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轻别武陵色》bykate98,原创小说当时轻别武陵色正火热连载中,围绕主角程澜谢英开展故事的小说主要内容:程澜便是从小就认识了对方,于是在很小的时候,对方在他心里便占有最特殊的地位。
来源:废文 分类:现代 作者:kate98 主角:程澜 谢英
程濯失踪了。
彰宫覆地百里,周回万丈,宫观三百,岗哨上千,兵将巡卫,戒备森严,贵人走失,自有一套完整寻人预案,然而当羽林骑军士带着一身水汽的冉靥站在婆娑宫中时,匆匆赶来的程王脸上忧色却藏不住了。
“殿下,自太液池、西行数百步,穿桃花林,沿蘅渠向鸱阳、宫方向行进,转过山口后失了踪迹。”
冉靥咬牙坚持着说完这些话,她看上去可怜极了,衣裙湿透,身下已积了一小滩水,鬓边些许碎发凝成丝绺蜿蜒在颈侧雪肤上,平添脆弱。她跪在最首,晚樵奴、芝萝等几十人颤栗在后,不时泄出几声低泣。
天子脸色不太好看,宫中卫军已拨人沿三条路去找,谢英负手站在天子左下位,程王站另一边,身后站澜、潇、澯、润,皆是面色凝重。
南军卫尉荀阙正将程濯行迹一一呈上时,羡麟殿得了消息,雏翎匆匆赶来,说太后震怒,责令冉靥自领二十笞刑,余人等皆要受不同程度的罚。
“你,”天子一指程濯随侍宫婢中的一人,“你来说,太子妃为何发怒?”
被点到的婢子吓得瑟缩,颤着嗓子道:“殿下与掌令于太子殿下与二位姑娘媵婚一事说起,芝萝回护太子惹怒太子妃,掌令与晚樵奴规劝太子妃遭斥,然后二位姑娘登船,与殿下说了几句,殿下即弃船而去,并不许婢子们相随。”
天子目光被旒珠阻隔,仍然稳稳落在程潇、程澯身上。
那两位少年人执礼出列,跪地相答,只说程濯发怒,借了几篇诗文来讽刺姊妹,因话语间不敬生父,被程澯堵了嘴。
程王一脸无可奈何,躬身道:“陛下,蕖奴自幼体弱多病,臣先父多有娇惯,家中规训一概勿论,她母亲又去得早,臣不忍多加约束,致使蕖奴养成了这不孝不悌,无法无天的性子,臣,臣……”
天子爽朗一笑:“爱卿,你戎马沙场,赫赫战功,竟也有为家中掌珠束手无策之时?”
程王无奈,哑声道:“儿女都是前世的债,臣这一生,亏欠玉奴蕖奴兄妹二人良多,蕖奴年性未成,心智尚幼,这孩子又惯了口舌放诞,行止恣意,每每使臣愤怨气恼,不知如何管教是好。”
“不过几句小儿气话,爱卿何作此败兴谶语?”天子不以为然,卸力下行,左右内侍飞速上前搀扶。天子看着程舟皱结眉头,教育道:“寡人瞧着蕖奴,不失帝姊之娇,卿之高旷,是后宫难得一见自然气象。若做我天家妇拘了她手脚,岂非真应了老程王之言?此番不过是太子迎媵而起,太子妃不高兴,以后不提就是!”
旋即传下口谕,又道等找回程濯再惩戒冉靥、芝萝等人。
小半个时辰之后,荀阙报称在复道捡到太子妃簪环,看方向是往鼓篁台或疏囿殿去了,南军千名将士已在仔细搜寻之中。
程濯是故意甩开冉靥的,她依仗瘦小身形,专挑了些夹道窄径而行,穿过山石,眼前忽现黑铁城门,推开城门似是穿过一道水波屏障,走动间只闻到了一阵泥腥,其他并无异样,她暗中戒备着,在波光中走了两步,须臾已换了一幅景象。
程濯四下环顾,发现自己站在青石长街上,眼前春雨淅淅沥沥,桃花李花开得如火如荼,风过枝头,落英缤纷,花瓣夹着雨水委泥也只显得落花飘零之美,青山环着黛石泥瓦的人家,绿水穿城而过,烟波濛濛,家家户户门上都挂着橘红灯笼,暖光映在清水上,粼粼净澈。
路边酒家客舍用长长竹竿挑着布幡随风飘动,被雨淋深颜色,石板小桥随处可见,城中行人如织,商贩叫卖着吃食玩物,满城遍植果树花草。
程濯愣在街头,心中突然想起,一个月水陆颠簸后,自己是回家了。
她遥遥望向城中心,水雾缭绕,又隔得太远,看不太清,但她知道那里矗立着一座青石垒起来的王城,它该是建在城中最高的地方,虽能俯瞰全城,却并不十分高大,惹人心畏,因为初代国主程釉爱民如子,曾训诫后世子孙“王不可远民,不可近天”,这王城里的楼阁殿阙,数百年间几度翻修都谨遵祖制,最高不过九层,未曾逾越。
程濯曾在那高楼上看这城的四时之景,身边站着同样小小的兄弟姊妹。
她记忆里这座城总是雾蒙蒙的,像有下不完的雨,唯独有一年过年时下了大雪。
那是她出生以来第一次见着大雪纷飞之景,天地银白,处处碎琼乱玉,可见书中“泯泯都无地,茫茫岂是天”之句不是夸大捏造。程地多水少雪,难得胜景引得她兴奋异常,大雪中跟程澯提着银丝小炭炉登上九层高阁,看雪白半城。
几日后大雪初霁,她俩又撇下随侍爬上来,看远方青山一点白。
风是凛冽的,吹动她们的头发和衣角,她们在那儿待了许久,追逐跑跳,吵闹愉快,慢慢的雪又下起来,飞雪扑旋染白头,玩心大起的孩子哪儿管寒冷刺骨?傍晚郡主派人来寻,冷得瑟缩的内侍才将两位小殿下抱回烧得明亮温暖的王宫。
她们被侍女解下沾雪的锦帽貂裘,洗漱净脸后趴在窗格上,透过窗纱看外面冰雪琉璃世界,两张红润小脸偎在一起久久不肯入睡,直到清雅尊贵的郡主娘娘忍不住将两个猴儿一手拎一个,裹成粽子塞进被窝。
如今,程濯站在这春盛繁茂处慢慢凉了心,一股冷意从脊骨爬上来,春风拂过,吹起她腰间的彩帛,冷得她打了个哆嗦。
她在这座城中出生、长大,王城西侧有一座不大不小的丹阙,里面装着她无忧无虑的童年,也立着老程王程依斐、大彰长公主的牌位。
铜柱殿后一片绯云桃树中,程濯深眠在重密花枝间。
她幼时看多了“桃花舂酱做胭脂,一点朱红倾城色”的话本,加之时人多崇桃花,常言桃花清香,赋悱恻情缘,撰奇异传说……种种推崇使她对桃花生出无限遐思,这娇娆绚烂的花装饰了她青碧的童年,似乎真能借一枝芳菲,勘破红尘颠倒悲怆流离的宿命。
桃花乱落如红雨,程濯从梦乡惊醒。
阔别已久的故乡今日终入梦来。
程濯枕臂闭目而思,大庸啊,那座梦中的城。
她和兄长曾在沐浴之后,用一根细长素锦束着湿发,穿过朱雀大街去城外祭祀春神,他们穿着宽松的白袍,踩着木屐,身后宫女内侍捧着刚剪下来的桃枝。
早春时他们跪在城外空广的祭坛之上,由戴着巫祝面具的白衣人用柳条蘸了春雨拂在额头,众人高唱祀歌,向天神祈愿雨水滋润土地,庇佑田间百谷。
记得那时春意盎然,额上水滴清凉,怀中桃花灼灼,正是人间最好风景。
清明时节,蒿子初生,国人采蒿舂汁做饼,程濯不喜蒿子青汁气味,却喜欢里面绵软香甜的馅料,经常跟程澜分着吃,她吃馅,专给她哥吃皮,程澜疼她,总把自己那份青团里的赤豆糖沙也留给她。
章后丧逝那一年,程澜带着程濯去城外挂清明,两位小殿下一同抓着青色团子走过湘水之泮,程澜那时尚存了几分顽心,在一道浅沟木桥上推程濯落桥,被泥水污了云纹鞋履,还不许侍从去抱,要程濯自己爬上来,程濯生了气,要回宫去诸邑处告状,程澜生性矜傲,却最怕他母亲,于是扯了妹妹的袖子,用黑沉沉的眼珠子盯着程濯恐吓道:“你要是去跟公主娘娘告状,我就去你房中把飞鱼捉来喂公主娘娘的猫。”
飞鱼是程国客商专从北地给程濯带回来的一只小鸟儿,紫绒黄喙小短腿儿,玲珑可爱,程濯从没见过紫色绒羽的雀,甚是珍惜,她那时年纪小,又素来崇拜长兄,因此被吓得哇哇大哭,生了程澜好久的气,后来兄妹俩又不知怎么和好了。
端午要拜前朝屈大夫,程依斐生前会在孙儿们腕上系五彩丝绦,额心点上朱砂辟邪,然后抱着程濯行走在目之所及的每条街头巷陌,一路会有百姓沾了艾草烧的水往她身上洒,这是程地风俗,程人认为未满七岁的小儿魂魄不稳,容易遇见些不干不净的东西,烧艾可驱邪,而百姓端午给贵族儿郎洒水,是诚心祝福,是向屈大夫祈愿,让上天知道,这是被人间期盼的孩子,好保佑他们安然长大,日后做一个屈大夫一样爱国爱民之人,泽被苍生。
待到晚间去水边投完粽子,回家时程依斐为他们买来风车纸鸢,程濯换下湿衣便拿着去与程澯解闷,她房里颇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大部分是程依斐找来的,九连环,祈天灯,鲁班锁,还有一些惟妙惟肖的木雕作品,出自小叔程剡之手。
遑论到了夏天还有八百里荷塘,秋日满城桂花香。
城中的人都认得程濯,他们爱戴她的长辈,对她也偏爱,她幼时被宫侍抱着出去,总有不认识的人给她塞零嘴儿。
她是年节时在高楼上与民同乐的王室女儿,是奔跑在湖光山色里的顽劣孩童,是被放逐家乡命锁深宫的笼中雀鸟。
她叫程濯,那座在她记忆里活色生香的城叫大庸,程濯将死于未来反覆无常的权争,大庸也是。
簌簌跌落铺满小道的花瓣消减了来人的脚步声,然而锦靴踩在青苔上,碾破嫩花抬起时的黏声还是惊扰了酣梦中人。
程濯睁开了眼,眸光清亮,眼角隐有泪痕。
树下,撑着绢伞的贵公子由远及近,春三月,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他身着绸衣,衣上却绣着冰雪白梅。
这衣裳真是扫兴。
程濯无聊翻身,又抖落一树花瓣。
“在想什么?”那公子收伞抬望,目光沉静地看着她。
程濯扯一扯自己挂在枝桠上的乌发,闷闷回道:“在想你会怎么死。”
那人轻笑一声。
程濯顿觉无趣,奋力折下一枝桃花,趴在树杈间去捞那人的头发,树高手短,指尖只将将从那人冰凉的玉冠上擦过。
正待她欲撑枝俯身向下时,那人自觉踮了下脚,使程濯得以顺利拔掉他头顶白玉簪,转而插上手中的桃花。
白梅锦衣一丝不苟,头顶青丝却落下几绺,加之发冠上灼灼桃花争辉,一枝红乱一身雪,显得十分突兀,将好好一个清贵公子弄得不伦不类。
桃花静静飘落,程濯看着那檀郎低笑,梦中所生的几分愁绪终于被冲开了。
那人被戏弄了却并不恼,双手枕在脑后靠树,语气浅淡地说:“如果我有得选,我希望死在对敌的战场上,最好是,攻占秅戎王廷的战场。”
自古名将命多舛,激愤者,家国掣肘,山河破碎,党争乱政,有心无力;悲凉者,壮志难酬,英雄迟暮,君王猜忌,鸟尽弓藏。
一个武夫最好的命运,莫过于死于正面砍来的刀剑,在所有的荣光尚未褪色之前,轰轰烈烈谢幕。
古来万事东流水,再多的不甘与悲痛,也淹没在历史的洪荒大潮中了。
程濯望向苍穹天幕,喃喃自语道:“真是宏愿。”
她收回目光,低头认认真真对那儿郎说:“我学文不成,学武不成,也没有建功立业名垂千古那么大的志向,一杯鸩酒让我死个痛快,足矣。”
那儿郎难得对他露出温柔笑意:“那就祝我们,皆得偿所愿。”
程濯亦笑,依稀可见从前乖巧可爱。
“此时该有酒。”
最好还有一支剑舞。
可惜彰宫森严肃穆,不似大庸随性葱茏,此时除了一地落花,什么也没有。
聊胜于无,那人闲散倚靠树下,一理鬓发扣掌而歌:“湘水之泮,风雨潇潇;高山之上,樗栎青青……”*
程濯慢慢坐起来,懒声和着他的拍子一同唱道,“……鱼可溯游,鸟可南迁;漓之深远,不可渡之……”
哀婉歌谣和着风声吹出去,千树桃花林外,列列甲胄士兵威武林立,谢英抬眸遥望,程潇与程澯闻歌回首。
歌声凄凄正映风景,程澯听出是兄长之声,不禁启唇无声和道:“……以我哀歌,沉月以西;以我涕泪,盈水以东。”
桃花树上,程濯目光幽幽,“以清江兮,濯遗蜕兮;依稀依稀,魂返故乡。”
以清江兮,濯遗蜕兮;依稀依稀,魂返故乡!
歌罢,程濯哀戚一笑,对着树下之人,“王兄,走吧。”
程澜伸出双手,将妹妹从树上抱下来。
作者:kate98类型:现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