状元，孝衣走金阶，出身楚地，无宗族，无父兄，无人帮扶，圣上亲点翰林，除了翰林学士方照河方大人，还能有谁？”

“他？怎会？”蔡松思忖道，“待我算一算……当年他孝衣走金阶，行这天下无第二人敢行之事，也不过是八年前，如今他年仅廿六，圣宠不歇，我听坊间传言，只待容相告老，这宰执之位于他就如探囊取物……我实在想不通，他为何要辞官？”

郭辕轻笑，说：“你可见过这位方大人？”

蔡松说：“不曾。”

郭辕说：“你见了他，也就想得通了。”

蔡松说：“此话何解？”

郭辕说：“我问你，孝衣面圣，何等大罪？陛下为何不怪罪，反亲点他翰林？”

蔡松想了想，说：“这……想必是今上惜才。”

“哼。”郭辕嗤笑一声，说，“那我再问你，若这位方大人真乃不世之材，今朝他要辞官，陛下为何应允？朝中大臣告老，哪个陛下不挽留一番？怎么偏这位年方廿六的方大人要辞官，今上便这般轻易允了？”

蔡松说：“这……这我便不知了。”

郭辕神色暧昧起来，说：“蔡兄不知，小弟却清楚。小弟曾远远见过这位方大人一面……那般好姿容，自然圣宠不歇，八年翰林近臣，不知要如何伺候……”

“仲坚！”蔡松一惊，低喝道，“快住嘴！这话可是你说得的？”

郭辕的声音稍低了些，说：“悄声些便好了……八年，也该腻了，廿六的宰相，那是年少有为，可廿六的身子……那就比十八的僵硬得多了——

“哎哟——！谁打我？！”

郭辕挨了一下，左顾右盼，只见茶馆戏台上小生正唱一曲《为兄昭雪》，周身诸客无不义愤，无不拭泪，并无异状。他摸着后脑肿处，再看向窗外，只见路上停着一驾马车，车帘也并无动静。

“见鬼。”他骂完，刚欲去拿茶盏饮口茶压惊，却看见茶盏边缘嵌了一枚铜钱，那铜钱嵌得极深，足足大半卡在茶盏中。

这……这铜板嵌进的若不是茶盏，而是他的脑袋……

郭辕惊恐起来，又向四周张望，要寻那扔铜板之人。

正当他又望到窗外，倏然间便看见一只玉白的手将马车帘子拉开，车中之人对他笑了笑，说：“对不住，我家小童顽劣，乱扔铜板，还请见谅。”

郭辕瞳孔霎时一缩，竟真如见了鬼一般，筛糠似的喊：“方、方大人……”

方照河笑着朝那人一颔首，便放下了车帘。

马车朝城门而去。

“大人——”马车内还有一少年，此时气道，“那人如此编排大人，兰渚不过为大人出口气，大人为何要屈尊向他道歉？”

方照河的笑意淡了，说：“叫老爷。”

兰渚忙低下头，说：“老爷。”

方照河闭上眼，说：“你去驾车，换兰池进来。”

兰渚心中又是不服又是委屈，却不敢不从，只得出去。

“你啊。”兰池听得车厢内动静，又见兰渚那副丧气面孔，便压低了声音说，“老爷不是同你我讲过么？天下之人皆苦，只有口舌可稍逞痛快，几句胡言乱语，伤不了老爷，你何必要去惹事？”

“老爷不放在心上，你心里便过得去了？”兰渚从兰池手里扯过缰绳，恼道，“你心里过得去，我心里过不去。大人这样白璧似的人，平白要受那小人侮辱，什么八年翰林近臣，不知要如何、如何——”他越说越不平，竟想回过头再去将那人教训一顿。

“哎——”只见兰渚如一道掠影般转身返还，兰池根本拉不住他。

就在兰渚飞身经过车帘的一刹那，极轻的一声从马车里传出来：“兰池，驾车跟他回去。等他撒完气，我再下车赔罪就是。”

兰渚的身形一僵，一腔的气全泄了，有如丧家之犬一般回到马车上，与兰池并排坐着赶车。

兰池向兰渚使了个眼色：还不进去请罪？

兰渚紧紧攥着缰绳，闷声说：“老爷要你进去。”

兰池无奈摇了摇头，进了车厢，为闭目养神的方照河披上一件外衣，然后便轻手轻脚地取了一本书，安静坐在一边看。

方照河仍闭着眼，没有动作，只有嘴上说：“兰池，吃点心么？盒子里还有两块芙蓉糕。”

那可是兰渚最喜欢吃的。兰池悄悄往外看一眼，果然兰渚鼓着脸，驾车驾得越发使力了。

兰池忍笑说：“不如还是换兰渚进来吧？”

兰渚耳朵一竖，却听见方照河淡淡说：“他在气我，我还不知要怎样跟他赔罪。”

“大人——”兰渚憋红了脸，急得讲不出话来。

兰池出去替了兰渚，低声说：“还不快进去？记得莫再叫大人了……如今，可不是从前了。”

兰渚垂着头进去，方照河揭开漆木盒的盖子，说：“吃吧。”

兰渚塞了一块进嘴，酥甜渐渐化开。他嘴里还含着未吞下的糕点，竟就这样咧开嘴哭了起来。

方照河看他哭了一会儿，哭得呛着了，便去拍他的背，边拍边说：“不哭了。”

兰渚抽噎着，说：“大、老爷……根本不知道我在哭什么……就叫我不哭……”

方照河拍背的手一顿，说：“我当然知道。”

兰渚红着眼睛看向方照河。

方照河忆起从前，闭眼不语。

马车出城，上了官道，入夜时分三人宿在驿馆。

这夜方照河写下帛书两封。

一书：

草民已出金陵，秘而不宣，以避群僚相送。俱安。遥叩陛下，以谢成全。另：中侍大夫次子郭辕心术不正，毁谤陛下，其罪可诛。郭氏一门九十六人，亦有连带之责，终生不可用。

二书：

太平镇连环剥皮案暂压于岳州府，不可上报刑部。

两封帛书均未落款。

一双鸿雁各携帛书，自暗夜中分作两路，一东一西而去。

方照河立于窗前，但见乱云吞了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