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神赋》by停云阁主,原创小说湘神赋正火热连载中,围绕主角白夜杜雪宁开展故事的小说主要内容:虽然是知道面前的这个人没有那么好相处,但从来都没有想到原来他们要经历这么多的事情。热议:才能过上幸福的生活。
来源:长佩 分类:现代 作者:停云阁主 主角:白夜 杜雪宁
第二日,白夜起得很迟。
在这个家里,这其实也算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身为神祇的涟即使化作人身,饮食生息仍是与常人不同,本就不怎么太需要睡眠;而出身将门、从小受到严苛的教育,几乎“行为世范”的杜雪宁,则向来会早起练剑读书。因此,待到鸡鸣久矣、日上三竿,才懒洋洋地从卧榻上爬起的人,唯有白夜这个一贯我行我素、随心所欲,视种种人世规则如无物的混世魔王而已。
不过这日,他才起身,涟已经一推门走了进来——这位不像杜雪宁,在自己家里向来没有敲门的习惯,走到哪里都像是进自己房间一般理所当然。白夜虽然一向不喜他人搅扰,然而此刻看着对方手里端着的那方盛放着精致小食、一看就是特地为他的口味备好的食案,也就懒得多说什么了,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对方把东西拿到自己手边来。
然而,等他慢条斯理地这个戳上几戳、那个挑挑拣拣,慢条斯理地享用完了这顿不知该算是早膳还是午膳的饭食,却发现涟居然还端坐在旁边的位子上,姿势都没变一下,正两手托腮一本正经地盯着他看时,他的头顿时有点轻微地疼起来了:身为一个极其擅长于各类咒术、对人心有着敏锐洞察力的方士,白夜对他人的神色、想法和情绪往往有着极其幽微乃至于超前的觉知。在大部分的时候,这种能力能帮助他及时避开危险,或者叫他干脆先发制人、好把对方的念头提前扼杀在摇篮之中,再也没有付诸于实施的机会——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很多年前,出身那样卑微的他能一路披荆斩棘、化险为夷,最终以比寻常人快了多少倍的速度修得杀戮道大成之境,爬到魔教大护法的位置。但在这个家里,这过于敏锐的洞察力却未必能给他带来多少好处:要么他会因为那些过于敏感的觉知而对某人生出无名之火,要么他就是提前知道眼前的一幕往下发展必然没好事、但却根本没有改变局面走势的方法,因而只能愈发对自己生闷气。
眼下,显然是第二种情况。
果然,涟眼巴巴地望着他放下筷子后,试探性地叫了他一声:“白夜?你吃饱了吗?我有事情想要问你。”
……来了。
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之后,白夜终于把头转向那张一直殷切地望着他的脸,对着涟疏朗英俊的眉目,露出一点不耐烦的语气:“什么事?”
“呃。”面对他冷漠的神色,涟似乎在心里略微斟酌了一下词句,才终于开口道,“昨天我回来的时候……你是不是本来在生雪宁的气?”
……果然一开口就直奔主题。
“哼。”对此,白夜只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冷哼,像是表示他对此并不想多提。
“我懂了。”涟点了点头,下一句话却并没有如他所愿地顺利转移到别的方向上去,反而正儿八经看着他道,“所以你现在还在生他的气。”
……不愧是涟,思维和话语就根本缺乏常“人”的逻辑和同理心,而且对可能冒犯什么毫无顾忌。但白夜却也往往无从反驳。
“是因为什么?你们又吵架了?”涟问这句话的时候表情看起来还算正经,但从语气上听来……不知为什么,白夜竟隐隐觉得他好像有几分兴致勃勃的样子,仿佛充满了一种“到底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说出来让我研究一下”、没事找事的探究欲。
“嗯。”对涟,白夜一般都不会说谎——实际上,对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他向来都是有话直说。不过,大部分人恐怕都不肯相信这一点罢了:毕竟,大魔头若不奸诈阴险、满口谎言,那怎么会是大魔头呢?
“为了什么原因吵的架?是雪宁他不听你的劝,主动去给那些一看就别有居心的人搭手帮忙了?还是他阳奉阴违,本来答应了你不去理会什么,结果一转头居然还是又去做老好人了?”涟掰着手指,似乎对这样的情形如数家珍。
“……”白夜闭上了嘴,忽然就有点不想再理他:你既然都知道,何必再来废话问我?
“哎,你说你说,我不多话了。”涟倒是见好就收,讨好地冲他笑了笑,那副乖巧的模样,好像就差没直接拽起他的袖子左右摇晃起来,“能告诉我真实原因吗?虽然我知道你经常生他的气,但从昨天我回来时的状况看起来,你显然已经为此不痛快好久、还拿房间里那些东西发泄半天了。毁坏烧杀多少东西都是小事,但那样大量消耗咒术,着实对你身体不好。”
“我知道。”白夜冷着脸打断他道。他内心其实相当明白自己那种情绪状态并不怎么好——某种意义上,甚至比几岁小儿任性胡闹撒泼还要更加地“不像话”。但要他现在对着别人说出来,那感觉却仿佛更加不好:要知道,身为一个大魔头,与人“倾诉衷肠”、剖心绪、沥肝胆,可一向不是他乐意或者善长的。所以他只是沉着脸:“但我不想细说。”
……如果对面坐着的是体贴温和、向来不喜强迫他人的杜雪宁,此刻一定就立刻打住这个话题,想办法安慰他了。但可惜,那从来不是涟的作风。
或者说,身为家里最会胡搅蛮缠、不弄清事情的真相绝不罢手的那个人,涟在得到满意的回答前,是一定不会放他独自清净的:这青年这时候突然正襟危坐起来,双手叠放回膝盖,脸上的神色也变得严肃了。那双澄碧清亮的眼睛,闭上又睁开,再向着白夜望过来时,已经带上了一种平静又空明、剔透又广阔,犹如江海下百川的超然神色。那副样子,倒真有几分像是端坐在祭坛之上、习惯了聆听信众求告和倾诉的神祇的模样。
只是,涟的神色里却并无神佛那种自上而下的怜悯或同情——那种白夜最厌恶的“虚伪”姿态,反而充满了诚恳,看着他道:“对不起,是我不对,到头来还是勾起了你这种不愉快的心绪。但我其实是真的想弄明白,你俩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你也知道,不管你说什么,我都能明白,是不是?不管你在困扰什么,为什么而烦心,你都可以告诉我——这也不仅仅是为了你。我是真的很不喜欢这样看着自己最重视的人自我折磨,无声痛苦。”
“……其实非要说的话,我也不完全是生他的气。”沉默了许久之后,白夜终于还是缓缓开了口,仿佛是在尽力寻找合适的措辞,“那种情绪……就像我原来跟你提过的那样。”
对此,涟安然地望着他,点了点头:“唔。”
“只是,这么多年了……”白夜微微垂下头,仿佛是在认真看着自己手心里复杂纠结、无法厘清的纹路一般,略微抬起了手掌,“我发现我居然还是完全想不明白。”
“我想不明白。”白夜说到这里,下意识般重复了一遍,“为什么他好像竟然还是当初的那个样子?还是能那样轻而易举地,唤起我内心那股阴暗的、烦躁的、仿佛一定要把什么除之而后快的感觉,自己却好像全然不知情似的……你知道,在那些时候,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甚至也根本不想控制自己……心里那股疯狂的、切齿痛恨的情绪就这么蔓延开来,看着他那张状似无辜的脸,那股恨意一瞬间滋长得到处都是……让我简直只想杀了他。想狠狠地当面掐住他的喉咙,撕裂他的胸口,一刀一刀捅下去,让他的血流得到处都是,就这么用最残暴、最血腥的方式杀了他……”
“……原来如此。”面对这样残酷恐怖的描述,涟的反应却仿佛非常平静。他只是看着白夜慢慢收紧的右手,轻轻叹了口气,“只是,那样的想象……会让你觉得畅快些吗?‘如果他死了’的那些场面?”
“问题就在这里。”白夜蹙起眉头来,“在很久以前,这样的想法的确曾经让我畅快过,那时我甚至很期待看到他痛苦的场面。但是现在,即使我仍有着想要让这样的他彻底闭嘴、甚至狠狠撕碎他躯体的念头,那样的想象却无法减轻我心里的阴影……那股杀意止息不了我的愤怒。我甚至觉得,心里因此而更加忿恨,更加空虚,甚至更加……绝望。”
“而他这种时候还离开你身边去忙旁的事情了。这种无处发泄的忿恨,让你感受到加倍的痛苦了吗?”涟坐在原处,静静问道,“而你也就因此加倍地对自己觉得生气了?”
“……呵。”白夜对此冷笑了一声,像是自嘲,也像是承认了涟的说法,“毕竟我又能怎么办呢?那么多年了,他却还是当初那样——明明身前身后,亲身经历了那么多的腥风血雨,龌龊卑劣,几十年来却还是可以始终如一地神姿高彻,朗如朝日!就算是生活在这样的小乡镇上,周围终日打交道的都是些蝇营狗苟、愚蠢势利的小人,每日里左右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琐碎烦心的小事,他却也还是和当年一样文雅守礼,待人行事温和谦冲,处处皆是如完人、如圣人一般,卓然而立,绝世无双……相比之下,周围那些蝼蚁愚民、糙汉莽夫,都被映照得像是全然灰败、全然多余的了。上天既然生了他这样完美无缺的人,又何必生我?这天道,何其伪善,又何其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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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皆知,白夜是魔教的大护法,是喜怒无常、行事无状的大恶人、大魔头。虽然亲见其面者寥寥,但大部分传说里,此人都是样貌可怖、眼中刻满了旁人见之即死的恶咒、脸上爬满了牛鬼蛇神般丑陋瘢痕的存在——在当年和中原的那一场大战里,人前的白夜也的确总是戴着半面狰狞的鬼首面具,另外露出的半张脸上则总是涌动着黑色潮水般繁复扭动的符咒,让人望之发抖。
因此,几乎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个浑身上下带着可怕气息的人,其实并不出生于西域魔教属地上的某支部族,他年少时,其实是在位处中原腹地的京城中长大:而在那个时候,他也还不叫“白夜”,而和其他杂役们的孩子一样,顶着一个俗气而毫无特色的名字“小五”,在北清侯府后院的花园里打杂。
当年的侯府,已经因为历代战功彪炳,而被皇帝御赐了姓“萧”。堪为巧合的是,此时萧家本家中年轻一辈的代表,也即侯府里的少主人,那个容貌最为英俊清逸,常常为同侪和仆从们所众星拱月一般的存在,则是后来名倾天下、凭手中一把利剑“无若”横扫塞北江南,领三军荡平了南蛮贼寇的新任北清侯,亦是白夜此生的最大死敌——萧凝。
说起来,萧凝与白夜其实年岁相仿,两人间最多差不了一两岁。然而,无论从身份、性格、前途、交游乃至后来的命运等任何一个方面来说,两人都是天差地别:当英姿勃发的少年萧凝穿着华贵的衣衫与同伴们一起在园中嬉游,在宽敞的宅院中呼朋引伴互相划拳比剑、畅享当季最好的菜肴瓜果,用清朗明亮的声音吟诵辩论夫子们教授的那些名篇一抒少年风采,或者以潇洒风流的意气姿态打马穿过繁华如织的京城大道、博取了一干夫人小姐们的倾心时,身为下等仆役的“小五”却永远只能站在人群的最外围,仿佛永远被笼罩在花园外墙的阴影之下,静静地看着这些贵族们纵情吃喝玩乐,自己却要负责跑腿、布置、清洁、守卫等种种劳累而琐屑的工作,还时不时会因为某些莫须有的过错,被狠狠训斥处罚上一顿。
当然了,白夜并不是因为这种简单的理由而开始憎恶那个人的——那样的话,他就该同样甚至更加百倍地憎恶那些同样出身皇亲贵胄、吃穿用度不愁、同时对所有下人都颐指气使的“大人物”们了。但事实上,那些人在他眼里,始终不过是过眼云烟一般的存在,绝大部分的面容和名字都不曾给他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除了少数几个特别愚蠢又自命不凡的,非要主动上来招惹他以显示自己实在无处安放的优越感,或是想在他这个话语不多却算得上容貌俊美的小杂役身上讨个乐子,或是纯粹恰好选了他这个过路人只想发泄之前在别处受的气。对这些“例外”,当年的“小五”虽然就是一副冷淡疏离、不讨人喜欢的性格,不过也没给自己多惹什么麻烦,只是小心设法应付了过去,让这些大人物很快对他这个小小杂役失去了兴趣;而等若干年后的“白夜”回来,则是睚眦必报、对任何羞辱皆千百倍奉还。
一直让他如鲠在喉的,只有萧凝这个人。
说起来,从白夜的视角来看,萧凝此人其实本应该没有多么特殊:在那一群贵胄子弟里,他的容貌其实并不是所有人里最英武飒爽、最气宇轩昂的;他的武学天资也不是所有人里最绝顶超群的;还有他的辞赋才华、他的翩翩仪态、他的谦恭温雅,还有各方面种种……京城里想要找出比他更为出类拔萃的人物,并非不可能。但这个人整体上,却总有着那么股自然明秀的气度,让遇到的所有的人都对他青睐有加,倍加推崇。京城的世家贵族子弟甚至亲王子侄皆以结识他为荣,异国皇子把与他同檐下一起联过诗作为自身在京城游学经历中最光辉的事迹,更别说倾慕他的少女小姐们,掷果盈车有之,偷偷在闺阁中把他的画像和名字来回摹写念叨、据说几乎成痴的,更是不缺人选……总之,随便找侯府上任何一个人来,他们恐怕都能把萧凝的优点夸上三天三夜不停口。
但是,为什么就是萧凝呢?
白夜知道自己性格狭隘偏激,待人处事向来刻薄冷峻,毫不容情。但是,这样的特点虽会被那些高高在上的道德先生批判为“冷血”,但就他们这样的小人物的生存而言,并非全无益处,因而他也从来并不为此感觉自卑。从他这样一双洞若观火、却能对一切漠然视之的眼睛看出去,世人的嘴脸总是分外清楚——那些表面上文雅仁爱、满口礼义的君子,往往只是用这样一副面孔沽名钓誉,对学识或者权势不如他们太多的人,即使面上保持三分礼数,内心里其实并不会给予真正的尊重或同情。等他们主动或被迫脱下那高高在上的假面时,背后往往都是一张张欺软怕硬的面孔。这些人都是有弱点的——不管是贪婪、傲慢、执着于名誉或地位、懒散、虚荣、有小聪明而缺乏深刻的远见卓识、对真正在意的东西斤斤计较或者这些兼而有之……因而,在被绝对的强大彻底碾压、倾轧而至绝望时,他们那张看似美好的面孔终会碎裂扭曲,失去任何他们曾引以为豪的原则和信仰。
然而,在萧凝身上,他却始终没有看到任何“弱点”:这个仿佛永远对所有人温和亲厚、笑容如春风拂过三月柳的少年,在那么多年里,人前人后,从来不曾流露出哪怕半分的阴暗情绪。
这个人,真的就是他看上去的这样“公子世无俦”乃至“完美无暇”吗?
难道天道造物,真的会有这种例外?
白夜向来自认为是与眼前这些人格格不入的“异类”,对他们遵循乃至敬畏的那套规则与礼法嗤之以鼻:既然那些规则本就不是为保护他这样的人而设,也从来无法保护他少挨几道皮鞭、少受几顿詈骂、不用担心挨饿受冻或哪天不小心就因为某位“大人”几句轻飘飘的话而失掉一切甚至死于非命,那他又何必遵守它们呢?
说起来,或许人生本就是痛苦的,即使用那些勤勉、忠诚、善良、宽厚与执着长年努力浇灌,这虔诚的“因”多少年后却也未必就一定能还人以一个好的“果”出来。富贵也好,权势也好,寿数也好……既然天道无常若此,他何不以自己的方式,开辟出一条新路出来?用他的手,证明这天道,这世间,其实皆无情无义,根本不值得信、不值得那般苟活?
白夜在绝大多数的时候,都对自己这个想法笃信不疑。唯有注视着萧凝的时候,他会不自觉地产生些许动摇——如果天地生养与毁杀万物,皆是无由。那它为什么,又偏偏会塑造出这样的人物,让所有的人见之如见朝阳春华,慕之犹若飞蛾扑火?甚至会在一瞬间觉得,这世间在他的映照下,毕竟是明亮美好的,而那些规则、礼义、教养、学识、范式,也似乎都是有意义的?
他从不嫉恨萧凝,因为他从来不曾觉得自己会渴望成为那样一个人;但这个人,却最终成了他心中最让他困惑的所在。
不过当年,这个问题还不至于成为彻底困死白夜的症结。毕竟十四五岁刚一寻觅到脱身机会的时候,他就只身悄然离开了那高耸入云的侯门宅邸,跟着几个落拓潦倒的江湖人一起离开了京城,去往了传说中充满了各种神秘门派的楚泽蜀地,后来又一路辗转去了西域。
后来的很多年里,各种艰险自不必说,毕竟比起文明开化、人与人间至少维持着表面客套的礼仪之邦,崇尚力量、奉行巫术的鬼域魔教几乎是步步深渊,一个不慎就可能尸骨全无。就算他因为天赋异禀被巫教长老相中,被破格当成亲传弟子悉心栽培了好些年,最后也不过差点成了对方炼制秘药、提升功法用的血鼎药材——当然了,还好他向来对谁都多有防备,事先留了几手,也从不毫无戒心地吃下那些经过他人之手的食物,于是一番激烈搏斗后,被扔进了那铜鼎中的成了他曾经的“恩师”。
修罗杀戮之道,步步几乎皆由他人血肉白骨铺成。白夜一路走来,对他人一切生杀恩义,洞察秋毫,却皆可漠然置之——冷眼无情,莫过于此。
等白夜再见到萧凝,已经是很多年后,魔教进逼中原、轰动九州的那一场大战上。
那时魔教一路大捷,长驱直入,眼看就要进逼西都。为了抵御他们,全江湖几乎倾力而出,而后更是与朝廷联手,六大派和数十小派无数弟子血染沙场。而后,原本驻守东郡的北清侯也被天子紧急抽掉了回来,带着亲军奔赴前线,最终与他相遇在延洲战场上。
于是魔教的势头终于被遏制,甚至可说是遭遇了一路以来的最大阻碍。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太出乎意料的事情:虽然之前他们士气高昂,几乎以狂飙突进的速度一路杀入中原腹地,血洗数座城池,但战线已经拉了太远。到了延洲这一带,无论是物资补给、伤亡人员补充、对地形的熟悉和利用,比起本土作战的中原门派,魔教实在是并无任何优势。虽然各种杀伤性极强的恶咒和巫术仍让对方伤亡惨重,但他们的施法材料、有效战力也被迅速消耗,等对方那边的高手们习惯了眼前种种诡异可怕的场景,学会了在他们法力告罄的时候突然进行一波反击,终于把战斗拖入漫长的消耗战后,他们的形势已是不容乐观。
但是,魔教上下都并不打算放弃。之前的狂热虽然多多少少消退了一些,但眼睁睁看着近在眼前的中原关隘,遥想着一旦攻破此处或许后面就再无阻碍,魔教众信徒们仍然保持着继续战斗的意愿。在白夜看来,这种胶着和“不愿放弃”,其实着实愚蠢,长远来看很可能沦为毫无意义的消耗与牺牲。但他身为魔教的大护法,当然不会在人前把这种想法说出来,泄了本军的气势。
于是从攻城战到守城战,两方在几座城池间来回拉锯,投入了无数战力,足足对峙了一年多时间。无数硝烟燃烧又熄灭,无数生命在刀剑和法咒下纷纷陨落。两边的人马都已经疲倦了,然而同样的场景、同样的进程依然在一天天、一遍遍地重复着:两方兵士互相詈骂,双方将领来回挑衅,直到一方终于忍不住开始大举进攻,城头的号角又被吹响,刀兵相接、一具具躯体在战火中倒下,血色再度染透大地……然后终于分出这一场的胜负,占上风者收割残兵、乘胜追击或者谨慎地保持阵型往回收缩,劣势一方则迅速撤退,短暂休战。
身为魔教指挥者中的核心人物,面对这样的局势,白夜当然也试过不少别的手段——偷袭暗杀自是不论,各种奇谋诡谲、残忍手段他也是从来不缺的。然而,即使偶尔小有进展,整体来看,他们却仍是被北清侯麾下这支军队、被萧凝,用巨大的代价强硬而彻底地阻挡在了这里。
……盛名之下,确有勇略。甚至在某几次,那人还提前识破了他的计策,将计就计,埋伏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说实话,在这场战争刚开始的时候,白夜差点没认出萧凝来——毕竟谁会想到,当年锦衣华服、芝兰玉树般的少年,有一天会真的穿着那样厚重的铠甲,迎着血与火,伫立在万军之前,显尽勇猛神武之姿?但到了此刻,他却真的稍微有点在意起眼前这个人了:虽然,他的“在意”,也不过意味着他用上了更多的心力和算计,来想办法除掉这个挡在他们身前的眼中钉而已。
不过,第一次得以重创萧凝,那件事却几乎完全在白夜意料之外。
那个时候,他因为在战场上并未找到更好的制胜方法,而决意用些“朝堂之上的龌龊手段”来对付萧凝:先是在各处散布了不少流言,称近日中原有天师大能卜得卦相,言“潜龙在渊,方致血流千里”;又在阵前对峙时,假作无心地,斜睨着那人,低声与身边教徒交谈道:“你们皆以为他是我魔教入主中原九州的最大障碍。然而我观其人之气,假以时日,误他中原天下苍生者,未必非此人也。日后若有机会,倒是可与交之。”
本意上,他不过是想借此煽动人心,借着人们对巫卜之道的天然敬畏,让这些流言猜度传遍京城、传进朝臣天子耳中,好引起些忌惮与不和——北清侯一派长年军权在握,此次征战日久、声威更盛,战事却是迟迟僵持不下,恐怕早就引起了有些人的猜忌。这番谣言风传,即使最后不能引起直接的调令变动,给他们些可乘之机,能引起些非议、在对方上位者心中种下些怀疑和动摇的种子,对魔教日后也是有益的。
但白夜全然没想到,十来天后,在双方一场异常激烈的混战中,萧凝身边一名副将,在听令举起长矛、准备带着人马冲锋的前一刻,却突然大喊了一声“清君侧”,然后猛地调转方向,把长矛直直刺入了自家主帅的背部!
这一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在十步远之外,白夜如此清晰地看见,萧凝那张英俊无俦的脸上,是怎样因为无法抑止的痛苦而露出了他所从未见过的表情:红色的血珠从咬紧的姣好唇角溢出,顺着那张俊朗英气的面容一路垂坠而下,最终落入了尘土和血污遍布的黄沙之中。
那一刻,周围的啸叫和惊呼仿佛都突然远去了。他突然就有了一种从混沌迷蒙中重新活过来的感觉:仿佛周围的一切都是虚假、残破、麻木而无所谓的,只有眼前这个人、这一幕,是真实的。
这是一种扭曲的、几乎压倒一切的兴奋。
然而这种感觉,却好像突然让他找到了这场战争、这拖延得太久以至于让人倍觉疲惫无聊的漫漫争杀里,唯一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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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我跟你提起过,当年在战场上从背后狠狠刺了他一枪的那个裨将吗?”白夜说到这里,摇摇头,又露出了一贯的冷嘲神色,“那样的人,不在阵前就地格杀、之后碎尸万段都算是好的了,撑到收兵回去之后他却居然还为那个人说话!说他这位副将恐怕只是在这样激烈残酷的环境里呆得太久了,受了太多刺激,此时恐怕只是一时糊涂又受到敌人巫术蛊惑,想尽早结束一切,并不是真的想要叛敌投降云云……当然了,虽然他有意从轻发落,暂且留那人一条性命,他手下却还是有人趁夜把那人私刑处死了。到最后也没查出来那副将背后到底是不是有其他人,也只能不了了之。”
“身兼将领之才并武者之勇,也深知慈不掌兵,战争之中万不可持妇人之仁,然而仍然尽可能地秉持公正、坚持底线,仿佛这世上没有不可饶恕之人、不可理解之事,这确实是他的行事风格。”涟轻轻地叹了口气,“我甚至能想象得出来,他事后大概会真心实意地为那个副将和他的家人感到惋惜。”
“所以我才越发觉得生气!他脸上的笑容从来就是真心的,这世上居然有人可以真的不带任何恶意看待所有人和事!”说到这里,白夜狠狠地拍了下坐塌的扶手,“这让我赢得都不那么畅快了,感觉仿佛只是天道跟我开了个恶劣的玩笑——你知道,那个时候,听说了后续消息之后的我甚至都觉得,心里突然空空落落的,恨不得亲手去结果了那个副将都不能让我感觉更好一点!”
“……唉。”涟微微叹了口气,“罢了。虽说都是久远前的事了,但提起来总还是让你极不痛快的。话说回来,虽然我不想对你和他之前的那些过往多加置喙,但照我看来,其实你在很多事情上,都有些误解。”
“什么误解?”白夜果然皱眉反问道。
“其一,关于天道那些……”涟想了想,方才开口道,“我知道你一贯的态度,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既然它生杀予夺、毁灭万物时毫不容情,我的所作所为,又哪里比它更无情了?’这样子。我对此不予置评,反正我修的道和你不同,和雪宁的也不同,没必要在这上面多加争论。但是,天道现在其实已经无法阻碍你了,你大可自在从心而活,每日里不受他人拘束,也不必再为生存而做那些不喜欢做的事……那你又何必非要纠结它的本意到底为何?甚至时常为此而感觉困惑痛苦?”
“这——”白夜看起来想要反驳,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自顾道,“你觉得那便是真正的‘自在’吗……也许不过是看不到明显的牢笼和界限,因而才时常忘记自己仍身处其中罢了。”
“……算了,那个以后再说。其二,也是更重要的一点,是关于你对雪宁的看法的。”
“你指什么?”白夜闻言,立时挑起了一边眉毛,看上去像是已经准备好了要好好反驳这一条。
“雪宁他如你所说,虽然确实有很多、很多的优点……但他的确并非是完美无暇的。呃,起码不是你觉得的那种‘完人’‘圣人’式的无暇。”涟注视着他的眼睛,确信无疑地说道,“当然了,在我看来,这些缺点并不会影响他‘君侯无双’‘剑气风骨当世唯一’之类的风评,世人再多的赞誉放在他身上也不嫌多。但另一方面,你也确实不必为此而纠结矛盾,甚至怀疑起自身来。”
“单从你这些话,我竟听不出你到底是想安慰我,还是只是单纯地在欲扬先抑、褒贬人物了。”白夜语中似乎略带嘲讽道,“要是你想顺便再多夸他几句——”
“我的意思是,雪宁虽好,但也仍是个有局限性的人,他身上也是有所谓的‘缺点’的……”涟抓了抓头,努力解释着,“其实你只是没看到,他真的有很多不那么像‘侠客’‘贵公子’‘北清侯’,甚至是所谓‘正常人’的时候……也许是他一直小心翼翼地藏着某些小心思,没让你知道,所以你就完全忽略了那些部分而已。”
“什么意思?”白夜听了果然有些诧异,“你说他的缺点是——”
“怎么说呢?我觉得其实这些该他自己来给你解释更合适一点……”涟想了半天,最后苦恼地看着他道,“算了,至少这一点我还是现在挑明了为好,不然你和他不知道还要弯弯绕绕多久才能弄明白:雪宁他其实很在意你的想法,在意到了一种几乎过分的程度。因此,对待你,他与对待所有人都不那么相同——当然了,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在重视的人面前,人总是希望能展示出自己最好的一面,而能稍微隐瞒一点其他那些糟糕的、甚至有些荒唐的方面的。”
“而你,其实在你自己没意识到的时候……”涟顿了顿,似乎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看着白夜的眼睛,把后半句话说了出来,“已经变得比你想象的,还要留恋和在乎他了。”
作者:停云阁主类型:现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