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悔小说

其实做菜不是帮家里打下手时学会的。

他家开的是杂货店兼麻将馆，就在镇里的中学边上。学校没有宿舍，有些偏远地方的学生不想走读，就借住在他家，管晚饭。不过他爸妈忙着陪着客人打麻将，做饭的总是比他大三岁的姐姐单琳。

之所以是大三岁，是因为政策规定，头胎生的女儿，隔三年允许再生一个。二胎还是女儿的人，就只好铤而走险偷偷生。他小学有个同班女生，妈妈是学校代课老师，生了五六个女儿，才终于生了个儿子。还有人家养不起这么多的，就把女儿送人。

他知道爸妈偏心自己。每次姐姐被叫去做饭洗衣扫地，他只要翘着脚在房间里玩游戏。偶尔起身去上个厕所，顺道在厨房翻东西吃。姐姐气得拿锅铲打他，他一溜烟就跑了。

姐姐初中在镇上中学读的，但是他被送到省会一个私立名校。姐姐成绩不比他差，她后来考上一个不错的大学，读了计算机专业，大学没有回过一次家，爸妈也从没提过。单琅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姐姐对他们有多憎恨。

他那时一个月有几千零花钱，一咬牙省吃俭用了几个月，给姐姐转了一万块钱过去。她回了一句你自己留着用吧，我兼职有钱的。过了24小时，转账又被退了回来。

后来他高中读不进去，跟爸妈说了一声，休学跑去电器厂干活去了。他身上没带钱，晚上睡在公园长椅上。正赶上几场秋雨，打了小半个月的工，钱还没摸到，差点弄成肺炎。

姐姐不知从哪里听说——当然只能是爸妈那儿——突然找他，给他转了几万块，先说给你找了个很有名的辅导老师，单琅说不用。她又说，你实在不想高考的话，好歹去报个计算机班，有一技之长傍身，再到社会上混。单琅说不喜欢计算机，也没接她的钱。

这是两人最后一次通话。之后爸妈来厂子里找他，奔波了几天，抱着他哭得泪人一样。他终于低头认清现实，灰头土脸跟着回去了。

高三开学几周了，他也不想再回去，干脆休学了一年。这一年就一直窝在家里，什么也没干。

镇里中学换了校长，建了宿舍，也没有走读生住他家了，不需要做饭。单琅却突然来了兴趣，每天大清早起来，在菜市场闲逛。土狗在摊位间乱窜，跑到路边，抬起后脚撒尿，被店家看到，立刻拍着手嘘声赶出来。

推着婴儿车的妈妈在摊位前弯下腰来挑挑拣拣，身上穿着粉红睡衣，头上还堆满了卷发棒；白发苍苍的老头站住脚，提着塑料袋子，跟摊主唠嗑；小孩子踮起脚来，张着嘴，把紧紧包着的卷心菜一片一片揭开。

走在人从里，像踩在真空泡泡里面，声音从他身边流过，与他互不相干。偶尔有一线风迎面吹来，拂过眉骨，从眼睫底下掠过去。仿佛他正在空明的水中游着，被水波温柔地承托起来，隔着安全的泡泡，一切都叫人心生欢喜。

逛累了，他蹲下身，拣起一块淮山，又掐了掐莴笋，煞有介事挑拣，边琢磨待会儿做什么菜。不过他没有天分，琢磨了一年，做出来的菜也还是味道平平。

仔细一想，姐姐什么都比他强的。

回忆完毕，菜也切好了。单琅把姜蒜推到一边，看了看碟子里码好的茄子、豇豆丝，牛肉丁，土豆块，手撕包菜，抬头问道：“还有什么要切的没？”

第一道菜是锅塌里脊。伏明霁划好鸡蛋，开了煤气灶，娴熟地倒下锅，滚油滋滋溅开声中，他笑了下，随口说：“没有了，你刀工挺快的。”

单琅拿刀把挂在砧板边缘的一根菜叶拨开，无所谓地笑了下，说：“啊，算是吧。”

最后一道菜上桌，那边已经铺好了桌布。许婷还没把盘子放稳，五六双筷子就已经叉了下来，结果你夹了我筷子，他打了我手腕，桌边顿时爆发出一阵笑骂声。几人坐的坐，站的站，吃得热火朝天。靠窗笼子里一只金刚鹦鹉，眼睛一眨也不眨盯着他们，装满了幽怨。

伏明霁的朋友都挺能聊的，跟单琅也不见外，拉着他天南海北一通侃。听说他在找房，程柏立刻说要带他去看。单琅忙道谢，那人拍他后背说，“小意思，明霁的学弟，就是我的学弟。”那几人也抱着碗连声附和。单琅只好挤出笑容回应。

眼角不自觉去看伏明霁，却正好跟他对上视线，那一下跟被烫了似的，单琅收回视线，忙不迭点头道谢，不敢再看他。

人家心里未必想有这么个倒霉学弟，这些朋友一个个这么热情做什么。伏明霁以前也是跟人合租的，他都没问单琅要不要合租，摆明了是不想跟他多掺和。今天这顿饭也蹭得莫名其妙，再麻烦人朋友，这也脸太大了。

吃完饭，略坐了几分钟，他就找借口回去了。租房自然没再去，联系人里多了几个伏明霁的朋友，但他们的生活不会再有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