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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是书香世家，在刘晚的记忆里张父是一位当世大儒，他曾经三请张父入朝而不得。而如今这位先生位及尚书，家中儿女除却他这个心智不全的幺子，都在朝中后宫举足轻重。张府门楣光彩，财多权大，只要刘晚在这京中不惹上什么王公贵族，横着走没问题。

张意初的二哥，名张意鸿，字望归，时年二十有四，原在兵部述职，但新帝继位后一年西北就起了战事，他领兵去平乱，历时两年获封左将军。

三个月前东南地区又起倭患，张意鸿便被派遣前去平倭。如今倭寇已除，他寄来了家书，两日后便能入京。

刘晚对张意鸿也是有些许印象的，他拜访张父时曾见过他。那时他是个少年，神采飞扬，使一把银枪，舞得虎虎生风。

而如今，要让他开口唤一个比自己小许多岁的少年兄长，实在是有些羞耻。可又不得不开口。

那张意鸿自踏入家门便一把抱住了他，身上的甲胄都未曾卸下，似乎还带着南方海的咸湿味。

刘晚艰难的抬头去看张意鸿的脸，只看见一张形状姣好的唇，一个高挺的鼻和一双星目，星目上还有一对肆意生长的眉毛。他比刘晚要高上许多，身材健硕，双臂有力，箍得人紧紧的，几乎令刘晚喘不过气来。

张母擦着眼泪上前把两人分开，让刘晚唤张意鸿二哥哥。

刘晚汗颜，实在叫不出口，只挤出一个“二”字。

张意鸿也不伤心，更不相逼。他只感叹老天开眼，让他的小弟得以神清目明，至于那些兄友弟恭的亲切，来日方长。

如此，一家人便又等张意鸿沐浴更衣，进宫面圣后才吃了一次团圆饭。

但说是团圆也不尽然，张家儿女中一个被他刘晚鸠占鹊巢，一个远在深宫的做贵妃娘娘，张府的团圆饭怕是永不会团圆了。

不过，这些都暂且按下不表。

因在在饭桌上，张母突然提起张意鸿的婚事。

想来也是，张意鸿早已及冠，同龄的男子都已生儿育女，而他连婚都未成。前些年还可用人在战场朝不保夕，不该连累好人家的女子来推脱。而现在，四海升平，倭患已除，却是再也找不出什么借口了。

婚姻之事，该是喜庆欢乐才对。但张意鸿一听张母提起此事便开始哀嚎头疼身累，直喊到:“初儿初儿你二哥哥头痛的厉害，怕是不能再陪父亲饮了！回房了，回房了！”

说着便脚底抹油一般溜了，张母拦都拦不住，急得她轻轻跺了一下脚。张父又只好好言相劝。

刘晚却只觉温馨感人。想他曾白活三十年，所求也不过是有父母关心自己衣食，遇见不顺心之事有人安哄两句。但许是老天爷觉得他所求过多，便让他越是追寻越是不可得。可他偏偏不信邪的要强违天意，结果便是被天意戏耍一番。

四更天时刘晚突然从梦中惊醒，再也不能入睡。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姿势变换百八十种都不得安心，于是便掩门而出。

正是天朗月明的好时候，他不知怎的又想起园中那一树玉兰，便想去看看。

那玉兰确实生的好，开的盛，在月色下如梦如幻。刘晚想伸手去折，奈何花开的太高，他根本够不着。

这时他又听见嗦嗦的声响。定睛一看！

看见他二哥张意鸿正在翻墙……

张意鸿被抓个现行，有些不好意思，却又怕他幺弟去父母哪里告状，恐以后再也不能偷溜出门，便心一横道:“要跟我出府吗？”

刘晚鬼使神差的点了一下头。

张意鸿便将刘晚往怀中一带，飘然出府去了。

可是行至半路张意鸿又有些后悔，毕竟他要去的地方可不是世人眼里的好去处。他便又道:“我还是送你回去吧！”

刘晚:……

张意鸿无奈，只得将刘晚带到了京中最大的青楼——潇湘院。

刘晚有些吃惊，他却也不曾想到自己二哥会带着自己逛青楼，而且还是熟门熟路地点了姑娘来作陪。

那姑娘身量高挑，眉清目秀，乌云如鬓，一双似嗔似喜含情目，却又有通身淡雅温柔之感。她单名一个绒字，张意鸿便唤人家阿绒。

但刘亮总觉得这姑娘他在哪里见过。

刘晚见那两人一见面便眼中再无他人，又如何不知这两人的心思。只是他有些不解，既是郎有情女有意，张意鸿又为何不索性替那姑娘赎了身，安置在外也好，迎入府中也罢，总好过如今的处境。

但他也不好说什么。便只管坐下来吃茶与点心。

不多时，许是夜已深，再加上他前些时候多吃了些酒，竟觉得晕乎乎的，又有些热。

刘晚不好去打扰那好不容易相见的鸳鸯，便想去开窗透透气。

只是他脚下无力，心中如火烧般挠人。软趴趴地去开窗，看见窗下有穿青衫的人路过。

有杏花开落，从摇晃的烛火中飘到那人的剑上。

那是一把好剑，剑鞘上镶一颗白水晶，又有红色的剑蕙点缀，好看极了。

刘晚心想，好一把宝剑，待他寻来赠给陈青，他定会喜欢。

刘晚俯着身子，脑袋晕晕乎乎的。却突然觉得身体轻盈起来，眼前出现张意鸿不断缩小的惊呼的脸庞，还有不断攀高的月亮。

原来，他竟是不小心从高楼上坠了下去。

而那路过的，带着宝剑的人，飞身接住了他。

那把剑，他自然记得那把剑。

一把好剑讲究刚柔并济，寒光逼人，又要攻无不克，纹饰巧致，实乃世间难寻。而那把剑削铁如泥，柔韧刚硬，剑身如湖水般深沉光亮，剑鞘缀有一颗罕见的白水晶。是他赠给陈青的。

刘晚曾经一直想着要送陈青一把剑，这个念头从陈青将他从他人的欺凌中救下时就长了出来。

宝剑赠英雄。

在那些刘晚还在宫城里被摔打排挤的年岁里，陈青就是他无望岁月里的英雄。

却又不是话本里从天而降的侠客，而是真正的有血肉温度，会笑着和他说话的英雄。一日中他能见他一面，他便欢喜，能与他说一句话，他便开心。

陈青站在刘晚的身前，逆着光，把年幼的刘晚护在长影里，他那双谦和的眼里点缀着蒙蒙笑意。但他没有伸手去扶刘晚，而是荡开自己手中的剑柄，让刘晚握着剑柄起身。

皇子们到了一定的年龄都要习武作文，陈青是太子刘亮的伴读，跟随他一起在校场练剑。而刘晚身单力薄，体弱多病，自是没有资格得到武学师傅的教诲。

可他又向往习武之人健气英勇的身姿，想要和众多兄弟姊妹一块学习玩耍，便偷偷的跑到校场外围偷看，最终被人戏耍。

陈青从不缺宝剑傍身，就连他赠给刘亮的那把剑，都是他从自家武库里寻出来的。所以刘晚继位后立马遍寻名家之作，或是名人之遗器。最终在终南山的一间庙里寻到了这把前朝名将所使之剑，它被庙里的主持封在佛像之下，要驱它周身杀伐之气。而刘晚不顾主持的反对，硬生生将宝剑请出世，只说往后若有孽障，皆报在他刘晚身上就好，让他死于这世间最庸碌之刀都行。

那宝剑名为见愁，取鬼见了都要发愁之意。

陈青很喜欢见愁，不仅喜欢剑本身，还连带着喜欢剑的名字。刘晚本来想的是一把宝剑，取鬼见了都要发愁的名，实在是不太喜庆，说要给它改名。但陈青不许，他觉得见愁这名字很好，别有它意。刘晚不解，他也不解释。只拔出见愁到院中舞了起来，霎时间落花飞叶，只见青云落人间。

那是很少在刘晚面前露出的潇洒自在，自从陈家遭难，陈父离世，陈青连剑都不再佩戴了。

而在那时间，那剑气飞扬时，刘晚的目光连着天地间所有的水都铺在了陈青的脚下。他似乎又是那个陈青少年时最熟悉的，朗日下纵马任逍遥的少年郎了。

可即便刘晚能看出陈青对见愁的喜爱，却也没能恢复他以前酷爱佩剑的习惯。

刘晚能为了哄他高兴，跑到终南山去求剑，能为了替他申冤，坐上皇帝的宝座，却不能强求他终日佩着自己送给他的剑。

而现在，见愁的一缕殷红的剑穗正躺在刘晚的掌心。

刘晚将自己蜷缩起来，呼吸都不敢放重。他把脸窝在张意鸿的脖间，紧闭着眼，听张意鸿和陈青说着话。

刘晚不想见陈青，不想和他再有所牵扯。可是夜风那么重，将陈青的嗓音一点一点掰碎了往他耳朵里灌。他的身上还留着陈青抱他时的体温，好像能钻入他的皮肤血脉里，包裹住他的心脏，支配他的生命似的。

刘晚第一次那么抗拒见到陈青的脸，听到陈青的声音，曾经他连梦里遇见了都要偷偷藏好的陈青，现在叫他见他，却如同要杀了他。

刘晚的身体好热，他眼前浮现许多年前陈青拥着他的场景。那时是他自己除尽了自己的衣衫，把自己送到了陈青的身下。

那时他刚翻过了千重山，涉过了万丈水，千里迢迢跑去见被发配至岭南的陈青。

他在帐中焦急的等待着，只等来一个眼眸暗淡的人。可他太想他了，也太害怕见他了。害怕他可有伤可有病，害怕他因父皇的原因连着自己都恨上。所以他没有察觉到陈青无神的双眼，只以为他总算是康健无痛的活着。

刘晚赶了太长的路，一见到陈青就上前抱住了他。可又把所有的想念和呜咽都扣在了喉咙里，出不了声，他恐怕自己一张口就泣不成声，徒惹人笑话。

直到陈青轻轻将他推开，唤他：“子詹，别来无恙。”

而子詹，是他二哥哥的字。

于是，张意鸿打横抱起他便要离开，只说改日再上平西王府致谢。

他们与陈青擦身，陈青看见张家小公子手里紧抓不放的那一缕剑穗。是适才他救他时被拽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