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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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甫踏进七月,朔风便卷走了疏勒六州的暑热,昆吾山早早披上银装,晨起放牧的人家望向远处闪耀着雪白的山脉,便知道离中元节不远了。

“听说没,朱日默终于要把小女儿嫁过去了,藏着掖着十几年,终是要献给山上那位……山君。”

每逢初一十五,逸散在疏勒西部的人们总会自发赶到池崖州内最大的鸦青县采买。这日正巧赶上中原人的节日,傍晚烧街衣后,大人牵着幼童在天水河放上一盏莲花灯,顺路逛集,人罕见的密集,消息也就传得飞快。

“山君”。

正在一处售卖银饰摊位前驻足的青年男子,在听到自己的凡间称呼后,微微转过了身。

一顶宽檐帷帽遮住了他的脸,皂纱柔顺垂在肩上,挟着黄沙的秋风扫过,将纱罗掀开一角,立领遮不住的牡丹纹身,连他肩上系的银红狐裘也黯然失色。

他是昆吾山一只孤魂野鬼,百年前在山阴处醒来,除了知道自己叫做“闻卿”,旁的诸如为何死、又为何没能转世,竟是一概不知。

既然这么浑浑噩噩地生,闻卿便继续浑浑噩噩地活,更何况他生来法力高深,既不怕烈日,也不怕活人阳气,很快就将昆吾山中徘徊的其他鬼逼得全都转世投胎。

而他,也就成了昆吾山唯一的一只鬼。

不过,自从闻卿八十多年前利用昆吾山为疏勒六州挡去一场风沙,侥幸救得州内百姓,这一夜间离奇出现在池崖州境内的孤山便被当朝皇帝一封圣旨指为了神山。

不光山巅那间废弃已久的道观被整饬一新,连带着他这只不小心在人前现身的鬼也沾光变为了“山神”。

疏勒六州的百姓对这拥有移山填海之能的鬼又惧又敬,也不愿喊他山神,只能尊一声“山君”。

“哎,什么‘山君’,说好听点那是个太祖封的山神,可谁见过用活人当祭品供奉神仙的?”

一旁的牙雕小贩裹着自己的皮袄,身子无端激灵一抖。他抬眼看了看在银饰摊位前认真挑选小玩意儿的闻卿,趴在银饰小贩耳边嘀咕道,“你以为那朱日默为什么同意将小女儿嫁过去?他好不容易拖了十五年,眼瞅着明年姑娘就能嫁人,怎么可能轻易松嘴?我听说啊——你莫同别人讲,前几日,山上那位爷,在他们家闺女房里显了灵!”

“嚯!”银饰小贩惊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膝盖将身前的货摊顶得咣当直响。

这下,闻卿方看中一枚纹饰古朴的银簪,指尖还没碰着,那簪子就骨碌碌滚远了。

眼见这两个凡人越聊越起劲,他也忽地起了兴致,指节轻扣两下货摊木板。

“小哥儿,你们刚说的,甚么显了灵?”

他开口,声音如清泉击石,叮咚作响,因久不与人言,说话都不算利索,尾音不经意的拖长,几分闲适,几分懒散。

两小贩还在嚼耳朵,忽听得闻卿说话,牙雕小贩又打量他一眼后,忙站起来,堆起灿烂的笑容:“这位公子,听口音,刚来此地不久吧?”

闻卿点头:“今日方来。听你们讲,七月半山君娶妻?我倒是听过这风俗,只是甚么显灵?”

牙雕小贩脸一白,仿佛连听见“山君”这两个字也是晦气,忙不迭摆手:“莫得莫得,您听岔了。”

“哎哎!”一旁的银饰商人也搭话,顺手将闻卿方才看了许久的银簪递到他面前,“客官眼光好,这枚簪子是我那老丈人亲手雕的,他的手艺,在十里八村……”

两小贩各自吹着自己的货物,闻卿却对他们两人说的“显灵”一事颇为在意。听那牙雕小贩的意思,是山君在朱日默小女儿的闺房现了身,才逼得朱日默不得不嫁女。

可他平日里寸步不离昆吾山,最近一次来这人间,还是五年前为上一任“新娘”挑见面礼。

莫非是有人冒充他,特意将朱日默小女送他做“新娘”?

不过,说起这新娘,又是一桩糊涂事。

那将闻卿封为“山神”的萧太祖,也不知道磕了哪个糊涂道人进献的丹药,自己夜御三女尚嫌不够,似乎是想让山神也享一享乐趣,竟颁了一道圣旨下来,命疏勒六州每五年给“山神”送个新娘过去。

数十年来,六州送上山的新娘只多不少,可惜没一个新娘能成功撑过一晚。

闻卿苍白的指尖一边在银簪那栩栩如生的牡丹上摩挲,一边叹息,只希望今日这有心人送上来的新娘在看见他前,不要再惊惧而死了。

“那朱日默一家,又是何人?”闻卿付给银饰商人一吊铜币,将银簪收于袖中,问道。

银饰商人立刻笑出满口黄牙:“他啊,县里各行的生意,他不开口,就开不了张。您瞧我们在这儿支着摊,无论生意如何,每日都要给他缴一吊钱。您往东瞧,那最高最漂亮的一间宅子,就住着朱日默一家。”

“要我说。”牙雕小贩也接过话来,“山上那位却是找对了人家,他欺行霸市这么久,早该有人治,可是送走个姑娘,他也不痛不痒。”

银饰商人撇撇嘴:“听说那小姑娘挺水灵的,倒是可惜了,要送给山上那只恶鬼……”

“哎!说不得!”还没说完,牙雕小贩便立刻捂住了他的嘴。

自知失言,银饰商人在自己脸上狠抽了两巴掌,双手合十,对着远方的昆吾山连连叩头,半晌,才脸色苍白地站直身体。

两人齐齐吁了口气。

闻卿见状,笑道:“那山君这般可怕?”

牙雕小贩一声唏嘘:“那位爷只在朱日默家里显形一次,他们家夫人就被吓得快要失心疯……”

“不过啊,咱们的苦日子或许快熬到头了。”牙雕小贩忽然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朱日默不愿女儿白白送了性命,听说请了个得道高人,想把山上那位给……”

牙雕小贩摊开的手掌迅速合拢,五指攥拳,狠狠地碾着,比划了个“收”的姿势。

“那位要真是没了,兴许,朱日默的女儿也不用死。”他接着道。

“高人”,闻卿眉头一抬,这称呼他听了百年,听得都快耳朵出茧。

“我听说,这么些年,竖着上去的‘高人’不少,最终却都是横着出来的。”他嘲道。

“谁知道呢。”牙雕小贩眯起眼,“那位虽然动不动要祸害个女娃,却也做了些实事。不光拦住了八十几年前那场吃人的沙,更让疏勒六州十九县免于天火劫难。那朱日默要真请来了什么道长高僧,也真将那位收了,以后万一再有什么灾什么难,只怕咱们又得卷起包袱逃咯。”

五十年前一场天火,把天水以南的三州烧成一片焦炭,数十万汉人北逃,而因远在西北,疏勒六州成功躲过那次天灾,同时成了为数不多的避难所。

两小贩还在聊那不知名的“高人”,一说前几日看见个虬髯大汉,一对百十来斤的金瓜锤舞得虎虎生风,一说绝对是个俊俏青年,满头细辫高束在脑后,猿臂狼腰,一看便身手不凡。

“就说那一双眼睛。”牙雕小贩双手抱肩,不住赞叹,“那眼睛不似常人,瞳仁像豹子一样,阳光下竟能缩成一道细线,但凡被他盯着一眼,真是浑身发寒……”

“你怎这清楚?”银饰商人问。

“我就是知道!”牙雕小贩瞪眼。

闻卿边听着二人拌嘴,在牙雕小贩摊位里捡起一串只挂着两颗森白犬牙的挂饰,也递给那人一吊钱。

牙雕小贩笑嘻嘻将钱藏进怀里:“客官的眼光绝了!这可是从成年雪豹嘴里掰下的牙,罕见的紧,整片六州您都不一定能再寻到第二串了。”

闻卿点点头,此话倒是不假。他前两日灭了一窝想要硬闯昆吾山的雪豹妖,怕是近百年这疏勒州都不会再见到第二只豹崽子了。

将簪子和牙雕都收进袖中,他再给两个小贩每人一吊钱:“两位小哥儿且收下,我这钱是为了买你们的消息。实不相瞒,我也是听说疏勒百姓受山上妖物困扰日久,特来此地想要将其铲除。不料被同行抢了先。”

说着,他用食中两指夹出两张黄符纸,手一抖,符纸无火自燃,两小贩只觉耳边一阵凉意,断断续续的尖叫在身后响起,不多时,竟有一股焦臭味钻进鼻中。

两人同时向前跳了一步。

闻卿继续问道:“你们方才说,那俊俏青年要用何计骗过山鬼,打开那封山大阵?”

小贩互相对视一眼,都被这狐裘青年方才露的一手镇住了。

愣了半晌,牙雕小贩主动开口:“我也只是听说。那高人似要与新娘同乘一轿,等被轿夫抬进山君庙中,待两人行完那事之后,趁着山君虚弱,再一剑将其刺死!”

闻卿嗤笑,帷帽的皂纱轻摇:“此番做派,不像正道。”

“客官,说句不中听的,人界动荡几百年了,妖兽异象都成了家常便饭,也没见几个神仙几个道长来救,还分什么正道魔道。”

牙雕小贩不在乎地摸了摸自己头上的毡帽,“公子,我看那高人,就是靠他那俊模样来骗吃骗喝的,兴许还没到山上,就自个儿先跑了。山上那位法术高强,若真作恶,早就有天雷收了他。可自从他出现,疏勒州连场暴雨都没见过,应该也是个得道高鬼。您呐,可别为了那什么功德,白白送了性命。……哎,公子?”

小贩的呼唤还在身后,闻卿却已走远了。

他原本打算在山神观中等待新娘的到来,如今却被那“俊俏青年”勾起了兴趣。

他倒是要看看,能想出这等缺德招数,又能说动朱日默接受此计的“高人”,到底是何方妖孽。

扑簌簌一阵风,扯落庭院尚带绿意的月桂叶。外院嚎叫了半夜的护院犬似乎也被掐住了嗓子,一声呜咽后,就没了声响,取而代之的,却是个女人疯疯癫癫的叫喊。

“我的闺女,我上辈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要亲手将你送给那吃人不吐骨头的鬼……唔!”

后面的话被一只属于男人的大手捂了回去。毡帽底下是双鹰隼般的亮目,鹰钩鼻,左侧嘴角有一道刀疤似的刻薄皱纹,正是这间宅院的当家,朱日默。

直等到妻子不再出声,朱日默才放开捂着女人的手,呵斥道:“别胡说。该来的总会来,我已拖了许多年,如今,绝不能再反悔。走!快走!”

后一句话是对着轿夫说的。恰逢“咚——咚!咚!咚”一慢三快的打更声,所有人像是坠进了冰窟里,瞬间打起了寒战。

丑初了。

七月十五,寅时正,山君娶妻,怠误不得!

“快快,吉……时,吉时还有两个时辰,再不把小姐送出去,那位爷只怕还会……”早就守候在轿子旁,左鬓簪朵粉色海棠的媒人连声喊了起来。

闻卿便是被这声音喊醒的。

他隐去身形,在这间里外三进的宅院寻觅了不知多久,却始终没看见那牙雕小贩在摊位上说的高眉深目的俊俏青年,反倒是把自己走得脚底发酸。

正巧那顶将要载着新娘的花轿停在垂花门外,想着左右等到拜堂后,那高人定会现身,便也不急着见他,索性坐在轿顶,观察着这凡人嫁闺女的繁琐事。

复生百年,名义上的新娘也有十几位,可闻卿还是头一次亲自到新娘家门前“迎娶”。

在媒人连声催促下,顶着红盖头的新嫁娘被满脸泪痕的中年妇女搀出月门,摇摇晃晃绕过影壁,朝着二门走来。

闻卿盘膝坐在轿顶上,看着这凤冠霞帔的美娇娘。他的“岳母”哭得肝肠寸断,可他的新娘却冷着心肠,不但不曾出声安慰,连那妇人的手背都不惜得拍一拍。

凡人都说三寸金莲,步履生花,赞得便是小女儿那弱柳扶风的样子。

然而闻卿看这新娘,虽然蒙着盖头,却是腰杆挺拔,每一步都走得坚定矫健,视线似乎根本不受那蒙头所扰。反倒是新娘的母亲,哭得踉踉跄跄,一不小心踩在了自己的裙裾上,还被新娘扶了一把。

有趣。

闻清看着新娘裙底露出的那一双皂色高底靴,心道这“高人”也忒不讲究,想要男扮女装过把新娘瘾也就罢了,怎么还故意留个破绽?

不过,等到妇人将新娘扶到花轿边,新娘头顶着龙凤呈祥红盖头僵硬地向朱氏夫妇行了拜别礼,闻卿看见了这新娘的背影,才终于明白其中玄机——

一条黑白环的毛绒大尾巴,正在层层叠叠的裙摆底下晃荡。

闻卿伸出手,想要摸摸那尾巴尖上的一簇黑毛,新娘却像是察觉到了似的,倏地又将尾巴卷了起来。

不过仅这一眼,闻卿也足以认出,这是一只刚会化形的雪豹妖,怪不得那牙雕小贩口中说这俊俏青年有双豹似的眸子。

雪豹。

他摸了摸怀里那串豹牙吊坠,看来这俊俏青年此行不是捉鬼,而是寻仇。

媒人催促声中,新娘钻进花轿里,早就守在轿旁的送亲队伍铆足了气力敲打起来。

铜锣开道,唢呐奏喜,轿夫钻到长杆底,铆足了气力,在齐声吆喝中,花轿颤颤巍巍,绕过影壁,穿过大门,向那暮色里摇去。

妇人的哭嚎愈发刺耳:“女儿啊,让娘再看看你……”

这时,轿窗被一只手卷起半角,从始至终未曾开口的新娘将绣着戏水鸳鸯的大红锦帕丢了出来,手帕像被一股风挟着,在空中打了几个卷,正正巧飘到了哭哑了嗓子的妇人手里。

妇人一愣,身旁的朱日默却向那花轿鞠了一躬,朗声道:“若我朱家能顺利熬过此劫,我朱日默愿当牛做马,报你恩德!”

“当家的,你什么意思,轿子里的,难道不是……”

“哎呀……莫说话!”

“咚咚咚”三声铜锣,骤然而起的鞭炮声震跑趁着中元节而游荡在外的孤魂野鬼。艳红的纸钱撒在空无一人的街道,送亲的队伍虽然极力吹奏者喜庆的乐曲,却也掩不住面上罩着的阴翳。

轿子很快抬到了城门口,夜色里,只有两三户人家仍旧燃着灯,但在听见这声声催命似的唢呐后,窗前闪过几道人影,烛火也就无声灭了。

城门大开着,在这送亲的喜乐声中,鸦青反而陷入了诡异的死寂。

又行一里,媒人叫脚夫停了下来,撩起轿帘,探了半张脸进去:“姑娘,最后一眼了,看看吗?哎,不看也行,你听我的,别害怕。那位爷点着名想娶你,他定是……欢喜你的。我听说啊,五年前我送过去的那个姑娘,在山神观里过得好好的呢,这不,总有人看见有个红衣女子……”

媒人一张涂脂抹粉的脸扯着笑容,脸颊上堆起好几道褶子。闻卿在轿顶听她声音打颤,却还要强装镇定地讲故事,不禁嗤笑一声。

媒人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嘱咐道:“你听我的,别寻死。”

没得到新娘的回应,媒人不放心地又向内探了探身子,漆黑的轿厢里,却忽然伸出一只惨白的手,推在媒人脸上,将她按了出去。

半卷的帘子也迅速被扯下,重新将花轿封得严严实实。

“知道了。走吧。”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传来,带着冷意,像金石割在风里,但在说完这两句话后,又马上放软了语调,“莫叫郎君久等。”

这回却像是坠在玉盘上的珍珠了,又清又润。

媒人惊魂甫定,抚着自己胸口,她刚想唏嘘几句从未见过如此剽悍的女子,听那声音也浑厚不似寻常姑娘,却被那句“郎君”吓飞了胆子,抓紧轿门,厉鬼似的嚎起来:“快走!”

那顶轿子又立刻被抬起来,脚夫们八脚连蹬,吱嘎声中,轿子左摇右晃地攀上山去。

**

昆吾山。

从远处遥望,只见得云霭之下一片铁青,像是浸了霉变的墨汁。而云层以上,终年不化的苍白冰雪便兜头罩了下来,雪层洒得恣意,像是云宫仙人不留神打翻的一盅酥山冰饮。(*)

那顶大红花轿拨开山雾,将满目苍翠甩在身后。行了不知多久,打头的轿夫一脚迈出,咔嚓一声,将那不知何时落下的初雪踩出一个脚印,媒人惊叫一声“停”,那沿路吹响的唢呐也像是被捏住了嘴,骤然哑住了。

三间四柱的青色牌坊,界碑一样挡在众人面前,仰头看去,一块书有“山神观”的金漆牌匾挂在门楼正中,大篆古朴庄重,叫人丝毫无法与那吃人的鬼联系到一起。

正是山神观的山门。

众人立在原地,怕惊扰了暗处的神鬼一般,全都不由自主屏住呼吸。他们全都是至少有过一次送亲经验的老手,知道这座山门之后,便是昆吾山的“禁地”,凡人牲畜有进无出。

现在就只能等了。

等山君派人,不,派鬼来迎。

送亲的队伍将花轿停在此处,山君察觉到之后,便会派出座下五只鬼伥。一者手持青色引魂灯,其余四鬼沉默寡言,却道行高深,只需甩个袖子,便能将花轿平地卷走。

自此人鬼两隔,再无交涉。

不过山君喜怒不定,总是让送亲的队伍等,五年前的那次送亲,媒人就陪着新娘在此处干耗了足有一个时辰,才看见青雾里那几个幽幽的影子。

这次,又会等多久呢?

谁知这念头刚起,脚下便起了风,水雾忽地漫了上来,将众人的身影都罩在迷烟中。一片朦胧里,一道清润如玉石的声音响起:

“本座,来迎娘子拜堂。”

这一声,在场所有人都骇破了胆——

这昆吾山的鬼,一向只出现在茶余饭后的谈资里,从未有人活着见到他的真面目。也有好事者偷偷摸到禁地想要一探究竟,却从此没了踪影。

这是一只吃人不吐骨的鬼!

而这送亲队伍,原本只需把新娘抬到山门外,是个最稳妥不过的差事,可谁能想到,他们有朝一日竟会真的见到这位爷!

有些胆小的轿夫,已经两眼一翻,瘫软在地,而那媒人也是惊叫连连,一边喊着“姑娘别怕”,一边拧过身,朝山下发足狂奔。

一时间,原本连鸟鸣都不闻的山神观,竟诡异的热闹了起来。

闻卿从花轿顶飘下来,落在孤零零被众人抛下的轿子旁。

“娘子。”他喊,声音极轻,倒像是真怕吓到花轿里的美娇娘一样,“娘子安稳坐在轿子里。昆吾山巅昼夜飘雪,前路湿重,为夫特来接你。”

说罢,闻卿也不等人回应,双手一抬,那花轿竟颤悠悠飘了起来。

若是那匆忙逃命的送亲队伍中有个胆子大的,敢来回头望望,那现下这副场面,定叫他终生难忘——

一红衣玉冠的风流青年,右臂搭在花轿窗牖上,修长的手指挑起半边轿帘。鬼火青幽,漂浮在他肩头,苍白的脖颈拘束在立领里,而那从耳垂向下,一直蔓延到衣领深处的团簇竞放的牡丹纹身,却显得越发妖异。

可惜,这样一张艳绝的面皮,却长在了孤魂野鬼的脸上。

过山门后,一路上就只有闻卿,以及花轿里的新嫁娘了。

昆吾山高逾千丈,山门禁制设在百丈的海拔位置,因此他们还需再行千丈,才能看见那隐在风雪间的山神观。

不过这对于凡人来说遥不可及的路程,闻卿只需使个缩地成寸的法术便能立刻到达山巅。

可是,他却并不打算立刻把新娘带回道观。

“娘子。”他又喊,只觉得凡人的这个称呼着实有些趣味。“娘子”二字缠在舌尖,会叫人下意识地放软了语气,像是含着什么得来不易的珍宝似的。

花轿里的新娘自然没有理会,但闻卿又自顾自接道:“娘子着实与本座从前的新娘不同。既不听你哭闹,也不见你求饶,莫非娘子不怕我这山中恶鬼吗?”

花轿吱吱嘎嘎地摇,轿子里的人似乎动了动身子,从那半掀起的轿帘里飘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妾身既嫁作山神妇,便要尽心竭力侍奉夫君。哭有何用?”

虽然极力捏着嗓子想要憋出女儿家的清丽音色,但闻卿仍旧听出那嗓音里隐含的金石鸣响,语调拿捏得又软又娇,若非此前闻卿亲眼看见了他那毛绒大尾巴,只会觉得轿子里是个哭哑了嗓子强装镇定的小娘子。

有趣。

他愈发好奇牙雕小贩口中这只凭一张脸就能骗吃骗喝的青年,到底是怎样一副俊俏模样。

只是不知这只连尾巴都不知道藏好的妖,究竟和谁借了胆子,才敢向他一介大乘境界的鬼修寻仇?

一路上,闻卿只挑最抖最难的山路走,过盘山道,钻山中隙,七拐八折,忽而骤停,忽而疾驰,那轿子里也叮叮咣咣响个不停,可他始终没听见小妖的半句抱怨。

倒沉得住性子。

闻卿天南海北地问,“新娘”也都费尽心力地胡诌。这一路走来,虽然明知小妖说的都是假话,但闻卿也总算弄清了之前传闻那山神显灵和这男扮女装的替嫁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自七月初七那一晚开始,朱日默家的小女儿便总是在闺房角落看到一抹艳红的人影,那影子像是从墙里爬出来的,只露出半个身子,却有两条右手、两只右脚,怒张的十指甲盖乌黑,瞪着一只猩红的眼,每当小女儿与那影子对视,便能听见无数尖锐的嚎叫。

朱日默将十里八方的巫婆、方士都请到家中,可是折腾了五日之久,那小女儿撞鬼的症状却越来越严重,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却有一灰袍老者一拍脑门,说莫不是山神显灵,想要娶姑娘为妻吧?

只这一句话,那瘫软在床的小女儿立刻惊呼一声,双眼流出血泪,直喊着“山神娶妻,怠误不得!”

说到这里,轿里的小妖顿了顿,柔声道:“我身上的病,被那灰袍老者用法术延缓了三日,这才有气力出门来。可您若不解咒,我却是依旧会死的。山君,我已嫁给了您……”

金、红两线绣制的单喜字轿帘忽的卷起,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出来,银色月光下,新娘翘着兰花指,翻转手掌,一团乌青的黑色瘢痕赫然出现在他手心。

鬼咒。

虽然那只手以闪电般的速度又缩了回去,但闻卿还是看清了这伪装出来的恶毒咒术痕迹。

中了鬼咒之人,若十日内不能解开咒语,必全身腐烂而死。

眼下朱日默的小女儿已经是被种咒的第九日,就算有方术延缓发作时间,却也会全身疼痛难忍,养在深闺的女孩决计受不得这样的痛苦。

怪不得这小妖临时改变计划,用自己做饵。

闻卿想起他在朱宅察觉到的一股似有若无的死气,原来是那女孩身上散发出来的。

纵使他有心解咒,可这鬼咒并不是他种下,他也爱莫能助。

闻卿并未回答,转而道:“你嫁给了本座,便是本座明媒正娶的娘子,何来‘山君’这般生疏的称呼?”

说到这里,闻卿两指轻扣轿门,调笑一声:“叫声夫君,本座兴许便应了。”

花轿里的声音蓦地静下来。

“哎呀,总算来了!”

一鬼一妖短暂的僵持间,忽然一个女声响起,夜幕里跑出一团粉红的倩影,来人手提引魂灯,头挽随云髻,左鬓边一朵石榴绒花,恰到好处挡住她脸颊的红色胎记。

“红奴。”闻卿听见声音,身形随即向后一错,那蹦跳着跑来的身影果然扑了个空,名唤“红奴”的鬼伥双手叉腰,不满意地哼了一声。

这个死时不满十八的少女,便是凡人口中,山神座下那铁面无情、一口能吞掉十头牛的引魂使了。

“君上,您这番下山去了许久,我和四兄弟都等急了,我想下山寻您去,又怕他们没人管……”

纵使雪层深厚,呼气成霜,红奴依旧一身轻薄的罗衣,赤着小臂贴在闻卿身上,叽叽喳喳地与他说话。

两鬼又行几步,红奴忽然察觉出不对,转过头去,引魂灯照向一旁的大红花轿,忽地“哦”了一声:“敢情君上千里传音叮嘱我和四兄弟好好打扫寝殿,自己竟不声不响,亲自迎接新娘去了?”

闻卿来不及捂住红奴的嘴。

这明明与他相伴了数十年的鬼,却依旧一惊一乍,像个八岁幼童嘴上没遮没拦。

见他皱眉瞪来,红奴又嘻嘻哈哈绽开笑颜:“我收到君上的口信后,便与阿大打赌,说这次的新娘,君上一定是喜欢的。这不,百年来头一回,您和花轿同时回观!”

红奴咯咯笑着,又抬起灯笼照向那半空中飘着的花轿:“君上,新娘为何不说话?”

说罢,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脸上原本的笑意瞬间消散:“不会又是……”

“不曾。”闻卿自然知道红奴想到的是什么。

“不会又是自尽了吧”,数十年来被红奴迎来的新娘,若非惊惧致死,便是自尽身亡。每顶抬进山神观的花轿,里面委顿的都是一个早已死去的尸身。

除了这次。

点着红奴的额头,闻卿轻声斥道:“是被你吓晕了。”

“可是……到了?”就在这时,那一直沉默的花轿里传来声响。

红奴立刻飘到花轿前,引魂灯幽幽青色鬼火撒在轿帘上,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娘子?”

“……”花轿里安静片刻,只听新娘低声道,“君上,妾身怕。”

“莫怕莫怕,君上可好看了!”闻卿还没来得及说话,红奴便插嘴道,“娘子,君上已经把你抱到山神观的主殿前了,我和四兄弟也等你好久了,该下轿啦!”

一请新娘。

花轿没有动静。

红奴眼巴巴地等,又抬起手向掀开轿帘,闻卿站在红奴身后,一把按住鬼伥蠢蠢欲动的手。

“退下。”他低喝。

红奴连修道的法门都没摸到,若是花轿里的小妖此刻想要偷袭,红奴决计躲不过。

“哦。”红奴闷闷地答,躲在闻卿身后,却仍不死心地够着脖子向前瞧。

闻卿这才放下心来,“当”的一声,将花轿落在地面。

“娘子,为夫便在轿前迎你,莫怕。”闻卿轻扣轿门,声音轻柔。

二请新娘。

随着他广袖轻挥,挂在道观屋檐下的红喜字灯笼忽忽亮起,一座重檐九脊、足有九间面阔的红砖大殿赫然出现在夜幕中。

没等到民间的第三请,那轿帘便被掀开了,一顶坠着双喜结流苏的红盖头,从漆黑的轿厢里钻出。

红盖头动了动,骨节分明的手递了过来,闻卿轻轻握着他的指腹。

红奴瞪大眼睛,看着那两只交握的手,新娘的手指指骨竟比君上还要大一些,仔细瞧去,食中二指有茧,像是常年练武。再细看,指甲盖修剪平滑,连凤仙花汁也没有染。

不爱红妆,她暗道。

她接着看。

新娘扶着闻卿,轻盈地跃下红轿,另一只手在曲裾半裙上拂了拂,手臂一抬,一抖,绣金的宽袖便堆在了手腕上方,露出一截腕骨。动作粗犷豪放,丝毫不像是养在深闺中的美娇娘。

女中豪杰,她赞道。

两人的手虽然互相牵着,但新娘却似乎根本不用搀扶,一层红盖头也挡不住新娘的脚步,蹬蹬蹬极其矫健地向主殿走去。

然而还没等红奴惊讶,便看见新娘一脚狠踩在了衣裙上,险些跌个趔趄。

闻卿顺势揽住了新娘,在他肩上轻轻一拍,温声安抚:“娘子,小心呐。”

新娘的身子小幅度一颤,像是经不住闻卿的亲近,软绵绵倒在他怀里。

还没拜堂就这么恩爱了。

红奴感叹,这个新娘,君上一定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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