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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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高铁的速度在逐渐减慢,易诩端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这座陌生的城市景致一点点映入眼帘。

他背脊直挺挺的,身形挺拔,脸颊侧脸线条曲线明显,特别好看,尤其是卷翘的睫毛,让人不禁瞎想,这双眼睛看向你的时候,该是多温柔。

高铁速度越来越慢,广播里机械的女生提醒:“旅客朋友们,武汉站到了。”

易诩的行李很少,两个大箱子足矣。

他提着箱子,缓步行走。

武汉站太大了,和他曾经生活了三十年的城市相比,这座高铁站的拥挤程度,人群拥挤度叫他不得不放缓脚步。

他跟随着指示牌走出高铁站。

武汉站和地铁直接相连,易诩找了个人少点的地方,稳住两个箱子,掏出手机来查询自己前往租住的地方所需要的乘坐的线路。

一个多小时,还得换乘地铁。

易诩收起手机,排队购买地铁票,将行李放上减速带上过安检,刷卡进站,每一个动作,都做得缓慢又好看。

虽然是起始站,但是由于和高铁站无缝衔接,第一站地铁上就挤满了人,易诩被挤到车厢中间站着。他将两个行李箱靠在一边,手扶着把手。

老家并没有地铁,仅有的地铁乘坐经历,皆是在外出旅行的过程中体验到的。为了防止坐过站,一路上他都抬头看着站名牌。

折腾了一个多小时,他总算出了地铁站。

站在路边,他拨通中介的电话,对方马上要到了,让他稍等片刻。

于是易诩就站在路边等待。

八月初的武汉,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滚烫的空气烫着每一寸皮肤,偶尔划过树梢的风也是热辣的。不消一会儿,他的后背就被汗水浸湿了。

中介介绍人匆匆跑过来,“是易诩易先生吧?”

易诩礼貌点头,“你好,你是跟我联系的小付?”

来人是个年轻人,微胖,穿着职业的白衬衣西裤,脸上堆满了笑容,说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对对,就是我。已经和房东都沟通好,今天确认后签了合同就可以直接入住。”

易诩点点头。

“那我带你去吧。”对方很主动地帮助易诩推一个行李箱。

“现在在武汉能租到这个价格的房子真的不容易了,你看,从地铁口出来,走五分钟就到了。这儿又是老城区,热闹,生活特方便,烟火气也重。”

耳边时不时经过的人嘴里冒出的武汉话,易诩听不太懂,他在记路。

确实,这里很热闹,楼下尽是各种商铺,有小吃,有便利店。

走了约十分钟,到了小区。

小区有些年头了,和最靠近地铁的小区相比,略显陈旧,楼层也不高。

他租住的在六楼,是一间一室一厅。

易诩站在门口环视,房间干净、整洁,一室一厅看着也不小,房间采光度还行。

小付一边给他拿拖鞋一边说:“现在一室一厅的户型已经很少了,这是老小区,所以还能租到,价格呢,也不算太贵,毕竟离地铁近,又是闹市区,武汉的房价现在也是涨的离谱。”

易诩跟着小付简单参观了一下房子,其实之前已经看过小付发过来的视频和照片,还比较满意,来现场在看只是为了确认,以免中间出了什么岔子。

如今易诩一个人,很多事情简单的很,他也不挑剔,干脆就拍板签了合同。

小付很开心,给他递了根烟,易诩摆手拒绝了,“我不抽烟。”

“行,那您今天先住下,后续有什么事联系我。”

小付走后,易诩先将房间做了个大扫除,又按照自己的习惯,把家电的摆设稍作调整,最后才把两大箱物品和衣物拿出来,收拾清楚。

忙完这一切,已是八点多,浑身都汗湿了,易诩冲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物,下楼觅食。

楼下的夜市街道热闹得很,走上街道,易诩才发现,夜晚的武汉比白天要凉爽一些,夜风一吹,还挺舒服。

不仅仅是商铺前围满了人,就连随便停着的一家小摊贩前都围着人,易诩顺着夜市往前走,有炸鸡,有牛肉粉,有芝麻糊,有冰粉,有特色小吃。各式各样的美食颜色鲜艳,光是闻味道就能猜测到其中的味道。

他是北方人,武汉的食物于他而言,味道还是重了点。

挑来挑去,最后买了碗炒饭,又买了碗冰绿豆汤。

提着晚饭回到家,刚打开饭盒,勺子还没放进碗里,就收到微信消息——

王亚芝:钱给你转过去了。

食欲在一瞬间消失殆尽。

王亚芝是易诩的前妻。

易诩是小镇上的高中老师,经人介绍,认识的王亚芝,两人相处了两年多便结婚了。教师的工资并不算高,但在小镇也算宽裕,父母出了点钱,在镇上也买了房,婚后,王亚芝便没再上班了。

起初,两人感情也是很好的。小镇上就一所高中,每年就靠这所高中出成绩,易诩又是实验班的班主任,压力自然大,王亚芝经常做了饭给他送过去,学校的同事和学生都认识她。

但是结婚几年了,二人一直没孩子。

易诩的父母催得急,渐渐的,对王亚芝的态度不太好。

婚姻的变质,甚至不知道是在哪一刻。

再后来,突然造访的双亲发现了王亚芝出轨。

在小镇上,这事简直比天还大,易诩的父母气的半死,嚷嚷着要离婚。两方见面的时候,王亚芝听着易诩妈妈的数落,一滴眼泪都没留,半垂着眼睛,听着自己的一条条罪状。

易诩那是是什么感受呢?其实他很茫然,但他能看出来,王亚芝对自己、对这个家已毫无感情。

或许是自己太忙,给与她的陪伴太少,或许是两人一直没能要一个孩子,她的心不在这了。

不论是什么原因,这段婚姻都到了头。

事情很快传开,易诩面子上挂不住。办理离婚手续的那段时间,他感觉自己走到哪,都有人在背后给自己戳脊梁骨。

离婚手续办下来之后,他立刻辞职。对着中国地图发呆了半晌,最后选择了一个从未去过,且距离家乡很遥远的武汉,他想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老家的房子变卖了,易诩的妈妈不愿意让王亚芝得一分钱,但到底共同生活过这么多年,一段婚姻走到了今天这步田地,怎可能只有一个人有错?他最终还是将婚后财产和王亚芝平分。

他走了,王亚芝去办的所有手续。

钱转过来了,曾经这段婚姻便再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了。

易诩靠在椅背上,窗外嘈杂的人声断断续续传进耳朵里,更远处的高楼住宅,是万家灯火的温馨。

三十岁,婚姻失败。

最初知道消息的时候,他也整夜整夜的失眠,他不明白,为什么王亚芝要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他也不明白,在这段稍显短暂的婚姻里,自己到底是哪里做的不好。

但王亚芝什么都不想说,只是流着眼泪道歉。

久了,他也不想再去追溯原由。

罢了,就和过去的一切说再见吧。

三十岁,仍然可以重新开始。

现在,他是一个离了婚的男人。

孤身一人来到全新的城市,易诩的生活要比想象中忙碌一些。

最开始的几天,他购买生活用品,布置房间。同时还要在网上找工作,找找有什么学校招代课老师,也备考武汉这边的教师。

每日,他都乘坐地铁和公交奔波在这座异常热烈的城市里。

比起地铁,他更爱做公交,即使路程要更远一些,耗时要更长一些,但他更愿意,透过玻璃去看看这座城市的样子,然后在脑海中幻想今后在这里安定下来的状态。

他不愿意,一刻都不愿意,再回到那里。

大概是终于摆脱了那永远躲在背后的讨论和嘲笑,他觉得这座城市是这样的美好,完全听不懂的方言也觉得有趣,舌尖还无法承受的辛辣也让他更鲜活地感受生命。

时间,便在这样日夜交替中过去。

他已经找到一所高中教师工作,成为了代课的语文老师。

虽说是代课,但待遇工资各方面都还不错。

高中学业压力大,湖北又是教育大省,还是八月中旬,他就已经开始上班了。

他所就职的高中是仁德高中,名字虽然叫的好听,但其实就是一所普通高中,和易诩的住所不算太远,但也绝对谈不上近。

七点就开始早自习,易诩每日乘坐公交车,需要30分钟才能到校,所以他每天六点十五起床,到校完成早自习后,再去食堂用早饭。

毕竟是个代课老师,学校对他的能力还不了解,将他分配给新生高一九班,任课语文教师,同时兼任本班班主任。

易诩曾经在镇上,镇上能考上镇里唯一的高中的孩子,那都是万里挑一的,他们怀揣着“高考改变命运”的信仰,每日起早贪黑,迎着朝阳,伴着星夜,度过一个又一个充实的日子。

所以当他来到仁德高中,他十分不适应。

这里的学生不学无术,他们对学习毫不在意,每日花费大量的时间在游戏、化妆和无所事事之中,班级没有任何学习风气。

第一天开学的时候,易诩站在教室门口,没有一个人在意他,该聊什么聊什么,教室里三两成群的闹成一团。

上课也是这样的状态,一节课都没什么人听课,沉闷的夏日,百无聊赖的花季少年少女们,趴在课桌上,望着窗外摇摆的樟树叶,光透过叶缝落下来,扰乱了他们的心。他们正大光明的玩手机,兴奋地讨论着课后的娱乐活动。

一开始,易诩其实很生气,更不适应,曾经的课堂是双向的,并非这样单向的输出,每当他讲徐志摩,讲鲁迅,都得不到一双双光芒的眼睛,渐渐的,他的热情也消磨了。

但后来,他在一次次挤公交的时候,终于弄明白了。他们和镇里的孩子不一样,他们的未来有太多光明的可能,或许,读书并非他们唯一的出路,他们并不把高考看的那样重要。

仁德高中的校风不好,谈恋爱是常事,他们把谈恋爱当做是吃饭一样,今天你看到这个女生和那个男生手牵手,过两天,就看到两人都换了对象在小花园里偷偷接吻。

易诩被这样的场景冲击得不舒服了好几天,就在他想要接受的时候,一件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暑期补课结束后,9月开学如期来临。短短十几天,同学们早就混熟了,校花校草都选了好几波了。虽说孩子们不爱学习,但易诩面对工作,还是兢兢业业。

这天,晚自习结束后,学校学生早就走光了,校园里黑黢黢一片。易诩想回班看看,刚走到楼层转角,发现班上的灯竟然亮了一盏。

难道是有人还在学校学习?

终于有人良心发现了?

随着脚步走进,易诩就听到不堪的声音传入耳中,那是压抑着的调情声。

易诩心下一慌,猛地推开后门,就看到一名男生将女生压在墙角,那女生的polo运动衫领口的两个扣子已经解开了,白皙的胸膛露出一部分,在白炽灯下白晃晃的。那男生的右手也顺着上衣下摆伸进了后腰。

易诩震惊地大叫一声,他气急败坏,要给两人家长打电话。

女生一听,慌张地哭了起来,那男生浑不在意,一脸不赖烦,“不是,你他妈是不是有病啊?上好你的班,多管闲事。”

说罢,他就伸手把女生带走了。

易诩担心地拉住女生,这是班上的英语课代表,在这个班上,已经算乖巧,成绩好的,他担忧地质问,“向月,你还要跟他走?我打电话让你爸接你回家。”同时,他瞪着男生,“何子萧!你想干嘛?你今天别想把他带走!否则,我立刻把校长、教导主任都叫过来。”

见易诩是管定了这件事,何子萧气不过,甩手离开,末了,还指着易诩的鼻子骂:“你别以为你是什么狗屁班主任,就在这里多管闲事,老子分分钟能把你弄死。”

向月眼角挂着水迹,泫然欲泣,不知是害怕还是遗憾,她抽抽噎噎,“易老师……”

易诩脸都气红了,他别开脸,“把衣服穿好。”

最后易诩还是把她送上车,十点多的车站,没什么人,昏黄的灯光在水泥地上晕开一小圈光晕,易诩长吁短叹,最终还是告诉她,“向月,我们确实该勇于尝试,但人生有很多事情,尝试了没有回头的机会。你们还小,爱情与你们这个年纪而言,应该是最美好的,朦胧、暧昧、又魂牵梦萦,而不是,沉湎于肉体,更不该作践自己。”

向月被说得面红耳赤,她低垂着头,肩膀微微的颤抖。

公交车缓缓驶入公交车站,易诩抬抬下巴,“上车吧。”

这事过后,何子萧两天没来上学,父母也没有给易诩打电话请假,自己打电话过去,也没人接。易诩摇摇头,不想再管。

秋天的夜空也格外高格外远。

抬手看看手表,九点四十了。易诩把办公桌上的试卷整理了下,他都不愿多翻看,满目都是红色叉叉,易诩叹口气,直接塞进了办公桌旁的小柜子里。

学校位于居民区内,没有直达地铁,走到公交车站得走一段小路,得走十分钟的样子。初秋的夜风吹得很凉爽,易诩把脚步放慢了,享受凉爽的夜风带走一天的疲惫和烦躁。

脚步声渐渐变多了,易诩注意到,身后似乎来了几个人,而且和自己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易诩警惕地放慢了脚步,身后的脚步也放慢了。

当他停下,身后的脚步也停下了。

易诩想了想,自己身上没什么有价值的财务,就一部手机,那还是前年的款,要真被偷了,他就顺便换个新的吧。

自己到底是个三十岁的人了,难道还怕抢劫的?易诩这么想着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青春的、不可一世的疑问:“你就是高一九班班主任易诩?”

夜风习习,身后少年声音清冽,易诩顿了顿,慢慢转过身。

入目的五个少年,他们站成一排,皆双手插兜,微微抬着下巴,目光倨傲。为首的男孩最为惹眼,他身形颀长,是一伙人里最高的,目测有185。和其他几个人蓝色、灰的发色不同,他的发色是乌黑的,浓密柔软的头发搭在脑袋上,被夜风带起几根,扬了扬,又搭了下去。

易诩看过去,这男孩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穿着浅蓝色水洗牛仔裤,但瘦削的身形把衣服穿得格外好看。不仅如此,这人的脖子上顶着的,也是一张很帅的脸蛋,同为男性,易诩也不得不承认,这男孩相当好看。

和乌黑的头发呼应的,是他乌黑的瞳仁,狭长的眼睛,被扇形双眼皮生生拉出几分邪魅来,高挺的鼻梁把眉目衬托的更加帅气了几分,薄唇此刻扬着微微的弧度,传递着那几分不可明说的鄙夷。

然而这双不可一世的眼睛在触及到了易诩的目光后,带上了几分玩味。男孩上下打量易诩,又问了一次,“你就是高一九班班主任易诩?”

易诩点点头,“我是,有什么事吗?”

那男孩插着兜,散着步般走过来,他比易诩高了大半个头,逼得近了,易诩不得不抬着头看他。

易诩的睫毛很长,衬得一双眼睛总是含情脉脉的样子。尤其是抬眼看人时,更多了几分情意。

面前的男孩默了几秒,突然道,“没事,听闻是位相当负责的老师,特地来认识一下。”

这样的理由自然不足以说服易诩,但男孩显然也不打算让他相信,说完便转身带着一伙人走了。

他们并未走远,几个人就窝在小巷口抽烟,烟雾缭绕,熏得路人都绕开了走。

蹲在墙角最瘦小的黄毛男孩问,“郑哥,咱今天不是要来揍这老师吗?怎么啥也没干,就走了啊?”

“是啊是啊。”今天来的都是跟着郑宣打了无数次架的,这还是第一次看到还没开始,郑宣扭头就走的。

郑宣没回话,把指尖的烟头吸完了,扔在地上,用力踩了踩,吐出在胸腔打了几个转的烟雾,“这事,你们甭管。”

几人面面相觑,便不再多言。

郑宣是谁?出了名的狠。他说让别管了,那谁还管?

不仅跟着的小混混不敢管,找到郑宣的何子萧也不敢管。看到易诩完好无俗的出现在讲台上,他敢怒不敢言,一个电话过去,忍了又忍,才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郑哥,几个意思啊?钱我不是都给你了吗?怎么易诩这狗逼,还完好无损的呢?”

郑宣正吃牛肉面,吸溜了一大口,咀嚼够了吞进肚子了,吩咐他,“钱我给你退回去了,以后别打他的注意,也别惹他,他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就找你。”

不仅不让他找易诩的茬了,甚至还让他想办法搞来易诩的地址。

何子萧实在不明白,事情为何会急转直下,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

但是郑宣发了话,何子萧纵使有再多不满,有再多愤恨,他也还没做什么。

当然,这一切,易诩是不知道的。他每天过着三点一线的生活,努力让自己适应这座城市的生活节奏。

然而忙碌的生活,还是让他经常吃不上晚饭,楼下的食物吃得多了,他腻了,也会点点外卖。

易诩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等外卖。门铃响起,易诩拖着虚浮的脚步开门,门口站着一个年纪轻轻的外卖员,套着蓝色的外卖服,左手插兜,右手食指挑着香喷喷的食物,抬高了下巴,嘴角似笑非笑地看着易诩。

易诩累得不想动,伸手接外卖,可那外卖员在看到了伸过来的手,微微将手中的事物往后退了退。

易诩疑惑地抬头,目光触及到这张熟悉的脸时,他愣了愣。眼前这人有些眼熟,但他又想不起来。

郑宣轻笑一声,“易老师,好久不见。”

“你是?”

郑宣似乎很伤心,摇摇头,“易老师,这就不记得了?那天在校门口不记得了?”

被这么一提醒,易诩似乎想起来了。“哦……是你。”

郑宣笑容拉开了,“想起来了?”

易诩点点头,郑宣满意地点头,“想起来就行,给你。”

易诩接过,拿到手里才发现,多了杯奶茶,他赶紧把奶茶拿出来,“送错了,我没点这个。”

郑宣推回去,“拿着吧,当我给你道歉。”

“?”

这人微微弯了弯身子,比方才低了些,目光从俯视变成了平时,他逗猫似的语气,“上次,在校门口的小巷里吓到你了,给你买杯奶茶。”

“啊?不用……”

话未说完,那男孩已经转身大步离开了,声音在狭长的走廊回荡,“我最爱的红豆奶绿,尝尝。”

这人……怪奇怪的。

易诩盯着奶茶看了半天,还是决定尝尝,冰凉的液体通过吸管一瞬间进入口腔,易诩皱了皱眉。

好冰。

还好甜。

晚上,易诩下楼倒垃圾。早已换了一身舒适的家居服的他,洗去了一身疲惫,易诩的脚步都轻快了些。

瘦削秀气的身形踏着月色进入单元楼。

隔着马路,倚在路灯下抽烟的男孩,眯着眼睛,透过烟雾看了半晌,终于把烟头熄灭。他抖了抖手臂,活动维持了半晌的肩膀,拍了拍身边的小男生,“走吧。”

那小男生不过十六岁的模样,靠在墙角困得睁不开眼。

“嗯?走啦?”

郑宣早已走到前面去,晚风微动,男生瞌睡醒了大半,他疾步上交,“郑哥,这里住着谁啊?怎么最近天天往这跑啊?就蹲这墙边,啥也不干的,是要蹲人吗?叫上兄弟不就行了。”

郑宣“啧”了声,“是蹲人。”

男孩来了劲,“谁?走,哥,咱立刻就干他!”

郑宣白了他一眼,“干什么干?我的人,谁都不许动。”

男孩愣了半天,惊讶地声音都变了,“什么?”

郑宣点点头,“嗯,我看上他了。”

蹲的太久,郑宣都有些饿了,郑宣又去嗦了碗牛肉面才回的棋牌室。小跟班浩子一路都沉默寡言,他还沉浸在郑宣看上了一个男人的震惊中,宵夜也就喝了碗绿豆汤。

郑宣也不多问,一起结了账。

二人回到棋牌屋时,已是凌晨两点。

整座城市都陷入了睡眠,然而郑宣打开门,屋内却是歌舞升平。

客厅里的两个男孩打游戏打得不亦乐乎,机械又振奋人心的女生传来“Victory!”

一名穿着黑色宽大T恤的男孩跳起来,长长的头发跟着蹦了蹦,他压到旁边一个略胖的男生身上,“嘿嘿!我赢了!明天我要吃蒸饺!”

那胖胖的男生憋屈又不能说,把他拽下来,“吃就吃,好好说不行?”

二人见郑宣进来,笑着跟郑宣问好,“郑哥。”

郑宣点点头,照例巡视下,棋牌屋里的都是老顾客,跟郑宣熟,看到郑宣都意思地打个招呼,就连餐桌也被征用成了麻将桌,四个人围着打麻将,烟雾缭绕的。

其中一个大波浪卷发的女生叼着烟,问,“郑哥,最近活很多吗?怎么总是这么晚回来?”

浩子大叫,“郑哥在蹲人!”

牌桌上的人顿时叫了起来,“蹲谁啊?跟哥几个说说呗,咱帮你。”

郑宣笑了笑,“没谁,一点私事。”

沙发上的两人站起来,“郑哥,今天那家伙又没给钱。”

郑宣顶了顶腮帮子,点点头,“明天我跟你们一起去。”

这是郑宣开的棋牌室,生意不错,做的都是街坊邻里的生意。这小帅哥会来事,做生意也公道,棋牌室也正规,装修得也好。不过他们也知道,他大概不是只干这一个活。

郑宣确实干的挺杂的,他什么都干,只要有钱,今天催债,明天砍人,反正给的钱多,他就做,为了把活干好,多挣点钱,他比别人拼命,或者说,他不怕死,他比谁都不怕死,无欲无求,自然狠,久而久之,他也就出了名,有些难完成的活,都会来找他。后来他就用赚的些钱开了间棋牌室。

浩子是去年才跟着他的,沙发上的两个,瘦子的叫余征,胖点的叫魏其格,他们跟着郑宣好几年了,算是一起拼搏的兄弟。

他们一起打架,一起干活,一起分钱。

见郑宣面露倦色,魏其格关了手机,“那郑哥你先去楼上睡吧,棋牌室我跟征子看着。”

郑宣点点头,澡也懒得洗了,双手交叉垫在脑后躺在床上。楼下麻将碰撞的声音微微传来,郑宣在这样微微吵闹的夜晚,却想起了那个长的过分好看的男人。

他有着一双剔透的双眼,这里面藏着不想与人言说的悲伤,还有那长睫毛,每一次眨眼,都像一把羽毛扇扫到了他心坎上。

啧,长自己心坎上了。

楼下的沙发上,浩子挤到两人中间,看两人打游戏,他面露难色,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开口:“你们说,是不是郑哥一直不交女朋友的原因啊,我感觉,郑哥最近有点奇怪。”

魏其格顿了顿,无语,“不交女朋友?”

浩子连连应道,“是啊,我跟着郑哥这一年多来,都没见郑哥找过妹子,你说,咱郑哥这张脸,这气质,要啥女朋友没有啊?但是我怎么一个都没见过。”

余征问,“那……郑哥哪里奇怪啦?”

浩子左手握拳,后手摊平,两只手重重撞击,“郑哥最近在蹲一个人,一个男人,我还以为郑哥又接了什么活,但是没想到,郑哥跟我说,他看上那个男人了!”说到后来,他激动地叫了出来。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大,他赶忙伸长了脑袋看看周围,又缩成一团,压低声音说,“郑哥竟然说看上了一个男人,这难道还不是太久没交女朋友的原因?”

魏其格闻言哈哈大笑起来,他是真的在笑,末了,他拍了拍浩子的脑袋,“我们浩子啊,果然还是个小朋友。”

浩子萌萌地看着魏其格,“什么意思啊?”

余征凑过来解释,“咱郑哥本来就喜欢男人,他可不会去交什么女朋友。”

两人向小朋友科普完,悠悠起身去巡棋牌室,只留下浩子在风扇前凌乱。

第二天,郑宣和魏其格一起,去堵了人。这人借了别人十万块,一直不还,听闻郑宣讨债特别厉害,就找来郑宣,要郑宣帮忙要回这笔钱。

魏其格和余征来不顶用,还是郑宣,一副豁出了命的架势,和对方打了一架,这钱还算拿到手。

对方伤的不轻,当然,郑宣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的脸上挂了彩,膝盖也淤青了。魏其格把袋子拎了拎,“那郑哥,我去送钱,我给征子打电话,让他陪你去医院瞧瞧。”

郑宣上下打量了自己,道,“不用,我自己去。”

“行。”

然而郑宣当然不会乖乖去医院,他任由身上的伤痕从红肿转为淤青,任由血渍干涸在脸上,擦都不擦一下。

跟着住户进了易诩的小区,他就坐易诩家门口,宛若一直流浪狗,可怜兮兮的。

郑宣看看时间,才四点多,还有的等,索性靠着墙睡觉。

夏天蚊子多,郑宣睡得不踏实,时不时就被蚊子咬醒,久了,他有点烦躁,到走道里的安全通道里抽烟。他站在窗前,透过窗户往下望,远远看见易诩的身影,慌忙踩灭了烟,回到他家门口睡觉。

易诩回到家时,看到的就是郑宣睡得迷迷糊糊的样子,脸上还带着伤,嘴唇泛白,易诩吓了一跳,慌忙摇醒他,“你怎么在这?还伤成这样?我送你去医院。”

哪知这小孩浑不在意,反倒扯出高兴的笑容,“你回来啦?”

像是等主人等了许久的大狗狗,易诩愣,“你在等我?”

郑宣撑着墙壁站起来,“是啊。”

最后还是没去医院,易诩把郑宣带进屋里,拿出医药箱,给他擦药,看着像是未成年的孩子,怎么没人管?但易诩不好多问,替他简单处理伤口后交代,“伤口注意不要碰水,勤擦碘酒,勤敷药。”

郑宣点头,坐着不动。

易诩又给他倒了杯凉白开,问,“受伤了怎么不回家?”

“无家可归。”

易诩下意识觉得他在撒谎,但想想,才半大点孩子就出来送外卖,也不上学了,或许,家里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不便言说。

本就是长辈,又是老师,易诩安慰,“没事的,一个人,也能够过得好。”他又觉得奇怪,自己和他不过是阴差阳错打过照面,怎么着也不会在受了伤之后,找到自己这里来。

易诩问,“不过,你怎么到我这来了?”

郑宣咕噜咕噜灌下凉白开,放下水杯,双手搭在膝盖上,道:“我初中毕业就没上学了,家里没人管我,我就一个人,做兼职,养活自己。听何子萧说,你是他班主任,是个……特别负责任的老师,我就想见见,因为我……还是想回去念书啊。”

想读书的心最是难能可贵。

这个回答倒叫易诩对这小孩多看了几眼。

似乎两人都没好好认识过对方,于是易诩问:“你叫什么?”

“郑宣,宣布的宣。”

“我叫易诩。”他顿了顿,补了一句,“你也可以叫我易老师,要是觉得别扭也可以叫哥哥。”

郑宣可不随便喊人哥,他微笑,“易老师,这样叫挺好的。”

易诩从药箱里把剩下的创口贴都拿出来给他,“以后不要打架了,虽然父母不在身边,但是解决问题的方法是很多的,知道吗?”

这般模样,让郑宣不由得扬起了唇角,他“嗯”了声。

墙上的时针指向七点,易诩问郑宣,“你现在有住的地方吗?”

郑宣点点头,看着有点可怜,易诩想要让他赶紧回家的话噎在喉咙里,他曲了曲手指,眼神飘忽不定,双唇微微抿着,长长的睫毛眨了又眨。

今天的目标已经达成,郑宣不再逗留,他站起身,乖巧极了,“易老师,今天麻烦你了,那我先走了。”

易诩微愣,随即起身送他到门口,“这么晚了,你路上注意安全。”

郑宣点头,“嗯,放心。”他转过身,刚踏出两步,又转过头来,可怜兮兮地问,“易老师,我一个人的时候,可以来找你吗?”

“当然可以。”

于是,接下来,郑宣到访的频率越来越高。有的时候,是卡在他下班的时间过来给他送点晚饭;有的时候,是过来问个好,三两分钟就走;还有的时候,碰到周末了,他可能会在易诩家里,像模像样地看会他家里的书。

在易诩看来,这是他在这个新的城市结交的第一个朋友。是个和自己一样,被人抛弃的,孤单又懂事的小孩。

转眼,九月份就过去了,十一黄金周来临。

高一的假要比高三长点,从一号休息到五号。

放假前,郑宣就给易诩打过电话,问他十一有没有什么安排。难得休息,易诩想出去转转。郑宣主动提出,要做他的导游。

小导游带易诩来的第一站,就是长江大桥。

公交车一路驰骋,两人在拥挤的公交上被挤得贴到一起站着。虽是十月,但暑气仍重,易诩觉得郑宣的胸膛滚烫,隔着衣料都将热气传了过来。

郑宣单手越过脑袋抓着上方的扶手,目光看向窗外飞速略过的城市风光。易诩微微抬头,发现这小孩长得是真高,放眼整个公交车,他格外突出。

易诩问他,“你热?”

郑宣摇头,易诩又摸了摸他的额头,自言自语,“不热怎么这么烫?”

郑宣一本正经,“本来还不觉得,但是,易老师,你这手往我额头上一贴,冰冰凉凉怪舒服的,看来是有点热。”

郑宣笑了声,又把手往下贴了贴郑宣的脸蛋。

郑宣愣住,修长的手指冰凉,熨帖着脸颊。

操!郑宣在心里骂道。

“行了,易老师,武汉的公交都跟火箭似的,你赶紧抓好。”

易诩笑,以为是小孩脸皮薄,便放下了手。

下了车,从车站行直长江大桥还有长长的一段路。郑宣给易诩介绍,“这边是汉阳,走过了桥,就到武昌了,桥的那头就有着最出名的黄鹤楼。”

旅游黄金周,同他们一道往前步行的人不少。走了都十来分钟了,终于走到了桥头。已经有江风拂来,易诩往前张望,辽阔的江面上有几艘船只,长江向前奔涌,翻动着一层又一层的波浪。

从易诩身边经过的行人,一个又一个,有一家人,有情侣,也有三五成群的朋友。他们如此亲密,叫易诩久违地想起了王亚芝。

想起这个人,易诩的表情便淡了,似乎婚姻的改变早就有了痕迹,两人许久未曾这般亲密地站在一起,给对方拍照,更别谈,如这样温柔的眼神。

郑宣见有人拍照,主动提出,“易老师,我给你拍照吧。”

易诩被郑宣的提议从飘远的思绪中抽离,他并不是很爱拍照,以前拍的照片也很少,可出来游玩,小孩又主动提出了,他不便拒绝。

易诩走到桥头,郑宣掏出手机“咔咔”就来两张。镜头里的易诩在逆光下,格外温柔。郑宣满意,“你看看。”

两人凑一起看照片,脑袋挨着脑袋,易诩点头,“确实拍的不错。”

郑宣又带着易诩往前走。

马路上的车辆轰轰隆隆从耳边擦肩而过,易诩能感到脚底那轻微的颤动,他停下来,双手搭在栏杆上,眺望江面,热烈的风凶狠地擦过他的头发,。

举目望去,都望不到长江大桥的另一头,“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

这是什么?郑宣听不懂,虚心求教,“易老师,你写的?真有文采。”

易诩耐心解释,“这是毛主席的诗,他来武汉的时候写下的。”

“哦,那你也写一个。”

易诩不懂这个脑回路,“我不会写诗。”

郑宣不信,嚷嚷着让他写一首,可易诩没写过诗,他只好应了个承诺,“以后给你写。”

得了这样重要的承诺,郑宣很高兴,“那说话算话,易老师,可不能忘了。”

大约是登高远望让人心旷神怡,又或许是桥上的风要比平地热烈得多,易诩点头答应,“不会忘。”

两人休息了会,又往前走,有的没的聊着,饶了许久的圈子,郑宣终于问易诩,“易老师,你怎么一个人来武汉了?”

难以启齿的伤痛,对着个不经事的小孩,易诩倒觉得能开口了,“我离婚了。”

郑宣没什么表情,点点头,“那挺好的。”

易诩嗤笑,“好什么好?”

“当然好了,离开了一个不爱你的人,这还不好?”

大概这就是少年人对婚姻的理解,要有爱,要有很浓烈的爱。易诩恍惚意识到,无论是结婚前还是离婚之时,他和王亚芝都未曾告诉对方爱。

“没有爱就不能结婚?”

郑宣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易诩,他伸出手,张开五指,任由微凉的江风从五指间穿过,“当我伸出手掌,能清晰感受到风划过手掌,这让我振奋,让我感受倒自己的存在。如果和我结婚的那个人,没有给我热烈的爱,我也无法给他热烈的爱,那这如死水一般的爱情,还有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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