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不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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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周达非从小就不太讲道理。

在幼儿园,别的小朋友摔跤了都会哭着回家找妈妈。

只有小周达非不一样。

他摔得灰头土脸,还非得气势汹汹地爬起来,使劲儿跺两脚,再操着小奶音恶狠狠地喊道,“你这破地怎么长的!竟然让小爷我摔跤了!”

“……”

长大后的周达非也依旧没好到哪里去。

比如,他说自己对着裴延弯不起来。

可是又勾引裴延上了自己。

今天上海是个阴天,天气预报说晚七点将下雨。

外滩边却依旧热火朝天,一年一度的金翎奖风雨无阻地开始了。

提名的,颁奖的,表演节目的,还有蹭红毯的...林林总总感觉来了大半个娱乐圈。每一个八卦记者的镜头下,男明星纹丝不动的发型和女明星堪堪蔽体的衣裙都像极了大棚里的批发蔬菜,是利益驱使着诞生的反季节产物。

而幕后比台前更加忙碌。

唯独裴延这儿清静得可以。

裴延讨厌人多,更不耐烦没完没了地化妆试衣服。

他还是标志性的一身黑,誓要表里如一,让人看一眼就知道他不是好人。

裴延是一名导演,今天是受邀来给新晋的最佳导演颁奖的。

尽管才三十来岁,但与自身年龄相比,裴延有些过于德高望重了。

他有自己的影视公司,公司和人在业内都颇有地位。

喜欢他的人很多,骂他的人也很多。

批评者不停诟病他架子大脾气坏、拍戏还不思进取,追随者却拿着票房成绩单说裴延从无扑街记录。

裴延本人对上述评价均表示认可。

裴延很少在公共场合露面,时常有不明真相的人误以为他是个五六十岁的大叔。

实际上,他年少成名,眼下正当盛年。

在这个二线歌手和三线花旦只能共用化妆间的场合,裴延拥有一整个走廊。

房间里烟灰滴落的声音都能听见,呲啦呲啦的。

裴延正在吸烟,这是他心情烦躁的表现。

他有点儿想周达非了。

如果顺利的话,他今天应该能见到他。

上一次见到周达非时,他们俩都在忙,没机会多说话。

周达非当时正在看改过的分镜,看见裴延只点了下头算作打招呼。过了会儿见裴延没走,才又看了他一眼,随意道,“你现在还在喜欢我吗。”

当时周围人很多,声音嘈杂。

裴延轻轻嗯了一声。

又道,“我不是故意的。”

周达非点点头,说明他听清了裴延的话。

导演是片场的中轴,忙得很。就在裴延思考下句话该说什么的时候,周达非盯着纸上的内容皱了皱眉。

分镜估计是有点大病,周达非很不满。

裴延知道在周达非心目中工作永远是第一位的,便没有再开口。没一会儿,周达非就无视了身旁的裴延,拿着分镜风风火火去找摄影师吵架了。

金翎奖的后台,闹中取静。

裴延闭着眼睛,在思考如果今天顺利见到周达非,该说些什么。

如果没见到,该去哪里找他。

走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裴延皱了皱眉。

主办方的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裴老师。”

裴延嗯了一声,剑眉微紧了下,不怒自威,使这张明明很英俊的脸看起来有些阴沉。

工作人员轻手轻脚地推门走进来,“裴老师,评委会透了消息出来,获奖名单已经定了。”

裴延松松睁开了眼睛。

工作人员顿时更紧张了,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说话有些结巴,“最,最最佳导演是...周周周,”

“周达非。” 裴延不疾不缓地吐出一口烟。

工作人员吓得额头直冒冷汗。

他是个新来的,被老同事推来干这种掉脑袋的活儿,心里都快骂娘了。

让裴延给曾经唯一的爱徒周达非颁奖……

圈子里谁特么不知道周达非以怨报德叛出师门的事?

裴延不把场子砸了都算给面子。

工作人员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儿,小心道,“您...还颁奖吗?”

裴延没说话,顺手把抽了一半的烟按在烟灰缸里。

一丁点儿猩红的火星拼命挣扎却难逃厄运,像行将就木前最后的回光返照。

没一会儿,烟灭了。

五年前的上海,光鲜亮丽从领奖台上捧下金翎奖杯的是裴延。

而彼时的周达非裹着一件又长又厚又难看的大棉袄,跟半死不活的几盆吊兰并排蹲在老旧出租屋自带的不到三平米的小阳台上。

尽管目光有些飘忽不定,但与一旁的枯枝败叶相比,周达非还算精神。

他好像聚精会神,在观察筒子楼下菜市场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等,又好像压根儿没上心。

今天是周达非被裴延签下的第365天。

也是他没有工作的第365天。

他毕业半年了,到现在一次片场都没进过。

外面阴森森的,又湿又冷,风像被下了降头般胡乱地吹。

跟周达非印象里第一次见到裴延那天差不多。

那时周达非还没有毕业,在朋友的推荐下报名了一个新导演培训班。

培训班空降大佬提前开课,周达非不得不连夜买站票从北京到了上海。

一路舟车劳顿,到了安排的宾馆才发现,南方没有暖气。

房间没窗户,周达非被空调闷得想死,心情也不是很好,半夜三点偷跑出去透气。

结果一不小心偷跑到了裴延套房配的大平台上。

工作人员玩忽职守,有个偏门的锁坏了没及时修。

周达非向来无所畏惧,只象征性地左右侦查了一秒,就在平台上找了个不错的椅子坐下。

还把灯开了。

于是裴延洗完澡出来,就发现套房配的平台上是亮的,灯下还有个人。

第一眼的印象,其实裴延对周达非是有兴趣的。

周达非身材匀称比例黄金,尤其腿很长,仰着头眺望天际,暗夜下的侧影挺带劲儿的。

裴延甚至觉得如果这是一幕电影中的画面,那还算成功。

裴延才拍完一个戏,也是今天刚到上海。他临时被拉来给一个有点儿利益关系的劳什子培训班做演讲。

据秘书说,主办方晚上还贴心地给他准备了“工作人员”。

估计就是平台上那个人。

裴延在各种意义上都很挑,向来不喜欢矫揉做作庸脂俗粉。所以送上门的只要他不喜欢,一概拒收。

但他喜欢野的。

而周达非偏偏是个野到了骨子里的。

裴延拉开玻璃门进到平台上,主动问周达非叫什么。

周达非不搭理他,看都不看一眼。

裴延有些不悦。

他觉得这人美则美矣,过于不识抬举了,要当biao子还要立牌坊。

裴延自负,脾气也不好,上手就去掐周达非的下巴,逼他看着自己。

孰料周达非比他还暴躁,瞬间跳了起来,抡起拳头干净利落就给了裴延一拳。

还扬言,“仗着没人动手动脚是吧?!你再敢动一下,我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

裴延捂着自己被外力重击过的额头,一时都被气笑了。

直到瞥见周达非起身不慎掉落的学生卡,裴延才反应过来,这可能是个乌龙。

周达非。

A大经济学院金融系01班。

看入校年份,现在应该大四了。

裴延捡起学生卡递给周达非,“动手那么凶,没想到你还是个学霸啊。”

周达非冷笑一声,一把抢过自己的学生卡,“不要歧视学霸,学霸动起手来能把你按在地上打。”

裴延打电话跟秘书说,让主办方安排那人不要来了,顺便通知酒店查查平台的安保问题。

周达非站在一旁听见裴延的电话,也反应了过来。

他巧妙回避了自己误闯他人领地的问题,讨价还价道,“认错人了是吧。那我就不追究你耍流氓的事情了,但你也别想讹我。我下手有轻重的,你那额头能验出伤来我跟你姓!”

可能是周达非实在太好看,长着模特身材影帝脸。

总之裴延觉得这个小家伙龇牙咧嘴凶神恶煞还反咬一口的样子还怪可爱的,很带劲儿,很符合自己的胃口。

所以裴延不仅没生气,还意味深长地邀请周达非进自己屋里坐一坐。

周达非当然是不想去。但僵持之下酒店保安来了,看见裴延额头的伤,以为周达非是小偷,要报警。

裴延跟周达非的乌龙事件不好说出口,两个人都嫌丢人。

周达非只能假装自己是裴延的熟人,主动进了屋。

裴延三两句应付完保安,也回了屋里。周达非见自己安全了,转身就要走。

却被裴延叫住了。他难得有耐心,“我真的对你挺有兴趣的,不考虑一下?我看得出来,你肯定不算直。”

周达非身高超过一八五,裴延比他还要高上几分,肩宽腿长身材完美,五官深邃,眉宇间有一股不是人的气质,却莫名有几分压迫感带来的吸引力,很容易引人分泌肾上腺素。

识相的都知道他是个完美的床伴。

可是周达非不识相。

并错误地露出了今晚第一个轻蔑的微笑,“我不是不弯,只是对着你弯不起来。”

裴延有片刻的怒意,但很快被捕猎的快感取代。

打猎的时候猎物不跑还能有什么乐趣?尤其是猎获最凶猛的猎物。

那还不如直接去菜市场买宰好的。

反正他已经知道面前这人的姓名学校和班级了,搞到手只是时间问题。

于是裴延没有再拦他。

周达非说完,绕过沙发往门口走去。

沙发前的茶几上摆着裴延为明天的讲座做的准备。

那上面有个画面暂停的平板,播放的是一部叫《沉睡小火车》的电影,是裴延的代表作。

旁边是主办方准备的科普书籍和写好的演讲稿,需要裴延熟悉一下。

周达非瞥见了电影画面,眼神不置可否。

裴延注意到了周达非落在平板上的目光,觉得有趣,“怎么?看过这部电影?”

周达非张张了嘴闭上,没忍住又张开,终于说出了让他后来肠子都悔青了的话,“看这种电影,是不能提高艺术修养的。”

裴延嘴角的笑容瞬间凝固,“哦?你看过?”

“嗯。” 周达非转过身看着裴延,确定地点点头,“烂片无疑。”

事后,周达非仔细回想,裴延尽管脾气差到人神共愤,但也不是没有给过他机会。

在他第一次说裴延的电影是烂片的时候,裴延没有发火,只淡淡说了句“这部电影是过去十年国内票房榜首。”

然而周达非毫不上心,“我是想当导演的,所以我统计过最近15年几百部电影的质量和票房数据,回归结果显示,影片的质量与票房不相关。”

还贴心地为可能没有数理基础的裴延补充了一句,“况且,这部片子都能登顶票房,就足以说明质量跟票房无关了。”

当周达非发表完这通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言论后,裴延笑容渐渐凝固。

却依旧没有翻脸,而是给了周达非第二个机会。

“那你觉得,这部电影的导演,裴延,他怎么样?”

“裴延?” 周达非面容淡然,露出了又一个轻蔑的微笑。

他的目光骄傲锐利,开口掷地有声,带着毫不掩饰的一往无前,“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裴延的笑容还在,但眼神已经沉得能滴出水了。

“我再问你一次,真的不留下来?”

周达非用砰的一声关门做出了回答,就这样错过了裴延给他的最后一个机会。

第二天周达非就发现他得罪了裴延本人。

并且裴延显然并不大度,而是睚眦必报地在几百人的大教室里把他叫起来,问他最喜欢的艺术作品是什么。

周达非头铁,说了一部话剧的名字。

裴延嘲笑,如果最喜欢的是话剧,就该多进几次剧场,跑到这里来听他演讲做什么。

全班哄堂大笑。

周达非一言不发。

那之后,裴延丢给了周达非一张特别定制版“丧权辱国”不平等合同。

合同条约有很多,但大致意思就是,没有裴延公司的允许,周达非不能发表任何作品,不能与任何人进行艺术商业活动;而裴延在这份合同里,却毫无义务。

裴延把笔放在了周达非面前,说自己很忙只有十分钟,意思是要他自己选。

周达非尽管易燃易爆炸,但并不是个感情用事容易冲动的人,他的大脑始终都是冷静沉着的。

于是沉吟三秒,周达非还是签了。

因为他知道,不管他签不签,裴延都有一千种方法整死他。

指不定不签死得还会更快。毕竟签代表着委曲求全,能一定程度上满足裴延这个自负变态的折磨欲。

进退皆是死局,周达非知道唯有把裴延的怒气耗完才是解脱。

裴延很忙,没有很多时间放在周达非身上。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折磨控制周达非的意愿有分毫的减轻,只是因为他动一动手指就能碾死周达非。

裴延折磨周达非最有效、最彻底也最常见的方法就是,不让他工作。

每次周达非旁敲侧击表达想要参与电影的意愿,裴延就会说,“行啊。我的剧组还缺个算账的,你来不来?”

“......”

“算账应该没有金融难吧。A大金融系毕业,一个组的账总能算好吧。”

周达非不喜欢金融,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厌恶。

不知道裴延是怎么发现这一点的,也许是身为导演的敏锐观察力。

所以他蛇打七寸,如果周达非试图去做自己最喜欢的事,他就会逼他去做最讨厌的事。

没有工作不仅意味着不能实现梦想,也同时意味着没有收入。

周达非不愿浪费光阴,只花很少的精力打工赚钱,把大部分的时间都用在了看书、看电影甚至观察行人这些毫无收入的事情上。

他没饿死全得感谢高考制度。

尽管在大学里是以全系倒数第三的光荣成绩毕业的,但周达非曾经是北京市理科高考24名,做家教多少有市场。

阳台上,上海的妖风又刮了起来。隔音极差的房间里,传来隔壁邻居家电视机转播金翎奖的声音,电影频道的主持人声美音甜地介绍裴延如何年少成名,如何宝刀不老。

混合着楼下吴侬软语为了几毛钱机关枪般的讨价还价,以及菜市场附近独有的无法形容的诡异气味儿——

周达非想,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裴延在跟他一样的年纪,都已经名震天下了。

他必须做些什么自救。

周达非想起来,刚签合同没多久,闲到抠脚的自己也曾堵到公司门口问裴延,老这么晾着自己,岂不是对他的公司毫无作用?

裴延当时有个会要开,忙得很,对周达非说话脚步都没停。

“你的才华我没兴趣。等你想到别的对我有价值的东西,再来找我吧。”

听了会儿隔壁家的电视机漏音,周达非才意识到今天其实是金翎奖颁发的日子。裴延梅开二度,再次拿到了最佳导演。

而失业一年的周达非只能蹲在筒子楼的小阳台上吹冷风。

他蹲得有些久了,被南方湿冷的天气冻得关节发麻,站起来的时候还踢翻了旁边的一个花死了只剩盆的盆栽。

周达非回到屋里,却也并没暖和多少,反而闷得难受。

他三下五除二脱去了外套,对着卫生间墙壁上二房东留下来的破镜子照了照。

镜面缺了一角,还有几道裂痕,照得人残缺不全乱七八糟的,使本就阴暗的室内更添一分死气。

周达非跟镜中的自己对视了几秒。

那人眼下一片乌青,皮肤白得有些病态,并不显得好看;嘴唇发着抖,本该凌厉骄傲的眉宇间透着一股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疲惫。

像是好钢炼出的宝刀,本该浴血留名,死活皆不枉英雄一场;

却在淬火后不久就被扔进乡野田间,被农夫拿回去常年闲置偶尔切瓜,没几日就钝了。

周达非把马桶盖放下,坐下,叹了口气。

卫生间的门正对着他狭窄拥挤的卧室,能看见卧室里陈年的旧书桌。

上面的东西分成两摞。

一摞是周达非自己写的剧本。字跟人一样,好看但有些张牙舞爪的。

周达非写过很多剧本,每一本都改过无数版。他理框架画人物关系的时候喜欢写在纸上,找灵感也会动笔记下来,因此手稿格外得多。

在这一摞剧本的最上方,摆着一本字面意思上翻烂了的书。

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十诫》。周达非林林总总给它写的标注都快赶上正文字数了。

只是无论批注还是剧本,没有裴延的同意,周达非就没有机会拿给别人看。

另一摞知名度就好得多,清一水的王后雄曲一线薛金星,红遍大江南北。

周达非第一次去书店买这些玩意儿的时候差点昏过去,觉得自己要不是生在北京可能都活不过高考。他高中三年都没做过这么多见鬼的习题。

周达非坐在马桶盖上,弓着腰,双手交错撑着下巴,眯了眯眼。

他想起辛弃疾的一句词,“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这句词的上一句是啥来着?周达非不怎么刻意背诗,想不起来了。

天似乎比刚刚又暗了几分。不知不觉间屋里就暗得有些令人绝望了。

周达非又对着镜中照了照。光线太暗,比起人来更像鬼。

周达非看了几秒,拿起放在洗手台上的手机,犹豫良久,还是给裴延发了条微信。

「算账我真不行,大学会计挂了两次才过,早就还给老师了。」

「但你们公司还缺别的吗?」

「或者...你本人呢?」

裴延还在颁奖典礼上,之后还要庆功宴,今天之内估计是不会回了。

周达非给卫生间的窗子开了个小缝儿,裹着棉袄哆哆嗦嗦回到卧室,盘腿坐在床上,开始搜索:「做零的注意事项」

周达非知道,他必须要跟裴延有接触,有很多的接触。否则裴延压根儿不会想起他,偶尔想起也都是初次见面的负面印象。

只有接触,他才能有机会。

裴延曾经对他的身体有兴趣,只是后来可能忘了,又可能觉得扫兴,也就懒得提了。

周达非觉得自己需要主动一点了。

更确切地说,他的现状已经逼得他不得不主动了。

鲁迅先生曾说,娜拉出走后不是堕落就是回去。

堕落不是好事,可周达非不想回去。他的梦想不仅是他的生命,更是他的自由。

不就是一身傲骨吗。

折了它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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