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每天为枕边人写篇悼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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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上午接受文武百官的拜见,午后小山的奏章堆满了案牍。

李立双手扶着,坐在龙身盘绕的椅子上,背脊微弯。

他有些困了,想睡个觉。

或许可以请豢养在梨园的乐师,吹一曲悠扬的小曲。他隔着一道帘子,欣赏他们卑微谦恭的坐姿,会有个好梦。

贴身太监蟾宫捧来玉玺,眼睛盯着地面,“圣上是否现在批阅奏章?”

李立碰了碰包着玉玺的明黄色绸面,“不急,搁着吧。”

他曾经视这玉玺如生命,现在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蟾宫奉旨摆放好玉玺,接着道:“丽妃娘娘正在殿外侯着,说是御花园的牡丹开得正艳。”

李立明白丽妃的意思。

丽妃本该是他那死去皇兄明媒正娶的妻,他初见她,清冷谪仙般的模样。

皇兄倒台那会儿,丽妃哭着指天立誓,此生不会再嫁做人妇。

李立笑了,亲自拜见丽妃的父亲,第二天一顶小轿从侧门抬进了王府。

他把这事写了张字条,托人带入牢房,听说赐死那天皇兄将玉杯中的鸩酒喝得一滴不剩。

“丽妃母家忙着撇清与废太子私通款曲一事,她倒还有心情赏花。”

蟾宫跪下磕头,眼睛照旧盯着地面,“丽妃娘娘是皇上的枕边人,母家的事当然没有伺候皇上重要。”

蟾宫以前没这么恭顺,李立常和他没大没小。

“让她跪安吧,非诏不得觐见。”

李立想,她急了,他却不急。

“诺。”蟾宫由跪姿改为站立,躬着身体后退数步,再转过身挺直背,由守门的小太监开启朱门,为李立传达口谕。

模模糊糊听见丽妃和蟾宫争吵起来,丽妃坚持要跪等圣上,蟾宫只能好言相劝。

丽妃的声音婉约动听,连争执也不觉刺耳。

李立觉得倒也不用那梨园的乐师了。

大殿中央的鼎炉内,龙涎香安静地燃烧着。

趁着睡意并不浓稠,李立拟了两道旨意。

第一道——宰相岳青柏多年来结党营私、贪赃枉法,实乃国之蠹虫,着削其官职,流放边南,家私尽没入国库,族人男子为奴、女子为婢。其女岳慕婷念在伴驾多年,仅褫夺“丽”字封号,即日起迁往后宫别苑居住。

第二道是一份悼书。

——惊闻宁王骤然辞世,朕心甚哀……

原是不着急写,可是李立打算过两天去行宫避暑……

他写到“赐厚葬”时,已极为困倦,握笔的手一松,毛笔便掉到了地上。

蟾宫不在身边,李立自己蹲下身捡。

他看到地上露出一截红绳。

李立抽出红绳,那上面连着一个小小的薄薄的长命锁。

那是他早死的宫女娘用全部家当换给他的,他从不离身。

后来李立陪同皇兄出行,把长命锁丢在了关外,不,准确来说,是被人抢了……

早就丢失的长命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是蟾宫替他寻来的?

不会,蟾宫明白长命锁对他的意义,不会故意遗漏此事。

几乎是同时,李立想到了一个人,意识到长命锁的出现,对他来说是一道催命符。

“蟾……”

李立发不出完整的字节,大脑浑浑噩噩,眼睛止不住地想闭上。

这时他才想到燃着的龙涎香有问题,可是已经来不及。

浑身的力气只够支撑他站起来,随后他像一块头重脚轻的秤砣,用力地向后仰倒。

摔倒之前,李立的身体被一双手托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李立悠悠转醒。

他躺在一张竹榻上,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毯子,有人坐在他的床边,正在翻看手中的纸张,间或发出一声玩味的笑声。

李立对是谁策划了这起绑架心中有数,早就过了一开始惊讶的时候。

身体稍稍恢复力气,李立试图动动手臂。

他被绑住了。

不光是手腕,还有脚腕,都被布条缠绕,捆绑在竹榻之上。

似乎是怕他挣扎起来磨伤了皮肤,对方用的布条料子极为柔软光滑。

能做这种事的,只有萧掠。

宁王萧掠。

可是他本该在他远离京都的封地。

“放开朕。”

李立咬住下唇,尽量不让自己失控到喊叫,失控到发疯。

无数的夜里,他被萧掠这样绑着,予取予求。

区别不过是,那时是锁链,现在换成了布条。

这里皇城,这里是他的地盘!他萧掠竟然敢,竟然敢——

萧掠回过头,依旧是那副人群中一眼能望到的瞩目面庞,他抚摸着李立的侧脸,就像在摸一匹上好的绸缎。

萧掠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不放,我知道陛下您不喜欢被绑着,可是您刚刚写死了臣,臣不得不惩罚您。”

垂在萧掠腿上的宣纸,正是李立写的那份悼书。

数月前,他寻到一种毒药,无色无味极难察觉,下在饮食之中,便能使那人夜里心悸而亡。

李立在宁王府安插了人手,动手便在这两日,想来那人如今已经身首异处。

“下毒之人臣已处置,”萧掠话锋一转,“但是陛下安插的其他探子臣并不敢动,这样陛下可还满意?”

李立喉头滚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这人手眼通天,能把他从戒备森严的皇宫转移到这空无人迹的竹屋,查出什么都不稀奇。

眼角余光扫到玉玺,被明黄色的绸布包裹着,随意地丢在门槛上。

玉玺是皇权的象征。

萧掠把他连同玉玺一并带走,恐怕连退路都想好了。

李立看到玉玺的布身上有飞溅的血渍。

“谁的血。”

萧掠用很随意的口吻说:“丽妃娘娘的血,我替您杀了她,正好,这封给臣的悼书改改还能用。”

李立做梦也没想到萧掠敢做出这样的事。

“萧掠,她是朕的妃子!”

“听见了。”萧掠用带有薄茧的拇指反复摩挲李立左耳耳垂下一点点的位置,那里有一颗很细小的痣,“还是一位宠妃呢。”

李立把头偏过去。

萧掠轻笑一声,“可是您猜,臣杀她时,丽妃娘娘手臂上的守宫砂竟然还在。立儿,你真当让我惊喜。”

李立对他介越的调戏不予置评,“朕不想杀她。”

“她却想杀你。”萧掠从桌上拿来一个木盒,打开来取出一粒红豆大小色泽的丸子,“添香太监是丽妃的人,若不是我提前换下,恐怕此刻我得亲自到丽妃的寝榻上救你。”

“这是何物?”

萧掠促狭道:“秦楼楚馆催情之物,原是内服,可若是丢于火中焚烧,便可润物细无声,说不准陛下会以为是自己对丽妃情动了呢。”

李立早就知道丽妃想讨好他,却没有想到对方会使用这种腌臜手段。

“臣还查到,丽妃早就留有后手,若是与您一次怀上龙子,她便杀你扶持皇子上位,若是不成,她会提前杀了你,然后假孕,只待产期将至找来刚诞生的婴儿便是。陛下您在后宫长大,那些杀人于无形的招数您不会没听说过。”

李立尚无子嗣,他才登基不久,后宫也未侧立皇后。

若是他驾崩,丽妃的孩子将是毫无疑问的皇位继承人。

李立又是羞愤,又是气恼。

耳边又传来萧掠的笑声。

萧掠俯下身来,下巴抵在李立的肩膀上,轻吻他的耳垂。

“可惜丽妃娘娘不知道,您的身体,早就被臣调教过……”

李立瞳孔皱缩,双唇却被萧掠封住,牙关被迫撬开,舌头被对方的紧紧追逐、纠缠、被狠狠地掠夺,唾液控制不住地从唇角溢出。

一吻结束,李立的胸膛不断起伏,喘着粗气。

萧掠还在意犹未尽地吻着他的脖颈,在间隙中咬着李立的耳朵,喟叹般的说:“立儿,你真不该赐死我的。”

“……饶了我。”

“饶了我。”

“饶了我。”

李立眼神空洞地望着房梁,用毫无起伏的语气求了一遍又一遍。

他不想再和萧掠做那种事了。

萧掠对李立的恳求置若罔闻。

他捏住李立的下颚,逼迫对方吃下了那粒原本是丽妃图谋不轨的催情药丸。

李立的表情在那一瞬间龟裂、破碎,他几乎是立刻激烈地挣扎起来,手脚上的布条发出淅淅索索的微小摩擦声,但是李立的耳边却仿佛回响起链条甩动的巨大叩击声。

当啷当啷——

当啷当啷——

每一下,都叩在了魂灵的伤口处,把芯子里的烂疮用力地撞出来。

内心深处涌起的惧怕让他几乎不假思索的,用最狠毒的话对付身上的男人。

“萧掠,朕总有一天会杀了你,将你的头颅高高挂起,放在京城最热闹的街市,让世人笑话你、唾骂你,嘶——嗯——”

萧掠在李立的脆弱处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李立像鱼儿一样弹起,截住了剩下的诅咒。

……

“我真是,问这些败兴的话做什么?”

……

林间起风,竹叶被吹得哗哗作响。

在风声中,夹杂着一道细微但清晰的铃声。

铃声时断时续,往往是急促地响了一阵归于寂静,而后又不疾不徐地呢喃起来,彻夜未消——

“小十四,你这长命锁什么也不挂,看着也太寒碜了些。”

“有么?”

李立下意识地看了眼挂在腰间的配饰,小小的长命锁下只系了根红穗子。他小时候是将长命锁挂在脖子上的,但是这几年个子长高了有了少年的模样,再这么戴就不合适了,蟾宫便给他打了根红穗子挂腰上,也能将旧衣服衬出些喜色。

但老实说,任凭蟾宫把穗子上的结打出海晏河清的气势,红穗子本身是不值钱的。

李立随即意识到失言,欠身行礼,把身子压得很低,“多谢皇兄关心,只是李立觉得也……还好。”

他的皇兄,兰朝的太子李玉,特别亲善地虚扶一把,又笑又恼地用折扇在李立的额头上轻点一记。

“你呀你,知道你不喜珠宝玉石这些俗物,不像六弟七妹,整日穿得花枝招展,在我跟前晃得我头疼。”

“皇兄谬赞了。”

李立的脸烧得微烫。

他不是不喜欢……

“行了,你把长命锁解下来。”

“是。”

李立不敢有违,解下来交了过去。

太子的随行太监上前来,手中托盘里盛了一块玉坠,只见那玉润泽细腻,白如截肪,绝非凡品。

“过几日父皇寿辰,不光宴请群臣,还有不少外国使节来贺,据说进献礼单上的礼物数目只比半年前——宁王世子萧掠生辰的多了一件,父皇生了好大的气。”李玉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又将玉坠系在长命锁下,“除了小十五外,咱们做儿子的都得去宴席,届时你连件像样的配饰也没有,岂不是当众打父皇的脸?”

“李立知错了。”

话是这么说,李立的眼中却看不出歉意,对一个十六年来从未说上话的所谓父亲,照顾他的脸面对李立来说是很悬浮的东西。

即便知道那块美丽的玉坠即将是他的,但是李立还是忍不住用余光偷偷去看。

这么美的玉,配自己,合适吗?

有一些喜悦也有一些忧愁,喜的是这块玉盛宠之下的六哥似乎没有,愁的是他没有合适的器皿来盛放美玉,只有一个掉了漆的木盒子……

“啧,小十四,你这络子打得真有巧思啊。”

太子的赞叹,拉回了李立飘忽的思绪。

“皇兄喜欢,便送予皇兄。”

“如此,皇兄就不客气啦。”太子拿走了蟾宫亲手打的络子,只单将长命锁和玉坠放回李立手心,像买椟还珠里的那个买家,对络子爱不释手,“我去给慕婷,她一定喜欢!”

提起心爱之人,太子总是神采飞扬,笑容里带着少年才有的憨气。

“岳姐姐不嫌弃就好。”

“我送的,她哪敢嫌弃?”太子说得不甚自信,特意挺起了胸脯。

李立也忍不住笑了,被太子的折扇又点了一记脑袋。

“不过你可别告诉太傅啊。”太子威胁似的看着李立,“他要是知道了,又得围着我念,什么岳青柏只是一介小小的鸿胪寺少卿,他的女儿怎么可当太子妃之类的。”

太子摇头晃脑,把太傅黄正谦老学究的口吻学得有模有样,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直到李立发誓保证,太子才放下心来,左右闲得无事,又去找小十五玩了会儿。

十五皇子李络今年十岁,他生母早亡,虽然长得粉雕玉琢,但是先天心智受损不受帝宠,一直和李立生活在一起。

李络正蹲在地上玩他的木偶兔子、木偶小鸭、木偶小马,突然被太子殿下抓过去,他没反应过来一脸的呆样,太子做了个鬼脸,李络吓得大哭,挣脱开来抱着李立的大腿死也不撒手。

冬天,李络穿得很厚,如今又缩成一团,连脑袋也埋了下去,特别像一个球。

太子被逗乐了,“没想到小十五这么胆小啊。”

李立拖着一个巨大的腿部挂件,动也动不得,只好隔着很远大声地向太子赔不是。

太子本就没放心上,又闲聊了几句,这才带着人走了。

又过了一会,蟾宫回来了。

蟾宫进屋,呵着白气,把手里的小包送到李立怀里。

李立一摸,热乎乎的,是个小手炉。

“和盼儿磨了半天嘴皮子讨来的,怎么样殿下,我厉害吧。”蟾宫一边笑着邀功,一边将身上的厚披风解下来给李立披上,又脱了鹿皮靴让李立穿上,自己穿李立那双薄了很多的靴子。

二人动作自然,似乎这样做并无不妥。

李立把太子赏赐的玉坠给蟾宫看,蟾宫评价道:“真好看。”

“上回我画了一幅画,你可是捂着嘴说太好看了、怎么会这么好看,夸了足足三天。”李立对蟾宫的反应不是很满意,难道玉坠没有画好看吗?

“殿下,上回的画,我托人在宫外卖了六钱银子。”

蟾宫对不能换钱的东西,一向不感兴趣。

而玉坠是太子赏的,当然不可能拿去卖钱。

趁着手上还有一些热气,蟾宫狠狠搓了两下手,将对着木偶流口水的李络脱了鞋抱到榻上,把他的双脚放到怀里捂着。

李立将手炉放置一边,搬了张凳子追过去,坐在榻前,暖烘烘的掌心包住李络冰冷的手。

“你多夸几句不行吗,宫中也只有太子肯对我好了。”

“是,太子心善,对每个弟弟妹妹都一视同仁的好。”

李立丢给蟾宫一个眼神。

蟾宫只得改口,“好好好,多好的一块玉坠啊,配您的长命锁简直天造地设,奴才有眼无珠,识不得好物,烦请十四殿下再画一幅画,盼儿说了下回再要碳火得加钱。”

李立摇着头笑了,“唉,研墨吧。”

“蟾宫,你自去领二十廷杖。”李立批阅奏折,视线未离开奏折分毫,玉玺就在他的右手边,黄色的绸缎上已不见半点血迹,“当日值守的太监,全部处理掉。”

“奴才有罪。”蟾宫的头重重地磕在地上,他带着惊惶的目光看着李立,“陛下您没事吧,又是怎么回——”

“宫中侍卫长不是告诉你,朕身体不适回寝殿安歇,你却在殿前言语冲撞,你差事办得真好。”

李立把刚批好的奏折扔下,好整以暇地看着蟾宫,“朕猜你一定在想,你与朕有患难恩情,朕不会对你怎样的对不对?”

蟾宫咽下口水,按着地面的指尖发白。

“朕换主意了,来人——”

两名侍卫分立在蟾宫左右。

“将他带下去一并料理吧。”

命令落地的一刹那,蟾宫整个瘫坐在了地上。

侍卫拖着软绵绵的蟾宫,走出殿门。

殿门开启,李立看到外面天际发白,宫女带着朝服等在御书房外。

“算了。”李立让侍卫把蟾宫又拖回来。

他看着蟾宫早已被冷汗浸湿的脸,蹲下来,笑容和煦地拍拍对方的肩膀,“随朕上早朝吧,今日要处理太子一党余孽,朕记性不好,你帮朕数数,到底杀了几个。”

群臣跪地,山呼万岁。

没有人敢直视皇帝,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盯着正前方台阶上猩红的地毯,神情庄严肃穆。

他们拜的是皇位,哪怕皇位上坐着的是一只猴子,大臣们的表情也不会有任何区别。

李立的目光漫不经心地逡巡了一圈众人,目光所及之处全是一排排黑色的乌纱帽,看不到别的色彩。

朝堂之下跪着的,皆是兰朝的社稷重臣。

李立有些慵懒地坐在皇帝宝座上,连眼神都是闲散的,所谓的王者之气,和李立似乎并无关联。

李立突然想到,他的皇兄——废太子李玉当年担负监国重任时,倒是在大殿里正襟危坐,比他更像个皇帝。

李立瘦削、苍白,他的眉黑且眉形偏细长,原本一双含情目在苍白脸色的映衬下,眼黑更加明显,让人无端地感到不适。

同时,他的唇色也很淡。远远看过来,李立这张脸就像是画师笔下未着色的水墨图,是个半成品。

这样的人,本该养在江南水乡,用水乡的柔情养出一丝气血,偏偏身着龙袍,坐在万人景仰的宝座上,最庄严的明黄色也压不住他浑身散发出的阴冷之气。

“陛下。”蟾宫小声提醒。

李立冷笑一声,做了个手势。

蟾宫上前替他宣告——“众爱卿平身!”

百官起身后,李立先开了口,“诸位爱卿可有要事启奏啊?”

百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还是鸦雀无声。

李立的嘴角划过一丝笑意,“既然如此,朕和诸位爱卿谈点要事吧。”

“臣等洗耳恭听!”

“第一件事,”李立好整以暇地说道,“朕登基不久,许多事深感无力,因此特请宁王入朝辅政,诸位对此事有何看法?”

文臣们皆窃窃私语、面露难色,武臣们却已率先向李立做出回应,“陛下圣明,臣等绝无异议。”

兰朝开国以来,一向重文轻武,文官势力盖过武将势力,然而在这件事上,文臣们却落了下风,纵使不愿,也只能同意。

“臣等也无异议。”

李立对这些文官有点失望,他还指望着会不会有个别头铁的,出言阻挠一下,好让这朝堂提前热闹起来。

也是,他们哪敢有什么意见呢?

整个兰朝都是靠着宁王的庇护,才苟延残喘到如今的。

就像提前排的一出戏,大臣们都是称职的名伶,这方唱罢,就轮到宁王出场了。

萧掠在蟾宫的宣召下进入大殿。

在此之前,他一直在他的封地做宁王,从未出现在朝堂中,因此众位大臣免不得对他感到好奇,纷纷侧过脸偷看。

传言中宁王的母亲是西域女子,众人原以为宁王的长相会十分粗犷,然而事实和他们所想的截然不同。

萧掠的身形修长高大,宽肩窄腰,他不像中原男子一样束发,而是梳成江湖游侠的样式,一半梳起,一半披散下来,尾部带一点细微的蜷曲,更显得潇洒不羁,不像会出现在朝堂里的人。

他的五官华丽夺目,天生的摄人心魄,眼窝比汉人略凹陷些,面部骨骼也更为立体,这是他偏向西域的一面,然而任谁看了这张脸,都会第一眼认出是汉人。

此时此刻,萧掠穿着华贵的汉人服饰一点也不显得违和,笑起来带着三分散漫,叫人永远看不透心里在盘算些什么。

可是,在众人中,只有宰相岳青柏,用看到了鬼一样的神情看着萧掠。

萧掠客气地向岳青柏颔首,岳青柏却眼神躲闪,不敢再看过来。

所有的一切李立尽收归眼中,面上却仍旧波澜不惊。

“第二件事,是有关废太子谋反一案。”

按李立的设想,如果宣告萧掠入朝佐政是投入平静湖面的一粒石子,那么废太子一案应该是一块巨石。

可是,应有的响却没有在朝堂上炸开来。

朝堂陷入了一片寂静,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李立笑着说道:“废太子虽已伏诛,但是涉案官员还关在天牢中,一年多来浪费了朕不少粮食,也该有个结果了。蟾宫,把朕写的给爱卿们念念。”

蟾宫展开黄色的绢帛,念了三十二名官员的名字加上其党羽,一共一百二十四人。

“秋后问斩。”

余音袅袅,回荡在大殿内。

李立听到有人在哭,有人甚至忘了掩饰,明目张胆地用仇怨的眼神盯着他。

李立感觉身体里的血在重新叫嚣、沸腾,竟让他灰败的面容生出妖冶的血色来。

那天在竹屋中,萧掠将他连皮带骨吞噬殆尽,竟然狂妄到了极致,和他说,“做皇帝多无聊,立儿,我带你走可好?”

但李立其实很喜欢做皇帝,因为皇帝可以杀人。

有两个言官,跪倒在御前,恳请李立赦免其中一人的死罪。

“陛下,黄正谦对兰朝鞠躬尽瘁、万死不辞,废太子谋反一事黄老并未参与其中,他是被奸人所害的。”

“哦?”李立面露好奇,“奸人是谁?”

“是……”另一个言官下意识地看向李立,又快速地将目光移开,他素以耿直著称,朗声疾呼道,“不论怎样,黄正谦出生世家,门生故吏无数,其一言一行皆为当世楷模,陛下您要杀黄老,岂不是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

这言官是否真的耿直暂且不论,话术却相当高明,几乎摸准了帝王的命脉。

举世皆知,兰朝是世家推翻前朝统治而立,开国皇帝便是前朝的四大家族之一,立国后其余三大家族继续留存,互相盘根错节,势力不容小觑。

黄家虽然是实力最弱的一支,近年来逐渐衰败,子孙没出息的颇多,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谁不是对黄家恭恭敬敬,就是先帝在世时,也常常与黄正谦称兄道弟,态度亲昵。

这言官又是拿出黄正谦的世家身份,又是以天下读书人做要挟,似乎笃定了李立不敢真的杀黄正谦,只是需要一个台阶来维护作为新帝的尊严。

对正常的、懂得权衡之术的皇帝,这招就是对症下药,皇帝甚至私下还得赏赐一番呢。

可惜,李立他不正常。

李立的食指轻轻拂过眉毛,随即眉头舒展开来,惊喜万分道:“多谢二位爱卿提醒,朕差点忘了,黄正谦的三百门生还在太学静坐,要求朕放了他们老师呢。三天过去了,蟾宫,这些人如今何在?”

蟾宫面露难色,头颅埋在高举的拂尘下,和站在台阶下方、管这事的太监窃窃私语了一阵,这才将所获得的情况禀告给李立。

“有一半因饥饿、体质孱弱晕厥,被他们的家人领走了,剩下的一半……”蟾宫留心观察李立的情绪,沉下心补充完整,“还在坚持。”

“好,有骨气。”李立叹了一口气,感慨地念道。

他说话的口吻半是真诚、半是无奈中夹杂着妥协,似乎真的被这帮铁骨铮铮的学子感动到了。

就在众人都以为他要效法宽厚仁慈的先帝,网开一面时,李立却话锋一转,说道:“那就让这些还留在太学的,都去殉了黄老吧。”

疯了,新帝疯了!

大臣们齐刷刷地望过来,表情五彩纷呈,场景尤为壮观。

那两名还跪在地上的言官,似乎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开的一手好局,竟然走着走着走到了阎罗殿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无计可施地鬼哭狼嚎起来,拳头咚咚砸地。

“陛下,切不可做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啊!”

“如此一来,天下饱学之士还有谁肯入朝为官?”

见李立无动于衷,一人将求救的目光锁定在岳青柏身上。

岳青柏作为百官之首,本该他发挥作用的场合,却在神游天外,听到别人“岳相、岳相”的喊了好几遍,他才反应过来。

“岳相,诶呀,您快说句话呀!”那名哭诉的言官不停地催促他。

岳青柏只好站出来,行过礼,迟疑地对李立说:“老臣认为黄正谦罪不至死,陛下判其流放即可,至于那些闹事的门生,陛下可令其还家,但作为惩戒,剥夺他们参与科举考试的资格,这样也可彰显陛下之威仪。”

李立还没说什么,那名脾气更火爆的言官已经气得跳脚,未经允许便站起来指着岳青柏的鼻子骂:“岳青柏,黄老对你有提携之恩,你竟恨他至此,天理昭昭,竟让你这等小人坐上了宰相之位!”

岳青柏由着他骂,并不还嘴。

让岳青柏做宰相的,正是李立,言官的一番话,把李立一起给骂了去,他本人却还没意识到,继续骂骂咧咧。

李立被吵得头疼,转过头去看萧掠的方向。

惟独萧掠,他像一个局外人,饶有兴趣地观赏着这一切。

李立可没那么贴心,他非要把萧掠拉扯到戏台的中央。

趁着那言官骂累喘息的片刻,李立不急不慢地问萧掠:“宁王,你觉得,是朕的决定合理,还是岳相的看法好呢?”

萧掠一笑,施施然行礼道:“陛下圣明独裁,臣自然是听从陛下的号令。”

李立点点头,“既如此,就请宁王今日做个见证,朕此刻便要杖杀杜贤、邓鸣二人。”

杜贤、邓鸣就是那两个言官的名字。

“臣遵旨。”萧掠笑容愈加深沉。

守在大殿外的羽林卫在听到李立的命令时,并未进来,一直等到萧掠“遵旨”的声音,便纪律整肃地冲进殿内,将两名言官架了起来。

两名言官大惊失色,挣扎着脚尖擦地,艰难地用眼角余光去瞟文官集团里的几人,示意他们赶紧搭救。

那几人原本跃跃欲试,但是当萧掠发话后,一个个的退至众人身后,拼命地摆手假装不认识。

言官中的邓鸣仍旧抱着一线生机,高呼,“自我朝立国以来,从未杀过言官,陛下不听谏言,滥杀无辜,难道不怕史官一笔,遗臭万年吗?”

李立反笑道:“邓爱卿说得有理,想必是个想青史留名的。也罢,朕成全了你,俗话说谏言分活谏和死谏,朕就当你今日是死谏,这样邓爱卿之死就重于泰山了。”

不容停留,羽林卫将二人速速架出去。

自知获救无望,胆小点的杜贤已经昏死过去,独留邓鸣破罐子破摔,两脚悬空着乱蹬一气,张口大骂:

“李立,你谋害太子、陷害忠良,你不得好死!”

他的声音渐远,但是咒骂不息,伴随着一阵一阵棍子敲击的闷声,突然的,就再无声息了。

看着大臣们簌簌发抖的样子,李立觉得他们一定特别想快点结束早朝。

原本这个早朝,李立准备得特别温馨。

他连圣旨都写好了,第一道先流放了岳青柏,第二道对宁王萧掠的暴毙略表哀思。

可是如今,岳青柏只是满脑门虚汗,实则全须全尾地站在大殿上,而萧掠……

李立捏紧了扶手上的龙头,不愿回忆。

“岳相,朕念在丽妃亡故的份上,今日不治你的罪。”

岳青柏三跪九叩,谢主隆恩。

岳慕婷死得突然,岳青柏这个做父亲的竟没有任何疑问,这就值得玩味了,于是李立将发难的圣旨收了回去。

“退朝——”

蟾宫尖细的嗓音仙乐一般动听,群臣如蒙大赦,鱼贯而出,结果他们刚走出殿外,就看到两具尸体,皮开肉绽地趴在长条凳上,嘴角的鲜血还在往青石板上丝线般垂落,黏着青石板。

恶心吐了不少人。

午后,李立在延英殿休息,天气虽然有些闷热,但是放冰块还是嫌冷,李立便只着中衣,靠在榻上看书。

他读得入迷,等回过神来,萧掠已经看了他许久。

宁王觐见却无人通传,李立对此见怪不怪。

“陛下在看《山河志》?这本写得太古板,臣那儿有本描述山川风貌兼带着写奇人异事的,赏读起来兴味更浓,下回臣带来可好?”

李立不屑,“别讨好朕,朕不需要。”

萧掠失落的神色一闪而过,接着,他把李立半曲的腿拉过来一些,贴着自己的腰侧。

“那就说点实际的。”

李立很轻,萧掠几乎费不了多少力气,就抱着李立坐到了自己腿上。

萧掠将李立一瞬的惊惶、憎恶悉数收下。

“立儿借了我这把刀,打算怎么奖励我呢?”

李立认命地闭上眼睛。

书页哗啦啦地掉落在地,展开的一页好山河,被揉烂变形,变得破败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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