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父皇和皇兄过于爱我这件事by隔岸观火

陆昭璟年幼时，也曾跟着母亲端妃见过文妃几面。他早就听闻文妃貌美、性子温和淑良，比后宫中的任何一位妃嫔都更得父皇的喜爱。文妃也的确容颜绝世，即便那是他还是个小孩子，也看得出来，文娘娘是在座所有妃嫔里最好看的那个。

那些年，因为陆桓渊对文妃的偏宠，后宫中屡生事端。端妃与大宫女谈起后宫诸事时，也被陆昭璟听去了不少。他听到她们说，文妃怀了胎，却被人使了坏，以致早产，生下来的孩子也是瘦瘦弱弱的病秧子，好像还有什么天生的不足，但是皇帝下令封口，接生的产婆和宫女也全被毒哑了逐出宫去，这事便也成了个秘密。

后来，五皇子四岁的时候，文妃再度怀胎，却在六个月身孕时从长梯跌落，流产大出血，大人和孩子全没保住，一同殒命。

再后来，陆桓渊便把五皇子送去了妃陵，从此不准他再进宫。

陆昭璟因着儿时就跟这位五弟有些交情，所以在陆昭珩被逐去妃陵后依然会趁着出宫去校场训练时偷偷跑去看望他，给他带些吃的玩的。所幸妃陵的侍卫们都很好说话，知道陆昭璟是皇子，所以也不会真的拦他。

就这样，两人之间的关系便越来越要好。

陆昭珩小时候是个很可爱的小孩子，年龄渐长之后也出落得越发漂亮了。而且，也越来越像已逝的文妃。

最开始，陆昭璟觉得这是一件好事。文妃逝世之后父皇一直对她非常思念，如果看见陆昭珩现在的样貌，说不定会回心转意，把陆昭珩接回宫去，这样陆昭珩就不用一个人在妃陵孤独地生活了。

直到后来的某一天，他有事去找陆桓渊，却被陆桓渊的掌事太监拦了殿外。虽然掌事太监没说陆桓渊在做什么，但是陆昭璟隐隐约约能听见门内的一点点暧昧的动静，便识趣地离开了。

第二天，流言便在宫女太监之间传开了，说是昨日皇帝宠幸了一名长相和文妃略略相似的宫女，但却不知为何没有给她位份，让她服下避子汤后就将人赶出了宫。

这让陆昭璟意识到，长得像文妃或许并不是一件好事，反而糟透了。也是从这天开始，陆昭璟暗自决定，无论今后陆昭珩怎么求他，他都不会带人进宫。

陆桓渊性格阴晴不定，他不能让陆昭珩去冒这个险。

陆昭璟在心里回想了许多事，却没有告诉陆昭珩。两人终究还是因为进宫这件事起了些龃龉。这次陆昭璟没有在妃陵待多久，就离开了。

从妃陵出来后，陆昭璟忽然策马，在京郊的林中飞奔起来。钟翎吓了一跳，赶紧跟上去。

两人骑着马胡乱跑了好长一阵才停下。

钟翎看出陆昭璟情绪有异，便问：“怎么了，莫不是跟五殿下吵架了？”

陆昭璟扯着缰绳，点点头，又摇摇头，最终什么也没说。

过了些时日，班赛使团来了，在京城待了半余月，留下一对貌美的双生姐妹花，又离开了。

陆桓渊其实早已没有纳新人的心思，只是出于邦交考虑才让这对双生子入了后宫，其他便都交由皇后去烦恼。

这次外使来访非常顺利，为了表示善意和友好，陆桓渊便让自己最喜爱的大儿子，也就是宁王陆昭璟，带着一队人马亲自护送他们到远山关。

陆桓渊站在宫墙上，目送着身着银甲的陆昭璟骑着马跟在使团的车队后渐行渐远。

掌事太监徐骞在一旁奉承道：“宁王殿下真是跟陛下越来越像了，颇有几分您年轻时英姿飒爽的样子。”

陆桓渊不吃这一套，笑道：“朕现在也不老啊。”他登基虽有十九年了，但而今也不过三十八岁而已。

徐骞赶紧扇了自己一巴掌，赔笑道：“是老奴这张嘴不会说话了，陛下恕罪。”

陆桓渊其实没生气，也懒得同他计较，摆摆手，转身下了城楼，带着侍从们徒步回养心殿。

如今正是仲春，寒冬的冷意刚刚散去未多时，回暖了几天，宫中栽的桃花差不多都开了，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花香。

“过几日许是要倒春寒。”走着走着，陆桓渊忽然道，“今年的新衣可送去京郊了？”

徐骞忙道：“已经备好了，明日就送去。”

“再多添些厚的。老五从小身子就不好，容易冻着。”陆桓渊吩咐道，“宫中新做的糕点也送一些去，挑甜的，他喜欢。”

徐骞应下了。

陆桓渊又补充道：“别忘了交代送东西的太监，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老奴明白。”徐骞道，“负责送东西去京郊的是老奴的徒弟，嘴肯定严，请陛下放心。”

“最近……”陆桓渊顿了一下，又问，“昭璟还在往京郊跑吗？”

“守门的侍卫说，班赛使团来前宁王殿下才去过一次。后来许是有些忙了，没有再亲自过去，只遣了亲近的侍从给五殿下带了些东西过去。”

陆桓渊点了点头。

“陛下，您……”徐骞看了看陆桓渊的脸色，试探着问，“您真的不见见五殿下吗？”

陆昭珩被陆桓渊送去妃陵，宫中上上下下都觉得陆昭珩是失了宠，可徐骞却是知道的——这些年来陆桓渊一直暗中对陆昭珩有所照料，就连陆昭璟频繁出入妃陵，也是他默许的，所以守门侍卫才会对陆昭璟睁一只眼闭一眼。

陆桓渊没什么犹疑，立刻道：“不见。”

“……是。”徐骞便不再说话了。

陆昭珩新得一只猫儿，多了个玩伴，心里憋着的许多郁结也总算缓解了些许。

这猫是只花猫，雪白的毛发上缀着棕黄色的圆形花纹，眼睛圆溜溜的，是黄绿色，看起来不像什么名贵的品种，大约是迷路误入妃陵的野猫。猫儿还是很小一只，尚未断奶，饿了之后就跟在陆昭珩身后不停地喵喵叫，用小爪子扒拉他的裤腿。

“小东西，我不是你娘，没奶给你喝。”陆昭珩无奈地把小猫提起来，望着它说，“你吃米饭吗？”

小猫听不懂，只想要奶喝，依旧喵喵叫。

“唉……早知道应该让大哥把你带回宁王府的。”陆昭珩叹了一声，有点沮丧，“可是我跟大哥闹了不愉快了。你说，他到底为什么……”

小猫歪了歪脑袋看他：“喵？”

猫叫声终于还是惊动了在妃陵里例行巡逻的侍卫们，一队人朝着站在树下跟猫讲话的陆昭珩走来。

领头的侍卫名叫林峥，在妃陵驻守已经有十年了，几乎可以说是看着陆昭珩在妃陵里长大的，待他很好。

“殿下，这是怎么了？”林峥看了看陆昭珩怀中的猫，皱起眉，“怎会有猫跑进来。”

陆昭珩赶紧把猫抱在怀里护住，替它辩解道：“应当是迷了路误入的，还是只没断奶的小猫，找不到娘了，怪可怜的，你别扔它出去。”

林峥听着这话，心想，陆昭珩也是个从小没了娘的，大约是因此才格外同情这只猫。

“殿下莫急，属下不会对这猫儿如何的。”林峥道，“只是它既然尚未断奶，养在妃陵里终究不方便。”

陆昭珩知道林峥这话说得有理。妃陵毕竟是陵寝，不论是他这个被抛弃的皇子也好，还是这些驻守侍卫也罢，吃穿用度也是一切从简，只有人类的吃食，哪里有这猫儿能吃的东西呢。

“那……”陆昭珩苦着脸想了片刻，才开口道，“林侍卫，你可否帮我一个忙？”

林峥道：“殿下尽管吩咐便是。”

“你帮我将这小猫送到宁王府上去吧。”陆昭珩把团成一团的小猫放进林峥怀里，“不是给宁王殿下，你把它交给一个名叫钟翎的人，就说是我托他帮忙照顾猫的。”

林峥抱着猫，向陆昭珩行了一礼：“是，属下这就去。”

陆昭珩目送着林峥远去，有些颓然地在树下坐下了。好不容易有只猫能陪他玩玩，结果也养不了，还是得送走。

他本想将猫送给陆昭璟养的，但是他们之间才起了矛盾，再送猫过去，总觉得有些抹不开面子，便只好交给钟翎。

从陆昭璟第一次来妃陵见他的时候，钟翎就一起跟着了。一来二去，陆昭珩也跟钟翎熟了起来，心里明白这人虽然喜欢逗他、有点坏心眼，但真遇到事了，总还是依着他的。因此他对钟翎很放心。

送走了小猫，陆昭珩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在妃陵里待了半余月，除了吃饭睡觉读书，就是躺在若兰湖边的草地上晒太阳。

又过了两天，钟翎带着猫儿看他来了，还一同带来不少好吃的。

小猫长得飞快，不过十几日不见，整只猫就比之前大了一圈，脚步也变得轻盈稳健了许多，一进妃陵，就撒开两条腿开始狂奔，直冲冲地往若兰湖边去，看见躺在草地上小憩的陆昭珩，便毫不犹豫地扑到了他的肚子上，差点踩得陆昭珩把才吃完没多久的早膳吐出来。

“小东西、你想让本殿下英年早逝是不是！”陆昭珩把肚子上的猫提起来扔开，皱着脸从地上爬起来，脚下还没站稳，就撞进一片坚实的胸膛里。

“殿下当心些。”钟翎笑着，伸手就要去碰陆昭珩的小腹，“疼吗？要不要钟翎哥哥帮你揉揉？”

陆昭珩闷闷地哼了一声，拍开他的手，自顾自地揉着小腹：“本殿下的肚子金贵着呢，只有我自己能碰！”

钟翎早对他这一套习以为常了，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

陆昭珩一边揉着肚子，一边左顾右盼：“大哥……没来吗？”

钟翎道：“陛下令宁王殿下去护送班赛使团，要一直送到远山关去，今晨才走，没个四五日怕是回不来京城。”

陆昭珩失落地“哦”了一声，又随口问他：“那你怎么不跟着去？”

“殿下怕你过得不好，特意留我在京城照看你呢！”钟翎轻轻一戳他眉心。

但事实却有些出入。钟翎是陆昭璟的贴身护卫，是该跟着陆昭璟一同离京护他周全的，陆昭璟原本也是要带走他，可他却对陆昭璟说，五皇子一个人在妃陵，需要有人照顾，得了陆昭璟的同意后，便留了下来。

“哦——原来大哥还记着我啊。”陆昭珩摸了摸被戳的眉心，心里却是挺开心的。

难得有机会和陆昭珩独处，钟翎不太想总听他提及陆昭璟，便另找了个别的话题：“说起来，五殿下可有给这猫儿取名？”

“倒是没有……”陆昭珩将小猫捉回来，放在眼前仔细地端详了一阵，忽然灵机一动，“我看它身上的花纹挺像煎饼的，不如就叫它煎饼吧！”

“……殿下确定吗？”

“确定啊！”

钟翎留在妃陵陪着陆昭珩待了一上午，但他下午还要当差，差不多到了时辰，便带着煎饼回宁王府去了。

陆昭珩用完午膳，回了屋子里休息，很快便入了梦乡。

他又梦到了那个人。

梦里的自己是三岁多的小孩子，刚能够记事就开始念书习字了。只是他和几个皇兄不一样，皇兄们都统一在上书房听德高望重的老先生讲课，只有他是待在御书房里，由父皇亲自教导。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的母妃是后宫中所有妃嫔里最最受宠的，所以也理所当然地享受着父皇对自己的宠爱。父皇对他很好，从不对他发火，给他最好的吃穿用度，会专门让人去民间给他搜集有趣的小玩意儿，还纵他在宫里养小猫小狗。那时的父皇在他心里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他也努力做个嘴甜的乖孩子，认真习字读书，来回报父皇给他的一切。

小时候，每天用完了午膳，他就会开开心心地跑到御书房去，让父皇看自己写最近新学的字。如果有笔画写错了，或是字写得不够漂亮，父皇就会从身后握住他的小手，带着他一笔一划地再写一遍。

他闻到父皇身上有一股香香的味道，还傻兮兮地拉着那截镶着金边龙纹的衣袖问：“父皇父皇，为什么您身上香香的啊？”

“朕的寝殿里燃着龙涎香，所以身上才沾了味道。”

“龙涎香是什么呀？”

“一种香料，平时都放在香炉里燃着。御书房里的香炉里也有香料，但不是龙涎香，你看——”

他没有朝着父皇所指的方向看去，而是回过了头。

却只看到一身黑金龙袍，和一张面目模糊的脸。

陆昭珩骤然睁眼，抬袖擦了擦额角闷出的细汗。

离宫十一年，如今他已不记得龙涎香的味道，也忘了陆桓渊的脸。

他翻了个身，背对素色的床帐，眼角的泪水划过鼻梁，顺着另一边面颊流淌。

“父皇……”陆昭珩哑着嗓子，低低呢喃着，“到底为什么。”

他想进宫，想把他埋藏在心里十一年的问题问出口。

为什么要在他失去母妃的关头抛弃他。

为什么，要装作很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