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主有病》是一本由作者杨溯所著的短篇纯爱小说,沈玦夏侯潋是小说中的主角,督主有病主要讲述了:班头夏侯潋他没有想到当年的那个不起眼的沈玦竟然混得这样好,还变成了赤手可热的督主。网友热议:你是不是不记得我了?
来源:长佩 分类:古代 作者:杨溯 主角:夏侯潋 沈玦
戴圣言那个老头子似乎格外喜欢望青阁,连学堂也设在那。这几日没有再下雪,阁楼里摆了好几盆炭火,谢惊澜裹得像一个毛球,倒也不惧怕湖上的严寒了。
深冬里烟波池上的景色更是浩渺醉人,天与水几近一色,皆是白茫茫的一片,中间抹过一笔浓墨似的远山,恍惚间,大家好似坐在山水画之中一般。
夏侯潋纯粹是来打酱油的,每逢上课,他就装模做样地把书立在桌上,下面藏一本话本子,兴致来了,听一耳朵仁义礼智信,兴致去了,要么睡觉要么看话本。
戴圣言见他这不思进取的模样,恨铁不成钢,初时还督促几句,后来也就由他去了。
谢惊澜则听得专心致志、心无旁骛,不过几天,他的书上做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让夏侯潋一看就觉得天旋地转、头皮发麻。
戴圣言上课很有意思,他只讲一个上午,下午让谢惊澜看书,自己则坐在一楼的观景台上钓鱼,谢惊澜如果有疑问,可以去请教他。答疑的时候,谢惊澜侍立在侧,虚心请教,往往一问就是小半个时辰。夏侯潋在一旁百无聊赖,一心盼着放学回家捉雀儿玩。
戴圣言见了直摇头,道:“学贵在思,有思必有疑,有疑必有问。小潋,你难道没什么要问的?”
谢惊澜道:“他连书都不看,能问些什么?他大约只好奇什么法子抓鸟雀最管用吧。”
夏侯潋笑道:“还是少爷最了解我。”
戴圣言无奈叹气,道:“你这孩子。”
夏侯潋也无奈了,便道:“好吧,先生,这可是你让我问的。”
“哦?你倒是说来听听。”
谢惊澜也侧目看着他,他吐了吐舌头,道:“敢问先生,孔夫子可是最有学问的儒士?”
戴圣言道:“那是自然。”
“那他老人家要背《孟子》、唐诗,要写八股吗?”
戴圣言笑道:“孟子生时孔子早已故去一百年了,如何背得《孟子》?唐诗八股更不必说,小潋,你这发问着实随便了些。”
夏侯潋长长“哦”了一声,道:“最有学问的孔夫子尚且不必学这些玩意儿,那咱们为何要学?”
戴圣言哑口无言,道:“罢罢罢,我不管你便是。”
夏侯潋从此得了自由,只需每日交几篇试贴诗便可过关了。但这试贴诗也着实磨人,夏侯潋抓耳挠腮,冥思苦想,时不时偷看谢惊澜的习作,再自己瞎编乱造,才能憋出屈指可数的几句。这段日子实在难熬,夏侯潋简直觉得自己要少年白头了。
不过戴圣言的课倒不算穷极无聊,他在中间休息的时候他常常讲一些云游趣闻,或者从什么书里看来的鬼怪故事。
只不过戴圣言人看着瘦瘦弱弱,老老实实,标准的正派老夫子模样,口味却是重得很,讲的故事十个有九个是鬼故事,有些还特诡异,什么“臂上人面疮”,“床下伸鬼手”,“山中笑面花”之类的。
谢惊澜其实觉得戴圣言浪费时间讲这些很是无聊,还不如多说说孟子经义。但他又不好出言干涉,本打算任戴圣言讲去,自己在下头继续温习功课,却没想到一个不留神自己的注意力也被戴圣言吸引住了,于是在不知不觉间听了无数个阴森可怖的鬼故事。
夏侯潋天生胆大,这些鬼故事对他来说就是茶余饭后的小点心,比这些更诡异更血腥的他都听过。可谢惊澜是第一次听,直让他头皮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偏生管不住自己的耳朵,即使心里发毛也忍不住凝神聆听,到了晚上更是辗转反侧,不由自主地起身查看自己手臂上有没有长出一张人脸来。
窗外渐渐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伴着凄风阵阵,屋瓦被雨滴敲得叮叮当当。谢惊澜实在睡不着,赤脚拖着被子到外屋找夏侯潋,却只看到一床空被子。
这小子大半夜的跑哪去了?
不会被女鬼拐走了吧……
夏侯潋当然不会被女鬼拐走,此刻他在廊檐底下穿行,几个跑跳,从窗子翻进了谢秉风的书房。
谢秉风的书房比谢惊涛的大多了,简直是汗牛充栋,眼花缭乱。夏侯潋径直摸向书桌,把抽屉挨个打开,翻出一沓书信来。这些书信随意放在没上锁的抽屉里,看起来并非什么机密。夏侯潋凭着过目不忘的本事,将书信上的人名一个不落地记在脑子里,还顺带瞧了几眼书信的内容。
谢秉风的生活真的很无聊,书信里谈论的要么是琴棋书画,要么是当朝政事,什么浙东大旱、黄河水灾、鞑靼扰关之类的,其中还夹杂了好些怒斥阉党的词句。
忽然,外头有凌乱的脚步声传来,夏侯潋悚然一惊,忙把书信放回抽屉,关好,翻身躲进一个柜子。
门被打开,两个人撞在桌子上,还伴随着急促的喘息。
什么人这么大胆,在谢秉风的书房里干架?
“你这冤家,快把门关上。”喘息之间,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响起。
“好好好,我这就关门。”男声回道。
夏侯潋大气不敢出,缩在柜子里一动不动。
两个人正值干柴烈火,书桌被摇得不断晃动,女人咿咿呀呀一声大过一声,男人沉重的喘息夹杂其间。
夏侯潋并不是不通人事的纯良少年,他偷翻过好几本他娘亲珍藏的避火图,虽然没有真刀真枪地亲自上场过,男女之间怎么回事儿他还是一清二楚的,当下红了脸。
轻轻地将柜门打开一道缝,只见书桌上两具肉体亲密无间地交叠在一起,女人闭着眼睛,神情好像既痛苦又欢愉,男子背对着夏侯潋,每次撞击都让书桌猛烈的一震。
女人的手抚摸上男人的脊背,沿着脊线向上滑,忽然,那只看似软若无骨的手捏住男人的一段脊柱用力一提一掐,骨头咔嚓断裂的声音突兀地响起,紧接着是男人的一声闷哼,然后像破麻布袋一样倒在地上。
他的双瞳涣散,分明是死了。
那是夏侯潋头一回见到真真正正的死人,原来人死的模样如此狰狞,不是话本里头黑白分明的几行蝇头小楷,也不是娘亲口里简简单单的一挥刀。那具尸体还泛着热气儿,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夏侯潋觑着那张灰白的脸,感到自己扶着柜门的手一寸一寸地发凉。
他捂着嘴,心惊胆战地合上柜门,等那个女人离开。
忽然,娇滴滴的声音再次响起:“柜子里的小毛贼,出来吧。”
他竟然被发现了!
夏侯潋心里七上八下,迟疑着要不要出去。
忽然,一柄薄如蝉翼的刀插入柜子的门缝,离夏侯潋的鼻子仅仅一寸远,夏侯潋瞪着那银亮如水的刀刃,心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
“我再刺一刀,可就要见血咯。”
夏侯潋一只手捂着眼睛,认命地从柜子里爬出去,道:“姐姐饶命,小的什么也瞧见,什么也不知道!”
“咦?我道是谁这么大胆,深夜潜入主人的书房,原来是夏侯小子。”
夏侯潋放下手,只见一个美艳的女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女人穿着谢府的丫鬟装束,方才“大战”了一番,还没来得及整理,衣衫半褪,露出浑圆的肩膀和胸脯。
女人伸手探入腋下,手一撕,那白生生的两团竟然就这么被他撕了下来,再一抬手,揭下一张面皮,露出清隽秀雅的本来面目。他转了转脖子,双手拉伸,伴随着骨骼爆响,顿时长高了好几寸。
在夏侯潋的目瞪口呆下,他由一个女人变成了一个男人。
“你……你是秋大哥!”
紧那罗秋叶,伽蓝八部之一。夏侯潋在山上时常见到他,他脾气很好,通常是他和他娘蹭饭的第一人选。
夏侯潋猛地想起来,方才那把刀不就是秋叶的佩刀秋水吗?
没想到他俩在山下的第一次见面就如此的……一言难尽。
夏侯潋久久不能言语。
“你好像还不知道我的本事?”秋叶冲夏侯潋粲然一笑,“这是我家传的缩骨易容的功夫。”
“听过没见过,真是闻名不如……一见。”夏侯潋的嘴巴能塞下一个鸡蛋。
秋叶好心地帮夏侯潋合上嘴巴,笑眯眯地说道:“咱俩也真是有缘,这种地方都能碰见,方才我的秋水差点宰了你。”
夏侯潋没吭声,心里想道,这样的缘分不要也罢。
秋叶继续道:“小潋,我看你骨骼清奇,天赋异禀,这样,你娘亲如果一不小心交代了在西域,你就来寻我,拜我当师父,跟着我学艺,将来你想勾搭女人就勾搭女人,想勾引男人就勾引男人,你说好不好?”
好个屁,不男不女的,他才不想学。
夏侯潋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秋叶失望地点了点夏侯潋的头,道:“你这小娃娃,不懂缩骨易容的好处,旁人想学我还不教呢。”
“我学刀术就够了。”夏侯潋脑子里关于秋叶的温柔大哥哥形象完全颠覆了,他现在和秋叶说话都觉得别扭,“我靠我手里的刀自能所向披靡,独步天下,不劳您老费心了。而且,我娘一定可以平安回来的。”
“连把像样的刀都没有,还独步天下?”
“将来会有的。”夏侯潋闷声道,“秋大哥,您怎么也在这?有人买了这人的命?他好眼熟,好像是谢府的管家。”
“伽蓝的规矩你忘了?各干各的,不得妨碍。你快回去睡觉吧,等有空了,哥哥来找你玩儿。”
“……哦。”
夏侯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他其实真的很想问秋叶,他是怎么骗过管家,让管家认为他是个女人的?
男人和女人的构造……不是不一样吗?难道春宫图都是骗人的?
夏侯潋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秋叶送走夏侯潋,从怀里掏出另一张面皮戴在脸上,再扒下死人身上的衣服穿上,临走时还不忘记擦掉了夏侯潋留在窗台上的脚印子,把现场清理干净才关上房门,背着尸体走了。
如果有人恰巧经过,定会吓得魂飞魄散,因为那背人的人和被背的人竟然一模一样。
夏侯潋神思恍惚地回到秋梧院,刚打开房门就看见谢惊澜披着被子坐在他的榻边打瞌睡,头还一点一点的。
夏侯潋的心差点没蹦出来,这小子坐在这多久了?
谢惊澜揉揉眼睛,抬起头,迷迷糊糊地说道:“你去哪了,怎么才回来?”
“我上茅厕去了。”
谢惊澜狐疑地看着他:“你是不是有阳结之症?上这么久?”
“好像是有点儿……”夏侯潋心虚地扯谎,推他道,“你坐这儿干什么?我要睡了。”
谢惊澜站了一会儿,踟蹰道:“那个……外边儿冷,你要不要跟我进里屋睡?”
“哪冷啊?摆了两个火炉呢。”夏侯潋看着谢惊澜纠结的神情,忽然明白过来,“你是不是怕一个人睡觉?”
“你才怕呢!我向来都是独寝的。”
可是最近戴老不正经说了好多鬼故事……
夏侯潋心里已经有了答案,照顾谢惊澜的面子没说出来,从善如流地抱起自己的枕头和棉被,推着谢惊澜回了里屋。
“走啦走啦,外面确实冷了些。”
有夏侯潋在屋里头,谢惊澜顿时觉得安心不少。雨已经停了,黑暗中静悄悄的,他听见夏侯潋呼吸声和时不时因翻身发出的悉悉索索。
“少爷,你睡了吗?”夏侯潋轻声问道。
“还没。”
“我能不能请教你一个问题?”
“说吧。”
“官员结党营私被发现了,会被处以什么样的刑罚?”
“有朋就有党,文人相轻,要么以师承拉帮结派,要么按地域划分敌我,牛党李党浙党徽党比比皆是。此事可大可小,要看和谁结党,营什么私。”
“呃……”夏侯潋思量了半天,绞尽脑汁地组织语言。
结什么党?他肯定不能说出谢秉风和他的一干狐朋狗友的名字。
营什么私?他们好像没什么私利,无非品茶鉴画、辱骂阉党。
这该怎么说呢?夏侯潋头回觉得读书还是有点用的,至少能口若悬河地忽悠人。
“举几个例子我听听?”
谢惊澜想了想,道:“汉代党锢之祸吗知道吗……算了,你肯定不知道。太尉窦武联合士人带兵入宫,欲除宦官曹节一党,反被曹节所擒。李膺诸士子上书陈情,曹节诬告他们意图谋乱,李膺、杜密、范滂等当世大儒皆被处死,株连七百余人。”
娘啊,真可怕。
夏侯潋回忆书信里的内容,里面并未提到什么带兵逼宫之类的,应该没这么严重吧。
“那如果是在一起喝个茶呀,鉴个画呀,骂骂阉党呀,叫个妞儿来唱唱小曲儿啊什么的呢?”
“那叫文人雅集,就算拿来发挥,顶多说官员不许嫖妓,罚个俸禄什么的。不过……阉竖向来心胸狭窄,往大了说,扣个懈惰渎职的帽子也说不定。”
夏侯潋松了口气,那这么看来谢秉风没什么事儿,不用操心。
谢惊澜却发问了:“好端端的,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啥,我就瞎问问,万一我以后拣了个官当当也得结个党找靠山呢?”夏侯潋瞎扯。
“嘁,死了这条心吧,你连秀才都考不上。不过你四肢发达,说不定能捞个衙役当当。”
夏侯潋没有回话,屋子忽然静了下来,月亮移出云雾,月光照进了屋里。
“喂,少爷,那将来你会不会投靠阉党?”夏侯潋侧过身,看向谢惊澜。
谢惊澜愣了愣,说道:“老师说‘世道多艰,心贵存善’,我自然不会当阉竖的走狗。最多,阉人乱朝的时候我外放为官,保一方安宁,阉乱平息之后我再回朝,匡扶社稷安康。”
“万一你遇见窘境,别无选择呢?”
“生死有命,我决定不了生死,至少能决定我要走的路。”
还想说些什么,一撇头,发现那边的夏侯潋已经没了反应,只能听见他绵长的呼吸声。
竟然睡着了。
谢惊澜翻了个身,望着夏侯潋安详的睡颜,月光透过窗户纸打在他细瓷般的脸颊上,镀上一层流光。他盯了好一会儿才闭上眼,也沉沉睡去。
最冷的时候过去了,天渐渐转暖,偶尔能听见鸟啼了。戴圣言玩心大起,带着谢惊澜和夏侯潋满城乱转,学堂今日设在夫子庙,明日设在石头城,后日又改在了乌衣巷。
谢惊澜从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难得的清明郊外踏青没去过几回,中元节沿河放花灯更没有他的份。如今被戴圣言带着四处跑,短短几日饱览了金陵的湖光山色,往日心中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心情明丽不少。
有戴圣言护着,再加上夏侯潋那个成日嘻嘻哈哈的常伴身侧,谢惊澜开朗了不少。戴圣言看在眼里,甚是欣慰。
话说回来,夏侯潋此人着实有毒,谢惊澜前日忽然发觉自己读书写字之时也开始抖腿了,这把他吓得不轻,忙纠正习性,行走坐卧不禁注意起来,生怕变得像夏侯潋那样没个正经。
至于夏侯潋,戴圣言此举正得他心意。他屁股天生和板凳有仇,永远待不住,刚坐下就又是尿急又是口渴,后面直接不见了踪影。
饶是戴圣言这般好的性子也看不下去了,无奈道:“小潋呐,你总得给我点面子吧。我这海口已经夸下了,这几日频频收到友人书信,祝贺我喜得神童爱徒,还说要拜读你的文章,你让我如何是好?”
“我这狗爬的字哪入得了人眼,要不您把少爷的文章寄出去,就说是我写的得了。过些时日,您便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再写个‘伤仲永’给大伙儿看看,我也就不用再装神童了。”
戴圣言哭笑不得,道:“成,成,主意你都出好了,我照办便是。”
这日戴圣言带二人到了追月楼。追月楼甚高,举目望去,房屋街道星罗棋布,高耸的城墙包围四周,更远处是云雾缭绕的黛色远山。谢惊澜虽不曾到过泰山,此刻也有了“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
可是追月楼临街,处在最为繁华的市井中央,人声鼎沸,贩夫走卒摩肩擦踵,谢惊澜皱眉道:“此地嘈杂,如何静心读书?”
戴圣言反问:“今日讲‘国风’,不至市井人家一游,如何知晓国中之风?”
谢惊澜木着脸想道,这老头子真的不是自己想到外面玩儿,又不好意思撇下他这个徒弟不管吗?
不是很乐意地接受了戴圣言的理论,刚想让夏侯潋磨墨侍笔,转头一瞧,凳子已经空了。
唉,算了,他对夏侯潋已经没有指望了。
临近正午,戴圣言要讲的都讲完了。二人坐了一会儿,喝了一壶茶,也没等到夏侯潋的踪影,戴圣言摇头道:“看来小潋已经对老夫的鬼故事已经失去兴趣了。”
谢惊澜硬着头皮帮夏侯潋说话:“他生性贪玩好动,先生莫怪。”
“哈哈哈,这是自然。可惜咯,今儿为师要讲的故事可比从前的精彩百倍,小潋不听是他的遗憾。”
谢惊澜起了兴致:“哦?”
戴圣言摸了摸胡须,却不急着说他的遭遇,而是问道:
“惊澜,你可曾听过‘七叶伽蓝’?”
木叶摇落多时,周遭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树枝掩映间,青色屋瓦层层叠叠,远远望去像石斑鱼背上的鱼麟。夏侯潋习惯走高处,一会儿悬在斗拱上荡来荡去,一会儿在屋瓦间奔跑跳跃,偶有路人看到夏侯潋猴子似的身影,想呵斥他下来,转眼间夏侯潋已经消失在屋瓦马墙之间。
夏侯潋爬得累了,攀上一棵老槐树,掏出怀里的糕点,准备好生歇息一番。
槐树下边儿紧靠着一个院子,光秃又繁密的树枝横在院子上空。院子里只有一间小瓦房,窗门紧闭,似乎无人居住。
正往嘴里塞了两口,柴门被一个人推开。来人穿着黑色的曳撒,他踩过槐树枝桠在地上的影子,在院子中间停住。夏侯潋只能瞧见他的后背,上面绣着张牙舞爪的飞鱼,目如铜铃,獠牙毕现。
东厂番子?夏侯潋心生疑窦。
那人朝四周望了一圈,朝着空气说道:“公公有令,诛杀谢秉风,一旦见到人头,黄金三百两,如数奉上。”
“谢秉风”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响在夏侯潋耳边,糕点卡在喉咙,他差点咳出声,他用力捂住嘴,慢慢把糕点咽下。
屋檐下闪现出一抹黑色的袍裾,夏侯潋听见一个怪异的声音,像毒蛇吐信,又像刀锯琴弦,沙哑难听:“伽蓝的规矩,先结善缘,后得善果。”
伽蓝!夏侯潋陡然一惊。
“三百两不是小数目,公公如何知道你们能够顺利得手?”
“我们是修罗恶鬼,是佛祖手里的屠刀,恶鬼索命,谁能逃脱?你不信神佛,自当信鬼怪吧。”
“先付一百两定金,你们得手了,再给两百两。”
“你去寺庙祈愿,也能如此讨价还价吗?”
番子冷笑不止:“你真当自己是佛陀不成?公公找你们办事儿是你们的福分。你们已经被锦衣卫盯上了,若东厂从旁协助,难保你们还能像今日这般逍遥自在。”
黑衣人做了个安抚手势,道:“我从未说过我是佛陀。伽蓝的佛陀只有住持,他叫弑心佛陀,我们都是他驱使的鬼怪。”他勾起一抹嘲讽的笑,继续道,“锦衣卫抓到的是什么人,你我都心里有数,你们东厂的能耐怕还比不上锦衣卫吧。”
番子的神色变了变,冷哼道:“那好,把你的佛陀叫出来跟我说话。”
黑衣人摇头笑道:“住持高高在上,如何能沾染俗世的尘埃呢?我的时间有限,我数三下,买卖做不成,我就要走了。”
不待番子说话,黑衣人薄唇轻启,数出了第一个数字:“一。”
番子嘴角微压,神情忿忿。
黑衣人慢悠悠数了第二下:“二。”
番子按在刀柄上的手动了动,似要开口。
“三。”黑衣人叹了口气,“很遗憾。”
“慢着。”番子道,“明日午时三刻,来东城门,黄金三百两会放在出城的棺材里。”
黑衣人微笑道:“你的愿望,伽蓝听见了。”
话音刚落,一阵大风忽然吹过,夏侯潋怀里的糕点尽数吹翻,糕屑洋洋洒洒吹了那番子满头满脸。夏侯潋大惊失色,站起来往上爬,番子大喝一声,朝夏侯潋掷出铁爪。
夏侯潋躲闪不及,被铁爪抓住左肩,刹那间利爪抓破皮肉,鲜血立即争先恐后地涌出,钻心的疼。番子拉绳回收,夏侯潋瞬时身子腾空,破口袋一般翻倒在地上。
他回身看黑衣人,那人安安稳稳站在屋檐底下,兜帽遮住头脸,只露出苍白的下巴,压根没有出手的意思。
恐惧压上心头,仿佛有霜毛沿着脊背生长,夏侯潋脑子里只有一个字:“逃”!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当一个刺客究竟意味着什么。不是手起刀落,不是追魂索命,而是与死亡如影随形。
挣扎着站起身,却无力挣脱铁爪的束缚,那番子拔出绣春刀,朝夏侯潋走过来。夏侯潋咬着牙,抬起右手,袖中利箭破空而出。
忽然,一柄薄如蝉翼、银亮如水的短刃后发先至,先是削断袖箭,然后直朝夏侯潋的胸膛而去。
短刃刺破夏侯潋胸膛的皮肉,他清晰的感受到刀尖冰冷的温度,温热的鲜血汩汩涌出。然而,刀刃没有更进一步,反而缩回了刀柄。
夏侯潋从善如流,握住胸口的刀柄瘫倒在地,咬破舌头用力吐了几口血,伸脖子瞪眼不动弹了,装死装得出神入化。
“让您见笑了,这是伽蓝的小鬼,怕是在这偷吃糕点,刚好撞见了咱们的买卖。”黑衣人歉意地微笑,“但规矩如铁,我已经将他处置了,不知阁下是否满意?”
“伽蓝真是好家法,自己人也能下得去手,还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儿。我当然满意,满意的不得了。”番子皮笑肉不笑,他看了眼满地的点心屑子,确实没哪个蟊贼偷听还带着糕点的,只不过此事事关重大,他思量片刻,说道,“出了这档子事儿,这买卖还是算了,明日你不必等了。”
黑衣人颔首。
番子推门走了,夏侯潋等了会儿,确定人真的走了,才从地上爬起来。
黑衣人拉下兜帽,露出清秀的面容。
秋叶一脸忧愁地看着夏侯潋,道:“你这倒霉孩子,让我说你什么好?”
夏侯潋弱弱地说道:“我不是故意的……”
秋叶把夏侯潋抱回屋子,给他包扎伤口,细细叮嘱道:“今天这事儿你知我知,莫让第三人知晓。你坏了大事,伽蓝一下损失了三百两黄金,住持原本还想修缮一下山上的庙宇,给大伙儿改善改善食宿。他要知道这事儿,准把你捆回山上挨鞭子。”
说到方才的事儿,夏侯潋挣扎着坐起来,说道:“秋大哥,你们要杀谢秉风?”
秋叶看了夏侯潋一眼,那一眼不似平日里的温良,暗含不近人情的严厉,让夏侯潋把剩下的话吞回了喉咙。
“小潋呐,我以为你看起来没个正形,心里这杆秤还是有的。强横如你娘亲,尚且要对伽蓝规条恭恭敬敬。记好了,诸事莫问,杀人无禁。”
夏侯潋低了头,答道::“……是。”
秋叶继续帮他缠绷带,话锋一转,说道:“我这秋水也是家传的,你考虑考虑,若是拜我为师,我把秋水也传给你。”
夏侯潋:“……”
“七叶伽蓝?那不是官府通缉的江湖乱党么?听说前些日子锦衣卫抓到了不少伽蓝刺客。”谢惊澜说。
戴圣言摇头笑道:“那些都是窃了别人名头作乱的小鱼小虾,伽蓝刺客隐于江湖市井,甚至朝堂宫闱,哪有那么容易抓到?锦衣卫不过是为了好交差,将错就错罢了。”
谢惊澜见戴圣言说的头头是道,会意道:“先生见过伽蓝刺客?”
戴圣言目光放远,望着窗外叠叠重楼:“那是十二年前的事儿了。”
那是十二年前,戴圣言外放江州知府,按照惯例,上任之后,得先去拜见在江州就藩的藩王。在江州的那个藩王是个有名的浪荡子,那时品评人物的风气较今日尤为甚,孝子贤孙神童英才四处扎堆,动不动就传出哪乡哪县哪个山沟旮瘩里冒出个风流人物。
而这藩王凭着吃喝玩乐的本事名扬天下,在众多名士贤才中脱颖而出,也算是不容易了。
他太过荒唐,王府是酒池肉林,就连痰盂也是美人喉舌,以至于百姓都叫他喜乐王爷,原来的封号到渐渐被遗忘了。
戴圣言行走官场多年,是个见识过大风大浪的老人了,饶是如此也不由得对这个喜乐王爷瞠目结舌。
只不过让他惊讶的不是喜乐王的奢侈程度,而是此人肥硕至极,如同一座小小的肉山,戴圣言上前敬酒的时候不自觉和他保持三步的距离,毕竟若是王爷殿下一个没站稳,戴圣言就要成一个刚上任一天就被压成肉饼的笑话了。
酒过三巡,喜乐王先发话了:“我听说戴大人鳏居多年,想必是一直没寻到一个可意的人儿,小王这儿美女如云,环肥燕瘦,要什么样的有什么样的,你若是看上谁,直接带走,算是小王的一点拳拳心意。”
戴圣言道:“亡妻虽然早故,然下官无时无刻不挂心想念,亡妻之遗物也从不离身。殿下的好意下官心领了,只是下官尚无续弦之意,还望殿下见谅。”
喜乐王显然没信戴圣言的话,小声道:“这儿没别人,先生不必见外。你妻子早逝,只怕你还未能尝到女人真正的滋味。”
喜乐王神秘一笑,两团肉堆上脸颊,本来就小的两眼眯成两道似用针尖划出来的缝。戴圣言心里一跳,感觉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乐声飘然而起,两列歌姬捧着铁琵琶鱼贯而入。歌姬仅仅穿着一缕薄纱,铁琵琶刚好挡住身前重要部位,隐隐露出白嫩的胸乳,烛光流淌在她们的肌肤之上,仿佛光泽流转的羊脂白玉。
歌姬翩然起舞,袅袅仙乐流水一般从她们晶莹得几乎透明的指间流出。这些歌姬自小长在王府,由教习专门指导,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恰到好处地妩媚动人。
戴圣言差点没能自戳双目。
他厌倦了朝堂上的尔虞我诈,自请外放,旁人都当他脑子被驴踢了,放着京里的荣华富贵不要,跑到这苦竹丛生的江州来。他自诩清高,笑别人看不穿,自己收拾停当,马不停蹄地到了这江州,想安生过清闲日子。
没想到一个喜乐王就让他后悔不迭,恨不得即刻打道回府,跟京里的那帮老不死继续日复一日的掐架对骂。
他蒙住眼,苦哈哈地说道:“殿下有所不知,下官过了不惑之年,身体大不如前,早已不能……人事了。”
为了保住自己的清誉,他只好出此下策,只盼喜乐王能放他一马。
喜乐王恍然大悟,露出痛惜又遗憾的表情,道:“怎会如此,小王不知竟有此事,犯了大人的忌讳,大人可千万不要责怪小王。快快快,你们都下去,别在大人眼前晃悠!”
戴圣言松了一口气,拱手想要告辞,喜乐王又道:“虽则没法儿亲尝美人恩,却还有别的法子。”
“……下官看还是算了吧,修身养性不失为一种趣味。”
喜乐王只当戴圣言还端着架子,不肯露出真性情,拍手道:“把本王的香酒取过来!”
仆人端上来一壶酒,喜乐王亲自为戴圣言斟了一杯。那酒壶刚一取出塞子,霎时间醇香四溢,光闻这酒香戴圣言便已经醉了一遭。
情不自禁地端起杯子,戴圣言叹道:“果然好酒,不知此酒何名?”
“此酒名曰‘透骨香’。”喜乐王得意地笑道,“你可知本王是如何酿出此等醇香美酒的?”
“斗胆请教殿下。”
“寻常的酒都是春天酿造,独独本王的酒要冬天酿。冬日里天冷,酒没法发酵,本王便命人以身温酒。这人选也有讲究,得芳龄十七八的绝色美女,每日抱着酒缸入睡。这么酿出的美酒才够香够醇,大人不妨仔细品品,看是不是有少女体香。”
戴圣言听了瞠目结舌,忍无可忍,道:“殿下盛恩,下官无福消受,下官身子不适,不能久陪,告辞!”
“哎!好好的,怎么就要走了呢?”
戴圣言起身便走,方站起身,恍惚间似乎看到前方帷幔之中有一个模糊的人影,惊鸿一瞥间,他没能看清全部,只那冰冷的眸光深深烙在心底。
他吓了一大跳,再定睛一看,却又什么都没有了。
喜乐王聒噪的声音再次响起:“戴大人,本王还有好些宝贝没给你瞧呢。一个人享乐着实无趣,前任知府莫知年是个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锯嘴葫芦,你怎么也如此不解风情?”
还有“宝贝”!?
戴圣言听了就怕,连忙往外走。
喜乐王气喘吁吁地追出来,没想到他一个坐着都费劲儿的大胖子,迈着小碎步跑出来还挺快,戴圣言提起袍子往外头跑,生怕被他追上。
夜色沉沉,四下灯火飘忽。一列仆人们追在二人的身后,不停大叫:“王爷,您慢点儿!”队列的最末尾,有人想要跟着喊几声,身后忽然被戳了戳,疑惑地转过身,眼前弧光一闪,喉间霎时间多了一道血痕。手中的灯笼啪嗒一声落在地上,火烛掉了出来,幽幽燃起了一片火。
前面的几人听到声响,方转过身,一道残影迅速掠过几人身侧,不过一瞬间的工夫,几人都没有了声息。最前方那个仆役还在不辞辛苦地追,直追到气喘吁吁也没能赶上。他撑着腰喘了几口大气,突然发现身后的人都不见了。
“咦,人呢?”四周寂静漆黑,只有手里一方灯火,他背靠着冰冷的砖墙,心里忽然有一丝忐忑。
往回走了几步,胸前忽然一痛,他低下头,瞧见一寸染血的利刃从胸口伸出。
前方几百步处,喜乐王抹了把头上的汗,骂道:“你这人,真是不知好歹!”
“殿下何必苦苦相逼?下官明日就上书请辞,归乡种田还不成吗!”戴圣言怒道。
“你!你!本王备下盛宴,你却不领情!你把本王的面子往哪搁?”
“您爱搁哪搁哪,反正别搁在下官这!”
喜乐王气得眼前一黑,抚着胸顺了好几下才平复过来:“罢了罢了,不识趣的东西,本王不跟你这种蠢人计较。”扭过头,对后边追上来的仆役说道,“你过来,扶本王回府,哎哟,可累死本王了。”
那仆役站在墙那头的阴影里,半晌没有动弹。
喜乐王怒了,道:“听不懂人话?麻利的过来扶着!”
那人低低笑了起来,他从腰间抽了什么东西出来,凛冽的光芒晃过来,戴圣言和喜乐王下意识地抬手挡住。
这是什么?这么亮。
难道是……
戴圣言猛地反应过来,那是刀,那个人在拔刀!
他不是王府的仆役,是刺客!
作者:杨溯类型:古代
愿意对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