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游情喝多了酒，倚着床栏昏昏沉沉地犯困。

灯花颤颤巍巍地摇来摆去，在龙凤呈祥的鎏金烛台上毕剥作响。赤色的婚衣随手解了，扔在簇新的锦被上，还沾着他一身的酒气。睁着眼是满目的红色，闭了眼血气直往头上涌，眼前也是一片暗暗的红。

今天是他大婚的日子。

有很轻的脚步声走进来，游情懒怠地掀开一点眼皮，看到暗红的纱帐外面影影绰绰地有个人影。

那个人慢慢地走近了，掀开了纱帐。游情依然闭着眼睛装睡，对方却站在床前不动了，似乎犹豫了许久。

终于，那个人很轻地靠上来，游情听到他有些粗重的呼吸声。他很小心地屏住呼吸，在游情的唇上吻了一下，却不敢久作停留，又怯怯地离开了。

游情甚至听到他紧张地吞咽口水的声音，终于忍不住闭着眼睛露出一点笑来。

为了不让自己的新婚丈夫太过羞窘，他体贴地等待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然而游情还是看到秦恺不知所措地咬着嘴唇，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一身大红的喜服映衬，从脸颊到脖子一片通红。

真是十八岁的小孩。

游情迷迷蒙蒙地看着他，无声地笑起来。秦恺的手死死攥着袖口，憋了半天终于才说：“予怀哥哥今日劳累了，早些休息吧。我……我先不扰你了。”

说完就不敢再看游情，转身就要走。

“哎！”游情叫住他，“你干嘛去？”

秦恺回过身来，喃喃道：“我去外间歇着……”

“小傻子。”游情笑叹，“过来。”

秦恺坐到游情身边，双手却不知往哪里放。游情拉过他的一只手，与他十指相扣：“今日你也辛苦了。”

秦恺这才抿着嘴笑了一下：“不辛苦的。”

他们的婚宴的确不容易，新人与宾客都煞费脑筋——尽管男风盛行，但男人与男人成亲，却是本朝第一例。

但宾客呐呐不敢议，新人怯怯不敢言——因为这是皇帝赐婚。

先静怡长公主之子，忠勇侯游情，与户部尚书的小儿子秦恺，皇帝亲手为自己的外甥指下了这门婚事。

因是两个男子成亲，历朝历代无此先例，因而种种礼俗极尽俭省。也并不曾迎亲，只在忠勇侯府摆了宴席、拜过天地。

游情是京城著名纨绔，迎来送往十分熟练。来赴宴的客人都多少显得尴尬，“早生贵子”，“儿孙满堂”这样的祝福肯定是都不能说了，全靠游情侃天侃地，连连灌酒。

而秦尚书教子严格，秦小公子只知道读书，因此只能穿着喜服，木头似的杵着，举着酒杯强笑了一日，浑身都僵了。

秦恺低声道：“我们不是……不是……”

“不是洞房花烛夜么？”游情牵着他的手，含住了他的一个指尖。唇舌柔软温热，也许是因为饮过酒，甚至热到滚烫。它们包裹住冰凉的指尖，秦恺的头脑“轰”地炸开了，半边身子淌过一阵难以言说的酥麻。

游情嗔道：“怎么用凉水洗手？他们怎么伺候的？”

秦恺的心怦怦乱跳，震耳欲聋。他听见自己说：“你知道我洗了手？”

游情笑：“我当然知道。你不是打小爱干净吗？”

秦恺想不到游情知道这些。他垂下眼睛四处乱瞥，游情勾住他一缕散开的头发绕在指间：“你不是喜欢我？”

秦恺生来面皮白，脸红的时候就像要滴血：“……喜欢。”

游情问：“那怎么还要躲着我？”

“我们不是……做戏么……”秦恺的声音越来越小。

游情凑近了他，酒气喷在他的脸上：“谁说是做戏了？皇上金口玉言，也是儿戏吗？别人家夫妇要行周公之礼，我们有什么做不得的……”

秦恺满目都是游情那一双桃花眼，水汪汪，雾蒙蒙的。他不自觉地握紧了游情的手，只呢喃着：“可是，可是……”

“我只问你一句。”游情说，“你想不想同我做？”

“我……想。”

游情笑得十分开怀，搂住秦恺的脖子吻上去。秦恺根本不会接吻，由着游情在他的唇舌间纠缠作乱。他什么秦楼楚馆都没有去过，这是生平第一次与人有肌肤之亲，此刻唇齿之间都沾了别人的津液，使他浑身不住地战栗。

好容易得了空喘气，秦恺道：“还没有……”

“什么？”游情说，“你嫌我酒气重么？我用浓茶漱过口了。”

“还没有沐浴。”

游情笑他：“早上不才沐浴熏香过？不打紧的。”

秦恺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才说：“予怀哥哥……”

游情有些不耐了，无奈道：“又怎么了？”

“我……我不会。”

游情愣了一下，大笑起来：“这有什么！”

他在秦恺耳边吹了一口气，低喃道：“我来教你。”

游情醒来的时候，已看到秦恺坐在桌边读书了。他伸了个懒腰，秦恺听得动静，立刻凑到他身边来照应他。

游情脸都皱起来：“我这一把老骨头，都要被你撞散了……”

秦恺脸上当即浮出一点红晕，没事找事地抢过旁边小丫鬟刚刚拿来的衣服，道：“予怀哥哥，我帮你穿。”

秦恺认真又有些笨拙地给游情整理衣领，游情就低头看着他，秦恺越发不好意思抬头。

游情问：“什么时候了？”

“才刚巳时。”秦恺答，“还早。”

“这叫还早？”

“昨晚不是……”秦恺干咳了两声，“折腾得晚了。”

游情勾起嘴角摇摇头，又问：“你吃过没有？”

“没呢，在等你。”

“那么拘谨做什么？”游情说，“真当自己是嫁过来的小媳妇？”

秦恺小声道：“就算嫁过来，也该是侯爵夫人。”

游情笑个不停，扶着腰站起来：“是是是，的确没有你这样生猛的小媳妇。”

小丫鬟端着洗漱的水盆侍立一旁，小姑娘未经人事，听得脸热，垂着头一动不敢动。

游情瞧了瞧天色，对秦恺道：“约莫再过一阵，皇上的赏赐就该送下来了。等午后我进宫一趟谢赏，你就不必去了。”

“啊？”

游情无奈道：“是怕你平添不自在，你那边有你父亲就够了。”

“……哦。”秦恺闷声应了，“那先用早饭吧。”

游情瞧他一脸欲言又止，却想不通是何缘由，便问他：“怎么了，有什么不高兴的？”

“没有。”秦恺道，“予怀哥哥……”

“哎！”游情打断他，“哥哥就免了吧，怎么说都成亲了。这么喊来喊去，总叫我觉得像是糟蹋了自己家的弟弟一样，只叫我予怀就行。”

秦恺有些不适应，试探着唤：“予……予怀。”

他自小管游情叫哥哥，虽然这样一来结为夫妇，也总难免将他当作兄长来敬重。忽然唤了他的字，无端地添了一分亲昵。好像他不再是那个追着对方叫哥哥的小孩，而真的是他的情人。

游情看他神色稍缓，又慢悠悠地调笑：“但在床上还是可以……”

秦恺受不了他没有正形，低头去喝粥。游情闹够了，才问他：“刚刚想说什么？”

秦恺连忙用帕子拭了嘴角，迟疑了半刻，问他：“予……咳，你还是要走？”

“是。”游情点点头，“出去转转，在京城里闷久了。不是早说好的么，我也不留在京城里，免得你不自在。”

游情生长在京城，但京城这片地方他早玩得不耐烦了，早年间常常去外头玩乐。但自建宁八年静怡长公主薨，他在京城为母亲守孝三年，美酒美人一样不沾。

到与秦恺成亲，游情已经过了四年素日子。在京城憋闷得厉害，又是母亲故去的伤心地，因而早打算了成亲之后就去永州散心。

秦恺只点点头，又问：“那你什么时候走？”

游情眉头一皱，支着下巴斜睨他一眼：“怎么，才成亲你就这么盼着我走？我走了你要与谁私会？”

秦恺哪料到游情语出惊人，睁大了眼睛道：“怎么可能！我哪里是那样的人！”

游情又恢复了柔和的神色，笑着对他眨眨眼：“你怎么总这样较真，一点玩笑都开不起？不过你也不必觉得受限制，想做什么做就是了。只要别刚刚办了喜事，大街上还在议论的时候就被人瞧见在烟花地风流，那我可是真受不住……”

秦恺想与游情正经说几句话，游情却总那他开这样轻浮的“玩笑”。他不再说话，只摆着脸色埋头吃饭。

游情见状，又转了话锋安抚他：“哎呀哎呀，都忘记了，三郎不是那样的孩子，从不出入那些腌臜地方的。”

秦恺依然不应答，游情也就懒得再哄他，随意吃了几口便借口离席，去收拾准备下午进宫了。

秦恺一个人无趣，也放了碗筷，对下人道：“都撤了吧。”

门口挂着游情养的一对画眉鸟，也许是被穿堂的风惊扰了，嘤嘤鸣唱起来。秦恺盯着雕花的鸟笼出神，他早知道这一门古怪的亲事难免尴尬，如今倒是与他的预想大不相同，但依然叫人不自在。

游情待他足够亲昵，想来新婚夫妻不过如此。那又是何处不对呢？他却说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