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爱小说《美人是我爹》的主角是司劫厉执,是作者李狗血倾心创作的一本小说,该小说主要讲述了:厉执意识到司劫对他是真的好,虽然不清楚对方是有什么用心,但却确定一定很喜欢他。热门评价:一定什么都没有变。
来源:长佩 分类:ABO 作者:李狗血 主角:厉执 司劫
耳边继续传来大厅崩塌的巨响,厉执却已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他原本硬如铁石的心肠,如今不止扑通跳动,还能这么疼。他后悔自己将司劫想象得过于坚不可摧,以至于他都忘了,这人再怎么所向披靡,也是肉长的,会受伤。
而眼下山顶闹出如此大的动静,下头的山匪正浩浩荡荡集结着,他们不便继续停留,厉执强行收敛神情,随着司劫离开。
司劫的确已趁着厉执与众山匪周旋的功夫,基本将寨里大大小小的密道位置摸清,虽不一定十分完整,却也足够叫人提前设防,甚至找到了一处关押被掳百姓与官兵的山洞,厉狗蛋和李二柱,便是暂且托付给了他们。
没有丝毫耽搁,趁乱放出众人,他们接上厉狗蛋与李二柱,一路颠簸,连夜快马加鞭直奔外城。
“司掌门……”
等到厉执终于从浸满身心的栖栖遑遑中得以安静坐下来歇歇脚,已是翌日黄昏。
客栈竹窗外雨声潺潺,只有几丝灰蒙蒙的光线漏进来,屋内黯淡,却并不冷清。床幔间的晏琇依然没醒,大夫过来为他双腿处理了伤口,此刻呼吸平稳许多,正与两个小娃娃并排躺着,而厉狗蛋和李二柱自打到了地方便倒头就睡,应是车马劳顿累得狠了,睡得极为踏实。远处看去,三人挤巴巴的,异常温暖。
厉执掌心小心翼翼捧了两碗冒着热气的汤药,坐在桌边习惯性地挨个吹着,压低嗓音唤了声他对面端坐的司劫。
“这回多亏了你,”憋闷近整日的话总算讲出,他一张嘴,却仍觉心上化开绵密的刺痛,覆盖住每一个角落,讷讷道,“但你咋不告诉我,我要是知道你受了伤,定不会还让你那么做。”
“那不救你弟弟了?”司劫目光深邃地看着他,自是看出他这一路的失神和内疚,轻轻问道。
“救是要救,总有其他办法……”厉执下意识说着,又忽地抬眼,“你……你知道他是我……”
司劫并没有接他的话,只反问道:“你说的办法,是指冒着枯花发作的风险?”
“……”厉执闻言一时沉默,情急之下他确实只剩这一条路可走,反正他皮糙肉厚,多吐几口血也没什么,但司劫不行,他那般肤白貌美的人,伤到了必然很疼。
只可惜眼下事情已经过去,说什么都晚了。
“你不必再自责,更不用觉得亏欠我,这伤并不重,更何况,你我是夫妻——”
“放屁!”
听到厉执气恼的骂声,司劫不由皱眉。
却见厉执紧接着视线投向司劫被包扎固定的手臂,撇着嘴愤愤道:“大夫都说,你骨头断了一次,竟敢又去抬那破柱子,相当于伤上加伤,比晏琇的腿好得还要慢些,这叫不严重?”
“那大夫给你缝合伤口的时候,你额头都是汗水,别以为我没看见。疼就是疼,我他娘又不会笑话你!”
“你堂堂一个掌门,可不能撒谎!”
“……”厉执劈里啪啦这几句数落过后,司劫定定望着厉执,久久不发一言,都给厉执看懵了。
话锋一转,结结巴巴又道:“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我就是……看你这伤实在难受……”
说着,也忘记追问他如何知道自己与晏琇的关系,厉执只闷闷道:“你这些日子行动不便,有什么要做的,都尽管跟我说。”
“刚才的大夫倒是说,只要按时用药,好生养着,是可以恢复如初的,不会影响你日后使剑。”
“给你,”厉执将已经不烫的汤药推给他,“你先把药喝了,然后去隔壁房间赶快睡上一觉……”
他絮絮叨叨的说个没完,却不知为何,似乎总有什么重要的话卡在心里,偏偏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方才说,你我是夫妻。”而司劫突然开口。
“咋的了?”厉执看着他,却是没明白他又强调一遍的意思。
“……没什么。”司劫与他对视半晌,向来霜冷的面容隐隐变得柔和。
便在厉执仍旧纳闷到底该要说句什么之时,只听司劫又道:“你刚刚说,我有想做的事情,可以交给你?”
“啊,”厉执急忙回答,“你想干啥?我这就帮你。”
“……你坐过来。”
司劫说完,厉执一愣,不过也没犹豫,老实将屁股底下的木凳挪了过去。
一直挪到司劫身旁,他转头正欲开口,却看见司劫正对着面前的汤药若有所思。
他心思一动:“你是不是不方便喝药?我喂你喝?”
司劫闻言似是有些意外地看向他,眸底闪烁,厉执便猛地回过味来,他只伤了一边手臂,另一边又不是不能动,他喂个屁啊。
然而他才摆摆手示意自己在说胡话,忽觉肩上一紧,低头看去,竟是司劫以那一边未曾受伤的手臂将他揽住,带着他往身前靠了靠。
二人身体相贴,顿时传来丝丝暖意,厉执舒服得安静了片刻,兴许由于马不停蹄了一整夜,清晨才赶进了城,又开始满城请大夫和煎药,其实早就疲惫不已,此时可以全身放松着放肆感受熟稔的气息,脸上都热了起来。
“我现在确实,没有手喝药了。”头顶司劫沉沉的嗓音又传来。
“啊?”
厉执瞪着他,条件反射地想要抽身让出他那一边手臂。
谁知肩头的力道更紧了紧,厉执被牢牢摁住,只见司劫面无表情道:“你不是说,可以喂我?”
“……”
厉执张着嘴巴一阵愕然,来回看了司劫几遍,以为自己会错了意,却见司劫静静看着他,并不再言语。
心底有什么正呼之欲出的感觉更加强烈,密集地渗透了厉执所有感官,对于司劫这明显在刻意指使他的举动,他竟没有像以往一般有任何排斥,反而莫名觉得,如今的司掌门,实在是过分可爱了些——那种让他忍不住想要满足他所有愿望的可爱。
他现在哪怕叫厉执给他摘星星,厉执也会立刻爬去房顶试上一试。
所以再不带一丝犹豫地将药碗端过来,厉执心情不错地搅了搅,慢慢盛起一勺,抬手抵在司劫唇边。
司劫微微低头,果真将勺中的汤药无声喝下去。
厉执忙不迭又盛起来,一勺接一勺地送入他口中。
厉执以前自然是没少喂过厉狗蛋喝药,眼下动作十分娴熟之余,他下意识观察着司劫的面色,见他面上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不由轻笑道:“司掌门,不苦吗?”
他想起厉狗蛋才出生那几年,几乎每日泡在药罐里,那时厉狗蛋手脚明明都蜷在一起不能动弹,脾气倒是不小,全吐出来不说,撞翻的药汁数不胜数,厉执气急了会揍他几下,但那么小小的一团,什么都不知道,全凭本能的抗拒,他到底怪不着他,一度也很绝望,最后依然要强行掰着他的嘴巴灌进去。
直到后来长大一些,厉狗蛋喝药的时候越来越平静,厉执本以为他是习惯了的缘故,现在想来,怕是也与他误会自己是被捡来的有关,总之不再哭闹,只整张脸都是皱巴的,闭着眼睛飞快咽下。厉执每次狠下心权当看不见,在喝完之后揉揉捏捏他,将他憋屈的小脸抚平。
“苦的。”
思绪遥远间,只听司劫答道。
厉执回过神:“那你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司劫紧紧看着他将碗底最后几滴残渣也用木勺仔细盛好,送到他眼前,答道:“心下欢喜,便忘了。”
“……”
厉执蓦地一怔,心内被丝丝牵扯,想了想,好像隐约猜到了他的意思,却又觉得不太可能,便问道:“为啥欢喜?”
司劫将他手上仅剩的一口喝掉:“为这个。”
这下猜想被印证,原来真的只是因为他喂他喝了药而已。非常奇妙地,在厉执眼里,司劫这样轻轻低头的动作忽地与前些日子那蜻蜓点水的一吻重合,如果没记错的话,那时他的意思是,喜欢跟他亲嘴。
厉执紧盯司劫抿起的薄唇,犹豫片刻,壮着狗胆目光诚挚道:“那……那我再让你高兴一些?”
说完,并不等司劫开口,厉执已然心头鹿撞地凑上去,噘着嘴出其不意贴在司劫的唇角。
心想反正是他们两人都喜爱做的事情,那就别怪他趁机占个便宜了,谁让他看起来太好吃,他眼下实在忍不住。
于是吧唧吧唧两口,厉执多少带了点急迫和粗鲁,在司劫唇上狠狠亲了两下,感受到司劫骤然紧绷的身体,不敢太过造次,只在分开之前,舌尖飞快卷了他先前没来及擦去的星点药汁。
然后嘿嘿一乐道:“你嘴上有药渣,我帮你弄干净,毕竟这么贵的药,可不能浪费一滴——唔!”
却不等他说完,原本按在肩头的掌心猛地挪至脑后,他被迫仰头,短暂与司劫相贴的唇间再一次被独属于对方的气息笼罩。
而司劫明显要比他凶猛激烈得多,宛如许久未曾进食饥肠辘辘的虎豹,与他前一刻还清静恬淡的样子判若两人,唇齿密不透风地覆住厉执,汹涌汲取间,不多时便撬开厉执无意识咬紧的牙关,残留的汤药味道顷刻自他口中蔓延,微微苦涩,却由于掺杂了浓厚的情愫,厉执任由他纠缠攫取,只觉入骨都是形容不出的舒适,比他情汛来临时的冰糖味道还要香甜。
朦朦胧胧中,厉执又伸手摸向司劫,不怎么规矩地摩挲他令人嫉妒的腰腹,头一次除了攀比,更生出几分窃喜。
耳鬓厮磨,唇齿交缠,原来与人亲密,能叫他生出如此狂烈的喜悦。尤其,对方这么好的人,是臭小子的爹。
“爹……”
谁知过于应景的一声低唤模糊传来,厉执眼皮一跳,倏然睁开,脑中还来不及思考,身体已先一步动作,仓皇地往后退去。
“咣当”一声,木凳都被他掀翻,厉执一屁股坐在地上,转头看向床铺。
结果发现厉狗蛋双眼仍旧紧紧闭着,嘟囔着往晏琇身前靠了靠,继续熟睡了过去,那一声显然是梦呓。
“……”
厉执愣愣看着他,扑通跳动的心脏半晌都没能平复。
直到司劫神情复杂地一手将他拉起来,他才又猛地看过去,诧异他整出这么大的声响,三人都没有惊醒,睡得真是香极了。
而将木凳重新扶好,厉执终是手脚放开了坐回去,却也不再做什么不老实的事,只摸着湿漉漉仍有些发麻的嘴唇,赞叹又心有余悸地瞄了司劫一眼。
“司掌门果然不论干啥都要技高一筹,刚刚我的信香都快被你亲失控了。”
要不是他现今内力受限,信香一旦失控无法压制,定要再接着做下去。
司劫看着他脸上红晕还未退却,目光柔和:“失控也无妨。”
“引来其他天乾,你再揍我,”厉执难得自觉道,“你废了一只手,我也打不过你。”
“不会揍你,揍他们。”
厉执闻言一顿,随即反应过来,粗声粗气地傻笑两声,正想说司劫不可能干这种不讲道理的事,却一卡壳,突然想起在黑暗中喷溅在自己身上的鲜血,以及那不知哪个当家信香被毁的撕裂惨叫。
当时情况紧急,他没能与司劫多言,只觉痛快解气。然而此时抛开最初的兴奋,厉执不禁又陷入一阵沉默。
想了想,他敛了神色问:“司掌门,我记得你说过,你曾经差一点想要杀了师兄们。后来有一个人,改变了你的想法。”
司劫眸底闪动,紧盯厉执,意外他会提起此事的同时,更透出几许不确定的期望:“不错,你想说什么?”
厉执却垂眼,带了几丝自嘲道:“那个人定然很好,能让你改恶从善,但与我同路,你手上却不断在增加杀孽。”
“……”
原是为了这个。
司劫看着他:“是很好,可惜不自知。”
“啥?”
司劫声音极为低哑,厉执一时没能听清,正欲追问,司劫又道:“我不认为,与你在一起有任何不妥。”
“可你是五派之首——”
“在我看来,江湖无常,最难的并非不染风雨,而是问心无愧。”
“……”
“五派之首这位置,任重道远,却困不住我的初心。”
“初心?”
“与你同路。”
司劫一字一顿,深沉笃定的话音方一落下,只见厉执半张着嘴直勾勾看他,双目竟弥漫些许氤氲。
过了良久,他嘴角动了动,天光乍破间,有什么话俨然已冲到嘴边。
“司掌门,”而最终,他有些憨涩地咳了两声,身子往前挪了挪,“你这般坦荡,我不妨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司劫看着他忽然鬼鬼祟祟的模样,视线微沉。
厉执便又扫一眼仍在熟睡的几人,搓着手,趴在司劫耳边悄悄道:“还有不出七日,我的情期就到了。”
当然,七日的时间,他们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当务之急,则是尽快解了枯花之毒,毕竟厉执手腕那道灼痕,已然快要闭合。
晏琇的双腿暂且无法独自行动,厉执干脆叫他留在客栈,让厉狗蛋和李二柱照顾他。而出发之前,他原本靠在床铺间沉默着,突然哑声开了口:“你三番两次救我,豁出性命帮我拿到密道图,不就是为了让我助你去金楼讨来解药?怎么现今又变卦了,若只是顾及我的伤,倒也不必,你大可以带我一起过去。”
厉执嗤笑一声,只道:“你看着清瘦,背起来忒重,我可不带你。”
“……”
实际是这两日厉执又旁敲侧击问了晏琇几遍,他却仍旧对自己与尉迟慎的关系绝口不提,不知为何,厉执心底总隐隐有种不太好的预感,直觉上竟不希望晏琇去见他。
且关于尉迟慎,作为金楼楼主,厉执多少听说过一些传闻,据说他为人阴鸷,在江湖中出了名的性情乖戾,尤其金楼坐拥惊世财力,历代楼主在接任之前都要经过常人无法想象的族内争斗,私人情感在一座座金山财宝面前变得渺小至极,他能从三年前的金楼遴选中崭露头角,可想而知是经历了怎样一番腥风血雨。
这样一个人,待晏琇又会如何,厉执想不出来,只知道晏琇去鬼头寨一遭,脱身至今,也不见尉迟慎有任何动静,压根不像是私交甚密的样子,更遑论身上那些施虐般的痕迹。
“那你们拿着这个,”只见晏琇低头将身上的密道图又不怎么客气地扔给厉执,“他若是不肯交出解药,便用这个交换好了。”
厉执闻言眸底一暗,心想这密道图果然是要给尉迟慎的东西。
稍一思忖,厉执却是一边将密道图还了回去一边道:“多谢,但既然说好给你的,哪有要回来的道理?”
“你想得过于乐观,”晏琇并未接回图纸,而是面容紧绷道,“换作寻常,他自是不会与司掌门为难,但眼下金楼聚集江湖各派,明日便要公开处置魔教余孽,你与司掌门站在一起,势必更加显眼,到时若是被人认出来——”
厉执眼一眯:“认出来什么?”
晏琇顿了顿,显然心知自己说露了嘴,咬唇片晌,才又生硬道:“当然是认出你不过一个无名小卒,却与司掌门结契生子,谁知道会生出其他什么枝节。而你有了这图纸做筹码,让那些人有机会成功剿匪,至少当下不会找你的麻烦。”
“……”
眼看晏琇说到“无名小卒”时躲闪的神色,厉执心下一紧,俨然已经确定,晏琇分明没有忘记他,他一直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但他从头到尾,都在刻意回避与他相认。
为什么?
厉执静静看了晏琇一会,却没有揭穿他,只做恍然道:“你说的有道理。”
“我确实,不该就这么过去。”
直到最后也没有将密道图带走,厉执不管晏琇发沉的神色,转身与司劫离开。
这人不顾一切也要拿到的东西,却肯这般轻易地开口*给他,他已是十分满足。
而半个时辰过后,晌午的外城街道繁荣热闹,与前一日被乌云笼罩的阴晦截然相反,满眼绿瓦红墙,道路两旁店肆林立,门前各色摊位应有尽有,皆是让厉执目瞪口呆的景象。
他此刻一身天墟弟子的云袍,头顶宽大的兜帽,几乎遮住大半张脸,跟在司劫一旁目不暇接。只心说等办完了正事,定要带臭小子也出来遛一遛,省得他昨夜从客栈一觉醒来,看里头啥玩意都新鲜,以为自己住进了皇宫。
“唉?”而厉执与司劫穿过来往的人群,一路朝金楼方向而去,脸上的新奇神情并不比厉狗蛋强去多少,不住摸着身上的细密布料,忍不住问,“你们天墟这身行头,就这么被满街光明正大的售卖,你不怕有人冒充?”
司劫正与他紧挨着前行,像是生怕被人群冲散,袖袍挡住受伤的左臂,闻言偏头微微斜睨他,那目光仿佛在说,你不就是么?
厉执被他看得愣了愣,安静片刻,想想也是,寻常人买来多是由于崇拜仰慕,谁那么不开眼,穿着天墟的行头作恶,岂不是反而容易引起注目。
“那我待会若是露出破绽,你记得提醒我。”
“你跟着我,不会有人怀疑。”
“是是是,”厉执呲牙一乐,故意低头朝他夸张行礼,“掌门师兄。”
“……”
“不过,”由于动作过大,兜帽被忽然灌入的劲风吹落,厉执急忙重新戴上,又想起什么道,“原来这兜帽,也算作你们天墟的校服,且不分男女。”
“我曾经认识你们天墟的一个弟子,她也是这样的打扮,我那时以为只有她会这样穿,所以后来才会认错了人。”
司劫罕见地脸色一滞:“什么?”
厉执干咳两声,显然是忆起不怎么美妙的往事:“就第一回见你,被你揍得半死那次。”
“我远远看见你师妹也戴了这兜帽,心中激动,将她误会成那人,没有多想便冲了上去。”
他说着抬头看向司劫,见他也正盯着自己,心中忽地浮现当年他冷冰冰对着他讲出“刁徒”二字的样子,气势压迫下,率先自我检讨道:“举止……在你们眼里确实轻浮了些,但我真的只是——”
“你将她认成了谁?”却听司劫突然打断他。
厉执便叹口气,挠着鼻尖老实道:“是一个小哑巴。”
“……”司劫蓦地停了下来。
“应是与你同辈,不知你认不认识她,”厉执说着撇撇嘴,“可惜,死了。”
“死了?”
“日后有机会,再与你细说。”厉执止住话头,警觉朝前方看去。
原是二人早已一路走出喧嚷街道,行至距离金楼十二座外楼不远的郊外凉亭,只见凉亭中正肃然立着一行身着玄金襕衫的金楼弟子,这会儿看见他们,各个略带拘谨地起身。
“请问是天墟司掌门吗?”这些人并不是都见过司劫,但顺着他们视线可知,显然有人认出了司劫的紫微七斩。
“是我。”
“请随我来。”
确定身份后,便有两名金楼弟子恭敬地向前带路,其余弟子则继续在凉亭等待还未到达的各派侠士。
厉执是在进城的路上替司劫拿回了这紫微七斩,可惜原本被绑在山洞的一家子山匪却不见踪影,他由于急着寻大夫,没有再找,估摸着应是回去了山寨。
而走过了凉亭,沿着层叠的砌玉石阶往上,厉执一边克制住想要从脚底抠下两块玉石的冲动,一边紧跟在司劫身旁,不住感叹金楼果然财大气粗,更在快到顶端时,一眼望见前方金碧辉煌的气派门楼,眼睛都移不开了。
此时已经能看到其他一些门派正往门里走去,来往的人也多了起来,将他们带过来的弟子目不斜视继续前行,周围却不时有异样的目光投向厉执二人。
“掌门师兄,你这把剑果真了不得。”
九极教向来只用暗器,在厉执的印象里,用剑的人自是以正道人士居多,也确实,像眼下这种聚集各大名门正派的场面,几乎人人都佩戴了各色各样的宝剑,免不得要互相多看几眼。便不论是否认得司劫,各个看向他时,都要驻足惊讶一番。厉执心觉好笑,便忍不住打破一路安静,小声嘀咕一句。
司劫没有说话,自从厉执道出当年认错了小哑巴一事,他虽然神色一如既往沉静,可眸底蕴藏的汹涌险些便要冲破桎梏,此刻听见厉执如此夸赞他的紫微七斩,只沉默着想了想,脚步不停,由金楼弟子指引,穿过外门,越往里人越少,朝着只有江湖地位极高的各路豪杰才可进入的内门而去。
“司掌门,再往里便是溯光阁,乃是各位大侠商议除魔一事之地,”其中一名弟子停下来行礼道,“楼主暂时不在楼中,稍候便来,还请您先行入座。”
说着,他与另外一名弟子对视一眼,似是鼓起勇气又道:“只是楼主有交待,事关机密,参与者不宜过多。您身边这位道长可以与我们暂且过去隔壁,那里也为各位精心准备了美食以供享用——”
却不待他说完,司劫忽地抬手,将悬于背后的紫微七斩卸下,吓了那两人一跳,神色发慌间,只见他又淡定放到厉执怀里,仿佛在回答厉执先前的话:“喜欢便给你。”
与此同时,他已将厉执腰间那一柄不过以极低价格买来做个样子的简陋木剑摘了去,随意握在手里。
“……”厉执下意识摸着怀中的玉剑,愕然之下,只觉入手清透无比,却并不如看起来寒冷,兴许被司劫多年以内力浇灌,反而叫他生出些许暖融融的踏实感。
而比厉执更哑然的,怕是两名金楼弟子,也是这时,他们才真正将目光放在了厉执身上。
他们倒的确听说过司劫有一双十分看重的师弟师妹,只以为厉执便是他那传说中的师弟,结果仔细一看,虽然看不清厉执样貌,却又是不得了,俨然看出了厉执身上独属司劫的气息,立刻尴尬不已,竟从未听过司掌门已经与同门师弟结契,再说不出要将厉执拦下的话。
“掌门师兄,”而厉执回过神,摆摆手道,“我剑法低微,万万配不起你这把绝世之剑,咱们还是按照规矩来,我去隔壁等你们谈妥,也更自在。”
边说边朝司劫挤眉弄眼,意思显而易见——他要先去大吃一顿,跟着他面对一群老古板,反而不舒服。
“也好,”司劫答应着,并没有收回紫微七斩,只道,“那就依你。”
说完,在金楼弟子还未收回震惊之色时,司劫已是朝金楼专门用来接待贵客的溯光阁中走去。
厉执看了看他持着木剑的背影,眼看阁内有人出来相迎,正是神酒坊主肖青山,急忙将头更低了低,来回摩挲手中紫微七斩,与那两名待他已然改变态度的金楼弟子朝另一方向而去。
他知晓司劫的心思,他拿着他这把剑,就算他不在身边,待会若发生什么意外,也没人敢轻易对他出手。
他自幼鲜少被人这般细致呵护,没想到自从司劫找上门,无处不在地关注他,他有那么一瞬间,甚至真的有一丝丝希望,自己是他的同门师弟就好了。那他与他结契,也算正大光明。
收起不切实际的妄想,厉执跟着金楼弟子来到距离溯光阁不远的一处小楼,往里看去,里头已聚集了众多各派弟子,每人面前一张小方桌,上面摆满了香气四溢的菜肴,还贴心地放了精致的手炉。由于多为年轻人,并不那么拘谨,此刻正闹哄哄地互相调侃说笑。
只不过放眼望去,在座大部分皆为和元,偶尔见一两个天乾,竟只有厉执一人是个地坤,所以他出现时,免不了惹来几道视线。
“紫微七斩!”
而不知是谁一眼认出他身上的玉剑,惊呼出声。
“这位便为天墟司掌门的师弟,也是司掌门的道侣,霁月道长。”
“道侣”用的险些让厉执嗤笑出声,心觉滑稽间,只道不如司劫生硬笃定的“媳妇”好听。不过这金楼弟子明显也揣测出了司劫的心思,直接将司劫师弟的名号以及他们已结契的事告知众人,以提醒大伙莫要冲撞了他这位贵客。
厉执警觉扫视一周,所幸各个面带惊讶或好奇,应是无人见过司劫的师弟,就连他当年认错人时也只见司劫的师妹,想来师弟不常离开天墟,难怪司劫叫自己扮作他。
于是在一众带着羡慕或打量的灼灼视线中,厉执大摇大摆地径直朝一方空位走去,一屁股坐下来,朝四周拱拱手算作招呼,再不犹豫,抓起一块核桃糕放进嘴里,走这一路,他快饿死了。
其他人有的正欲前来结识,见他再不抬头,一心品尝眼前美食,只好暂且作罢。厉执不管他们,心中再次对金楼唏嘘不已,不仅富可敌国,连吃食都是世间罕有的美味。便直到吃得差不多时,他打着饱嗝摸摸肚子,直勾勾盯着一口未动的荷叶鸡半晌,到底瞄了周围几眼,迅速撕了块衣角将其包起,并不算太大的一团,塞进宽敞的袖口。
“小兄弟,听说那晏如星投奔了你们金楼,怎么我不曾看见他?”却才整平袖袍,他正琢磨司劫那头商议得如何了,不远处忽然飘来一声。
厉执没有动作,而是稍微将兜帽往一旁撩起,以便听得更清楚些。
他其实猜到这金楼里兴许能打探出晏琇的事情,没想到不等他动身,倒有人比他更先一步。
“呵,这位少侠是他的朋友?”
“我乃擎山掌门亲传弟子,怎么可能与他那魔女所生的东西交好?不过是他当年仗着有他爹撑腰,废了我师兄一根手指,听说他爹死了之后又投靠金楼,此次特意来替我师兄问一问,我性子直,倒没有冒犯你们金楼的意思,你可别见怪。”
擎山?厉执斜眼看过去,看来除了浮门,五派都聚齐了。只是他一时难以理解,晏琇是晏惊河与厉白儿的小儿子早就众所周知,但他被晏惊河一手养大,分明一直被众星捧月,怎么就又被说得这么不堪?
“谈不上什么冒犯,”只听不知哪个金楼弟子不屑接道,“不妨告诉你,他在我们金楼,也就倚仗楼主才能骑在我们头上。”
“什么意思?”
“你们这些远道而来的少侠怕是真不知道,他与我们楼主的关系?”
“当然不知。”
“也罢,其实早就传开了的事,”那人说着却也故意压低了嗓音,“他呀,还不是自打他爹为那魔女殉情之后,实在混不下去,为了寻个靠山,朝我们楼主自荐枕席来了。”
“……”耳边突然一阵寂静,那擎山弟子显然过于震惊。
厉执却掌心握紧,当年晏惊河与厉白儿自他眼前毙命的一幕犹如昨日,晏惊河到底是因为什么而死,当时五派悉数在场,分明看得实在,怎么就传出为厉白儿殉情而死?又为何会让晏琇自此艰难到需要倚靠金楼楼主而活?他与尉迟慎的关系,又真的如他们所说?
——我其实没你想象的清白。
而晏琇在鬼头寨里略带哽咽的话蓦地自他心中响起,厉执低垂的眸底晦暗不明,牙关紧咬间,将手边酒杯一饮而尽,晏琇因何而不肯与自己相认,心下似乎已有了判断,竟是笑了笑。
这些人需要他晏惊河时不惜奉他为主,口口声声唤他晏大侠,一旦人没了,不仅随意诋毁,更连与他一路行侠仗义的小儿子都要践踏至此。想来,他们应早就对晏惊河心有不满,只不过碍于他的一身绝学,以及……利用他除掉厉白儿罢了。
所以说,晏惊河为他所谓的正道穷尽一生,不敢爱恨,甚至最后一刻他心心念念的,仍是他所护的天下众派,却到头来,反叫他最爱的小儿子落得这般田地。
“你们倒也不必惊讶,”这时那金楼弟子又得意洋洋道,“我们楼主威猛非凡,一般的地坤自是受不住,晏如星自己送上门了,一个天乾长得跟他娘一样狐媚,哪有不收的道理——啊!”
一声痛叫响起,原是厉执趁他说话间捧着手炉过去,忽地脚下一个踉跄,飞起的手炉正巧砸了他的嘴。
“谁——”
“对不住,”厉执不太好意思地搓着手,目光诚恳,“我内急。”
“……”对方看向厉执,显然正要发作,却视线在他怀中的紫微七斩上顿了顿,到底没有上前,而是捂着明显磕得不轻的嘴忍气道,“不碍事。”
不过他身边最先提到晏琇的擎山弟子打量了一番厉执,此时忽地站到厉执面前道:“在下擎山掌门亲传弟子魏锋,久闻霁月道长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厉执看着他,自是听出他语气中的讽刺意味,不等开口,又听他道。
“只是道长是何时与司掌门结为道侣,我等竟从未听说?实不相瞒,在下昨日才见到过贵派一位好友,连他都不知晓司掌门已经结契一事,难不成……道长与司掌门并没有正式拜堂成婚?”
的确,道侣对于天墟弟子来说,既可以指夫妻,也可以是志同道合的修炼之人。区别则在于,前者与民间一样属于明媒正娶,毕竟若其中一方是和元,便不存在结契一说,只有成婚了,才算是一家人。而后者则只需双修即可,没有太多约束,如果双方达成共识,甚至可以更换。
这魏锋的意思便是,厉执虽为司劫的道侣,却与司劫并非真正的夫妻关系,只不过是司劫修炼的同伴罢了。
厉执一时没想明白他为何要纠结这样一件与他毫无瓜葛的事情,不过听说他认得天墟其他弟子,为以防穿帮,言语间倒是收敛不少,尽量装出了一副高深的模样。
“不曾拜堂,却是夫妻。”他简短回答,司劫不止说过一遍关乎此事的话,这点他还是有把握的。
“哈,”而像是在听什么笑话一般,魏锋朝四周看了看,重复着厉执的话,“不曾拜堂,却是夫妻?这种说法各位谁曾听过?”
“现在不是听到了?”厉执眯眼看他,揣测着他到底有何用意。
“那司掌门可有认同?”他又道。
“自是同意。”
“可笑,司掌门贵为五派之首,竟被你说成这般不讲规矩的人?”似是心有不甘,他又道,“别是道长会错了意,再像晏如星一样落人笑柄。”
“……”厉执骤然抬头,宽大兜帽投下的阴影中,一双寒冷的双眸定定看向他,竟将他看得一愣。
连刚才被砸了嘴的金楼弟子都在暗处悄悄拉扯魏锋,叫他不要再挑衅下去,无论如何,紫微七斩在厉执的手里,说明司劫与厉执之间的关系的确非常人可比。
偏偏他不知为何紧咬着厉执不放,又不依不饶道:“恕在下冒昧,再请教一个方才便觉疑惑的问题,道长的破心剑法炼到了几层?怎么在下与道长近在咫尺,却感觉不到丝毫内力浮动?”
厉执闻言心下一惊,险些忘了,天墟破心,神酒轶榜,金楼珍宝,每一派都有其傲然立足江湖的资本,而擎山最擅长的,则为练气,即是内力。据说门内高手甚至可以借助源源不断的内力移山倒海,对内力的参悟可谓登峰造极。
“难道传闻中的霁月道长其实只是个花架子,全靠司掌门的垂爱才得以扬名?”
这话说得便更难听了,周围已然安静一片,各派弟子悉数看了过来。
厉执沉默与魏锋对视半晌,忽地一笑,笑意却没有半分进入眼底:“你想要如何?”
“若在下所言不实,道长可敢与在下切磋一场?”
“……”果然不出所料,厉执握着紫微七斩的掌心紧了紧,面上未露任何怯意,只干脆道,“不可。”
“我与你非亲非故,更不曾听说你的名号,为何凭你几句随口拈来的质疑,便要接受你的冒然提议?”
这一番话说得厉执浑身不自在,暗想他下回绝对不再扮作天墟弟子,想骂人都不能尽兴。
不过言外之意倒也很清楚——他算个什么狗屁,谁乐意浪费精力与他切磋。
“司掌门需要的是可同他并肩统领江湖之人,道长这样不把我等放在眼里,如何能服众?”不成想他仍是纠缠不已,虽为和元,气势却堪比天乾,像是拿准了厉执内力薄弱,趾高气扬地横在厉执跟前不肯让步。
“你服不服我,是你的事,与我有何干系?”厉执嗤笑着,极力忍住心中不耐,“且我看其他人,倒不像你一样在意。”
“他们都是碍于司掌门的面子不好讲明,但我擎山弟子向来有话直说,绝不虚与委蛇!”
“再者,道长说与自己无关,在下实在难以苟同,”谁知魏锋忽地音量拔高,“司掌门多次拒绝各派杰出弟子,却一声不响与同门师弟结为道侣,总要让我等心服口服!”
“我师兄当初被拒,若不是心觉苦闷,也不至于酒醉伤害无辜,平白被那晏如星废去一根手指,现今连剑都不能拿稳!”
厉执闻言挑眉,心底豁然开朗,不止清楚了晏琇与他师兄的恩怨,也总算明白这人咬住自己不放的缘由。
他早该想到,以司劫的条件,意图与他结亲的门派自然不在少数,即使是同门师弟,也始终有人会心觉不甘。
只是,虽说捋清了思路后,对眼下情形便不会感到太多的意外,却不知怎么,一股微妙的异样之感也油然而起,缓慢地渗透在他心间各处,厉执立在这本就不属于他该出现的地方,顶着周围数道目光,头一次清醒地认识到,他与司劫的差距。
不是他换一身装束,假模假式学几句礼数,便能轻易跨过的距离。
“我今日若是一定不与你切磋又怎样?”片晌,他沉声问道。
“不能怎样,”魏锋俨然已经料定他不敢与他动手一般,得意道,“但在座各位都看见了,即使是在下有些唐突,道长也不见得如何胸怀磊落——”
“好,那就切磋。”厉执斩钉截铁地打断他。
尽管与司劫相距甚远,换做以往他早就装不下去,抑或寻了由头溜之大吉,但他不久前才初尝心动的喜悦,他不在意自己被如何看待,却单纯的,不愿意让司劫因为自己而被看轻了去。
一众人乌泱泱出了原本的小楼,悉数集中到了楼后的夕照台,虽称“夕照”,却并非观赏日落的地方,而是由于高台位于金楼与十二座外楼之间,熠熠夺目的金楼与十二座雕栏玉砌的外楼在阳光照耀下交相辉映,犹如晚霞耀眼绚丽。且此处应是金楼弟子练功的地方,极为宽敞,至少可容纳上千人,众多弟子自动围出一片空地,将二人圈在里头。
“霁月道长,”魏锋站在厉执面前,眼见厉执将紫微七斩暂且放于地上,突然又道,“司掌门这剑既然交给道长,岂有不用的道理?可别叫在下欺人太甚。”
厉执起身:“不用,说好了三招定输赢,那便速战速决。”
魏锋闻言似是愣了愣,不过又眯着眼将厉执上下打量一遍,确定他身上没有丝毫内力,胸有成竹地拱了拱手:“得罪了!”
说完,魏锋已眼神骤变,大喝一声,劲风被他挥动的双臂搅起,厉执冷眼看他上来便使出擎山独门绝招,雄厚且无止境般的内力自他双掌之下猛然迸发,甚至可以清晰感受到空中强烈四散的真气波动,如无数道霹雳,自四面八方直朝厉执而去。
这一击寻常人根本无处躲避,厉执却一动不动立于原地,直至铺天盖地的无形利刃与他近在咫尺,霜白云袍猎猎浮动,厉执陡然仰头,兜帽下的面容晦暗不明,只有嘴角噙着的冷笑异常清晰。
就在魏锋原本笃定的目光与厉执忽地相撞,视线发颤间,空气陡然凝固,厉执周身一瞬间爆发的惊人内力让在场所有人愕然不已,密不透风的气刃被一瞬间悉数震碎,厉执凌厉的身影一跃而起,虚虚实实,不等魏锋从震惊中回神,厉执已然到了他背后,一掌落向他后心。这一掌厉执虽是稍微留情,却也直将他震出几尺开外,重重摔落在地。
他这第一招,俨然输了。
魏锋难以置信地看着此刻如一尊神像般俯视他的厉执,显然不明白厉执凭空而来的内力以及他从未见识过的诡秘身法是怎么一回事,眼见四面唏嘘声不断,而厉执已然做好第二招的准备,眼底一动,扫过方才被厉执放在地上的紫微七斩,突然道:“等等!”
他捂着胸口艰难起身,指向那剑:“既为天墟弟子,为何不用本门武功?”
“天墟功法博大精深,是与不是,难道你比我还要了解?”
“狡辩!有本事以破心剑法跟我相比!”
“你可确定?”
“自然!”
厉执这第一招明显让魏锋再不敢与他炫耀内力,更心知以自己的能力无法将其破解,便认定厉执不肯用剑是另有原因,一定要逼他以剑法比试,以防厉执第二招故技重施,他再毫无胜算。
厉执稳稳看着他,轻笑道:“也罢,只是紫微七斩就免了。”
说话间,他掌心一扫,蓦地牵过旁边一名弟子手中佩剑:“切磋而已,这把足够。”
厉执确实不懂天墟剑法,所以第一招,他才顶着摧心剖肝的枯花之毒拼尽全力震慑住众人,先将魏锋揍怕了,叫他不再使用那擎山绝法。
而眼下,他不仅再难以催动先前那般强鸷的内力,连站在这里都是强弩之末,只强行忍住喉间腥甜,思绪流转,回到漆黑一片的阎罗厅,细细回忆那时司劫带着他与几名当家周旋的一招一式。
他竟一丝不漏地记得司劫所有的招式,破空的剑气随他衣袍翻飞间响起,天墟缥缈如谪仙的身法被他学得常人根本无法分辨,魏锋以本派开山斧加以格挡,剑与斧接二连三相撞间,厉执迅猛流畅地一路将魏锋逼退,只待最后一击,便可结束这场结果已显而易见的切磋。
谁知魏锋眼见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内力惨败,而今连兵器都要败下阵,看向厉执的眼神一狠,突然出其不意地收手,以缴械投降的姿态迎着厉执根本难以收住的剑尖,那架势摆明了不惜自己身受重创,也要将厉执置于众矢之的。
若换做平时,厉执在这般强劲的力道之下除非冒着内力反噬的风险才可能勉强止住身形,但此时此刻,体内疯狂肆虐许久的枯花之毒已然让他忍耐到了极限,他这一击若是不及时收住,后果才当真是不堪设想。
便在数道紧张的视线之中,巍然的剑势猛地一滞,剑尖堪堪停留在魏锋身前不足半尺,终是没能如他所愿。与此同时,血气飞溅,厉执再克制不住,汩汩鲜血自他口中而出,随风洒落于白袍间,鲜艳刺目。
被剧痛充斥的胸腔似是失去知觉,厉执双目逐渐朦胧,再看不清魏锋是何种神情,耳边只能听见自己一下下缓慢的气息,与心跳呼应,越来越薄弱。
而一直遮挡大半面容的兜帽被忽然涌起的强风吹落,露出厉执为防止日后身份暴露连累司劫,特意画得乌青的眼眶,此时也已溅了点点滴滴的血痕,滑稽而惨烈。
他笔直立在原处,连出剑的动作亦没有丝毫改变,任凭风雪凛凛,仿佛一棵孤傲坚毅的青松。茫然且庆幸地想,还好赢了。
“枯花!”
这时不知是谁,震惊看着厉执被风吹乱的袖袍,飞扬的空隙中,原本那留有一丝缝隙的焦痕此刻不再污黑,而是殷红如血,残阳灼燿,首尾已然紧密相连。
“竟然是枯花!”
“道长原来早已中了枯花?”
“身中枯花尚且能如此,看来天墟功法果真名不虚传……”
“道长为拥护本门威望,不惜以命相搏,不愧为司掌门器重之人,着实配得起司掌门……”
“我就说司掌门怎会选择一个平庸者为道侣……”
胜负已分,又得知厉执身中枯花,周围更加称赞不绝,的确如厉执所料,在这些人眼里,丢了性命是小事,但所谓的门面,绝不能输。
只可惜的是,人生中第一次被万般抬举,厉执却一个字都未能听清。
“小哑巴!”
痛感随着微弱的气息一点点流失,熊熊烈火过后是渺无人烟的冰冷,彻底坠入黑暗之时,厉执茫茫的心中却忽地响起这刻意压低的一声呼唤。
而眼前豁然投下明光,九极教教外的茂密林荫间,十五岁的厉执正躲在树后,一向穿不整齐的鸦青外袍随风翻飞,露出大片毫无顾忌的肌肤,朝静坐于树下的清淡背影低低又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写下来再走。”
只见被晏琇从九极教救出来的一行天墟弟子此刻悉数坐在小径各处休憩,由一位年纪稍长的前辈带领,晏琇已不在其中,显然将他们交给门派接应人,便完成任务,与等在教外的晏惊河先一步离去了。
厉执一路与沈悍护送他们,只与晏琇说上几句话,远远看了一眼晏惊河,甚至没看清他的样貌,只看到他奖励般递给晏琇的一只糖人,就目送他们父子渐渐走出视野。
他本该立刻回到教内,却到底忍不住,悄悄溜了出来,继续追到这里,询问起那小哑巴的名字。
小哑巴自然听见他偷偷摸摸的嗓音,睁开眼,先是打量一番周围,见师兄们均在打瞌睡,没有人注意到她,竟是轻手轻脚起身,绕到树后,看了看厉执疑惑的目光,拉住他便往远一些的地方过去。
厉执跟在她的身后,动作却微微僵硬,目光一直落在他被她握住的手上,怔愣地想,原来她的手不止修长好看,还能这么温暖。
于是就在这种难得的新鲜感中,厉执不知不觉随她走到丛林深处,四周静悄悄的,只剩沙沙的脚步与偶尔响起的几声虫鸣。
“你在做啥?”
厉执见她终是止住脚步,俯身蹲在地上来回翻找,不由好奇道。
问完想起来,她不会说话,自是无法回答,便也蹲下来,望着她已攥了好几根狗尾巴草的掌心,更加疑惑。
小哑巴并不抬头,继续摘了一些,才全部放下来,又在厉执瞪圆的双目之下迅速自各个草秆地方掐一下,有折断的,直接扔掉,只留下韧性极好鲜绿饱满的十余根。
“你饿了?这玩意可不好吃。”
“……”
听见厉执又一句蠢兮兮的问话,小哑巴抬头瞄他,示意他闭嘴。
厉执不说话了,安静蹲在她对面,头顶密密层层的枝叶遮挡住午后燥热的日头,仍有一缕缕落在他们身上,照得二人满身斑驳,随着树叶摇曳,霜白与鸦青一浅一深,却意外地融为一片,尤其厉执紧盯她上下飞速翻动的手指,伸长脖子,与她距离越来越近,鼻尖都快要贴到她不停卷绕拉扯的狗尾巴草上。
不久过后,小哑巴的动作终于停下,掌心向上摊开,那一瞬间,正巧有透过密叶的阳光洒下来,映出一只绿茸茸的小狗,虽不算精致,四脚乖巧趴伏的模样却与此刻厉执的神态如出一辙。
“……”厉执直眼瞅了半晌才回过神,伸出两根手指小心翼翼捏起来,生怕用力过猛给捏坏了般,乐得嘴角直咧,“你咋这么厉害!”
小哑巴直视厉执眸底毫不掩饰的新奇和兴奋,神情微微闪烁,显然不出她所料,厉执从没见过这种东西。
这草编的小玩意放在寻常人家自是不算稀奇,但若是厉执,他自幼把玩最多的,除了无归崖底数不尽的死人骨头,便是死后要与自己骨灰同埋的木人。所以他刚才看见晏惊河拿着一只极其可爱的小兔子糖人送给晏琇时,羡慕得嘴巴直撇,正被回头的小哑巴看到。
“你果然够意思,”眼下厉执一边爱不释手地摆弄着,另一手用力拍拍小哑巴肩膀,“我都不舍得放你走了!”
“不过,我娘说了做人要学会以牙还牙,”他说完停顿一下,明显觉得这措辞哪里有些不对,但懒得纠正,乐呵呵地往自己怀里摸了摸,从袖袍里摸出他的木人来,不管不顾往小哑巴手中一塞,“我现今没带啥好东西,就这一个算是我亲手做的,上面刻有我的大名,你先拿着,日后要是有缘再见,我再送你份大礼!”
小哑巴低头看向掌心,微微出乎意料间,又听厉执道:“你还没说你叫啥——”
却不等厉执问完,声音戛然而止。
原是蓦地一阵阴恻恻的凉风掠过,厉执愕然瞪着头上飘落的几片树叶,过了片刻,才直勾勾看向小哑巴,对方显然也察觉到了异样,神色已然紧绷。
“那是鬼、鬼老大,”厉执结结巴巴道,“我看见往你师兄们的方向去了。”
而说着又想了想,厉执恍然:“我就说我娘没那么好说话!她根本没打算放人,肯定见晏惊河和晏琇走了,要出尔反尔,这样就也不用再为难晏琇!”
说完,厉执转身便要追向沈悍,没想到衣袖忽地被拉住。
“……”
“咋了?”厉执见小哑巴此刻又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急切道,“我不赶快过去,你师兄们可就活不成了!”
小哑巴却低下头,皱眉看他先前曾送到她唇边的受伤手臂,见上头仍系着她给他撕下来的一块袍角,兴许方才不老实,又挣开些许,便抬起手,不容拒绝地替他重新系好。
“你都不着急?”厉执惊讶道。
小哑巴动作一顿,随即从地上捡了根树枝,竟是迅速划了数笔,字迹与她本人一般飘逸如云。
她写道:“你在意他们的性命?”
“我在意个屁,我又不是啥好人,我怕你难受。”
小哑巴闻言抬头看向他,厉执不太懂她的意思,只觉她锋芒乍现的眸子像是能够穿透他粗鄙简陋的内心,到达连他自己都未曾去过的地方。
“那你想不想做好人?”只见小哑巴又写下这样一句。
“不稀罕,我是个魔头。”厉执下意识地干脆否认着,又问道,“到底救不救他们了?”
“……”
小哑巴收起树枝,定定看他片晌,终是轻点了点头。
而就在厉执扭身的一刹那,颈后陡然一凉,容不得他躲闪,一记手刀已狠狠劈了下去。
眼前瞬时变得模糊,失去意识之前,厉执最后拼命睁眼,不可置信地瞪向显然独自前去搭救的背影,恍惚中伴随梢头的碧叶缓缓摇晃,似乎生出了些许错觉。
他看着那背影在他眼底无限放大,似是与他近在咫尺,只是小哑巴原本看起来与他一般细瘦的身形突然变得挺拔颀长,一身超尘飘飞的掌门云袍更显卓绝,发丝翻涌间,偏头斜睨他。
“司劫!”
厉执惊出一身冷汗,大喊出声。
粗重的喘息紧随响起,厉执双目圆瞪地坐在床间,大口呼吸着,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梦到好久之前的事,且关键,小哑巴变成了司劫!
或者说,他头一次意识到,小哑巴和司劫长得竟有几分相像,这又是什么缘分?
而他抬手擦擦额头汗水,心情稍微平复,总算一点点清醒,之前在夕照台与魏锋切磋的记忆也慢慢从脑中涌现出来,再次庆幸自己赢得了比试之余,他顿了顿,急忙看向腕间。
只见上头毫无痕迹,他试着催动内力,除了失血过多的虚空,再无任何烧灼之感。
他的枯花……解了?
正疑问着,这时上方投下阴影,低沉而强大的气势压来,不用抬头他都知道是谁。
这次差点见了阎王,他实在是劫后余生,也便在兴奋与司劫面对面时,忽略了司劫满眼阴霾,只扯着仍旧虚弱的嗓音脱口道:“司掌门,我方才梦见你了!”
“梦里的你是小哑巴!”
“心灵手巧,楚楚动人,只不过……没有鸟,哈哈哈。”
“……”
厉执是在呲牙乐得眼睛都快没了,才意识到司劫似乎不太对劲。一抬头,只见司劫不发一言,只漠然地看了他半晌,像是确定他真的没有性命之忧了,转身离开。
厉执呆愣坐在这显然是金楼一隅的房间,顾不得欣赏四周金碧荧煌的陈设,努力回忆方才的话语,想了许久,只能想到是那一句玩笑惹怒了司劫,可又心知不至于如此,便疑惑地掀了被褥,打算出去看看。
结果他正低头间,只听咚咚两声,房门又打开了。
他眼睛锃亮看过去,以为司劫回来了,结果看见只是一名端了托盘进来的金楼弟子。
“道长,请用。”对方将一碗汤药以及几样精致的饭菜摆放妥当,对厉执恭敬道,“司掌门交待,您务必要先吃些东西,然后将药趁热喝了。”
“他现在去哪了?”
对方摇摇头:“司掌门吩咐之后便走了,晚辈也不知。”
“你们那除魔大会可有举行?”
“此事已经推至明日。”
厉执闻言一愣:“明日?”
“楼主临时遇到急事需要处理,呃……司掌门先前那般,也下令暂且休整。”
“司掌门?”厉执自然没听懂对方的意思,“司掌门先前怎么了?”
“这个……”对方却明显神色有些闪躲,像是不知道该不该多嘴,最终低头拱手,“道长还是亲自去问司掌门吧。”
说完,那弟子像是见鬼了一样后退着飞快撤出房间。
厉执愕然看他这异常小心的态度,俨然明白过来,他的枯花发作之后,必定是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心中迫不及待见到司劫问个清楚,厉执踩着仍因失血过多而虚脱的双脚下地,往前冲了几步,不过又停下来,回头看了看桌上饭菜和汤药。
想到司劫与他生气还要特意让那弟子送过来,他可不能让他更加生气。厉执难得按捺住疑惑坐下来,飞速夹了几口,然后咕咚咕咚一口气将药喝光。
喝完一抹嘴,努力活动了酸软的四肢,感受着体内久违的充盈内力,溜了出去。
外头已是暮色将至,整片金楼的地界被夕阳染得更加璀璨,厉执无心在意,而是身形如鬼魅般四处穿梭。
“想不到司掌门发起怒来,当真可怕的。”
果然,他一路回到与魏锋切磋的夕照台附近,便看见有三三两两的金楼弟子正抱了一些被损毁的金银装饰顺着长廊边走边小声感叹。
他急忙敛起气息隐藏在他们身后,心想猜的没错,若是发生什么,必会有人私下议论。
便听另一弟子接着道:“我以前去天墟送信,倒有幸见过一次司掌门与北州蛮夷高手对峙的情形,那时便知道,司掌门平日虽然看起来风清月白,但面对敌人时杀伐决断,绝不手软。”
“只是……晌午那气势的确吓人,我还以为咱们整个金楼都活不成了。”
“也对,要不是楼主及时拿出解药,将霁月道长救了回来,这事还不知要如何收场。”
“想必在司掌门心里,霁月道长极为重要了。”
“这是一定的,否则哪里会毁了夕照台。”
“毁了也好,可以偷闲几日不用晨练,哈哈哈。”
“想得美,楼主的脸色你也不是没看见,偏赶上那位又不知出了什么事,这两日可有的受了……”
几人越说距离厉执已经越远,而厉执却没再跟上,只从横梁上飞身落下,怔愣站在空旷的长廊间,任由横穿的西风猛地灌入,吹向心底最柔软的一角。
司劫……竟是毁了夕照台。
他似乎终于明白过来,司劫究竟在因何而生气。
他早已知晓司劫待他的好,但也从未想过,他死了,司劫会是怎样的心情。更是忘了,连他都一向不屑的输赢,司劫又哪里会放在心上。
尤其,他低头摸了摸仍旧沉甸甸的袖袋,他本打算带给厉狗蛋的荷叶鸡还在里头,而他差一点,就送不到了,他明明答应过厉狗蛋,不会离开他。
像是此刻才终于感到些许后怕,他若是真的只为了拼一口气而丢了性命,即便可以成为他人眼中与司劫相配之人,可真正在意他的,却要为了他的死而承受无法想象的痛苦。
思及此,厉执既迫切又有几分紧张,怀着忽然无比清晰的心意在偌大的金楼中飞驰,只想要马上见到司劫。
并非承认错误,也不是要得到原谅,而是他一定要告诉他,他为什么会不顾自身性命,也要护住他天墟所谓的门面。
——你记住,你是个恶人,想杀谁就杀谁,想快活便快活,最好,永远不识情爱……
他心想,厉白儿曾经告诫他的话,他总算全都懂了,可惜他在懂得的一刹那尝到了甜头,再也控制不住。
“道长小心!”
却在厉执终是自溯光阁前看到司劫的身影,只觉耳边刮来劲风,厉执下意识回手反击,直将那意图奇袭自己的人震向一旁,猛然撞上身后巨树,狼狈摔在地面。
不等金楼弟子围上,厉执先一步到达对方身前,一脚踏上去:“你什么人——”
未曾想,脚下之人咬牙抬头,却在目光与兜帽下厉执的脸相撞的一瞬间,那人看着厉执,竟是震惊不已,而厉执也同样蓦地愣住。
“快抓住这魔教余孽,别再让他跑了!”
伴随周围涌上的弟子以及喊声,厉执尽管不敢相信,却不得不承认,面前的人正是三途四鬼之一。
不是老大沈悍,而是老幺——靳离。
因为年纪只比厉执大不了几岁,他在教内都不客气地叫他名字的谐音,小锦鲤。
与靳离对视间,厉执又心下发紧地盯着他脸上不知为何多出来那一道与沈悍相似的长疤,突然明白过来,众人将他误认作沈悍的原因。
所以说,原来那杀了数名神酒与金楼弟子并留下木人的凶手……是靳离?
眼见一拥而上的众人,厉执从诧异中回过神,脸色一变,便忍不住要上前阻拦,却只觉腰际忽紧,下一刻熟悉的气息紧靠在他身后,强行将他钳住。
“多谢道长出手,算这魔教余孽倒霉,竟妄想挟持道长。”而不出片刻功夫,靳离已被制服,有金楼弟子上前拱手道谢。
“……”
厉执并未开口,眼见他们押着靳离,靳离回头仍眉头紧皱地看他,与他渐行渐远。
这时哑穴终于被解,手脚也能动作,厉执挣脱司劫的钳制,回头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司劫,在此一遭之前想好的满腹话语,却是突然说不出口了。
作者:李狗血类型:AB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