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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小姨,不是说了有什么话私下谈,不要到公司来找我。妈,你怎么也……”

“私下还找得着你吗?”女人打断宗迟的话,“要不是你妈妈带着来,我还进不了你们公司的门了是不是?”

“当然不是,但……”

他没说两句话,话再次被打断,这次是他的母亲。

甘淑仪不满道:“就连是我也见不着,打电话经常不接,隔好几天才回过来,说不了几句话又挂了。问个问题也不搭理,真的是儿子大了,都不知道帮谁养的。”

宗迟听她越说越不像话,头上青筋直跳。“算了算了,先跟我进会议室,别在这说。”宗迟无奈地将二人请到一旁屋里,给助理使了个眼色,拉上了落地窗百叶。

“所以到底有什么事呢?”宗迟好脾气地问。

“你这孩子越来越没规矩了,没事儿就不能找你了是吗?”甘淑仪双臂往胸前一抱,“上次问你的问题呢,假装没看见还躲着我?”
宗迟早知道她是为这个来的,事实上,除了和钱相关的,他这个妈对于其他任何人或事都不曾上心。

“这个我不能说。”宗迟冷冰冰答。

女人立刻皱起眉瞪起眼:“和家里人有什么不能说的。”

“是不是家里人不重要,这个目前还是机密,遗嘱部分能公开的已经公开了,我只能告诉您目前还没有开放股权认购,其他信息要股东内部开会了之后才能……”

甘淑仪一听这种官方答案,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行了。”

宗迟面无表情道:“问我不如问张律师,他最清楚。”

“他要能告诉我,我会来找你吗?”甘淑仪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

宗迟难掩讽刺地一笑:“那不就得了,律师都不能公开的信息,我又哪来的立场说更多呢?”

“你!”女人眉毛竖起,肢体动作立刻张扬了起来。宗迟微一眯眼,不动声色地向前迈了一小步,充满威慑力地低头俯视着她。甘淑仪下意识退了半步,随即反应过来,瞪大眼睛:“干什么,你想干什么?你难不成还要打你妈?”

“您知道,在家里会动手的一向不是我,也不是我爸。”宗迟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

家庭暴力并非男人的专利,女人躁郁起来乱打乱摔乱发火,破坏力一样可观。只不过年幼的宗迟彼时虽然有父亲和爷爷的保护,但毕竟常受波及,和成年人在力量上也有所差距,心里还是留下了阴影。况且在此之上,眼前女人的存在还有别的因素叫他如鲠在喉。

虽然知道这猜臆毫无作证,但他总觉得父亲英年早逝和自己母亲脱不了干系。就因为有这么一个人,无时无刻不在消耗着、蚕食着、吞噬周遭人的能量和精力,所以父亲才年纪轻轻就罹患癌症。

甘淑仪家中亲戚很多,家境本就一般,做生意也普遍运气都不大顺。她早年和父亲在一起算是“攀上了高枝”,处处不被看好,受了很多明里暗里的气。但她也的确几乎没有尽过一天做妻子或是母亲的责任。宗迟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小时候还安慰自己母亲是因为财务能力有限,精神状况不稳定所以才尽可能少和他接触的。

没几年父母二人便分居了,他见到母亲的时间越来越少,一直到父亲去世前也没有改变。父亲名义上的这位结发妻子,在他重病之时还和二十来岁的男孩儿出门旅游,用父亲的钱给别人送车送鞋。宗迟到这时才不得不承认,二人拖着这些年一直不离婚,完全只是因为一方恋财,一方拉不下脸,没有其他原因,也没有任何理想主义色彩的感情残留作祟。

他本来是憋着最后一口气也不愿意相信这惨白事实的,毕竟是家人,毕竟是父母。直至某日他无意间听见甘淑仪同不知何人讲电话,那口气和语句他至今难忘。

“宗良骥估计撑不过这个冬天了,真是的,能不能赶紧的。连去死都拖拖拉拉,真符合这男人的风格。”

“你怎么和我说话呢!宗迟你是不是要气死我!”相同的嗓音将宗迟拉回现实,甘淑仪气急败坏地四下张望,显然想要抓起什么东西扔在他脸上。然而会议室收拾得很干净,只有一块板擦和一个电话会议座机摆在外面。

“您要是敢摔这里的任何东西,以后楼下保安那一层都别想过。”

宗迟这话实在太过强硬,连甘淑仪自己都愣住了,一旁的宗迟小姨连忙出来打圆场:“先别说那些复杂的事情了,小迟啊,小姨有个事儿想拜托你。”

宗迟沉沉地看了自己母亲一会儿,才收回视线,冷淡地问:“什么事?”

“现在你奶奶的股份留给你了,你也就是公司最大的股东了对吧。哎你别这么看着我,知道是机密,但大家不都是这么猜的嘛。小姨也不要你承认什么,我心里清楚。”女人笑了笑。

宗迟顿时觉得不妙起来,他小姨又问:“就算不是好了,你当总经理也当了三年多了,这里上下都是你在管事,看能不能帮你表弟安排个工作?”

宗迟纳闷道:“他不是有工作吗?”

“他那个哪叫什么工作,就一个底层业务员,连个头衔都没有,相亲的时候说出去都不好听。”

宗迟板着脸:“他大学都没毕业,也没有工作经验,刚毕业就能找到一份月薪七千的工作,在其他地方基本是不可能的。要不是因为他和家里的关系,他能有这样的机会?”宗迟越说越不悦:“跟他同期的业务员都是底薪五千加业务提成,人家还是正经毕业实习后通过面试笔试进的公司,再有三个月试用期才能得到长期合同,还需要一直不停努力证明自己,怎么到他那就连个工作都不算了?”

“现代社会哪还把文凭看那么重,都是能力……”宗迟小姨表情有些讪讪,“你表弟人很聪明的,学习能力也强,你要是有时间多教教他,带带他,对他上点心。”

宗迟忍不住打断她:“我教他?你们做父母的不教,让我教他?”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难免飘向了甘淑仪,但很快又转回到小姨脸上。“表弟我也是知道的,出国留学三年,其中一年还是预科,一学期下来0个学分,毕业证没见着影,跑车倒是换了两辆。”

“你这孩子怎么……”

“小姨,我丑话说在前面,表弟平时经常迟到早退,上班期间玩游戏的事已经有很多人跟我反映过了。今天咱们刚好聊到这个,你也回去跟他说一说。劝劝他,端正态度,从基层做起,如果他真的有心学,我肯定会带他的。”

女人表情相当不太高兴,嘟囔了一句:“命好真是了不起啊,人家学校出来就直接做经理了,我们孩子就没这福气,还要从什么基层做起。”

“我当时MBA毕业后也是一个项目一个项目……”宗迟意识到自己险些又要被拽进这种毫无意义的漩涡,深吸了一口气,表情再次归于平静:“算了,我看也没什么好聊的。我要忙了小姨,您没事儿就先回去吧。”

女人顿时急了:“哎不是啊,让你给你弟弟安排个好点儿的工作。”

宗迟冷冷看了她一眼:“小姨您可想好,他在现在这个岗位上,每天什么也不做,清闲。即使什么也不做,以这个职位和工资标准,就算是公司掏钱养他,别人意见也大不到哪里去。要是再往上走,拿到手的东西多了,盯在他身上的眼睛也多,惦记他手里资源的更多,那时候可就没有这么好的事了。”

这下小姨的脸色也冷下来,抱着胳膊哼了一声:“淑仪啊,你养的好儿子。”

宗迟俯视她俩:“所以,我再问一次,您二位还有别的事吗?”

甘淑仪提高音量:“宗迟你别得意,手上有股份、有关系的可不止你一个。得罪人的时候太过草率,后面想要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她说这话的语气,好像对方远非骨肉,而是什么仇人。

“我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宗迟扬了扬手表,沉声道,“工作时间,你们一声招呼都不打就上来,提了一通不合理的要求和问题,害得我今天又来不及按时下班。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运气那么好,可以不用工作混日子就有钱拿,家里总得有个人是干活的。”

他不由分说便将两人送出门去,步步威压跟得很近,简直就像是押送着赶人似的。电梯门关上之前,他还刻意用清晰可闻的音量说:“下次没有预约的不要乱放进来,很耽误事儿。”

助理连连答应,宗迟头也没回地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二人走后,宗迟心情再次跌入谷底——其实奶奶的去世直到现在于他而言都没有实感,他的理智虽然明白发生了什么,情感的消化却慢了一拍,仍未落到实处,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他能做的也只是用无数忙碌填满生活,让自己没有空闲余裕胡思乱想。但母亲和小姨的出现简直强行把这个家庭丑陋不堪的东西生拉硬拽到他面前,避无可避。

他想不到什么其他更有效转移注意力的方法,于是习惯性再次逼迫自己加班到了凌晨——其实很多工作远没有那么紧急,就算追着做也总有做完的时候。宗迟不禁想到那一夜,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在这个漆黑夜色中唯一发亮的办公室里,他接到了那不详的电话,那个他这辈子再也不愿去回忆的电话。

宗迟摇了摇头,伸手拍了拍脸,掏出手机发了个信息:夜班?

过了几分钟,手机震动了一下,他迅速拿起来一看,简常彻简短地回了一个:嗯。

饿不饿?宗迟又问。

这次对方倒是回得很快:卤鸭头。

看见这光秃秃的三个字,宗迟憋不住从鼻子里笑出声。他站起身来一把抓过外套,将灯噼里啪啦一顿关,冲出去买宵夜了。

晚上的医院相较而言清静了不少,宗迟刻意多买了许多吃的,顺手给住院楼所有值班护士加餐。两人呆在简常彻那一层的办公室里,一起的还有另外一个值班的女同事,宗迟给三人分了手套和筷子,简常彻抱着鸭头啃得津津有味。

女同事吃了几口忽然接到电话,便洗手出去楼梯间了。简常彻问:“怎么想起过来了?不怕再做义务劳动?”

“不怕,干那个就是身体累,心不累。”

简常彻闻言抬眼看了看他,淡淡地问:“谁又招你了。”

宗迟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简常彻勾了勾嘴角:“一副身体被掏空的样子。”

简常彻不问还好,一问宗迟顿时觉得自己可委屈,不由自主瘪起嘴撒娇:“哎呀,为什么公司这么多傻逼,为什么这世界上这么多傻逼?不然你来我们公司上班吧。”

简常彻哼笑了一声,掰着鸭嘴:“我去干什么,打扫卫生吗?”

宗迟忽然脱口而出:“你上过大学吗?”说罢又觉得这问题似乎不太礼貌,生硬地拐了个弯:“你想上大学吗?”

“没有,还行。”简常彻简短地回答了他的两个问题,见宗迟仍盯着他,又说:“你之前不是想当医生吗,应该了解过吧,医学院读下来很费时间的,我哪有那个时间和闲钱。比起来,护理学院就快得多了,当然卫校更快,出来也好找工作。虽然工作累一点,不过累我倒是无所谓。”

“啊?卫校和护校不一样吗?”宗迟茫然道。

简常彻笑笑:“简单来说就是一个大专一个中专的区别,怎么,触及到总裁的知识盲区了?”

宗迟没有理会他的调笑,认真地问:“这么说来,你最开始也是想当医生的?”

“一点点吧,其实最开始想当心理医生来着。小时候经历的糟心事儿太多了,总想着心理医生是不是一个神奇的职业,能够把一个人的烦恼和郁闷全部消除,后来发现做梦呢。”

宗迟还要说些什么,却看见墙上的灯亮了,简常彻迅速放下食物洗手消毒匆匆离开,去了没一会儿又回来了。

“怎么啦?”宗迟一边收拾垃圾袋,一边随口问。

“小姑娘疼醒了,截肢之后幻肢疼。”简常彻说。

宗迟闻言一震,愣了半天才轻声感叹道:“真截肢了啊……”

这一夜情况不多,值班医生休息去了,但简常彻没有休息,他像是已经很习惯了这样的作息和生活,甚至不见疲态。宗迟玩到凌晨四五点左右终于撑不住,趴在值班室的病床上睡着了。

直到清晨简常彻临近收工前把他叫起来,宗迟一睁眼,才发现早班的医生护士已经到了不少。自己身上盖着简常彻的外套睡得满脸印子,尴尬得不行,连忙躲到外面吹冷风。

他木然地看着门口尚且冷清的街道,门诊大厅里已经等上了排队挂号的人,不敢相信就这么过了一宿。

不久,简常彻骑着电瓶车停在他面前,宗迟没睡醒,一脸麻木,迟钝地看着他。

“上车。”

宗迟慢吞吞地“啊?”了一声。

“就你这样还想开车?”简常彻扬了扬眉毛。

宗迟累到没精神和他理论,干脆长腿一迈跨上了后座,两个大男人前胸贴后背地挤在一台小电驴上,宗迟甚至怀疑这车是不是还能开得起来。

清晨的街道上,天边的日头通红,环卫工人在收拾清晨修剪下的树枝,街边偶过晨跑的人和遛狗的大爷。简常彻似乎心情不错,一边骑车一边用奇怪的音调唱着。

“东边不亮西边亮啊,晒尽残阳我晒忧伤。前夜不忙后夜忙,梦完黄金我梦黄粱。”

宗迟懒洋洋地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什么玩意儿。”

简常彻头也不回:“二手玫瑰,没听过吗。”

宗迟老实地摇摇头:“没有。”

简常彻啧了两声,继续歪七扭八地唱:“春雨不湿知心鬼,秋寒透打痴情人,劝天劝地劝自己,望山望水我望!清!晨!”

最后三个字简常彻完全是用丹田之力吼出来的,不但把贴在他背上的宗迟吓得一激灵,路边大爷也忍不住瞅了他一眼。

宗迟灌进一口冷风,大喊道:“疯了吧!”

到简常彻家之后,宗迟十分不把自己当外人地直接瘫在了沙发上。昏昏欲睡之际,简常彻洗好澡出来,浑身热气,头发的水珠全都滴进脖子上的毛巾里。他半裸上身穿着家居裤,轻轻踹宗迟小腿:“嘿,喂!”

宗迟迷迷糊糊地说:“不做了,困。”

“嚯,不是说never的吗?”简常彻又用脚趾头夹了夹他屁股,“给你安排个工作。”

宗迟翻了个身,试图把长腿蜷在沙发上:“不做,罢工了。”

简常彻:“说正经的,宗土豪,十一月短道速滑世界杯中国站的门票,能搞到么?”

宗迟缓缓睁开眼,扭头瞅着他:“应该能吧,怎么了?”

他脑子一转,恍然道:“哦,知道了,交给我吧。”

适逢冬奥会临近,短道速滑虽然平时不是太过热门的比赛,但总归是中国队在冬奥会最有希望拿奖牌的强项之一。宗迟捏着新鲜到手的门票,得意洋洋地上医院找简常彻邀功,对方却只是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点点头说:“不错,那你顺便拿去送给她吧,11号房。”

宗迟对他的态度有些不满,但还是听话地朝病房走去。那女孩儿的床位在最靠外一侧,他穿过走廊,一眼便看见了。轻薄被单盖着的地方塌陷了一段,显得空落落的。

此时宗迟才忽然想到——简常彻此前说小姑娘不但是短道速滑的疯狂发烧友,自己也是职业选手。现如今不幸被截肢,未来铁定再也无缘正规赛场,自己冲上去送人家比赛门票,不是更加雪上加霜吗。

可他这犹豫的半秒功夫,一抬头正好和女孩儿四目交接,对方几乎是立刻就认出他:“啊!”

宗迟只得硬着头皮进了屋。

“你真是这医院的志愿者啊。”女孩儿显得有些惊讶,“我以为你在参与什么秘密项目,随便穿个志愿者衣服混淆试听呢。”

“什么啊,”宗迟笑起来,“今天就你一个人?”

“嗯,我妈去上班了。”女孩儿说。

宗迟点点头,女孩儿又冲他笑笑,尚且略带稚气的脸孔隐隐透着憔悴,他看了之后更不知该如何开口,便也沉默下来。

前些日子几场暴雨过去,夏日的躁动和火气被尽数浇灭淋湿,渗透沉淀进泥土里,空气顿时凉爽了许多。女孩儿的病房开着窗和门,一阵穿堂风扬起衣角发丝,空气中顿时飘起一股甜香。

“好香。”她微微撑大眼。

“楼下有一棵桂花树开了,很大一棵。”

“想看。”女孩儿向往道。

“可以的,”宗迟说,“都说你恢复得很不错呢,再一周就可以出院了,那时候花儿保管还开得很好。”

“嗯。”闻言少女的脸色却沉了下去,她露出一个苦笑,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你知道啦,其实你上次应该就已经知道了吧。”

宗迟轻轻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笑容自女孩儿脸上消失无踪:“我知道了,你也是过来同情我的吗?”

“不是。”宗迟说。

少女移开目光,失神地看着床帘的一角。想了片刻,宗迟自顾自拉开椅子坐下了。

“前段时间,我奶奶去世了。”

少女猛然回头,吸了一口气正要说什么,宗迟迅速竖起手指示意没关系:“她生病了很长一段时间,就住在这间医院,就在这一层楼。”

“我奶奶是个非常好、非常善良的人,平时没有什么不良习惯,早睡早起,饮食健康,我觉得她必须是世界上最不应该得癌症的人之一。”他瘪了瘪嘴,“然后来到这间医院。这里的医生,护士,论专业性至少全省第一,职业素养也都很高,可要从死神手里抢人,许多时候仍也无能为力。我说这些的意思是,这世上很多事的发生就是不合逻辑,伦理上也远不该如此,你尽了人事,却仍然只能听天命。我不认为我奶奶这么早就该离世,也不认为你应当遭受半分如今这种痛苦,但生命和死亡就是这么的、这么的不公平。”

“她走了之后,所以认识她的人、认识我的人,只要看见我就会说一句抱歉。他们很抱歉,我也很抱歉,后来,‘抱歉’逐渐变成了世界上我最不想听到的话。这句抱歉里面包含了很多言而未表的意思,一种无能为力,一种放任自流,一种自我放弃。好像这话说出口就是赦免,我已经表达了我应有的态度和歉意,这就够了,逝者已逝,What’s happened has happened. 生活可以重新继续了。”

女孩儿不说话,微微皱着眉,似乎一边听一边在回忆什么。

“当然,也有很多人是真心的,真心地感到抱歉。噢,那些真心的甚至更糟。”他摇了摇头,“我自然因为命运的不公感到愤怒,感到悲伤,但我其实不想活在这些情绪里面。我不想看到什么壮烈的生死决别,也不期待什么感人的回忆和发言。我唯一的、最大的愿望就是一切正常。我只盼望着能够回到过去,回到这一切之前,回到平淡、健康,甚至无聊的生活。”

“这大概是因为悲剧本身已经是个超纲的变量,我想我们大部分人都不习惯面对悲剧,更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应才好。在这种时候,周围的人和物还不愿意守恒,不愿意像以前一样对待你,不愿意帮你维系着最后一点点的稳定。他们遇见你,便欲言又止,说到相关的话题,就彼此使眼色,他们小心翼翼地绕着你走,好像一个禁忌话题就会让你崩溃似的。”

女孩儿闻言缓缓地点了点头,顿了片刻,又重重点头。

“我妈妈本来答应我说等我手术好了之后,她会请假一段时间,然后带我出去玩的。虽然我知道我住院费用已经给了她很大压力,她请假不太容易,我也不是非要去哪玩。但是现在,她完全不提这茬了,甚至连什么‘出去’或者’出门’这些字眼都刻意避开,至于吗。还有我老师和同学,他们把我学校里留的东西送回家,里面有我的滑冰装备,为了不给我看见,还全部拿袋子套着藏起来。我知道他们都是好意,但说实在的,我有时候真的挺烦他们这样。”

“就把我当个正常人不行吗?”她自嘲地笑笑,“不过估计以后都不可能了吧。以后我不管出门去哪里,人家只要看一眼,就会自动把我划归到’残疾人’这个范畴里。从此以后,我不管做什么,这个标签都会掩盖住一切。”

宗迟还来不及劝慰她,她已经自顾自地接上话:“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也不能改变别人,只能改变自己。”

“说到出门……我倒是有个东西,不知道你感不感兴趣。”宗迟说,“别人送的,但我到时候没空,是一个11月份比赛的票。”

少女一听,立刻就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而后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宗迟慢吞吞地把票从兜里拿出来:“有两张,你可以自己一张,给你妈妈一张,或者送给同学什么的,无所谓。”

“你怎么……你怎么?”少女语无伦次,震惊地盯着他手里的票,又不敢去接。

宗迟轻轻把票放在她床单上:“有小天使告诉我的。”他想了想,笑起来:“是真的天使,穿白衣服的那种。”

宗迟从女孩儿的病房离开,心情轻盈了许多,他快步走回办公室,却发现简常彻不见了。另一名护士抬眼一看是他,主动说:“彻彻抽烟去了。”

宗迟答应道:“好的,谢谢。”

那同事又补了一句:“他最近抽烟又更厉害了,你管管他。”

宗迟一边摆手一边说:“他又不听我的。”

走出几步之后,他忽然觉出不对来:我管管他?

把怪异的滋味摁在心底,宗迟心不在焉地溜达到楼下,看见简常彻老样子蹲在街对面的小花园前。

宗迟大摇大摆地过街,走到他面前站定,面无表情地俯视着简常彻毛茸茸的头顶,说:“少抽点吧。”

简常彻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样子。宗迟又说:“是你同事让我管管你的。”

这下简常彻有反应了,他猛地一抬头,半张着嘴,半截烟便从嘴里掉了出来。

宗迟心下一阵好笑,但仍刻意板着脸:“对啊,我听完也觉得奇怪,你到底跟她们乱说什么了。”

“我没说什么啊,”对方彻底懵了,又小声咕哝了一句:“没说什么啊。”

宗迟趁机踩灭了烟头,又撵了撵,也学着他蹲下来,看医院门前川流不息的市井姿态。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宗迟斜目去看简常彻侧脸——他瞧着有点儿郁闷,年轻的脸庞几乎是气鼓鼓的。宗迟还是没忍住笑起来:“我开玩笑的。”

简常彻不太想搭理他,老半天才挤出一声干巴巴的“哦。”

“干嘛呀,跟你开玩笑呢。不过她们真是这么说的,”宗迟用肩膀轻轻撞了撞他,故意道:“难道是我平日里变态得太过招摇,都被她们捕捉到了?”

简常彻下意识“噗”了出来,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片刻后,他忽然飞快地说:“如果有人问起,我是不会撒谎的。”

宗迟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随后明白了:“敢在单位出柜,不怕丢工作吗?”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宗迟不由觉得神奇。

那次不小心撞见简常彻和他前男友争论时,他也是这么说的——虽然不想,但如果是同性恋的事实在要闹到同事领导面前,他也不在乎。这人明明为了赚钱、为了给那块地皮不菲的墓地续约,每天三班来回倒,还为了那一点微薄的夜班费主动申请排夜班。但是另一方面,有些原则性的东西他似乎从来想也不想,根本没有一丝妥协的意思。

他似乎总是这样,我行我素,纹身,抽烟,被误会了也不辩解。

“比赛门票给那小姑娘了,她挺高兴的。”宗迟说。

简常彻闷闷地“唔”了一声。

半晌后,他实在忍不住道:“盯着我干嘛?”

“不干嘛,就是……”宗迟坏心眼地越凑越近:“看你脸慢慢变红的过程特别有意思。”

他话音一落,简常彻即刻弹起来,迈开步子就往回冲,差点没把宗迟撞翻。宗迟哈哈大笑,在身后挥手嚷道:“今天还有事儿先走了,回头再找你!”

简常彻头也不回地竖了个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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