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海陈江平林潮生小说

王小冰似乎被他的话吓到了，一直低着头。

陈江平叹了一声，放缓语气，“总之，社会的变化是无休无止的，你现在看到的是这个，再过几年你去看又是另一个事物了，人不能局限于当下，眼界要放宽。”

王小冰两手抓着书包的带子，上面的粉已经不能算粉了，那是一种介于灰和灰粉的颜色。他屡次张开嘴，很快又闭上。

陈江平耐心的等他说话，他却兀自摇了摇头，松开带子朝他挥手，“阿平你到家了，那我走啦，拜拜。”

陈江平这才发现王小冰陪他走回家了。

潮汕房屋的装修和其他地区有些不同的是家门。一条由灰石砖铺的门槛，旁边还有两扇开合式的木门，如果家里是做开门生意的，就会用一排折叠式的铁门代替它。

那天晚上陈江平的凳子就是那条细细的槛，他抬头看着远处，如豆的灯，漂泊的萤火虫和飞驰的摩托车，让人分不清照亮夜晚的光究竟是谁贡献的。

陈江平发着呆，突然想起那个把他狠狠玩弄一番，然后一脚踹开的人。

林潮生。

他现在不敢那么直接的叫出这个名字，都要在嘴里过个几次，才一个字一个字的从嘴里吐出来。

林、潮、生。

林潮生……来到这个小地方有两个月了，他记不清自己做了多少套高考模拟真题，用光了多少只水笔，却记得林潮生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像是刻在他心里的石碑上，任海水冲刷，潮起潮落也只是将粗糙的石面打磨光滑。誓言永不磨灭。

他就那样静静的坐着，让风拂过脸，没有去写五三和薛金星。阿公叫他吃晚饭，他只是动了动那双深灰色的眼，从回忆里抽身，摇头拒绝了老人家。

“狗仔，怎么啦？”阿公并没有自顾自的去用食，反而来到陈江平面前。陈江平勉强听懂了他的话

往旁边坐了点，让出了一个位。

他和阿公并不是很熟，可以说是两个熟悉的陌生人。但阿公似乎没有觉得他们之间存在隔阂，依然把孙子当成最亲近的人。

“学习学累啦？”他就着那空位坐下，和陈江平一样，眺望着几十年来，他最熟悉的这片土地。

苍老而低沉的声音抚慰了仍算青稚的男孩。或许因为倾诉欲渐浓，陈江平忍不住对他敞开心扉。

“我有个朋友，一开始和我玩的很好，后面，他突然和我绝交，说讨厌我。”他用不甚熟悉的方言，磕磕巴巴的表达着自己想说的话，其中还参杂着普通话，“刚开始，很生气，后面不生气了。”

他眼睛似乎蒙上了一层纱，视线变得模糊。

不生气吗，其实还是有点。特别是当说到绝交的时候，他的心脏就像被盐水浸过，几乎快要疼死过去。

不是绝交，也不止说了讨厌。林潮生当时说了很多，像“你好恶心”诸如此类的话，他变着法说了很多次。那是他第一次发现林潮生的词汇量那么丰富。

陈江平仰着头，想试试四十五度角看天，眼泪是不是真的可以流回去。

阿公若有所思一般，“你想和好吗？”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林潮生是他的初恋。和那些身经百战的老手不同，他不觉得想和前任复合这事丢份没面。因为很喜欢，所以想珍惜。即使林潮生不想，也没关系。

“他是我们这边的人？”阿公从泛黄的衬衫口袋儿里掏出根烟，刚要拿打火机点了，想到孙子在旁边，又收了回去。

“嗯，好像是揭阳的。”

陈江平忽然想到林潮生和他说过的话，顺口说了出来，而后意识到什么，心里竟生出了一点隐秘的希冀，随后又被自己打碎。

那人应该从别人口中知道他回老家读书的事了，怎么可能回来。退一万步来讲，就算他高考完回老家了，揭阳市不小，两人再有缘也很难碰到吧——更何况他们缘分已尽。对吧。

树叶倏地响动起来，陈江平的心跳也被牵动着紊乱了，只听得阿公问道：“叫什么名？”

“……林潮生。”

陈江平的手微微颤着。似乎只要他说了名字，人就能出现在他面前。

“哪几个字。”

“潮水的潮，生长的生。”

陈江平脑子闪过少年和他做自我介绍时，脸上露出的傻笑，心跳莫名慢了一拍。

“有点耳熟喔，你等我一下。”阿公走进房间，不一会儿就出来了，手上拿着一本红色的帖。他递给陈江平，枯瘦的手上净是黑斑。

陈江平将红帖展开，里头用毛笔写了繁体字，写两个字三个字的就空开，看样子都是名字。

阿公看他茫茫然的，用特意留长的小拇指指甲点了点红帖，“今年有舞狮，老爷宫搞的活动，给百姓求平安的。挑了些高大的男孩，有名字诶。你看……林潮生，喏，找到了。”

土棕色的指甲停留在一处，陈江平顺着看过去，登时不动了。太阳穴在突突发胀，他伸手按揉几下。

是巧合吧，世界上又不只有一个林潮生。谁都可以叫林潮生，这只是个代号罢了。如果仅因为名字相同就如此雀跃，也怪没出息了。

可是……真的是巧合吗。

陈江平咽了咽口水，盯着那三个大字，听到自己略微紧绷的声音响起，“阿公，舞狮……是什么时候。”

“后天呐，正好星期五，到时候会叫你的。现在可以吃饭了吧？”阿公笑呵呵的。

得知有可能找到人，陈江平心情略微有些放松下来。进屋帮阿公和自己盛好饭，端着碗就粿肉配饭吃下，洗完澡便去做练习题了。

葵潭虽说是个镇，但依稀能看出点农村的影子。沿着大道走去，几处农田上都站着老妇人。她们挑着担水，一边走一边拿着家里那种红色大个的漱口杯往田里洒水。

迎面走来一个人，手里牵着头牛。那牛有些无精打采，沉默的跟着他走在后头。细细的牛尾甩动几下，是在驱赶苍蝇。

前面那副景象，陈江平天天见，上学的时候要经过；后面那副景象，他还是第一次见。

牛的骚气熏得他加快了脚步，心里微微诧异，没想到镇上也会出现这农民的伙伴。

“江平，你吃鸡蛋吗？”张婉娉拿着一个透明保鲜袋，里面有四五颗鸡蛋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像这种比较偏远的地方，学校的学生都喜欢去掉姓，直接用名字称呼对方。

这种称呼方式对陈江平来说，感觉太亲昵了。他不习惯这样叫人，幸好他平时不喜欢说话，有话要说也是找课代表之类的，于是便用职务名称作为代号。

“谢谢英语课代表，我吃过了。”

陈江平笑了笑，低头拿出一本新的练习册，又拿起笔，干净利落的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字如其人，大气内敛。

他没收，张婉娉也没有气馁，凑过来问道：“这也是深圳的题吗，之前的题你又做完了？”

“是的。”陈江平回道。

张婉娉吸了一口气，“好厉害。”

这里的孩子从小就待在小镇没出去过，偶尔去深圳还是因为跟着爸妈吃酒席，所以对大城市的事物充满好奇。就连那边学生深恶痛绝的习题，在他们看来都觉得新奇有趣。

张婉娉去过几次深圳，见到从深圳来到这的陈江平，艳羡的问他深圳大学容不容易考，说她想考那里。

陈江平被她吃惊的模样逗笑，嘴边的梨涡若隐若现。

“厉害，厉害还会考不上大学，来我们这复读？”一道声音横插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