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南小说完整版阅读

让人意外的是第二天风雨也完全没有停息的迹象。

徐捷起来拉窗帘，外面好像有一整块铅灰色的云正在压过去，雨点都飘成角度很大的斜线。向南坐在床上试了一下手机，然后转头汇报：“好像没有信号了。”

这么一看情况是真的很严重。徐捷视察了一下窗台下面的水位，当机立断：“我得去一趟书库。”

图书馆除了开架区，还有好几间平时不对外开放的书库，用来囤放外借书架上放不下的复本或是年代太久的旧书，一律销掉条码停止流通，时间一久根本就变成纸质书的坟墓。

徐捷有时候进来也会伤感，好像短暂地进入异次元。虽然以他的资质做到把这里的每一本书都熟稔在心不是什么难事，但因为一开始就知道它们不太会再有机会重见天日，所以归根结底可能还是某种程度的物伤其类。

——虽然平时完全是无人问津的积灰场合，但怎么说也都是公家财产。

向南一进去就打了个喷嚏，手一拦抓住一根飘过来的蜘蛛丝，满眼的不可置信：“这也太……”

徐捷比他没好到哪里去，事出紧急，连个口罩都没有，向南一定要跟来，最后只好翻出一副旧手套丢给他。

县立图书室本来就破落，书库也不可能有什么好的环境保存设备，恒温恒湿是根本不用想，事实上完全就是拨出几间空屋子来堆东西而已。

好在也不存在什么珍本善本。至于其中毕竟还是有一些绝版书，只能说是书各有命，总之有形的物质都终将消逝。

这会儿眼看着院子里积水升高，都已经透过门缝漫进来，看这个趋势很快就要淹到最低一层的书架。现在网络通讯都断了，什么上级部门或者兄弟单位都不要指望，徐捷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指挥向南：“过来一起搬。”

虽然说起来只是几间屋子，但光靠两个人也是不小的工作量，何况几乎是纯粹的重复单调体力劳动。徐捷虽然自问没有什么舍身保卫国家财产的觉悟，但事情到了眼前还是少不得要动手去做。

有那么一瞬间他开始庆幸昨晚向南留在了这里，不然这书架一眼看去都望不到尽头。

等到终于转移完所有低层图书几乎已经到了下午，连平时运货用的小推车上都装了好几架，到了后面两个人都只是闷头干活，说句话都嫌汗水混着满屋子灰尘呛得慌。

出于保险起见徐捷还和向南一起加固了书架，再转身锁门的时候两个人都累得不轻。

“只能这样了。”徐捷看一眼风雨大作的天色，指出下一个问题，“我那里好像没多少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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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翻出两袋方便面，看日期可能是年中打折的时候凑单买的。向南很义气地把书包里的一根香肠和两小包饼干也归进小单间的食物储备里算作公共财产，好在水还没断，徐捷未雨绸缪，接了两盆放在门边，又去阅览区的饮水机接热水泡面。

事实证明再怎么风雨飘摇，只要能填饱肚子就先获得了当下的快乐。吃完饭之后徐捷给向南找了套家居服换掉在仓库里汗湿的T恤，鞋子也泡了水，干脆就地一脱，顺理成章把脚收到床上，反正危急时刻一切从简，两个人重新坐下之后居然还产生了一种诡异的宁静感。

——没有电，没有网，唯一的充电宝已经和香肠小饼干一起充入公共应急储备。徐捷本来还打算去外借室找本书看，一回头发现向南已经打开手机玩游戏。

感觉到徐捷审视的目光，向南立刻露出一个诚恳的笑容：“靠你了嘛。”

怎么还会撒娇啊。

转念一想今天小朋友确实也辛苦了，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本来课余活动可能也就那么几样，现在再不让人玩游戏是有点说不过去。

耗电就耗电吧，也不是不指着他那块电池就没法过了。

但可能是因为有人在旁边，徐捷试了几次把注意力转回去，都发现都有些静不下心。

这时候向南的声音又适时地从边上飘过来：“那个，我知道有一个双人游戏——”

最后变成两个人一起蹲在床上玩iPad。

换做从前徐捷肯定对这种莫名其妙的小游戏嗤之以鼻，但向南居然还耗费了宝贵的电量把软件投送到平板上，可以说是没有网络也要竭尽所能找乐子的楷模。

于是就这么耗掉了剩下的半个下午。徐捷以前觉得自己最擅长消磨时光，毕竟在图书馆一天天的也没有其他事可以做，但和向南在一起才发现从前那些根本不值一提。

期间向南还给徐捷分享了一些好听的小众乐队，一开始是徐捷要求的，小猫咪犹豫了一会儿，开始慢吞吞报出一连串名词，队名风格代表作，网络不通没法试听，最后徐捷拿了纸笔把名字都记下来。

“我之前就觉得，你的字很好看。”向南凑过来看一眼，客观地评价。

有一个英文还是法文的单词没听清，徐捷刚转过去要问，闻言动作一顿：“你还看过我写的字啊？”

“门口黑板啊。”向南一脸大惊小怪，“我还看过你画的画呢。”

这么一说徐捷也反应过来。说起来实在是无奈为之，如果不用手写，图方便用A4纸把内容一拉往上一贴，不说五颜六色的磁铁很快就会被人拿走，事实上连纸也都会被撕掉。

徐捷有时候也会对人类无所事事的纯朴恶劣感到惊讶。

不过向南现在这么说，他也就默认下来。字和画确实都是练过的，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小地方难得一见的“天才”总是能匹配到一对骄傲的家长，无论在什么事情上面自己的儿子都最好要拔尖——但这时候提这种扫兴的事情没什么意义。

到了该吃晚饭的时候两个人对着那两包饼干犹豫了一下，向南终于问他：“你们这有没有什么救援队啊？”

不知道。看外面的情形水确实是涨起来了，一到天黑又是难捱。

不知道这一波过去上面又要救多少灾拨多少款，但对眼下的临县图书馆来说想这些也没什么意义，反正他们现在完全就是只能等着被救的类型。

早知道不让巧玲收拾抽屉了。徐捷毫无意义地想，他发现自己以前根本不怎么会去思考这种没用的事情，但可能是一下午的弱智小游戏软化了心智，或者到了这种真正无聊的境地里人确实只能漫无目的东想西想。

“要不今晚先只吃一包？”不知人间忧愁的小猫咪终于也生出一丝无奈的紧迫感，向南拿火腿肠指了指蜷在椅子上伪装毛皮垫子的小黑猫，“它也得吃东西了。”

最后的结果是小黑吃掉了那根火腿肠，徐捷和向南两个人分了一包饼干。生活水平一下子从有汤有水的热食文明降低到吃干粮的境地，徐捷有些矫情地想真对不起小猫咪，跟着自己也只能过苦日子。

喂之前向南还犹豫了一下：“猫能吃人的火腿肠吗？”

“……但是不吃的话它会饿死。”

说实话徐捷也有些拿捏不准，废话他又没养过猫，现在好了连立刻上网搜索一下都办不到。

反而是小黑猫来者不拒，两个爪子捧着火腿肠吃得很欢，于是两个便宜主人也就都松一口气，默契地放过这个疑惑。

“等出去了给它买猫粮。”过了一会儿向南又提起这件事，顿了顿还注意强调，“我会买的，买了送过来，你不许把小黑丢掉。”

看看这是在求人的态度吗？是你要养，不是我好不好。

但可能是现在也算真正的同甘共苦，何况刚刚还享用了小朋友提供的粮草，徐捷想了想还是应了一声：“好。”

也可能就是这一瞬间。徐捷想，宠物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根本就是一种拖累，是让人陷入无可无不可的现状而无法自拔的第一个诱因。

但也许就是在这一瞬间，自己已经起了让小猫咪在身边留得更久一些的第一个念头。

——不会把小猫咪丢掉的。

可能是有了两次同床共枕的经验，这天晚上所有事情都变得很顺利。轮流洗漱之后向南就先躺到了床上，还很义气地跟徐捷比划自己给他留了多大的一块空间。

天黑之后确实做什么也都不方便，早早吃饭也是为了这一点。徐捷犹豫一下也过去坐到床上，于是这一天最后一段有亮光的时间就在两个人默默地看着窗外的时候飞快地过去了。

向南的手机下午就没电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在另一边玩游戏还是可以耗电飞快。Pad电量第二个告罄，剩下徐捷的手机和一个充电宝也在岌岌可危的边缘。

安静了一会儿之后徐捷突然说：“你要是饿的话就把剩下那包饼干吃了吧。”

“嗯？”向南已经躺下了，闻言发出一个模糊的鼻音。

“我觉得明天雨就会停了。”徐捷肯定，“然后会有人开着大船来救我们出去。”

这都什么跟什么。向南又开始闷在被子里笑，有一瞬间都让徐捷开始怀疑：自己是真的讲了个很好笑的笑话吗。

不过这么一来的话这一天两夜——或者可能更久的经历，就一下子蒙上一种不一样的感觉，好像有一天真的被困在大海中间的孤岛，无边雨帘的后面是粼粼万顷日升月落，狭小天地里只有两个人在朝夕相对也没有什么不好。

不得不说还挺独特的。

“算了给我杯水。”向南折中了一下，还是很顽强地没去动储备粮。徐捷最后上床之前还记得去饮水机接了水放到桌上，这样不会因为天黑以后看不见不小心在床头柜被打翻，又不用万一半夜要开门去外借大厅，不得不说是细心周到的楷模。

徐捷闻言看了一眼缩在里侧的人，其实黑漆漆的也看不清，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象到了小猫咪大着胆子理所当然撒娇的样子。

这才多久啊就想驯化铲屎官。

——好吧，他认命地又拉长上半身去够桌子上的水。递过去的时候听到向南笑了一声。

“原来你也会犯懒啊。”

是说他这么几步路都不肯再下一次地。不过徐捷更敏感的是对方好像是闭着眼睛在说这句话，不然想象不到为什么这么几个字也会扯得黏黏糊糊。

很快边上传来小口喝水的声音，向南喝完之后可能是想把杯子递回给他，但黑暗中做什么都很不灵便，最后边上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抓了一下徐捷的手指。

几乎只是碰了一下，对方指尖的触感还没来得及停留就滑过去了。

“摸到了。”他听到向南低低说了一句，“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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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消息是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真的没听到雨声。

徐捷拉开窗帘看见淡淡的阳光的时候都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地上的积水还没有退，初步估计可能得到小腿肚。

所以说第一天去抢救了书库真的是一个很正确的决定。

向南也还坐在床上没有起，光线进来的时候下意识眯了一下眼睛，然后很惊讶地问他：“雨停了？”

他的语气里是那种很纯粹的欣喜，阳光落进小朋友的眼睛里变成很好看的琥珀色，好像从这一句话开始就把前面一天两夜的经历隔离到另一个世界，中间横过一条分明的裂隙。

“嗯。”徐捷看了一会儿放下窗帘，想了想也不知道说什么，“等水退了你就可以回去了。”

话一出口又觉得好像是在赶客，但怎么说，之前的那段经历太过暧昧又旖旎，是一种不涉及情色的心跳加快，因为彼此剖白过深，反而有一种不能见光的感觉。

一想到又要退回到正常的生活里去，徐捷有些遗憾的同时又很微妙地松了一口气。

“对了。”向南坐在床边伸懒腰，小幅度地晃两条腿，嘴上也没闲着，“有时间我带你去我那吧。”

他想了想：“就当是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嗯，还有收留小黑。”

不就是想让我养猫嘛，其实也不用算得那么清。徐捷刚想说你那里我又不是没去过，就这么打发我啊，但话没出口就意识到这个语气不太对头，好像不是应该发生在正常生活里他们两个的关系中间的对话。

就算你不急着报答我，我也不会把猫丢掉啊。徐捷在意念里给自己正名。

但是向南已经很快地接上下一句：“不是我住的那里。”

小猫咪转转眼珠卖关子：“是秘密基地。”

好好好，徐捷在心里说还秘密基地了，你满打满算才来这里多久。

有些事情发生的时候就是一瞬间，反而是事后处理起来就变得冗长又繁琐。等到水真的完全退掉又过去好几天，然后就是紧锣密鼓的防风防灾安全培训，几个讲座会议连轴转，连徐捷这种平日里完全没有人会想起来的底层劳工也被强制要求旁听，还外加拉起一队人去做社区志愿者，清理街道和分发防汛知识小册子，挨家挨户敲了一星期的门。

这中间徐捷还意外地捞到一个表彰，大概是说面对灾情处置及时果断避免了损失云云。

其实他对这些流程都兴趣缺缺，但是因为这件事情被提起好几次，于是不可避免又想到向南。

小朋友其实那天上午就回去了，走的时候对小黑猫的留恋好像还更多一点，拉着他讨论了半天什么时候来看它给它买什么玩具，就徐捷和他短暂的相处经历来看，好像很难得见到他对一件事那么热衷。

有一瞬间徐捷简直突如其来地不胜其烦，想说你还是带回去吧这么不放心。

那一刻的心情其实在当下也很难形容，说不上来是真的觉得烦人，还是单纯的赌气，但赌气又没什么缘由。可能过很久以后向南要是知道这件事，才会转转眼珠笑着问他你是不是在吃醋。

但等到向南一走，再看到毛团子趴在原地慢条斯理舔爪子，就又觉得算了，帮着养几天也不是不可以。

连带那两天路过图书馆门口公告栏的时候都多看了几眼。好几个月前画的水彩其实有一点褪色了，不知道向南是什么时候站在这边看到它。

——这么一想又有些好笑，什么时候看到又有什么打紧。反正都是无聊的赝品复刻，小时候受过的训练残存在遥远的肌肉记忆里，被调取出来的时候也没有灌注感情。所以哪怕是刚刚画上去的时候也早就是风化的遗物。

唯一切实的改变是小黑真的留了下来。徐捷把它圈在小单间里，慢慢地上网学怎么养猫。

这场台风过去之后气温就真的降下去，可能是秋天确实到了。徐捷想，秋天一来冬天就不远，一到年底就又会有一堆杂七杂八的事情冒出来，包括过年要不要回家回去又要怎么办，可能与其想这些，还不如在不经意间想起那个小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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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南后来某次再度来到图书馆的时候徐捷就正在洗猫。

这两个月他都会时不时来图书馆转一圈，几乎每个周末都会有至少半个下午耗在这里。大多数时候阅览区里人都不多，最后向南干脆把一整套工具都寄存在徐捷这里，到了也不多寒暄，自己一个人在角落弄自己的，视线交会就算打过招呼。

猫粮是两个人商量着买的，最后徐捷也没全让向南出钱，还搞了个小本子把罐头玩具疫苗诸项事宜都一条条分类记下来。

其实那次他来的时候徐捷刚刚病了一场，但小黑不知道怎么的从门缝跑出去，到院子里滚一身泥，于是徐捷又把它抓回来按到水桶里刷。

小黑猫张牙舞爪变成落汤鸡，徐捷自己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向南来的时候被摁着脑袋搓背的小猫好像看见救星，这么长时间它早就习惯向南的投喂，这时候迫不及待就要挣脱过去。

“哎哎，过去就白洗了。”徐捷手快地把小猫抓住，拎到眼前看着对方的眼睛讲道理，“然后你就要再被洗一遍，我们都不划算。”

向南进来的时候刚好看见这一幕，还没走近就开始笑，说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那么好玩。

徐捷看见他走过来，手上飞快地收尾拿毛巾把猫裹起来，然后说哪有。

“就是这样。”向南看着他若有所思，“你以前根本就不会说‘哪有’。”

是吗。徐捷不继续做无意义的车轱辘辩论，含糊其辞说可能现在跟你熟了吧。

是熟了吗，其实猫很难养熟，最喜欢玩若即若离的把戏。徐捷不太清楚向南的日常交友情况，不知道自己这样的可以在小朋友的社交圈里排到哪一层。他们的交集好像只发生在图书馆这一亩三分地里，别的统统不了解，似乎也没感觉到关心的必要。

但要说熟也可以。徐捷空荡荡的柜子里都开始添置向南的各种小玩意，首先是那套雕刻刀，然后白卡纸铅笔橡皮硫酸纸之类的也都一点一点运过来——说到这个，先前好像听小朋友说在准备一个什么比赛。

刚打算问一下，就感觉到一条毛巾先兜到头上。小朋友自作主张之后一击脱离：“你也先把自己擦一下。”

猫猫胆子越来越大。

徐捷抹了一把脸，转过去对着小黑猫教训人：“知道了吗，下次要规矩一点。”

其实衣服都湿了。十二月天气已经有点冷，前段时间骤然降了一波温，现在已经要开始穿大衣。徐捷洗猫的时候脱了外套，现在从袖子到胸口湿了一片：“你等下我先去里面换件衣服。”

好。向南抱着小黑猫看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今天的徐捷看上去有些苍白，因为给猫洗澡的关系袖子卷起来，手腕和小臂的线条就有些伶仃地裸露在深秋的风里。

明明夏天看到的时候还没有这种感觉。

图书馆院子里的一大棵银杏树正在掉叶子，树下面哗啦啦围了一圈金黄，徐捷就这样站在那一片深秋中间，瘦削而挺拔的一个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