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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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算了,我来嫁。”看着我一母同胞的小妹哭的梨花带雨几欲昏过去,我终究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阿兄……”小妹吓得登时止住了哭声,随带着打了个哭嗝:“可你是个邦邦硬的男人啊。”

“男人就男人,我堂堂侯府嫡子,除了胸上少了二两肉,其他什么地方配不上他一个小小状元郎了。”我拍了拍小妹的肩膀,一个新登科的状元而已,就算现在风头正盛,过段时间也就消停了。

“阿兄。”小妹上下打量了我一顿,抿着嘴一字一句地说:“可郁北萧是武状元啊,你去了我怕他打死你。”

“打死我?你莫是忘了你哥以前是干什么的,再者说死就死吧,反正九族以内除了你我都快死光了,你就和你的那个小心上人跑得远远的,越远越好。”我漫不经心地回答了瑶儿的话,等我说完,她一下子哭得更伤心了。

我是江遇宁,如你所见,我是个落魄侯府的落魄嫡子,按理来说我老爹死了,我就应该承袭侯位,但没办法,我老爹死得不光彩,整个江家上下就剩下我和我小妹江瑶两个人了。

说得再准确一点,我也“死”了,要不是老管家的儿子穿上我的衣服划花了脸顶了我的名头,那江家就真的只有我妹这一个独苗了。

至于老皇帝为什么不把我小妹一起杀了,还派人在江家好好的伺候着,那大概是因为她长得太像我那早早死去的娘亲。

对,我娘,就是老皇帝挂念了半辈子的那抹白月光。

就这么拖了大半年,就在我都快以为他要把瑶儿弄进宫当妃子的时候,老皇帝下了个旨,要把瑶儿嫁给新科武状元郁北萧,听说还是郁北萧自己请的旨。

啧啧,真是色令智昏,谁不知道我家瑶儿十四岁的时候就有上京第一美人的称号了,这个武状元竟然刚刚骑马游街后就打上了我家瑶儿的主意。

本身这事儿对瑶儿来说,或许也是个好去处,可天杀的,这大半年瑶儿的那个心上人挖了条地道天天来江府和她幽会,我这个当亲哥的在脸上画了三块胎记,还装成小厮天天点头哈腰的在门口给俩人守门。

瑶儿我是了解的,要她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还不如直接杀了她,要是逼着她嫁过去,估摸着花轿上就能咬舌自尽,没办法,那只能我来了,谁让她是我妹妹呢。

于是我给她塞了盘缠银两,给她脸上化了四块胎记,把她交给那个偷偷摸摸钻了一百多天地道的傻秀才。

“行了,走吧。”我甩了甩手,让他俩趁天黑赶紧离开。

“阿兄,我舍不得你。”瑶儿压抑着哭声哭得肝肠寸断。

“这有什么舍不得的,你哥这张脸就是缺点打扮而已,日后我去状元府吃香喝辣,大不了下点药把郁北萧迷晕了我在逃跑,你哥的本事你还不清楚?”

“阿兄。”瑶儿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对我说道:“那我们一起离开。”

“不急,三个人一起走目标太大,你们先走一步,日后我再去找你们。”我把瑶儿塞回陆知言怀里,扬了扬下巴:“走吧,先去城门附近,等明天大婚守备松懈,你俩抓紧走,离开了上京就别回来了。”

陆知言嘛,酸秀才一个,唯独看得过眼的就是那点子墨水和风骨,除了他我还真想不到其他人可以托付。

“江兄,瑶儿就是我陆某此生唯一的妻,哪怕是粉身碎骨,我也要护……”

“行了行了。”我扣了扣耳朵:“酸死了,赶紧走,别打扰我出嫁。”

我这辈子最讨厌两件事,一件是被人骗,一件是哭哭啼啼,瑶儿哭的伤心死命抓着我的衣袖,我只好三下五除二把她和陆知言一起塞进了地道,反手封死地面,顺带在上面蹦跶了两下再把柜子移过来遮住。

齐活了,等瑶儿走远了,我直接一把火把自己烧死就得了,从此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江家余孽,瑶儿也能和她的言哥哥找个清静的地方,生两个小娃娃,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这上京城的权势压死了这么多人,再死我一个也不多。

我是江遇宁,如你所见,我不想活了,所以我哄走了我的亲妹妹,还对着圣旨来了场瞒天过海。

我原来是个不成器的侯府嫡子,最爱干的事是喝酒打架,后来我被抄家了,于是我扮成了脸上有硕大胎记江家奴仆陪在我妹妹身边,现在我是个穿着婚服,胸前塞了两个馒头,坐在轿子上的新娘子,没错,我要嫁人了,嫁给前两天策马游街的新科武状元郁北萧。

轿子外面吹吹打打的声音不绝于耳,可见皇帝是真给状元郎面子。

状元府是新的,新郎也是新的。媒婆扶着我让我下轿子,隔着红盖头我只能看见眼前有一双绣着金线的靴子。

这是郁北箫亲自出来接新娘了,还真是看重我……阿不,看重瑶儿,

进府的第一件事就是跨火盆,火苗窜得老高,按照媒婆的说法,这叫红红火火。

可你家跨火盆跨的是明火啊?

我用我的脚后跟想了想都知道是有人在下绊子,可惜了了,我不是瑶儿,这么点火盆我三岁就能跨了。

于是所有人就看着新娘子甩开了媒婆的手,脚尖在地上磨了磨,随后一个箭步跨过了火苗熊熊的火盆,人也稳稳落地,连衣摆都没被火舌沾到。

也不知道周遭的人都是什么表情,我兀自挺直腰杆进了状元府,不过说老实话,我没成过亲,真的。

上京城里的公子哥多的是红颜知己,这个我没有,我身边净是一群光膀子摔跤的莽夫,当然了,我一般不和他们摔跤,一是因为我身份摆在那儿,二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会把我摔死。

没办法,我也不愿意和他们计较,怪只怪江家的基因太强大,哪怕是我那个沙场征战几十年封侯拜将了的爹也是一副白面书生的样子。

我和我爹说,我堂堂一个将军,怎么能这么白净,这不成体统。

我爹冷着他那张风沙吹了十余年依然白净的脸对我说,忍忍,忍到他那个年纪就行了。

不过可惜,我爹还没看到我到他那个年纪,就被老皇帝了结了性命,人头还挂在城门口风吹日晒。

现在我爹终于不白净了,也不知道他后不后悔。

以前这张脸和这单薄得跟个木板一样的身体对我来说属实没什么用,顶天了平时被嘲笑一下说我油头粉面像个女人,不过现在有用了,你别说,化上妆,穿上新娘子的衣服再盖上红盖头,还真像那么回事,除了这鞋有点挤脚外,从早到晚都没人发现是新娘一个男人假扮的。

成亲也无非就是那么几档子事,状元郎算是新贵,在上京没什么人脉,进了大堂也没人闹腾,高堂上空空荡荡,敢情这状元郎也是个孤家寡人。

傧相扯着嗓子喊“一拜天地”,唢呐声扬得老高,我翻了个白眼,扯着红绸子跟郁北萧一起拜了天地。

“二拜高堂。”

拜就拜吧,高堂上左右也没人。

“夫妻对拜。”

我腆着脸转身和郁北萧对拜,媒婆压了压我的背低声说:“新娘子对拜头要低过新郎官。”

天光正好,日头正盛,也许瑶儿还未能逃远,我可不能惹事,我这么想着,把头倏地低过郁北萧。

只要瑶儿能活,别说弯腰低头,现在要当场把我剐了都行。

“送入洞房!”

随着傧相的声音,郁北萧居然打横把我抱了起来,一步一步地往婚房里走,好歹不用自己穿着小鞋走路了,我差点乐出声。

头上的珠钗金冠压得我脖子生疼,只能靠在郁北萧肩膀上休息。

郁北萧把我放在了床上,床上是红彤彤的绣着牡丹的被子,这被子让我觉得硌腚,所以郁北萧一出门去招待宾客,我就扯掉了盖头想要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被子一掀开,满床的红枣花生。

早生贵子,好意头,可惜我生不了。

一早上到现在一口饭也没吃,我饿得眼前都快重影了,房间里的东西中看不中用,没一个顶饱的,我只能一边脚踩脚地脱掉鞋子一边取出馒头开始啃。

幸好早上选的是馒头不是苹果,要不然真能活活把自己饿死。

两个馒头下肚,我照了照镜子,镜中人化了妆遮住本来的相貌,我摸了摸下巴,觉得若我是个女子,生得这副模样倒也不错。

得了,谁让我是个男的,于是我认命地坐在床边开始寻思这房里什么地方好点火,骗郁北萧三五天还说得过去,骗一辈子,除非郁北萧是个傻子。

所以我打算等迷药用光了,瑶儿也走远了,就一把火烧死自己,就是可怜郁北萧,娶了个媳妇是个男人,还得赔上一间房。

就在我无聊得快把床上的花生嗑完了的时候,终于听见了一道脚步声,脚步声由远及近,吓得我赶紧穿鞋盖盖头端端正正地坐好。

郁北萧踏着夜色进了房,还反手把房门锁上了。

杜绝闹洞房,是个好习惯。

房里红烛高照,烛芯爆裂噼啪作响,我隔着红盖头看见郁北萧的身影,影影绰绰的,就这么站在我面前。

不愧是武状元,看起来还挺高的,也不知道打起架来怎么样。

“江瑶……”

郁北萧轻轻开口,我想着瑶儿平时的动作,使劲扭捏地轻轻点了点头。

盖头被掀开,眼前霎时明亮。

好在这衣领够高,遮住了我的喉结,也遮住了我吞口水的动作。

这哪里是当今武状元,这明明是我梦寐以求的那张脸。

长眉如剑,瞳仁如墨,棱角分明的脸还带着穿过夜色而来的冷峻,修长高挑的身材,一拳能打废一排人。

我简直做梦都要想这样的脸,有这样一张脸,还用愁别人笑我是个小白脸?

郁北萧也盯着我,好像我脸上明晃晃地刻了“我是男人”这几个字一样,盯得我浑身发毛。

我看着郁北箫坐在了我旁边,出乎意料的,他握住了我的手。

我登时吓得一哆嗦,就郁北萧敛起眉眼这幅温柔的样子,我都快以为他是瑶儿当初某一天出门游玩欠下的情债了。

“今天累吗?”郁北萧摩挲着我手掌上的老茧,那是常年牵缰绳握长枪磨出来的。

我有些心虚地瞥了郁北萧一眼,好在他神色如常,我也就懒得管了,又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

“现在歇息吗?”

大哥,用得着这么单刀直入吗?要是我答应了,你是不是就要直接和我被翻红浪了?

我一边在心里腹诽一边维持着憋红脸的状态,指了指桌上的合卺酒。

那里面我还加了药,可不能浪费。

我哄着郁北箫喝下了酒,该说不说,迷药劲儿挺大,一杯酒下肚,郁北萧的脚步就开始虚浮,走了两步就直直倒在了床上,还省得我把他搬上床了。

婚床大得出奇,躺下四个人都不成问题,我脱了外袍,顺带把郁北萧的外袍扒了,随后自己躺在床内侧对着床帷和衣而睡。

郁北萧的呼吸平稳,勾得我也困意翻涌。

也不知道瑶儿现在好不好。

罢了,还有陆知言,陆知言会照顾好她,我还是睡觉了事。

我叫江遇宁,现在是状元府的新“夫人”。

我醒过来的时候,郁北萧已经不见了踪影,听派来伺候我的丫鬟说是进宫受封了,丫鬟说得一脸骄傲,我撇了撇嘴,武状元无非是封个骁骑校卫养在上京,都不能出征打仗振我国威。

振我国威?我愣了愣。

算了,这国威谁爱振谁振吧。

怕丫鬟看出端倪,我让她放下东西就离开,开始一个人待在房里梳洗。

按照受封的进度,估摸着郁北萧现在还在宫里三跪九叩,那我也不用急了。

这脸上的脂粉糊得人难受,一盆清水都洗白了才洗干净,我把散落的头发用发带束了起来,铜镜中的人素白着一张脸,连带着衣襟敞开露出的肌肤也是苍白的,依稀还能看见胸前的刀疤,唯有嘴唇还带着一丝色彩,像是黑白的水墨中突然滴进了一滴朱砂。

我扯了扯嘴角,透不出一丝鲜活的样子。

出门是不可能的,我只想待在房间里等死。

但郁北萧提前回来了,他说他受封了骁骑校尉,我乐了,果然不出我所料。

郁北萧还说要带我去见见府里上下的人,可我正在怕郁北萧看出端倪,所以裹在被子里不肯起身。

郁北萧见我无精打采的,耐着性子解释说说昨天的火盆是他表妹刻意所为,他已经把人送回济州老家了。

得,原来他也发现了,还处理完了。

我突然觉得如果瑶儿嫁过来了,靠着郁北箫,说不定也能过上好日子,不用奔波,不用躲藏。

他虽是好心,可我还是婉拒了郁北萧,顺带如法炮制的把药下在茶水里又迷晕了他。郁北萧在我旁边睡得安稳,让我难得的起了一丝恻隐之心,也不知道这兄弟作的什么孽,遇上了我这么个人。

不过没关系,我就要死了,我肯定死得让你省事点,到时候你还能继续娶娇妻美妾,不亦乐乎。

郁北箫不知道我心里在琢磨什么,他和我这个闲人不一样,他是要上朝的,所以一大早他就又没影了。

等我独自吃完三碗饭躺回被窝的时候,郁北萧带着一身浅色简装和一顶帷帽回来了,他说上京城今晚有花灯会,如果我想去,他就带我去看。

花灯会?没意思。

我背过了身,不打算去。

郁北萧又说今夜的花灯会上会铺上许多摊子,有地方美食,还有陈年好酒。

于是我答应去了。

郁北萧以为我为了美食,我却带着帷帽满街溜达找酒。

我寻思着我也不矮,可郁北萧实在太高,比我高了一个头,衬得我跟个竹竿子一样,我只好离他远一点,再远一点,借着维持我的尊严。

长街锦绣,灯火如昼,真是好年岁。

我停在卖酒的摊贩面前,郁北萧低声问我要不要喝酒,我说喝,反正后天迷药也没了,我也可以死了,管他三七二十一的,不如先畅快痛饮一顿。

郁北萧没有制止,连疑惑也没有,直接扔下银子给我买了六壶酒,还拉着我飞檐走壁上了观月楼。

今晚的月亮圆的就跟我爹中年发福的那张脸似的。

我一个人喝了六壶酒,郁北箫不争不抢,就在旁边看着。

摊贩说这是烈酒,但我六壶酒下肚了依然脑子清醒,身体敏捷,一点也没醉,我觉得摊贩骗人,可郁北萧说我醉了,还说我话都说不清楚了,一直含含糊糊地骂人。

我说你放屁,我清醒得很,是我爹不清醒,我爹清醒了一辈子,怎么就临老了还糊涂了,断送了自己一生的清誉。

我想着反正观月楼这么高,十个我加在一起骂人也没人听得到,多骂两句也没关系。

我叫江遇宁,我以前觉得自己是个酒仙,千杯不倒,可昨晚我倒了。

那晚上怎么回去的我忘了,总之一个人在床上醒过来的时候我什么也记不起来,只有脑仁疼的厉害,我终于信了摊贩说得话,酒的确是烈酒。

丫鬟依旧叫我夫人,按着老规矩,放下洗漱的东西就出去了。

至于郁北萧,管他的,估摸着还在上朝吧。

我躺在床上望着床顶的木刻花纹,我突然有些想瑶儿了,娘亲去世的早,我爹只知道打仗,瑶儿算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也不知道现在和陆知言跑到哪儿了,有没有安定下来,也不知道她日后听闻了状元郎的新夫人的死讯会不会伤心,又哭个不停。

昨晚喝的酒今天还没缓过来,我吃了两口饭就又躺回了床上,窗外开始淅淅沥沥的下雨,雨滴连成线打在房顶,打在叶片,打在树干上,吵得我心烦。

我裹在被子里辗转反侧,郁北萧来找我的时候身上还沾着雨的痕迹。

我露出一双眼睛看着郁北萧变戏法似的拿出两只蛐蛐儿,问我要不要斗蛐蛐儿。

要不怎么说男人的快乐都是相通的,要是瑶儿,她现在应该已经生气了,但幸亏是我,我又有兴致了。

于是我借口脸上出了疹子,戴着帷帽待在房里和郁北萧斗了一下午蛐蛐儿,郁北萧也不问我为什么出疹子了,只说他会送药过来,还说明天他不用上朝,正好雨过天晴,他想带我去郊外骑马踏青。

骑马啊。

我已经快一年没有骑马了。

郁北萧说他养的马能日行千里,是难得的良驹。

话都说成这样了,那去呗。

我摸了摸怀里的药,估算了一下份量。

可郁北萧好像没有要和我洞房花烛一下的念头,到了晚上他就自觉地躺下去和衣而睡,睡得比我还香。

得,又省了一包药。

第二天的确是个好天气,马也的确是好马。

城外有草场,草场边上是一片密林,郁北萧说这马温顺,让我放心骑。

太久不骑马,果然还是生疏了,我握着缰绳,郁北萧骑在另一匹马上和我并肩而行。

我觉着我也挺温顺的,和这马简直是绝配。

于是我撒了欢地骑,在草场上一圈又一圈地跑,耳畔的风刮过,眼前的景划过,我在草场边缘用力扯了一把缰绳,然后呕出一口血,我看见血就这么一摊,倏地在白色衣袍上晕染开,像一滴赤色的浓墨滴在了水里。

我抹了一把嘴,把那块碍眼的布料撕下来随手一扔,布料随风飞出去几丈远,我也策马回到了原点。

我捏着嗓子和郁北萧说不想骑了,草场太小,没意思。

郁北萧说:“那我们回家。”

我叫江遇宁,我怀疑郁北萧喜欢上我了,或者是郁北萧原来就暗恋瑶儿,否则他的种种纵容都说不通,当然,也可能他是个大傻子。

不过不重要了,因为我快死了,趁郁北萧去上朝了,我打算反锁上房门一把火把自己点了,房间里好烧的东西就数这帷幔,所以我先点了帷幔。

火势刚刚起了一点头,我又点了书架子。

火势大了起来,外面叫嚷声一浪高过一浪,我在火光里还没傻乐上一会儿,郁北箫就直接用身体撞开了房门,然后不等我反抗就把我裹在被子里抗了出去。

我想挣扎,不过郁北萧力气太大,我打不过。

我被扔在了客房的床上,那边院子的灭火声我已经不太听得清了,眼前的郁北萧还穿着朝服,脸沉得跟被火烧过的碳灰一样,我差点被捂晕过去,被扔在床上后我就一把掀开了被子,里面的里衣还没系好,直接露出了我平坦的胸膛。

郁北萧望着我,不声不响的。

我咧着嘴一笑:“郁大人,不好意思了,我是个男人。”

本来我是想一个人死的,但是你冲了进来,还发现我了,我也掩盖不过去了,那我只能和你鱼死网破了。

郁北萧没有跟着我笑,我没有惊疑,只是走过来半蹲着给我系好了里衣,还棒我把被子披好了。

“郁北萧,你不生气?”

“北市新开了一家糕点店,听说很好吃,明天我去给你买。”

“郁北萧,你不会早就猜到我是个男人了吧?”我歪了歪头盯着郁北萧。

“为什么要寻死?”

答非所问,我撇了撇嘴角,避开了郁北箫的目光,并不打算回答他。

然后我就被郁北萧掰着肩膀和他对视,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问我:

“为什么非要死。”

“因为我本来就该死。”我的语气也凉薄了起来,连笑也懒得装了:“郁北萧,你已经猜出来我是谁了,不是吗?”

“我是猜出来了……”郁北箫弯着腰,对我说:“可江遇宁就该死吗?江遇宁难道不更该好好活着吗?”

这大概是我这大半年来听到的唯一一次,有人叫我大名。

瑶儿叫我阿兄,陆知言叫我江兄,其他人叫我逆贼,偶尔还会在后面淬上一口口水。

只有郁北萧叫了我江遇宁,把我给激动得,要是我是个女的,我一定当场就真的嫁给他。

我说不过郁北箫,不但没死成,还暴露了身份,虽然只有郁北萧一个人知道。

我不担心他说出去,毕竟现在我们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俗称新婚夫妇。

可我思来想去也想不通,郁北萧是怎么发现我的,左右也只有喝醉了记不清事的那一晚,郁北箫没有对我多做解释,失火的事被他三言两语掩盖了过去,我仍旧是神神秘秘的状元夫人,他仍旧是风头正盛的当朝新贵。

郁北萧没有失言,果真带回来了好几盒糕点,一块一块的给我试,我懒得反抗,任由他给我喂吃的。

他说过几天皇帝要大宴群臣,点名要我去。

他还说让我不要担心,他会想办法。

郁北萧没见过瑶儿,老皇帝是见过的,我他也是见过的,要想看不出来我是江遇宁,除非是老皇帝瞎了。

于是我对郁北箫说:“那你想想办法吧。”

郁北萧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往我嘴里塞吃的。

我也不知道郁北萧能想出什么办法,不过那个老皇帝在想什么我就很清楚了,左不过是为了见一眼瑶儿,看看瑶儿现在长得有多像我娘了。

不过当初我娘为什么在皇帝和我爹中选了我爹,我认为是有迹可循的。

首先肯定是因为青年时期的我爹实在一表人才,那时我爹一把长枪挑尽天下无敌手,年纪轻轻就成为了一方大将。

我娘亲这么骄傲又貌美的人,怎么可能忍受得了老皇帝疑心深重,善妒小心眼还三宫六院的毛病,于是果断嫁给了我爹。

至于我娘年轻时有多美,用我爹的话说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也难怪生下瑶儿就离世了的我娘,在瑶儿都成了大姑娘的时候还天天被我爹念叨着,被老皇帝惦记着。

也不知道我爹娘在地底下团聚了没有。

过了两天后,郁北萧说他上奏了,说我身体不适,不宜面君,老皇帝准奏了。

果然还是有本事的人在皇帝面前有面子。

郁北萧不让我死,我也就不死了。

反正郁府上上下下也没少我吃没少我喝,现在郁府的人都知道我这个新夫人就爱天天戴帷幔遮住我的美貌,我也乐得清闲。

郁北萧除了知道我是个大男人还每天非要和我睡一张床以外也没什么其他的举动,反而天天得空了就带着我骑马打猎,喝酒遛弯,让我觉得他这个骁骑校尉就是个挂名的,实际上一点实权也没有,也不知道他一路考上状元是为了什么,就为了能在上京城更好的斗蛐蛐儿?

如今用不着给他下迷药了,我就开始给自己灌药。

只恨我太容易做梦,一剂药下去一觉到天明,什么也不用愁了,了现在药没了,我又开始成宿成宿地做梦,大半夜的在床上踢过来踢过去,差点把郁北萧踢下床。

郁北萧轻拍我的脸让我清醒过来,可我只觉得眼前都是火光,一片一片,红得刺眼,还带着血腥气,燎得人心慌。

我从床上弹起来,满头是汗地坐着,眼前时黑时红,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郁北萧好像是把我抱住了,有一搭没一搭地拍我的背,直到我睡着。

我半梦半醒地让他给我药,我想睡觉。

他擦了我额头的汗,说别吃药了,吃多了不好,现在有他在。

于是郁北萧就天天的拍着我哄我入睡,实在睡不着他就带着我去房顶喝酒看月亮。

房顶的风大,吹得发丝缠连,像纠缠的红线,我吹着风,看着郁北萧的侧脸,突然问他:

“郁北箫,你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郁北萧的睫毛颤了颤,没有搭话。

“不过我丑话先说到前头,沾上我的人可都没什么好下场。”我兀自接上了自己的话。

郁北萧回头看着我,月色凉凉,映得人影都清冷,然后郁北萧在我额头上落下了一个吻。

我跟被火烫了似的一把他推开,使劲搓了搓自己的额头,娘的,虽然他比我高一个头,也不能就这么轻薄我吧。

我爬起来拍了拍衣服,想要直接离开,可房顶太高,我现在武功全无,跳下去估计不死也残,于是我冲着一旁憋笑的郁北萧怒吼:

“笑什么笑,送小爷下去,小爷困了。”

我是江遇宁,我可以确定了,郁北萧是真的喜欢上我了,虽然他是个男的,我也是个男的,虽然他一开始想娶个女的,而我一开始也喜欢那些身娇体软的姑娘。

但这种事,没办法,上头了。

而今我和他同榻而眠,我睡不着,只好戳了戳身旁的郁北萧,让他晚上夜宴过了回府时去药铺给我抓两幅补气血的药,我要大补,多活一天算一天。

郁北萧答应了,还顺带捏了捏我的脸。

于是我又把他踢开了。

皇宫夜宴,我有理由不去,但郁北萧是必须要去的,进了郁府以来头一次晚上没有人一起吃饭,还怪不习惯的,我吃起来竟然有些食之无味。

我慢吞吞地吃,外面的小厮急吼吼地来报。

我问小厮又没有着火,他急什么。

我没点火,郁府怎么可能着火。

小厮说门口有个满身是伤的男人,说他姓陆,要见我,已经接近前厅了

现在轮到我上火了。

满身是伤,还姓陆,除了我那个便宜妹夫,我想不到其他人。

等我跑到前厅时的,那个姓陆的就剩一口气了,浑身是伤,也不知道怎么混进的上京城。

我扒开他的头发看得仔细,还好,不是陆知言,我松了一口气。

他喘着粗气,有得进没得出,我只能蹲着,把耳朵凑近他嘴边才能听清楚他的话。

他说他叫陆续。

他说他是陆知言的贴身书童。

他说陆知言死了,被官兵一刀捅死的。

他说江瑶也死了,撞死在了官兵的刀下。

我掰着他的肩膀让他说清楚,他断断续续地说是皇帝画了我娘的画像,举一国之力要找和她相似的女子送进宫,瑶儿和陆知言一路逃到永州,以为无事就洗去了我给她画的胎记,不料后来被官兵围住,说她长得同画像上的人相似,要带走瑶儿,陆知言为了带瑶儿逃走被官兵一刀了结了性命,瑶儿不愿独活,撞死在了杀她陆郎的刀下。

陆续说完了。

然后一口气没上来,死在了我的怀里。

前厅的穿堂风一阵一阵地吹过,陆续的血流在我的掌心,一点一点变得冰凉。

我成江府的独苗了,

我真成江府的独苗了。

我愣愣地维持着瘫坐的姿势在前厅抱着陆续坐了很久,久到天完全黑了,久到郁北萧风尘仆仆地从宫里赶回来,我还不声不响地拽着陆续不撒手,郁北萧把我从地上扛起来,扛回房里,拍着我的脸让我看着他。

郁北萧叫我阿宁。

郁北萧说他慌了,让我别不理他。

我有点茫然地抬头,看见郁北萧急得双眼发红,我感受到我的嘴在动,在说话,可我听不见我在说什么。

郁北萧把我的头按进他怀里,摸着我的后脑勺说,哭吧,哭吧。

我想我怎么可能哭,我可是杀人都不眨眼的江遇宁。

但郁北萧用下巴抵着我的头,说他知道我太苦了,以后会有他在。

所以我揪住他的衣服咧开嘴嚎啕大哭。

这是我第一次哭得如此丢脸,娘亲死的时候我才五岁,怀里还抱着瑶儿,我憋着眼泪,不能哭。

老爹死的时候我晕了,人事不省地被藏在衣柜里,没时间哭。

现在我哭了,因为我不想瑶儿死。

瑶儿刚出生的时候,皱皱巴巴的,像一只小猴子,我一只手就拎得起来,娘拉着我的手,躺在榻上摸了摸我的头,让我一定要听爹的话,让我好好照顾瑶儿。

娘去世以后,爹疯了一样的在外面征战不肯归家,我就天天把瑶儿带在身边,饿了就找乳娘喂奶,哭了就搂着她给她唱我也刚学会的摇篮曲。

然后她就哭得更大声了。

别人家的孩子长大了说的第一句话叫爹叫娘,我家瑶儿说的第一句话是哥哥

瑶儿再大一点,我就背着她上书塾,虽然别人也能背,可别人背我总是不放心。

瑶儿能识文断字了,写出来的第一个字就是宁字,她头上还是我给她扎的丑乎乎的辫子,给我看她的字时,她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瑶儿长得水灵,用文人的说法叫长得风华绝代,那些公子哥说她是上京第一美人,总想着翻墙来看她捉弄她,瑶儿曾被吓了一大跳,后来我就抓着长枪跃上墙把人一个个的踹下去,瑶儿在廊下鼓掌,对我说阿兄神勇。

我的妹妹,就算是天潢贵胄来了,也得看她自己乐不乐意见。

可我把她托付给了一个不会武功,没有功名,只知道一门心思对她好的秀才。

瑶儿,要是当时我逼着你把你嫁给郁北萧,你是不是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瑶儿,阿兄好悔,怎么就那么急匆匆地把你塞进地道,甚至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你永远是阿兄的掌上明珠。

那晚我发了高烧,睡梦中把郁北萧的胳膊抓得血刺呼啦,醒过来时郁北萧满脸憔悴,胡子拉碴,说我昏迷了两天两夜,时不时还呕血,大夫来看都说我心力交瘁,快死了,幸好,幸好我醒了。

我盯着床帷,心想还不如死了。

郁北萧怕我做傻事,告了假天天和我待在一起,我不吃饭他就熬粥,一口一口地吹凉了喂我。

到了晚上,郁北箫就拿带子把我和他的胳膊绑在一起,生怕我偷跑出去。

我由着他忙这忙那,自己却只像个活死人一样定定地说不出话,郁北萧看着我,说他给我说个故事。

他说他十五岁在上京城外被人追杀,奄奄一息就快要死了的时候,有一个白衣少年突然出现,一箭一人射死了围攻他的杀手,还给他包扎了伤口。

他说他当时被血糊住了眼睛,那个人替他擦干净了脸上的血,他看见那个人一双丹凤眼,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的情绪,只低着头给他包扎。

他问那个人,不怕他才是坏人吗。

那个人笑着说,小爷杀了这么多人,分清好坏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

后来他回了济州老家,蛰伏多年报了血海深仇,来了上京数次却寻那人不得,后来他派人拿着那块包扎的布料挨家挨户地问,才有人说这约莫是当初平南侯府订的料子。

他说他当时高兴坏了,回济州备了大礼,刚要出发来上京,平南侯府谋反被诛杀九族的消息就传到了他耳里。

他当时想,那个城外持弓的少年那么厉害,怎么就这么死了呢,他不信,可平南侯和平南侯嫡子的头就挂在城门口,叫他不得不信。

平南侯府只剩一个江瑶了,孤苦无依,他只能一路考取功名,求娶江瑶,想要保她一世平安。

郁北萧一边说着一边把我凌乱的额发捋到耳后。

我说怎么郁北萧揭盖头那晚看了我这么久,还屡屡纵容我。

敢情他早就知道我是江遇宁,上赶着来报恩了。

郁北萧说成亲那晚他叫了瑶儿的名字,想告诉她自己不会强迫她,只想保住江家最后的血脉,可他掀开盖头,看见了我。

他以为自己眼花了,所以看了很久,也摩挲了我掌心的茧许久。

我喂他下了迷药的酒,他就乖乖地喝下去。

郁北箫说:“失而复得,不能再求更多。”

老天爷待我有些苛刻了,又算待我不薄。

可纵然郁北萧把我当成个瓷娃娃供起来,我还是一日一日肉眼可见消瘦下去,大夫查不出病因,脑门上挂着汗的说自己无能。

郁北萧当着我说没事,一切有他。

郁北萧背着我摔门砸墙,赶走了一批又一批的大夫,又找来一批又一批的大夫。

直到郁北萧说,他想带我去一趟灵涪寺,今天是瑶儿和陆知言的头七,他在寺里偷偷设了香炉灵堂。

我躺在摇椅上晒太阳,说好啊。

灵涪寺大约是很灵的,尤其是求平安,所以我在灵堂枯坐时,郁北萧让我等一等,他去替我求个平安符。

我大抵真的是要死了吧,让郁北萧都开始信鬼神之说了。

灵堂里的烟袅袅升起,像瑶儿的翩跹的衣摆,我隔着层层烟雾抬了抬手,像是穿过这些恼人的世事就能挨到她。

“大公子……”

身后有人推门而入,然后扑通跪下,我吓了一跳,缓了缓神才发觉是一个端着纸钱的老僧跪在我面前,老泪纵横,恍如隔世。

是柳管家啊,是看着我长大的柳伯,他的儿子是我的书童,为了救我扮成了我的样子,连尸身都找不齐全。

我以为柳伯也死了,可没有,柳伯说他当初逃到了寺庙,被僧人救下后,就出家剃度,留在了灵涪寺。

柳伯没想到还能见到我,颤颤巍巍地拉着我的手,树皮般风干的脸上说起往事时还带着愤恨,无奈,和痛楚。

后来郁北萧来找我的时候,正好撞上离开的柳伯,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又擦肩而过,郁北萧问我这是谁。

我指着纸钱说:“是庙里的老僧,来送东西。”

郁北萧点了点头,往我手里塞了一个平安符,说能保我平安。

我突然笑了,虽然只是勾了勾嘴角,我说,带我去趟药房吧,我想抓点药,治病的,不是杀人的。

郁北萧带着我去了,还问了药房老板好几遍这药有没有问题,老板说都无毒,都是好药,郁北萧才稍微放下了心。

自己的病果然还是要自己治,几贴药下肚,我的身体就慢慢好了起来。

郁北萧说灵涪寺的平安符真是灵,改天他要再去替我求一个。

我说再带我去趟观月楼吧,那是上京城离月亮最近的地方。

今夜不喝酒,只赏月。

今天的月亮弯了,像一把杀人诛心的弯刀。

郁北萧把我放在楼顶,说刚刚看见街上有人卖纸雕小灯笼,看起来奇趣可爱,他去给我买一个,我说好,他便飞身而下。

观月楼高得出奇,好似伸手可揽星辰,我站起来扭了扭腰,双臂展开,从另一边一跃而下,随后消失在了夜色里。

我没想跳楼,可郁北萧以为我跳楼了,等我回到观月楼附近的时候,郁北萧看见我,直接把我死死锁进了怀里,在我耳边恶狠狠地说,我以为你跳楼了,我在这里找了十多圈,都快吓死了。

我说要是我真的跳了,你怎么办。

郁北萧说那他就把楼拆了,然后一把火把楼和他自己点了,化成灰都来找我。

我挣脱出他的怀抱,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肩膀说,有些戏谑地说:“郁北萧,你不会以为我真的喜欢上你了吧,小爷救过这么多人,你算老几啊。”

我对他说,我要离开上京了,郁北萧随即愣住,眼里还带着不可置信,我拿出那只平安符随手扔在地上,懒得看郁北萧的神色,兀自扬长而去。

我叫江遇宁,现在情况很尴尬,我身上没带银两,找不到住处,颇如一只丧家之犬。

郁北萧也许是生气了,没有来寻我,我把身影隐匿在人群中,像一滴水滴进了河里。

我找了个楼顶,躺在风里睡了一觉。

第二天上京城里就开始传太子请旨,皇帝下旨狩猎,不日启程。

我心想还真是神速,这么快就敲定了,于是我活动了下手腕,找了家兵器铺,偷了把剑,本来我是想偷长枪的,可那家铺子里的长枪实在不趁手,我只能偷了把剑。

第三天郁北萧依旧没有来寻我,我想他可能是真的伤心了,我可真是个偷人心还伤人心的坏人,这日子无聊,我找了个空旷的地方练了套剑,剑气如啸,气贯长虹,像是故人的哀鸣。

第四天,老皇帝和太子带着一众大臣出发了,我藏在人群中,看见郁北萧骑着高头大马,神色郁郁。

说好的不让郁北箫去,太子竟然没拦住他。

突生变故,却也不能停下脚步。

我远远地跟着浩荡车马,走一段,停一段。

等到了夜晚,星垂四野时,我叼着草抱着剑蹲在草丛里等人来接。

接我的人来了,一言不发地对我行了礼,说皇帝正在宴饮,让我换上衣服跟他进去。

我吐了口口水,说谁要换衣服,我这身衣服好得很。

他无法,只能硬着头皮把我带进去。

好在彻夜笙歌,守备不严,他掏出太子令牌,禁卫军就乖乖放行了。

不愧是太子,禁卫军都握在手里了。

皇帝宴饮的帐篷大得离谱,我走到帐门前,拔出剑扔了剑鞘,寒光一闪,地上就躺了两个想要拦住我的皇帝亲卫。

禁卫军没人敢动,只有皇帝的亲卫把我团团围住,还高呼着有刺客,四下惊慌喧嚣,人多了起来,我只好把叼着的草吐了。

区区上百个亲卫而已,你们已经被我包围了。

我歪了歪头,吹开一缕挡住视线的头发,本来不想杀那么多人的,可看着这些人实在眼熟,依稀是当初屠了我江家满门的那些人。

等我踩着尸体用剑挑开帐篷的门帘时,里面的人正围着老皇帝站在我正对面。

都是熟人,我就不装了,鄙人不才,是上京城第一阎罗王,是曾经这个王朝在战场上最锋利的那把剑,是平南侯世子,江遇宁。

太子站在一旁,和我目光相接后不动声色地手握紧了中的佩剑。

郁北萧因为吃惊而微微瞪大了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至于其他人,明里暗里,官场战场的,都是熟面孔了,都一副见鬼的表情,我举起剑摇了摇,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

身上素衣被血染红,估摸着像个刚爬出地狱的厉鬼。

老皇帝的声音因为惊吓显得格外尖锐刺耳。

“江……江遇宁!”

我掏了掏耳朵,剑锋隔着人群指向老皇帝的脸。

“叫什么叫,跟没见过我似的?”

“来人!护驾!”随侍的太监叫得更刺耳了,所以我先割了他的脖子。

老太监捂着脖子倒下去的一瞬间,人群瞬间四散奔逃,只有太子和郁北萧站在原地,无奈帐门被禁卫军围死了,大家逃也逃不出去。

皇帝让太子护驾,太子不动。

皇帝怒斥太子想要造反吗,太子依旧不动。

一片哗然,只有我笑出了声。

我的剑刃挨着老皇帝的脖子,因为我笑得身体抖动而在他的脖子上划出了一丝血痕。

人群中有不怕死的出声,说我是逆贼,贼心不死。

逆贼?

我把这两个字反复念叨了好几遍。

的确,就在几天前,我也以为我是个逆贼。

要不然怎么解释府里搜出来的老爹通敌的书信,铁证如山,连一丝翻案的机会都没有。

就在那一晚,我从上京城最耀眼的少年将军变成了人人唾弃的逆贼。

没有人记得我打了多少胜仗,没有人记得我杀了多少敌军,时间久了,我都快以为我是逆贼了。

我退了两步,解开了上衣,衣袍散开,身上是纵横的刀疤。

“这一条。”我指了指左肩上一指长的疤:“是平城大战留下的。”

“这一条。”我指了指腹部的碗大的疤:“是勒旳族来犯留下的。”

“这一条。”我又指了指胸前的箭伤:“是晋州对阵留下的,穿胸而过,差点没救回来。”

……

背上的疤我看不见,也就不数了。

至于手上的烧伤,我就不说了,毕竟那是我自己点的火给自己烧伤的,说出来怪丢人的。

在众人的静默中,我穿好衣服,剑尖扫了一圈帐篷里的人:

“我在南境沙场杀敌,各位稳坐明堂,我江府满门惨案,各位抚掌叫好,我是逆贼,那各位是什么?”

有人反驳说我通敌,我笑得弯下了腰,剑锋在地上划出一串火星子。

“江府上下三百余人,满门忠烈,如今边境已平,要不是老皇帝伪造通敌书信,要不是我老爹心灰意冷不愿再争,这天下谁人能说我江府通敌?我江遇宁沙场十年杀敌无数,要不是老皇帝早半年就派人在我饮食中下药废我武功,这上京养的流油的兵将有哪一个是我的对手?”

我这一串话的表现着实不错,终于没人再说话了,个个都扭曲着脸,也有人看起来颇为汗颜地低下了头。

我和太子说,让他们出去,好好关押着,听话的就留着,不听话的就剐了。

太子同意了,一时间偌大的帐篷里就剩下三个人,哦不,是四个人。

还有一个木桩子似的站在一边的郁北萧。

他不肯走,我也赶不动。

我坐在不知道是哪个大臣的位置上,灌了杯酒,听老皇帝疯疯癫癫地骂太子,骂我爹,也骂我。

骂太子是骂忤逆不孝,竟然与我联手弑父。

我嗤笑了一声。儿子不杀老子,难道等着老子疑心落在儿子身上杀了儿子吗。

骂我爹是骂他大权在握兵权盛势。

我又嗤笑了一声。当初也不知道是谁求着我爹出征镇压南境,我爹这么多年兢兢业业连个贿赂都不敢收,狡兔死就狡兔死,走狗烹就走狗烹,何必说的这么好听。

老皇帝也骂我,不过我不在乎,因为我马上就要杀了他。

一壶酒被我喝了个精光,我磕了颗花生,抄起剑抵住老皇帝的心口,告诉他看在你坐了多年皇帝的份上,我一剑毙命,就不折磨你了。

老皇帝的身体在颤抖,太子也不忍再看,扭过了头。

然后老皇帝就高呼

——“逆子,朕让你随驾狩猎,你却要看着朕死在贼人之手吗!”

本来我是当个笑话在看的,但是在发现老皇帝这个话不是对着太子,是对着郁北萧时,我突然觉得笑话兴许是我自己。

太子和我一起回头,一起看向郁北萧。

郁北萧手里也握着剑,隔着几丈远和我对望。

转念一想确实也说得通,怪不得老皇帝答应了一个小状元求娶瑶儿的要求,怪不得郁北萧说几句话就能替我拒绝皇帝的合宫夜宴。

但我还是想问问郁北萧到底是怎么回事,可郁北萧突然瞠目欲裂地奔向我,太子在旁边也惊呼了一声遇宁。

混着惊呼声,我听见了刀刺进皮肉的声音,一低头就看见胸前微微冒了个尖的匕首,血迹顿时濡湿了一大片。

老皇帝还学精了,居然在身上揣了把匕首。

郁北萧跑过来的速度有点快,就快要挨到我了,太子也冲过来扶住我的肩膀,我扬手挥开他,拎起剑捅过了自己的胸膛,剑尖穿过我,又刺进了老皇帝的胸口,他在我背后闷哼一声,带着我一起直直倒地。

我本来不想这么不体面的死,我本来想杀了老皇帝,然后远离郁北萧,找个没人的地方把自己埋了,毕竟我给自己抓的那种猛药虽然能恢复武功,但听说最后发作死相会很难看,我不想郁北萧看见我那么难看的样子。

郁北萧跑到我的身边,斩断了把我和老皇帝连在一起的剑刃,然后把我抱起来,颤抖着手去擦我唇边的血迹。

我想问问他怎么就成了皇帝的崽,可我一开口就往外呕血,血卡在嗓子眼,呛得我难受,让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郁北萧让我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想让我好受一点,我忽地想起那天拜了天地以后他打横抱起我,我盖着盖头靠着他时。

郁北萧抓住我的手放在他的脸上,让我再看看他,让我不要闭眼睛,我看见他脸上被我抹上了一堆血迹,和眼泪混在一起,难看极了。

郁北萧说阿宁你别死,我不骗你了,你别死。

我这辈子最烦两件事,一件是被人骗,一件是哭哭啼啼。

现在郁北萧哭的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让我别死,说他不骗我了。

我难得没有生气,因为我也骗他了,我也在观月楼下骗他我不喜欢他。

其实我喜欢是郁北萧的,喜欢极了,怎么说呢,这股爱意比南境沙漠里一簇一簇的沙冬青还要茂盛。

如果不是瑶儿死了。

如果不是柳伯告诉我江府被冤的真相。

如果不是我抓了能让自己恢复武功的催命的药。

我大约是愿意乖乖待在郁北萧身边和他喝酒骑马看月亮的。

可现在我不打算告诉他了。

郁北萧从怀里掏出一只叠在一起的小灯笼,说这是他那天去买的,上面雕刻着花纹,我想摸一摸,但我实在没力气了。

郁北萧,早知道你是老皇帝的崽,我就不救你了。

算了,还是救吧,要不然我过了大半辈子只知道骑马打仗,连情爱的滋味都不清楚。

郁北萧,你骗我,那你就得一辈子记得我。

别说我不讲道理,我江遇宁,可是上京城出了名了纨绔子弟。

我叫江遇宁,我给自己正了名,不出所料的话太子还会给江家平反,再给我们立个豪华的碑。

不过那已经是身后事了,毕竟现在我只是飘在我自己棺材上的一缕魂魄。

以前有人说,人死了要过了头七才会真正的消散,我不信,现在我信了。

我想那天去灵涪寺时,那些沾染到我衣角的烟雾,肯定是瑶儿回来看我了。

我的棺材停在了郁府,我觉得郁北萧疯了,他抱着我的尸体从天黑到天亮,然后一步一步地回了上京,还辞了官,给我办葬礼,但大门不开,灵堂里就剩他一个人,下人也不许进来,外人风言风语,他在我的棺材前疯言疯语。

郁北萧说我不该救他,我叹了口气,灵堂里就刮起了风。

郁北萧说他娘是前朝郡主,所以和老皇帝在一起后怀上了他却不能进上京,只能住在济州。

老皇帝兴许也是喜欢他娘的,不过我觉得喜欢得不深,毕竟他娘的画像长得和我娘可以说有那么七分神似。

总而言之,老皇帝有收藏癖,我娘就是那个绝版。

后来他被人追杀,追杀他的人是越王,是我救了他,所以他蛰伏多年解决了越王。

我说怎么越王年纪轻轻就暴毙在府里了。

郁北萧说一开始他不知道我是平南侯世子,他以为的江遇宁应该是是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

我淬了口无形的唾沫,谁说打仗厉害的就得是彪形大汉了。

郁北萧说当初老皇帝给我下的药是他调的,他本来是想要当太子的,所以他要剪掉太子的左膀右臂。

我想了想,毕竟我和太子一起长大,郁北萧这么想也没错。

郁北萧说他知道我就是江遇宁以后,他连太子都不想当了,一路狼狈的回了济州,潦倒颓唐了许久,他终于想明白了皇帝不可能让一个有着前朝血脉的儿子当太子,可是等他想通时,平南侯府已经没了。

我寻思着这算是骗了我,但是确实没完全骗。

郁北萧对着我的棺材说,他知道我为什么病,为什么呕血,可他不敢说,因为毒是他调的,他也没有解毒之法,他只能每天在我睡着了的时候抱着我,看着我因为痛楚而紧皱的脸无计可施。

怪不得我见好的那几日郁北萧天天念叨灵涪寺的平安符灵,灵个鬼啊,那是小爷我自己久病成医。

郁北萧的脸色灰青,我算了算,他是有那么三四天没吃饭了。

就在我飘在自己的棺材上以为郁北萧打算把自己饿死来陪我的时候,太子那个小兔崽子……不,应该说是当朝新帝来了,还对着我的棺材捶胸顿足,行了大礼。

我何德何能,让新帝来拜。

“郁北萧,朕不杀你,你回你的济州吧。”

郁北萧沉默着不说话,我就差掰着他的嘴让他赶紧答应了,现在皇帝都知道你是私生子了,你再不走难不成等死吗。

“遇宁让朕护你周全,朕答应了,所以如今朕饶你一命。”新帝面无表情,已经隐隐有了王霸之气。

好像是有那么回事,那天我恢复了武功,从观月楼一跃而下,一路溜进了太子府,把躺在床上正在睡觉的太子拉起来,问他想不想当皇帝。

太子当时以为见鬼了,屁差点吓出来。

当初侯府惨案,太子也差点被牵连进去,听说他被老皇帝禁了半个月足,连自己母妃最后一面都没见上,现在更是处处被靖王打压。

而今我给他画了这么大一个饼,当皇帝有谁不想呢,我来杀老皇帝,亲手报了血海深仇,太子稳定一下局面,然后光明正大的登基就完事了。

太子在确定我是人以后,就答应了。

我笑嘻嘻地掩盖了自己代嫁给郁北萧的事,只说请他一定护住郁北萧,不要让他去猎场,毕竟他是瑶儿的丈夫。

太子又用见鬼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然后又答应了。

不过我还是不放心,就跑去和郁北萧闹了一场,在郁北萧心碎的眼神里溜之大吉。

死一个总比死一对好。

这是我死了全家人才悟出来的。

郁北萧还跪在原地,不理人,也不答应回济州。

新帝踢了他一脚,把他踢倒在地,怒骂他不要不识抬举。

郁北萧冷冷地看回去,让新帝有本事就杀了他。

兄弟反目,我实在没眼看。

“郁北萧,朕不妨实话告诉你,当初越王杀你,就是朕派人告诉他济州有你这个前朝余孽,只可惜你太蠢,还妄想做太子,却连仇人也分不清。”

好一出杀人诛心的大戏。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看着新帝,这还是当初那个跟在我屁股后面非要我教他武功的小太子吗。

郁北萧一掌拍在地上腾空而起,掐住了新帝的喉咙,然后被突然冒出来的暗卫团团围住。

在这一瞬间我就快觉得郁北萧要被捅死来见我了。

新帝竖起两根手指拨开了郁北萧的手。

“郁北萧,我本来是想事成后就了结了你,可我欠遇宁一个交待,所以我不杀你,你就一辈子守着对他的念想,孤家寡人的过吧。”

我摸了摸下巴,寻思着我和郁北箫的关系很明显吗,让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要不怎么说父子连心,小东西还真是把老皇帝杀人诛心那一套学的死死的。

郁北萧垂下手颓废地半跪着,靠在我的棺材边上,像是一堆没了生机的灰烬。

新帝理了理龙袍转身离开,我跟上去看了两眼,看见新帝身形笔直一派君王气度,可眼眶里却砸下了一颗泪。

泪顺着他的下巴滴在衣袍上,洇出一抹深色。

我就说,这个腹黑的小东西对我也不是一点情谊都没有。

等到人走光了,灵堂里又只剩下了郁北萧一个人,我抑制不住地叹气,风就又刮了起来。

风拂过郁北萧的脸,他忽地抬头看向我飘的位置,问:

“阿宁,是你吗。”

是我

“阿宁,我好悔。”

男子汉大丈夫,悔什么悔。

“阿宁,你恨我吗。”

有什么好恨的,这天底下被命运戏弄的人多了去了。

“阿宁,你再叫我一声好不好,你再叫我一声。”

我顺着风飘到郁北萧身边,叫了他的名字。

可惜除了我没人再能听到。

灵堂里供着的白烛摇弋长明,我和郁北萧在这里一拜天地,我也和郁北萧在这里天人永隔。

我是江遇宁,平南侯府的世子,上京出了名的阎罗王,南境战场的常胜将军,上京第一美人是我妹,上京上一任第一美人是我娘,我老爹就不介绍了,懂得都懂。

我这辈子干过很多事儿,比如年轻时候拍小太子屁股,进宫在荷花池子里洗澡,还在南境种了一大片沙冬青,当然了,干的最多的事儿是杀人,杀过好人,也杀过坏人,我当过名将,也当过逆贼。

至于我为什么叫江遇宁,

主要是因为我爹姓江,要我承袭江家风骨,

我娘呢希望我年年岁岁常遇安宁,

前一条我做到了,至于后一条

下辈子我加把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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