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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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破英碾玉》中,由于时间线起点是在五年以后,因此对于玉然山的介绍并不十分详细。楚湫住了一段时间,逐渐有了些了解。

玉然山有五位长老,大长老,景老,农老,朴老,离老。加上撞钟的,看守山门的,打扫山梯的,约莫共有十来个人,全部都是老头子。

这也是奇了。

大长老是玉然的掌门,活在云端的人。一年四季,不是在闭关,便是在闭关的路上。只有每代邺都子弟上山时节,才现身来和邺都贵族打打太极。

其他四位长老便充当子弟们的先生。景老教授佛理,农老教授医理,朴老教授乐理,离老则教授修炼基本功中的基本功——凝神聚气。

总而言之,教的都是些不痛不痒的东西。

三门子弟在玉然山修习的仍是本家功法,只是多了些诸如上述的修身养性的课程。

就这样,一代代子弟来,一代代子弟去,老头子还是那些老头子。玉然山,有时似乎一目了然,有时又似乎浸在雾里,看不分明。

楚湫的日子依旧是不太好过。

他照例被排挤得厉害,整日形单影只,和一位撞钟的瞎眼老和尚挤在所小小的院子里。

邺都子弟,从头到脚都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在他们看来,楚湫约莫是如同草芥一般的轻贱之人,不值得放进眼里。他们连辱骂,讥讽也没有施舍过一句,最多是递过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

只有云康和楚湫说过一句话。

那时楚湫努力摆出热情的笑容,上去打了个招呼。云康抖了抖袖子,浑圆的身躯很灵活地后退一步,鼻子里哼出一句:“你碰到我衣服了!”

他身边的小厮很快就小步上前,仔细地替云康弹着袖子——仿佛那上面真的有什么不得了的脏东西。

你碰到我衣服了。

这是楚湫得到的唯一回复。

楚湫就这样被晾在一边,愣了半晌。

说不难过,是不可能的。

但楚湫很快就想开了,与其腆着脸往这帮贵公子跟前凑,还不如自己一个人落得清净。

他一个人认认真真开始过起日子来。白日里的功课尽心尽力学着,晚上回院子里拉着老和尚坐在屋前的长凳上,絮絮叨叨地开始讲起白日的事情,还添上许多自己总结的人生感悟。

“大师,我和你说,你知道吗,我觉得莫老今天一定喝了得有两斗酒,两斗啊,我的天,不出人命吗?……烟酒误事您有没有听过?”

老和尚已经是耄耋之年,又聋又瞎,楚湫口不停歇的说上一大段话,隔了好久,和尚才把嘴巴慢吞吞咀嚼几遍,含糊不清地回一句:“……甚么……?”

不过,楚湫并不在意,他对着老和尚又大声重复了一遍:“我说!莫老!今天!喝了!两!斗!酒!”

“……甚么……酒?”

“喝!酒!”

“……甚么……斗?”

“两!斗!”

他拉着老和尚的手,仿佛能不停地说下去,一直一直说下去。一直一直。

他只是需要有个人,能听他说。

这样就不会太寂寞了。

目前,楚湫的生活依旧单调而乏味地进行着。

这天的早课要考佛理,楚湫天蒙蒙亮便起身了,坐在堂前石阶上迷迷瞪瞪地背着经,一边背一边打着瞌睡。

老和尚也起来了,拿着把很大的扫帚慢吞吞地扫着院子,竹枝刮在地面上,发出“哗——哗——”的声响。入秋以后,山中清晨更加阴湿,院子里满是露水的味道。

“见见之时,见非是见……见尤离……见……这如何解啊,大师?”楚湫捧着《楞严经》,托腮问老和尚。

和尚照例嘴里咀嚼了半晌,这次倒是没说“甚么”,慢吞吞合上手,念了句阿弥陀佛:“……小施主,修行在自身……”

楚湫:“……”

山里太阳是升的很快的,不一会,夕阳便露出些熹微晨光,照进院子里来。

楚湫百无聊赖地四处看看,瞧瞧,忽的停了下来。

他发现院门口,有一团雪白色在那里耸动。

嗯?楚湫被勾起了好奇心,放下书卷便凑过去,看一个究竟。

那的确是一团雪白,也的确是在耸动。

一只体型丰美的白猫,软着身子,一下一下蹭着石台阶。它的毛发真像雪一样白,没有一丝污垢,表情也很慵懒与温软,勾人非常。

楚湫是很喜欢动物的。他忍不住蹲下来,慢慢凑近那只猫,伸出蠢蠢欲动的手——

一点点……再一点点……就摸到了……

猫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回头看了楚湫一眼,那双眼睛是纯黑的,波光潋滟,简直美极了。楚湫正心神荡漾之际,猫起身,走远了几步,再窝下来继续蹭台阶。

……

楚湫一愣,还是不死心地拱拱身子,继续往前凑。就这样,楚湫上前一步,猫便走远几步,如是周而往复,等楚湫回过神来时,这猫已经退到院外草丛里,懒懒地躺下去,露出软软的肚皮。

一副完全不想理他的模样。

“咳……”楚湫有些丧气地垂头沉思了一会,终于抬起头,一本正经地清了清嗓子,然后认真学了几声猫叫。

“喵……喵……?”

猫听见声响,不仅不靠近,而且更退远了几步,舔着爪子回头望了他一眼,又好奇又疑惑。

那眼神,仿佛楚湫刚刚学的是猪叫。

楚湫伤心至极。

而这时候,身边突然传来一些脚步声。

楚湫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身子一时有些不稳,眼看就要倒下去。

身后一双手轻轻扶住了他。

楚湫摆稳身子后,偏过头看去。

是子谈。

楚湫有些惊讶:“啊!子谈公子!”

子谈微微点一点头,食指抵在唇前,做了个安静的手势。继而撩起袍子,工工整整折在膝上,也靠着楚湫蹲下来。

楚湫老老实实捂住嘴巴,然后看见子谈对着不远处窝着的白猫轻轻叫了一声。

是猫叫,非常肖似,很轻,又细又软,尾音还有一点向上勾起。

楚湫一时不由瞪大了眼睛。

只见那白猫闻声回头,抖了抖身子,乖乖跑到子谈身前,任由子谈着一下一下抚摸着脊背。

楚湫看着一下变得这么听话的猫,又是羡慕又是佩服,头贴着膝盖偏过去看着子谈:“公子,你好厉害,这猫叫好像真的……”

子谈已经把猫抱在怀里,脸上浮现出安静的笑容,还有点不好意思。他轻声说道:“这是猫鬼,是被带来养着玩的,所以不怕人,只要接触过的人召唤,就会前来。”

楚湫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不由凑上去仔细看了看。猫好像有些怕他,粘人地往子谈怀里钻了钻,阳光里,楚湫才发现猫的身子有些半透明。“那它……是你养的吗,它好亲你。”

子谈摇了摇头:“这是呈业的,我只是替他来寻猫。”

呈业是云康的字。

楚湫对云康已经是全无好感,他想象了一下云康肥胖的身躯里提溜窝着一只小巧玲珑的白猫,怎么看怎么别扭,颇有些不平地嘟囔:“真是……暴殄天物……”

子谈轻轻笑了一声。

楚湫回过神,才发现是自己的话被他听去了。子谈微笑着说:“楚公子,你真有趣。”

“啊……我不是……”楚湫有些羞愧,脸色微微涨红,手忙脚乱地开始辩解起来:“我是说……猫,猫找到了……很好……”

子谈脸色很温和,依旧带着些笑,看上去并无不快之意,他轻声打断了楚湫:“楚公子是至情至性之人,不必多言。”

怀里的猫已经抓住子谈脖子里的银项圈玩起来,发出“克棱克棱”的声响。

子谈抚了抚猫的头,对楚湫点一点头:“我需尽快将猫送还给呈业,不再打扰楚公子,这就告辞。”

楚湫忙道:“请便,请便。”

他望着子谈远去的背影,隐隐觉得,子谈这个人真是滴水不漏般的好,永远那么体贴与周全,但似乎总是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障壁。

那么近,但又那么远。

他摇摇头,不再多想,转身走进院子。

第二天,楚湫便听说,云康的那只猫鬼死了。

因为一直被孤立,楚湫照理说消息是很不通达的,然而事情委实闹得太大。

云康才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娇贵的小公子,一点委屈都受不得。发现自己的宠物死了,就闹得满山皆知。

楚湫偷偷溜到云康住的院子门口,小心往里张望,那里围了一群贵家子弟,吵吵嚷嚷的。

人群中央就是云康,他拉着子谈的手,气的一张肥脸的五官都挤在一块:“禹章,你要评评理!昨天你交给我的时候还是好好的,隔了一天就不行了!一定哪个混小子看着眼馋给我弄坏了,我可都指望你了!”

他此刻虽然是求人办事,诉说委屈,但语气听起来倒像是兴师问罪,有点咄咄逼人。云康不仅胖,还很高,比子谈要高出半个头,一点也没有弯腰的准备,居高临下冲着子谈说个不停。

子谈认真抬头听着,脾气很好地点头,说着“放心,放心”。

围着的人群都是三门子弟,他们似乎很嫌事情不够多,还在一波一波地往前挤着。

有好几下,子谈被撞的往前冲了几步,险些站不稳。

“禹章,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云康的五官更加挤成一团,颇有些不满。

“在的,在的,云公子这事我一定会给你个交代的。”子谈努力站稳后,有些抱歉地低了低头。

楚家的四公子楚慕,全程一直抱臂站在外面看着,看了一会,他嘴里冷冷吐出句:“窝囊废。”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了,楚湫躲闪不急,被他正好撞见。楚慕撇了他一眼,双眼里的不屑更加要溢出来了,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楚湫为了避免再被其他人撞见,只好在一旁的树林里躲避了会。院子里又闹了好一会,人才都陆陆续续地走了。

楚湫摸着墙又悄悄地在门口往里望。

子谈还在那里站着。

他站着,也不说话,也不动。在他脚边,零零落落散了些碎片,宝蓝色的,晶莹剔透,美丽非常。只是碎的一塌糊涂,有些都化为齑粉了。

子谈慢慢蹲下去,伸出双手去一下下把碎片拢在掌心里。

这样望过去,他的身形显得非常寂寥。

楚湫一下子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觉得有什么很沉重的东西压在了心头。

“楚公子。”子谈突然开口了,他没有回头,手里的动作也没有停。“是楚公子吧。”

楚湫吓了一跳,只好慢慢从门背后走出来。

“呈业那时候一定要带这只猫鬼,我那时候说这是违山规的,但是到底没有劝住。”子谈自顾自地说着。“它一直是很调皮,当初丢了,我帮呈业找了很久才找回来。这次真不知道怎么就遭祸了。”

这是楚湫第一次听见子谈说这么多话。

子谈收拾好了,站起身来,把手里的一捧东西给楚湫看:“这只猫鬼当初是用蓝玉做的……很漂亮吧。方才人多,有些许踩坏了。”

动物之魂封于玉中,是为炼鬼。玉在魂在,玉毁魂消。

这玉明显是碎了后,又被很多人踩过了。

楚湫只看了那一闪闪发光的东西一下,就撇开了眼。昨天那还是一团白色的生命,软软地露出肚皮晒太阳。

挣扎了几下,楚湫忍不住开口:“子……子谈公子,云康他……其实根本就没有把这个放在心上吧……他对于那只猫鬼……”

他只是把它当做一个玩意儿而已。

你看他在猫鬼的玉碎了后,还踩了那么多脚。

他只是受不了有人敢动自己的东西,才那么生气吧。

楚湫其实还想说很多,很多,但是突然就说不下去了。

子谈摇了摇头:“总而言之,帮云康寻回猫鬼的是我,如今出了事,责任在我。”

这究竟是什么逻辑,简直是拼命把罪往身上揽。

子谈抬头看看天:“天色不早,楚公子还是尽早回去安歇。”他语气还是诚恳而真挚的。

楚湫无法,只好回身离开,出门的时候,他往回望了一眼子谈,后者正往里走。

楚湫咬了咬唇。

他感到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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