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希极限

精彩段落

“你知道什么是洛希极限么?”

“啊?那是什么?”

“景深,快起床吃早餐了,马上要迟到了嘞。”

房门刘外阿姨又在叫他,一遍遍跟催命一样。杨景深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实在经不住念,顶着鸡窝头爬起来。他今年高二,要上早自习,因此每天都比爹妈起得要早。洗漱后他坐在餐桌上,还是一脸怨气——小伙伴们都去了私立高中读书,每天有专车接送,不用去上早自习,也不用担心成绩,反正高中毕业就直升国外的大学。

就他,每天六点十分就要爬起来,骑车十五分钟从别墅区到最近的公交站,再坐三十分钟的公车去一中。夏天还好,冬天他真是恨不得死在被窝里。他真是搞不懂,他爸妈又不指望他出人头地,干嘛还管他这么死。

读一中他认了,但司机都不给他配,还不准他以任何形式炫耀家境就真的过分了。

“阿姨,你说我爸今年会准许我开车么?”他抱着一线希望问。他今年刚成年就去考了驾照,就是巴巴地盼着能自己开车去学校——他甚至不奢求他爸给他买豪车了,就一辆二手大众就行!他实在不想提前一个小时起来骑自行车赶公交了。

刘阿姨尴尬地笑笑:“这事你自己去问杨先生咯。”

刘阿姨是他们家保姆,湖南人,操了一口nl不分的普通话,多年如一日地兢兢业业。杨景深能赖床就意味着她也可以晚点爬起来做早餐,所以她实在不好开口。

杨景深也明白这个道理,他懊丧地哼唧了一声,在心里第一万次抱怨爹妈狠心,顶着低气压出了门。

把自行车停在公交站附近——他已经被偷好几次了,也就是他不心疼钱——等车的时候正好旁边有卖早餐的小贩,他就顺便买了两份煎饼。刚买完,路公交车就来了,杨景深仗着个高腿长,轻松一跨挤到了最前面,左右转了两下头,就看到一个正跟他招手的男生:“这里!”

杨景深咧嘴一笑,朝对方走了过去。

如果有什么能安慰他满腹的怨气,就是跟他同路的隔壁班书呆子了。哦不对,这学期他被分到了一班,所以他们是同班同学了。

书呆子叫张嘉余,中等个头,相貌白净,戴着副黑框眼镜,呆头呆脑的,很有意思一人。

他从兜里抽出煎饼:“喏。”

张嘉余点点头:“谢谢。”又递给他一块五。

鸡蛋煎饼两块一个,现在已经涨到了两块五,但第一次张嘉余要给他钱时,杨景深诓他,说市郊的物价低,一个只要一块五,张嘉余便信了。

杨景深从不把一块两块的当钱,但他知道张嘉余会。和他假穷酸不一样,张嘉余是真的没钱,虽然大家都穿一样的校服,一样脏兮兮的球鞋,可杨景深一双鞋要(每次班上男生问起时,他都咬牙说这是他姨卖的山寨货),张嘉余的只要——在认识他之前,杨景深听都没听说过还有这个价位的衣物。

反正他说什么张嘉余都信,所以他总在心里叫他呆子。

“今天这煎饼算我请的,”他道,“我昨天没做作业。”

杨景深是个学渣,要不是上学期期末被张嘉余迷了心窍,他根本不会拼死考进一班。早起已经要了老命了,他可不要为了作业晚睡。

张嘉余愣了下,又把钱硬塞进他口袋里:“你家也不容易——你抄呗,不用请我。”

杨景深瞬间都有点感动了。

张嘉余这人有意思就在这,他家境一般,但一点没有杨景深特别讨厌的那种,尖子生护着作业的劲头,偶尔别人拿他的作业抄了,只要给他买点五毛一块的小零食这事就算过了,很仗义,一点也不小家子气。

杨景深使劲勾着他的脖子用力晃了晃:“好兄弟,中午一起吃鸡腿!”

张嘉余咽了咽口水,露出了个羞赧的笑容。

-

中午放学铃一打响,第五节自习课的学生们就一窝蜂往食堂赶。张嘉余腿短动作慢,眼见一群群饭桶跟蚂蝗似的拥到了前头,杨景深心里着急,干脆拽着张嘉余跑,两条长腿跟风火轮似的转,张嘉余像只可怜的风筝,在他背后晃啊晃。

后来杨景深觉得不得劲,干脆直接把张嘉余抗了起来,周围一阵哄笑,几个跟杨景深玩得好见了这幕吹了个口哨:“抢压寨相公啦!”

张嘉余麻木地把脸埋进景深的校服里,语气带着股认命的味道:“……我就猜是这样。”

杨景深嘿嘿一笑。

两人到了食堂,张嘉余向学生窗口走,杨景深往职工窗口去。

杨景深的爹妈只是看不惯二代风气,不想惯坏了儿子,不是真的把他当小可怜养。虽然给他立了个住在市郊的穷学生人设,却给他弄了张教职工餐卡,问就是有亲戚在食堂当厨。

所以,继“专卖山寨货”的姨外,他还多了个“食堂洗菜工”的叔。

两人打完饭聚头,杨景深看了眼张嘉余的餐盘,愣了:“你的食补用完了?”

张嘉余是特等奖学金,除了免学费和每年元奖金外,还有每学期每月两百元的食补。

这才月中,张嘉余又一贯用得省,今天却只点了一个青菜豆腐和一个免费汤。

张嘉余含糊道:“……嗯。”

杨景深点头,把自己的鸡腿夹给他:“吃吧。”

卤鸡腿是只有教职工窗口才有的福利,每人限购一个,只要一块二,味道肯定没法和家里的阿姨比,但对食堂菜来说,已经很好了。

张嘉余咽了口口水,小心地觑他的脸色:“我只咬一口。”

杨景深从不跟他争这些,他随意道:“你吃剩下的我吃就行。”

两人正吃着,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讥笑:“杨景深,你又找你食堂刷盘子的叔讨饭了?”

“……”杨景深吸一口气,啪地把筷子撂在桌上。

张嘉余按住他:“别,他是冲我来的。”

说完少年把最后一块豆腐送入口中,珍惜地咽了,又把咬了两口的鸡腿重新推回去,然后站起来把眼镜摘下挂到杨景深校服上,平静地对来人道:“咱们出去说。”

杨景深被他的气势镇住,就坐在那傻愣愣看着,看得目不转睛。

他觉得张嘉余太帅了。

对方是谁他也有所耳闻,说是二班的全班第一,从前跟张嘉余一个初中。因为半期考试张嘉余甩了他将近一百分,最近老跟疯狗似的追着张嘉余咬。但张嘉余实在是又木又愣,挑衅不动,所以干脆把怒火转向了杨景深。

杨少爷小学初中都在机关里念的子弟学校,谁会不长眼地欺负他啊——当时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事,整个人都愣了,心里甚至有点小激动,盘算着是要给他爸的秘书打电话,还是给他妈的助理打电话,结果还没理出个头绪,张嘉余就帮他摆平了。

——扫地僧竟是我哥们,是我太天真。

十分钟后张嘉余顶着一个巴掌印回来了,继续喝没喝完的免费汤,跟没事人似的,一旁等着将军凯旋的杨景深却差点心脏炸裂了。

“!?”

杨景深小心碰了碰他浮红的侧脸,他皮肤奶白,就格外衬出这巴掌来,杨景深简直觉得他像是块豆腐,一碰就碎了。

“怎么这次挨巴掌了?疼么?”

“一开始惦记着你被我落在食堂了,就没躲开。”张嘉余摇了摇头,他一贯话少,戴上眼镜就是只呆头鹅,“小事而已。”他似是习以为常,又轻描淡写道,“对了,放心,我打赢了,他不会到处说你了。”

“……”杨景深心里一片滚烫火热,像是什么东西剧烈沸腾着,他很想摸摸那个巴掌印,又很怕自己大惊小怪不爷们,没看张嘉余眼睛都没眨么——他不明白这种难受又感动的焦灼感是怎么回事,他猜这可能是内疚。

想说想问的实在太多,最后杨景深只吭哧吭哧道:“……谢谢你啊。”

张嘉余赧然一笑,长长的睫毛在眼角投下一小片阴影:“谢什么。我反倒要谢你,不嫌弃我呆,愿意和我一起玩。”

杨景深盯着他昙花般的笑容,乌黑的眼睛,还有唇角旁浅浅的酒窝。

半天后他移开目光,低声嘟囔道:“是挺呆的。”

杨景深和张嘉余的渊源,要追溯到一年前。

那会儿他们才上高一,杨爸杨妈嫌弃自家机关的同僚不会养孩子,个个金贵骄横得跟什么似的,直接搬出大院,买了市郊的别墅,又把杨景深转到了市一中。他们市有两个一中,一个是市一中,里面都是踏踏实实上学的尖子生、一般家庭的富家子弟,还有一个是机关一中,全是子弟,他的发小们要么去了这儿,要么去了私立高中——就他一个孤零零上了市一中,形单影只,满腹怨言。

上下学接送的司机没了,费尽心思弄到的名表没了,亲笔签名的限量球鞋也没了,第一次自己骑自行车去上学时,一点不夸张地说,杨景深是真的想哭。

正迎风强忍委屈的眼泪呢,自行车转过拐角,撞到了一个人。

“会不会看路啊!”他恼火道。

“抱歉。”那人也没多解释,蹲下去捡弄乱的课本。

杨景深眼睛一扫,就给这人贴了标签:书呆子、学霸、穷鬼……反正是他最烦打交道的那类人。

但杨少爷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撇撇嘴,下车帮着人捡书,然后愣了下:“你也是一中的啊。”

戴眼镜的书呆子后退一步,警惕道:“怎么了?”

从没被欺负、更没被霸凌过的杨景深没懂他怎么忽然变脸,困惑道:“没怎么啊,就问问。我也是这个学校的,正好你给我指个路,我载你一程。”

“……”眼睛仔无语,“你迷路了?”

杨少爷理直气壮:“我才搬家,不熟悉路多正常。”

“……”

眼镜仔深深看了他一眼,眼神很怪。很多年后两人喝醉了酒提起旧事,张嘉余这才告诉杨景深,他当时觉得这个骑自行车的大高个是个呆子。

杨景深一口酒差点喷了,说有没有搞错,你才是书呆子吧。

然后张嘉余歪头想了想,说那就是傻白甜吧,傻乎乎的,看着挺大一个,结果掰开一看是糖桂花馅的。

杨景深用力搡了他一下,笑骂,滚你的糖桂花。

后文暂且不表,再说初遇。眼镜仔最后还是坐上了杨景深的座驾,一路跟赶驴似的把人领到了一中,这会儿两人已经互换了名字和班级,在车棚里道别时,张嘉余见他还没发觉,无语地推了推眼镜,到底还是不忍心。

“杨景深,咱们今天其实是沿着路过来的。”

杨景深傻乎乎地哦了一声,没明白什么意思。

张嘉余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这个人估计是个体育特招生,耐着性子解释:“你家要是离路不远,以后坐公交过来就行。”

杨景深总算懂了,他露出一口白牙:“哎能坐车啊,那太好了!”

当时张嘉余没明白他在高兴什么。只是第二天他在路上没有看到杨景深,第三天也没有,张嘉余也就把这个人给忘了。

一个月后,两人终于在公交车上遇到了,半尴不尬的,张嘉余不是个善于交际的人,干脆两眼一闭,靠着车窗装睡。耳边依稀听到“让让”“麻烦让让”的声音,直到近至耳畔,他一睁眼,就看到杨景深站在他面前,拽着栏杆低头冲他笑:“好久不见啊,张嘉余。”

张嘉余已经忘了他叫什么了,只记得姓杨,此时只随便应了一声,岔开话题:“我以为你不坐这班车。”

杨景深含糊道:“我家附近哪辆车都不通,我实验了一个月,终于找到了最短路程。”

张嘉余没明白他在说什么,半懂不懂地点头,心想这下算说寒暄完了吧,刚打算继续闭目养神,就闻到了一阵葱油香气,抬头就看到杨景深捧着一个蛋饼,吃得正香。

蛋饼比包子要贵,包子对张嘉余来说都是奢侈品——他没有吃早餐的习惯,此时闻到这味道,胃里登时一股钻心的痛。但他一贯不会把这些表露出来,只道:“你最好不要在公交上吃东西。”

杨景深还在嚼嚼嚼,只丢给了他一个疑惑的眼神,张嘉余更饿了,他熟练无视抽搐的胃:“因为食物会有味道,有些人会晕车。”

“哦哦哦。”杨景深赶紧把油乎乎的蛋饼揣进校服口袋里,手忙脚乱地用袖子擦嘴,结果饼直接从口袋里掉了出来,落在了地上。

张嘉余收回视线,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这个特招生真的好笨。

就这样,两人渐渐成了车友。张嘉余对脑子不好的人总多一分怜悯,更何况杨景深的笨和别人的笨不一样,他笨得很可爱,张嘉余虽然总想叹气,但也不由看护几分。

路会先经过张嘉余家,过两站路后杨景深才会上来。第一次帮他占位置时,杨景深都惊呆了。他木楞楞地坐在张嘉余的旁边,特别新奇地抚摸着座椅:“这是我第一次坐到公交车位。”

张嘉余只当他第一次坐路的座位,觉得他也太惨了点,不由一笑。

杨景深好像被感动了,从兜里翻出还没吃的蛋饼:“我请你吃这个吧。”

张嘉余虽然穷,却穷得很有骨气,他摇摇头:“你家也没钱,家人供你读书不容易,你搞体育的,多吃点吧。”

“……”杨景深看着他,表情有点奇怪。

张嘉余疑惑地歪歪头。

杨景深把脸往他肩膀上一靠,气馁道:“……你说是就是吧。”

“!”张嘉余猛地一哆嗦。

因为某些原因,他很不喜欢和人有肢体接触。再加上他沉默寡言,只喜欢看书,没什么朋友,这大概是几年里他第一次被人不带恶意的碰触。

猛地被杨景深贴上时,他浑身都不自在极了,想把人推开又怕伤了人,坐立不安到一中,总算松了口气。

但凡是有一就有二,到第二个学期时,他已经能在杨景深靠过来补眠时,很淡定地把人往他肩膀上拢了。

杨景深比他高比他壮,靠着他的肩膀还得歪着身子,张嘉余曾质疑他是否能睡着,杨景深却不说话,只撇开头不看他。

张嘉余恍然大悟:“所以你就是想靠着我?为什么?”

杨景深脸红了,他气急败坏地跳脚道:“谁想靠着你了?”

张嘉余这时候又觉得这个笨蛋很难懂了,理科生、直男和学神都没办法理解这种曲折的解题思路,更何况他三个都占了。他耿直道:“你。”

“……”杨景深挫败地叹口气,“对。我。”

高一下快期末时,张嘉余连在公交车上都在看书,没人和杨景深说话,无聊不已的他没一会儿就把脑袋凑过来,搭在张嘉余的肩上,看他温习物理公式,没一会儿就觉得困了,在沙沙的计算声中睡了过去。

第二天张嘉余温习前一天看过的笔记,杨景深随意瞄了眼,然后说:“这个昨天你不是看过?”

张嘉余从笔记中撕下目光,看向他:“你还记得?”

杨景深困惑道:“你昨天给我讲过,我为什么不记得?”

张嘉余用一种全新的、震撼的眼神看着他,那眼神怎么说呢——像是发现原来自家养的小狗不仅是只狗,它还会说人话——那种感觉。

“杨景深,我发现了,”少年喃喃道,“原来你不笨啊。”

杨景深噫呜一声,分明是大个子却莫名显得很可怜:“我当然不笨——!”

张嘉余陡然勾起唇角。

“那要不要试试下学期分到一班来?”他诱惑道,“我们可以坐同桌。”

“……”杨景深呆呆盯着他的笑容,不想承认自己被诱惑了。

-

他们虽然现在同进同出,同坐一桌,同吃一条鸡腿,但很遗憾张嘉余今天正好要值日,杨景深急着回家,两人没法同路。

不同路也挺好的,张嘉余恰好有点小麻烦要处理。

杨景深曾不止一次地疑惑为什么他一个书呆子会打架,每次都用看什么隐世扫地僧的眼神看着他,殊不知这世上不存在学不会的技能——只要人被逼到绝处。

张嘉余从公交站下车,还要走六分钟左右才能到家,其中一段路在小巷里,是他的必经之路。他拽紧书包,深深吸了口气,然后走了进去。

里面果然已经有几个人在等着了。为首的是一个剃着莫西干头的瘦削青年,穿着花衬衫,纹着大花臂,而依偎在他臂膀里的女孩——张嘉余胃里一阵翻滚。

“嘉余,你来啦!”女孩又尖又细的嗓音做作地提起来,像只交配期的母猫。她叫张嘉盈,是张嘉余的堂姐,大他四个月,也在一中读书。

——张嘉盈,张嘉余,这两个都是他大伯取的名字,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是多余的那个。

当年他本来是铁板钉钉能进省重点的好苗子,但市一中不但许诺了高额奖学金,还说能帮成绩不好的张嘉盈转进一中读书,于是剩下的事不必再说,进入省重点,从此脱离大伯一家的美梦顷刻破碎,他的翅膀被掰断了,重新跌回泥地里,任人踏凌。

莫西干头从鼻子里喷出一股白烟:“跟这书呆子说那么多废话作什么。”他径直把手一伸,“钱呢?”

张嘉余垂下眼:“我没钱。”

“你骗人!”张嘉盈的声音像是用指甲刮黑板,她脸上的劣质睫毛膏有点糊了,晕的眼睛下面黑黑的一圈。张嘉余感觉恶心感更甚,他想吐。

“真的。”他翻出口袋,“奖学金在你爸那,食补在饭卡里,昨天都被你刷完了,我一分钱都没了。”他不由庆幸今早执意把早饭钱给了杨景深,那一块五是他拿作业给隔壁班抄得来的——他基本就靠这些钱过活——给杨景深比给张嘉盈好一万倍。

少年空荡荡的口袋仿佛什么无形的嘲讽,他的眼睛和他的钱袋一样干净。莫西干头莫名感到羞耻,为掩饰这份心虚,他加倍凶戾道:“我不管,谁都知道你是好学生,肯定能弄到钱。”

张嘉余摇头,他只能摇头:“我弄不到。”

这态度激怒了张嘉余,她挥舞着又长又尖的指甲扑过来:“你明明可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抽屉里全是零食,你富着呢!”

“……”张嘉余闭上嘴,他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当他拖着被揣了好几脚的身体回到家中时,迎接他的又是一场新的拷问。

伯父又出门喝酒去了,喝完酒照例是要赌几轮的,没到半夜回不来。他很庆幸伯父没回来,否则……

伯母坐在狭小客厅的餐桌前——说是餐桌,其实就是一个四角折叠桌——桌子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张嘉余看都没看一眼,他知道那不是为他准备的,他的那份泔水在厨房里。

“嘉余,嘉盈呢?”他伯母问。她的声音与女儿是如出一辙的尖利,简直能顺着耳膜捅穿脑袋。

张嘉余强忍皱眉的冲动:“我没碰到她。”

“说谎!”女人的声音又提高了一个八度,她们母女俩真的太像了,“老师跟我打电话说嘉盈没上晚自习,她到底去哪了?”

张嘉余很饿,很痛,很困,他现在只想快点吃了饭回房间写作业,然后睡一觉。他强打起精神:“谁知道呢,大概去游戏厅那边了吧。”

伯母的神色陡然狰狞起来,她挥舞着手臂要过来撕他的嘴:“你乱说些什么!我的女儿那么乖巧,怎么会去游戏厅那种地方!——是不是你没照顾好她?她可是你亲姐姐,你就看着她掉进火坑!?”

这不是心里清楚得很,张嘉盈不是什么好东西嘛,不过是不肯承认、推卸责任罢了。

“读读读,就知道读书!你姐姐才那么大点,还什么都不懂,你也不知道看着点!读什么书,成绩再好有什么用,都读到狗身上去了!我就是养条狗都比你有用——你这个白眼狼!”

张嘉余麻木地闭上眼。

他习惯了。伯父酗酒赌博,伯母尖酸刻薄,既管不了丈夫,又管不了女儿,便把所有情绪都发泄在他身上——他早就习惯了,真的。

有时看到他们嫉恨的眼神,张嘉余不免感到怀疑,难道是他太优秀、太聪明,所以才要遭这种罪?可是凭什么,凭什么他要被他们拽进泥潭,一辈子烂在这堆粪坑里?

每次看到杨景深那么崇拜的眼神,他都不知道如何告诉对方真相:我既没有偷偷练过武,也不是什么少林传人,能应付学校的找茬,不过因为挨打挨多了,清楚该怎么躲闪罢了。

他要怎么告诉那个傻乎乎的笨蛋,每一次将拳头落在找茬者的身上,都是他对不公命运的发泄,都是他在幻想着,要将这些拳头打爆他大伯一家的头颅?

杨景深支着语文课本,从后面探头探脑地观察张嘉余。

张嘉余被他的蠢样给逗笑了,停了笔无奈道:“你想说什么,说吧。”

杨景深小心翼翼地从课本后探出半个头,见张嘉余真的没生气,又一点点蹭了过去,胳膊挨上对方的胳膊——张嘉余瑟缩了一下,昨晚伯母用力掐他胳膊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若是此时掀开他的校服衣袖,一定能看到一个个淤痕;杨景深没留意——手指轻轻搭在张嘉余的脸颊上。

那里昨天不过一个淡红色的巴掌印,今天却青了半边。杨少爷从没跟人打过架,并不知道这是被人用力捏住提起、然后掐出来的痕迹,只当昨天张嘉余挨得那个巴掌受力不均。

他伸出手指,很轻很轻地碰了碰,然后皱了皱鼻子,用气音问:“……怎么这么严重啊?”

他听起来心疼极了。

“……”那一刻,张嘉余忽然心里很酸。

他从小没爸没妈,长到十岁还没用过新的东西,衣物是旧的,饭菜是剩的。小时候,住他那片的孩子一看到他就笑着起哄,骂他是穿女孩衣服的娘娘腔。他在家里什么都得干,刷碗、拖地、洗衣服——除了做饭,因为他们会怀疑他偷吃——等到张嘉盈性征发育,每月她来那个,内裤还要张嘉余洗。

他们住在老旧的筒子楼里,冬天水管被冻住,经常出不了水,张嘉盈又要脸,不准他白天洗。他就只能半夜顶着寒风到楼下的自来水管旁,蹲在那将手浸在刺骨的冰水里,洗脏内裤。

恶心。

他怀疑,每次面对张嘉盈时的反胃感,就是这玩意儿洗多了的条件反射。

有一年,他忘了自己当时究竟几岁,就记得还没到二年级。那天他把家里的地板来回擦了两遍,洗了衣服,把一大桶衣服搬上楼顶去晾——他家在四楼,顶层九楼——然后再爬下去倒垃圾。垃圾车在居民楼后面的长街上,要走一段不太平整的路,他摇摇晃晃的,摔了一跤。

摔跤而已,这没什么,正当他想拍拍裤子爬起来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哭声。

他抬头一看,发现是楼下二楼那家的小胖子,被他爸妈宠的只知道傻吃,伯母曾鄙夷地说对方“就是一个肥猪”。大概因为太胖了,所以那胖子也摔了一跤,并且起不来了。

他的奶奶就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跟着——走路都颤巍的老太婆,提着满满一大袋子菜,本来上气不接下气,一看到宝贝孙孙摔了,立马把菜丢地上扑过去扶:“我的乖仔!摔疼没有啊?”

“…………”

小小的张嘉余看了看自己哪怕摔倒、也不敢松开的两大袋垃圾,又看看比他小不了一岁的胖子,忽然没有爬起来的力气了。膝盖火辣辣地痛,他趴在地上,心想就这么躺一辈子算了。

事实是他当然没有躺一辈子,还没趴一分钟,他家的窗户就被打开了,张嘉盈尖利的嗓音仿佛要穿透云霄:“张嘉余,你死哪去了,我妈让你上来择菜——!”

张嘉余瞬间麻溜地爬了起来,没要人扶。回去后伯母看了他一眼,眼神凉飕飕的,讥笑道:“把你娇惯出毛病了?”

——她看到了。她知道了。

血液瞬间涌入大脑,年幼的张嘉余咬紧牙关,把羞耻和屈辱统统咽回腹中,从唇关里挤出一个字:“……没。”

这真的是一件非常小、非常小的事。可不知道为什么,那种仿佛将心脏整个攥紧扭曲的酸楚和痛苦,在这么多年后忽然姗姗来迟,张嘉余怔怔望着仍旧蹙着眉的杨景深,喉结上下滚动几圈,还是没忍住红了眼眶。

杨景深吓了一跳,赶紧收回手:“对不起,我把你弄疼了?”

“……”张嘉余用力做了几个深呼吸,终于把胸腔中沸腾的情绪平复下来。自从幼时哭泣后被伯父甩了一巴掌,他就再没哭过,那对他来讲是一件很可耻的事,“不是,是我的问题。”

杨景深急了:“这怎么能是你的问题呢?明明是我手劲太重了,还疼么?要不我给你吹吹?”

这笨蛋,他们说得根本不是一件事。张嘉余觉得他很烦,又有点好笑,不禁轻轻咬了下嘴唇,拿不准怎么摆脱这份纠缠。他实在不是个能言善辩的人。

杨景深盯着他咬得发白的齿印,手快过脑子先揉了一下,轻柔地像在抚平一片卷曲的花瓣:“别咬,都咬出印子了。”

张嘉余又瑟缩了一下,这次的瑟缩却和被打时的瑟缩不一样,很不一样——他脸红了。

-

杨景深回到家,直到晚餐时仍旧闷闷不乐。

说是晚餐,其实是晚自习后的加餐,他吃的时候都快十二点了。但不管多晚,他爸或他妈,总有一个会坐在餐桌上,陪着他一起吃。

按他爸的话说就是:“我们努力工作除了实现人生价值以外,就是为了更好的家庭生活。不能因噎废食。”

所以每晚这会儿都是夜宵时间,又名亲子时间。

自从上了高中后,开始长大的杨景深有点嫌弃父母的黏糊劲了,偶尔还会觉得他们很烦,但今天他却对这个亲子时间无比感谢——他有一肚子的困惑,需要父母解答。

今天他爸先睡了,陪他吃饭的是他妈。杨景深松了口气,比起爸爸,还是跟妈妈聊天更自在。

他一边往嘴里扒拉红烧肉,一边口齿不清地问他妈:“妈,有个人一直欺负我哥们,昨天把我哥们的脸都打肿了,我该怎么帮他啊——别说告老师,没用,今天他顶着那么一张脸上了一天的课,老师们都跟瞎了似的。”

杨母优雅地用小勺搅着陶瓷杯里的酸奶,思忖道:“是那个叫张嘉余的么?激励你上学期期末拼死拼活考上一班的那个?”

说起这个杨景深就来气:“这不就是我爸打个电话的事儿么?还说什么不在乎我的成绩,得了吧,你们就是想让我学习!”

杨母把双手一摊:“有人带你上进不挺好的么,总比混日子强。说吧,那孩子怎么了?”

杨景深跟只大鹦鹉似的,将这两天的事叭叭全讲了,讲完杨母诧异道:“那根本不是被巴掌打出来的,那是掐痕啊!儿子,所以说学习真的没坏处,但凡你生物课没睡过去,也不至于连这个都看不出来。”

杨景深瞪她一眼:“别打岔!”

见儿子快被逗得炸毛,杨母终于放过了他,跟他详细讲了各种伤痕的区别,末了分析道:“张嘉余每次都是全年级第一,是一中花了大力气挖来的,他脸上伤这么严重老师不可能不管,除非已经管过了,但没用——所以不可能是学生,你说他除了你没别的说话的人,所以也不太可能在校外逗留。”

她忽然严肃了表情:“儿子,你得把人看好,我怀疑你朋友被家长虐待了。”

杨景深从没想过这种事,第一反应就是不可能。他知道这世界上有虐待小孩的家庭,但那都是新闻里的事,离现实生活太远了。他活在一个精致体面的环境里,父母恩爱,家境优渥,从来没遇到过坏人,小伙伴们最大的烦恼就是爹妈过于溺爱,影响斗志。他怎么都想不到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边,就在他最要好的兄弟身上。

他难受得眉毛都纠在一起:“他会每天都洗衣做饭么?”

对他来说,世上最困难的差事就是刘阿姨每天干的:早上六点起来给他做早饭,晚上守到十一点给他做夜宵,每星期把需要干洗的衣服送到楼下洗衣店去——顶顶的重活了。

杨母叹了口气:“比那严重得多。”

杨景深食不知味地结束了加餐,准备回房时被杨母叫住了:“如果那孩子真的……你可以把他带回家住,马上就要高考了,那是个好孩子,万一折了就太可惜了。”

杨景深一愣,含糊道:“我看看吧。”然后大步迈入房间,把杨母“怎么,吃醋了”的调侃抛到身后。

-

当然不是吃醋。他怎么会吃醋。

他只是……不知道怎么和张嘉余提起自己家里的事。

杨景深只是看着憨,他并不傻,很明白张嘉余是个防备心多重的人。他们现在关系这么好,除了每天雷打不动的同路情谊,还因为在张嘉余眼里,他们是同路人。

——张嘉余一直以为杨景深家很穷。

张嘉余是个除了读书以外,对大部分事情都不关心的书呆子。他不知道在城郊,除了他所住的、如疥藓般待拆的筒子楼,还有绿草如茵的高级小区。

他不知道杂志上的限量运动鞋别人买都买不到,而杨景深有随随便便一柜子,没双都被弄得又脏又破,就是为了不让他看出它们“高贵”的身份。

他不知道杨景深根本不稀罕每天中午的一个鸡腿,要不是怕人设崩塌,刘阿姨可以每天换着花样给他做午餐便当。

张嘉余并不仇富,也不愤世嫉俗,他只是界限分明,自尊很高。杨景深很喜欢他这点,真的,他觉得张嘉余又有志气又有骨气,就像语文课本里描写的那种傲骨铮铮的文人。可若这傲骨对着杨景深,杨景深不确定自己能否承受得住。

他一开始真的不是想故意骗对方的,这只是个自然而然的误会,全年级都有这样的误会。

那会儿他只是对那个书呆子感到好奇,觉得那个人特别有意思,所以就顺水推舟的默认了——他还那样年轻,又怎么会知道,好奇是一段关系开始的第一步呢?

越是了解张嘉余,他就越是惊异,这个人脑子是怎么长得,怎么这么厉害。他的性格是怎么长得,怎么这么木讷。

他这个人是怎么长得,怎么——怎么这么好看。

好奇发展成亲近,亲近又变成别的,发酵出怜惜。

然后,他就更不敢坦白了。

张嘉余会不会觉得他是在故意戏耍他?会不会不再跟他来往了?会不会觉得他是骗子?

每一个可能都让杨景深心乱如麻,越是和对方要好,他就越害怕张嘉余知道真相。以前他爸教训他,不要因财富感到沾沾自喜,在比你贫弱的人面前,你更应感到羞耻。

他当时不懂,现在懂了。

每当张嘉余喜气洋洋地说“今天食补发了,我们可以多点一个肉”时,他都为自己感到羞耻。

张嘉余心里很奇怪。

这几天杨景深像是心里有事,总是鬼鬼祟祟的。下课以后也不爱凑过来聊天了,而是盯着他目光防空,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杨景深?杨景深?”他叫道。

大男孩一个激灵,像是梦中一脚踏空那样猛地直起身子:“怎么了?”

张嘉余反被吓了一跳:“没事。你怎么了?”

“我也没事。”杨景深咕哝一声,他自知不善掩饰,赶紧转移话题,拿起张嘉余桌上摊开的课外书,“你在看什么?”他的脸在看到满书页的公式时皱成一团,“……这什么鬼东西?”

张嘉余露出一抹坏笑,那是学神碾压学霸时的笑容。

“你知道什么是洛希极限么?”

“啊?那是什么?”杨景深一脸茫然,以为这是又一次抽查,赶紧翻课本。

“别看了,那不是课本知识,”张嘉余笑道,“洛希极限,是天文学家洛希发现的。是说一个天体对自身的引力与第二个天体对它造成的潮汐力相等时两个天体的距离[ 来自维基百科词条:洛希极限。]。”

“……哈喽?说人话?”杨景深挥了挥手,“我们都是中国人对吧?”

“就是……”这可为难死了口笨嘴拙的张嘉余,他比划了半天,终于秃噜明白了,“……总之,就是两个星体之间的距离如果小于这个限值,小的那个星体可能会被撕裂。打个比方,你是质量更大的A星,而我是较小的B星,我们的洛希极限是cm,那么如果我们的距离比cm短,我就会被——痛!你干嘛?”

杨景深收回拍在他后脑勺上的手,狠狠瞪了他一眼:“瞎说什么呢。”

张嘉余捂着后脑勺:“我只是打比方!”

杨景深做了个鬼脸:“打比方也不行!”

正打闹时,班长过来叫张嘉余去办公室一趟。张嘉余心中一沉,点点头去了。

杨景深跟火烧屁股似的,在座位上扭了好几下,然后鬼鬼祟祟地缀在张嘉余身后,目送他消失在班主任办公室的木门后。

办公室在走廊尽头,隔壁就是他们班,此时走廊空空荡荡的,杨景深左右看了看,干脆趴在门上听起墙角来。

他为母亲的话困扰好几天了,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做,张嘉余这人就跟个锯嘴葫芦似的,什么都问不出来,今天班主任叫他去办公室,说不定就是进展呢?

-

办公室内,班主任从抽屉里掏出一瓶云南白药:“张嘉余,来,过来抹药。”

班主任是个年逾五十的女人,姓刘,资深教师,品德很好,张嘉余很敬重她。他感激地道了谢,褪下校服上衣,任刘老师轻柔地帮他处理背上他无法顾及的瘀伤。

“真是太过分了……”刘老师气得手指发颤,恨声道,“难道就没有办法么!?”

这件事很难处理,张嘉盈勾结外校人员对同学进行殴打和勒索,再加上她长期旷课,学校是可以开除的。但她是张嘉余的堂姐,张嘉余只有大伯一个亲人,监护权攥得牢牢的,一旦开除张嘉盈,很难想象张嘉余会过怎样可怕的日子。

校方也不是没有讨论过,让张嘉余脱离原生家庭,可如今的舆论导向还是偏向监护人,就算闹到民警处,只要张嘉余的大伯哭几句,警方也偏向说教、罚款为主,最多后期多两次走访。等风声过去后,张嘉余迎接的,只会是更凶猛的报复。

“……”张嘉余垂下长长的眼睫,掩住麻木的神色,他疲惫道,“熬吧。熬到我成年,大概就好了。”

像是被他的话刺伤了,刘老师不安地挪动了下双腿,沉默一会儿后忽然没头没尾道:“……遇到事了,不要都闷着,可以跟朋友讲一讲。”

张嘉余的朋友只有一个。

他摇了摇头:“没必要拿这些烦他。”

“不是……哎!”刘老师欲言又止,含糊道,“杨景深那孩子不错,你给他说兴许有奇效呢。”

杨景深在外面,就听到断断续续几个字,正心急火燎时,门忽地打开了,他差点没跌进去,幸亏张嘉余扶了一把。

少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慌乱的表情,心想就这个傻大个?还奇效?切。刘老师是不是搞错他们的定位了?

在他们两个中,明显他才是那个保护者好不好!杨景深,大概也就是他出人头地以后的剥蒜小弟吧。

他拍了拍自家的剥蒜小弟,脚步轻快,一点也没有刚才在办公室的沉闷阴郁。不知怎么,杨景深关心他,在办公室外等他这件事,让他心情好极了。

他脸上露出一抹明亮的笑容:“走了。”

-

今天两人都不用值日,一块儿坐公交回家。

在路上,刘老师那句话反复在张嘉余脑中回荡。他并没有多想,只当老师让他学会倾诉,少年沉思着,犹豫着要不要对杨景深说说自己的故事。

“杨景深,那个……”

然而话到嘴边,他又停住了。

想说的太多了,委屈和愤懑太多了,绝望和痛苦太多了,它们经年累月盘踞在张嘉余的心里,一次次被他咽回肚中,渐渐长成一块梗在喉间的顽石。

每当他想要说点什么,就想起伯母嘲弄的神色,和那句“把你娇惯出毛病了”,以及他哭泣时,伯父兜头扇过来的一巴掌。

哭泣是耻辱的。诉苦是耻辱的。自哀自怜是耻辱的。

「你个兔崽子,我们供你吃供你穿,你还想跑?你还想告我?你去告啊!我等着你告,回来我打死你!」

「白眼狼,丧门星,和你早死的爹妈一样的倒霉,成天挂着长脸是咒我们死嘛!啊?快去把地拖了!」

「张嘉余——!我房间里的发卡怎么不见了?是不是你偷的?好恶心啊你,从小穿我的衣服就罢了,还要偷我的发卡,你是不是变态啊?」

耳边回荡着那些比噩梦还缠人的嘶吼怒骂,张嘉余注视着杨景深担忧的神情。

有很长时间,他什么都没想,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对方,几乎着迷地观察着大男孩的每一丝神态变化。

“他在担心我”这个念头是如此美妙,张嘉余甚至觉得背上手臂的伤口都变得暖融融的。

这样就可以了。不必给对方增添多的烦恼,毕竟他才是那个保护者。

作为书呆子和穷鬼的怪胎组合,他替杨景深处理过来找茬的人,而杨景深只需要继续这样看着他、一直一直看着他就好。

张嘉余不想要杨景深知道,他用崇拜的的目光所注视的对象,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

又一次的,他把那块顽石咽回肚中,笑了起来。

“……没事。”

-

怎么可能没事。

杨景深几乎已经肯定了,张嘉余遭受了虐待。可他什么都问不出来,这让少年很沮丧,他简直想摇晃张嘉余的肩膀质问对方,他们不是好朋友么?为什么不肯说?

沉默的路程很快就结束了,杨景深到站下车。这次他盯着远去的公交车,没有选择回家,而是扒拉出锁在附近的自行车,沿着公交行驶的路线追赶而去。

他一点也不担心张嘉余会发现,因为对方就是个书呆子,只要他一走,打发路程的方法一定是看书,那人绝对不会往窗口望一眼。

少年弓起身体,像豹子一样敏捷地缀在公车的后面,宽大的校服被风鼓动地翻飞,如两枚伸展的羽翼。

张嘉余到站了,他走下公车,杨景深赶紧刹住躲进旁边的阴影里,确定对方的方向后,才偷偷摸摸缀在了他的后边。杨景深一边唾弃自己像个变态,一边却不禁感到了一点点的激动。

但这兴奋在随后便烟消云散。

他跟着张嘉余走进一个破旧的老楼里,楼道的感应灯坏了,里面黑黢黢的,只能闻到一股潮湿的墙灰味儿,他忍着不适,踮脚小心翼翼地往上走,当楼层数到三时,他听到楼上的张嘉余先是掏出钥匙开门,然后顿了顿,开始敲门:“伯母?伯母,我是张嘉余,让我进去吧。”

里面传来一个女人尖利的声音——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人的声音能这么刺耳:“去把你大伯弄回来,否则你别回来!”

“大伯……大伯已经被棋牌室扣了一天了,我怎么弄得回来——”

“你不是全校第一么,那就想个办法,难道你忍心让你大伯呆在那受苦?”

张嘉余先是低声恳求,接着提高声音,最后忍无可忍道:“讲讲道理吧伯母,大伯欠了钱,没有钱他们是不会放人的,我能想什么办法!?”

“——我不管!他要是回不来,你这个张家人也别想进门!”

张嘉余见伯母是铁了心要把他关在外面,忽然觉得很累。左邻右舍像死了聋了一样,没有一家出来看一眼,他收回拍红了的手,紧了紧书包带子,在心里盘算要怎么把这夜对付过去。

脑海中又不期然跃入一个人的笑容,那人笑得实在太傻了,引得张嘉余也傻傻地笑了一下。似乎又汲取了一丝微弱的力量,他强自打起精神,准备下楼。这不是他遇到的最坏的境地,他遇到过比这苛刻、蛮横千万倍的情况,却也好好的活到现在了,所以没什么的。

真的没什么的——

直到手腕被人含着怒气一把攥住,他愕然抬头,借着透进楼道的黯淡月光,他看到了脑海中的那个人。

——他看到了多少?他究竟看到了多少!!??

张嘉余的脸先是一白,接着迅速浸红。他仿佛回到当年,自己被伯母看到跌倒后不愿爬起的样子,他感觉浑身的血都在烧,它们争先恐后往头上涌。

“……杨景深……?”他微弱道,一生中从未那么自卑、那么无地自容,他颤抖地问,“你——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杨景深紧紧抿着嘴唇,他胸口剧烈起伏着,脸同样因为激动涨的通红。大男孩一言不发,绷着脸死死捏着张嘉余的手腕,把他往外拽。下楼前他狠狠剜了那扇门一眼,眼神狠戾至极,仿若那里面藏了个恶心至极的怪物,非得被挫骨扬灰不可。

张嘉余被他跌跌撞撞地拉出筒子楼,一路拉到杨景深停着自行车的树下,然后被一把搡到树干上。

背上的淤青被狠狠撞到,疼得他一个激灵:“杨景深——!”

杨景深注意到他的脸色不对,把人翻转了一个面,按在树上掀开了他的校服,看到了隐藏在里面的伤痕。

“——那个婊子!!”杨景深额上青筋暴起,转身就要冲上楼,被张嘉余死死抱住手臂,“杨景深你要干嘛?”

“我要弄死她!!!她怎么敢这么对你!?”

“这不是她打的!”他们的声音太大了,张嘉余注意到有几户的灯已经亮了起来,连忙小声哀求道,“走吧,你别管了,你管不了的,别给自己惹麻烦了,快走吧!”

杨景深气得眼冒金星,太阳系一抽一抽的痛。在听到张嘉余低声下气的恳求,他的怒火才稍微熄灭了一点,找回了脑子。

他又深吸了一口气,更加用力地扣住张嘉余的手:“好,我走,但你也要跟我一起走。”

“……”张嘉余傻傻地看着他,“去哪?”

杨景深铿锵道:“走,我们回我家。”

“……”从见到杨景深起,胸口就泊泊涌流的热烫感情几乎要把张嘉余烧化了。是的,他难堪、自卑、深觉耻辱,可他绝不会否认,当杨景深向他伸出手时,他高兴得几乎哭出来。

过去受过的罪、吃过的苦似乎都没什么了,此时此刻,他只想着要跟着杨景深走。

“好。”

他毫不犹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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