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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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辛远到达荒山的时候是午后。

拖拉机一路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终于停下来,司机说了一声“到了!”之后,辛远反应过来他终于可以下车了,然后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拖拉机上下来的。

从拖拉机上下来之后,因为被一路抖得腿脚发软,辛远差点一下车就行了个跪拜大礼。拖拉车司机在旁边一边拉了他一把一边发笑:“哎哟小后生不至于,别这么客气啊!”

辛远很勉强地笑,然后同司机道谢,虽然一路上辛远都恨不得跳车,但毕竟是司机一路好心送他来了。

那司机也不知道有没有听他的道谢,和远处的一个男人挥手,大着嗓门喊人,喊得盖过了辛远的道谢声:“祝师傅,人我给您送到了啊!”

听到声音,远处似乎一直在路口等着的男人便朝他们走过来。

那是个中年男人,穿着一件陈旧的褐色外套,挎着一只褪色的军绿色的包,鼓鼓的不知道装着什么。他大概有四五十岁了,五官倒还算英朗正气,能看出年轻时候的帅气,大约是那种辛远看过的那种老式电影里面的男主角的帅气。

但他很瘦,瘦得脸颊看起来骨骼分明,脸颊上像是一点肉也挂不住,他的皮肤是风吹日晒的黝黑,乱糟糟的头发中夹杂着许多显眼的银白色,浓密的眉毛下面是一双没有笑意的眼睛,唇角向下撇着,看起来一副很是刻薄的样子。

他的样子叫辛远想起他小学的数学老师,一个每次出了考试成绩就把辛远逮去办公室发展和数落的数学老师——因为那时候辛远数学总不及格。

中年男人走过来之后,先同司机道谢:“章大哥,谢谢你,今天这趟太麻烦你了。”

他的声音嘶哑而低沉,像是这四野的风,夹杂着一地沙砾和干冷吹卷到脸上的风,明明是他在说话,却叫辛远觉得自己嗓子疼得慌。

司机摆摆手:“以前叶老师帮我们那么多,这点小事算什么,”他又看着辛远说,“小后生,以后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开口啊!”

辛远又和他道谢:“谢谢章大哥。”

“你这小后生,我再长几岁都能当你爷爷了,还叫我章大哥,”司机又笑起来,“还是叫我章大叔吧。”

辛远今天到了镇上的车站,还没等想怎么去找他爸说的那个带他去荒山的人,就看着车站那破旧的铁门外有人举着个写着他名字的硬纸壳,他走过去之后,想着只知道这地方肯定不可能坐什么时髦的小轿车,但万万没有想到过是个拖拉机。

他一时太过震惊,因此只答了司机问他是不是去荒山的辛远,便迷迷糊糊地一路上了车,连司机名字都没有问——假若是个人贩子,辛远现在已经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因此他便才跟着中年男人一起喊了声章大哥,说完才觉得不太妥,被司机一指出来,他不由得面红耳赤,又结结巴巴叫了一声“章大叔”。

司机应了,和中年男人笑道:“这小后生可娇贵,祝师傅你可别把人吓跑了,”他回到了拖拉机上,说,“那没什么事我先走了,家里那口子还等着我回去拉货呢。”

“章大哥慢走。”

拖拉机有轰鸣着走了,中年男人和辛远说道:“走吧。”

从中年男人刚刚站的路口进去,便是开始进山的路。说是路,其实大概也只是人的脚印多一点,踩踏出一条道路的形状,但依旧是铺着一层沙,才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细碎的响声,乍一看与旁边的地面也并无什么区别。

“祝……”辛远跟在中年男人后面,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叫祝师傅,似乎有些生硬;叫祝叔叔,他又怕把人叫老了——不过中年男人和他父亲同辈,叫祝叔叔总该是没错。

中年男人走在他前方一点,头也不回地说:“我叫祝永青,你叫我祝师傅吧。”

“我叫辛远。”

“我知道,老辛和我说了。”

自我介绍之后,他们便再没有话说了。

辛远感觉得出来祝永青似乎不怎么喜欢他,因此便只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跟在祝永青身后。他一边走,一边看周围的景象。

周围的景象与辛远一路来的时候没有什么不同,只能用一个词语形容——荒凉。

天是灰的,地是灰的,云也是灰的,以至于连云层里照出来的日光似乎也都成了灰的,恍惚间叫人觉得是部上世纪的黑白电影,目之所及皆是一片令人压抑的灰茫茫,看不见一点绿。这里的风也总不停歇,将辛远早上转坐来小镇的客车前还特意梳得整齐的头发吹乱,同走在前面一些的祝永青的头发别无二致。风一直呼啦啦地往脸上招呼,辛远已经感觉自己的每一个毛孔里都塞满了沙子,他嘴也不敢张,怕一张便喝满嘴的冷风和沙砾。

明明已经是春天,这里却像是秋末或是冬初,看不得一点生机盎然的景象,到处都是死气沉沉的。一定要很要认真看,才能看见石缝或路边一点杂草,如果恍惚一会,连着微末的一定绿恐怕也错过了。

至于树——辛远到现在也没看见这里的树。

辛远看着这荒凉地,心中便隐约升起一股子悔意来,已经有些开始惧怕往后的日子了,不知道要在这里呆多久——他真是吃饱了撑的,来这里鸟不拉屎的地儿做什么,恐怕女朋友——前女友更要觉得自己没出息没追求了,还不如随随便便找个公司混日子。

他甚至都怀疑这里是否有水了,父亲说让他来荒山栽树,这里能栽活树吗?

辛远二十几年都生活在省会城市,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们省里还有这么偏僻的地方,更没有想过他还来了这么偏远的地方。

辛远来这里,全然是因为他爸把他给扔来的。

辛远毕了业整整大半年了,都还在家里窝着。起初家里还容着他顶个失恋的名头在家里浑浑度日,直到他妈实在是受不了他了,叫他赶紧滚出去找工作。

于是辛远便又出去找工作——自然是没着落,招聘的好时候他已经混过去了,他自己又眼高手低的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眼看着就真的要成了个毕业即失业靠啃老为生的社会闲散人士,最后他爸也受不了他了。

于是他爸就说他有个战友在一个山里守林,缺些人手,他爸便让让辛远去试试,叫他去山里头混点资历,过个一年半载,他再托人想办法给他再调到省城里的林业局去,就算辛远再胸无大志浑浑噩噩,至少也有个稳定点的工作。

于是辛远的意见便无足轻重,事情直接拍板定了下来。辛远对这事儿尚且还没有一点真实感,便迷迷茫茫地便被一路拉到荒山了。

辛远就是来混资历的,祝永青碍于战友情意不好推脱,但是恐怕要他对自己有好感十分难——这可怎么办啊,要不还是给他爸打电话说回家吧。

辛远想得有点出神,脚下踢到了什么,下意识地惊呼一声,人倒是勉力站稳了,东西却落了地。动静引着祝永青停下脚步来,回过身来看辛远,问道:“没事吧?”

辛远说没事。

看见辛远落在地上的行李,走在前面的祝永青折回来,俯身提起辛远的行李箱,问他:“能走吗?”

“能、能走,只是不小心绊了一下,”辛远看着他提起行李箱,“谢谢祝师傅。”

辛远看着祝永青将行李箱提起,山路不能拉着行李箱走,只能提着,全靠身体的力量。祝永青眉头微微皱了皱,似乎是没有预估到辛远的行李的重量,第一下没有提起来,第二下才提了起来,然后便提着行李箱有走在了前面。

辛远行李虽件数不算多,只一个行李箱和一个旅行袋,还有一个背包。到底是出远门,能往里面塞地他妈都给他塞了进去,重量都不算轻,辛远自己磕磕绊绊提了一路,他到底是个年轻小伙子,行李重归重,勉强也能够提走,辛远自己平时偶尔也出去爬山游玩,倒也不算得太难走。

但祝永青愿意帮忙自然好。

不过祝永青真奇怪,辛远想,这人真像是一点人情世故不懂一般,他若要帮辛远提行李,却又没有一开始就要帮忙,等辛远差点绊了才想起来帮忙……他这样想着,又赶紧跟了上去。

他们就这样沉默地走着,日头便渐渐西斜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辛远觉得后背上的衣服已经完全被汗湿,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重,每一步都变得比上一步沉重,祝永青倒也并不比他快上多少,不知道是有意等他还是如何。

到底还有走多远?难道一直这样走着吗?干脆就地躺倒,他打电话给父亲坚决要回家去,这样自暴自弃的念头开始出现在辛远的脑海里。

“歇一会儿吧。”一直没有说话的祝永青说,他站在前方不远处,站在横放着一方长长的、不高不低的石头前面。

辛远内心那自暴自弃的念头终于消停了一会儿,他走过去放下行李,祝永青说:“坐吧,”大概是怕他觉得不干净,他又说,“这块石头就是给人歇的。”

辛远哪里还顾得上干净不干净的,他急忙坐下,才长长的呼了一口气。祝永青从他军绿色的挎包里拿出一个水壶——那种辛远只在父亲当兵的照片上见过的挎在身上的水壶,已经旧得像一只应该陈列在博物馆的展品,他拿着水壶,问辛远:“喝水吗?”

辛远原本不渴,被他一问倒是喉咙烧了起来,便已经顾不上客气和对祝永青的生疏了,忙不迭地点头。

祝永青揭开水壶,用水壶的盖倒了水,递给辛远,说:“太渴了不要喝太急。”

辛远便慢慢地喝了水,祝永青给他倒了一次又一次。

“我们什么时候到啊?”辛远缓过喉咙之后问,他真怕祝永青说还要走上几个小时。

“快要到了。”祝永青说,他指着右前方说,“前面那个弯拐上去就到了。”

辛远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便看见了一抹浓郁的绿色,比起辛远所见过的山林来说,这绿色其实远称不上浓郁,但是看过了一路走来的满目荒凉,这绿色仿佛是一片沙漠中的绿洲,占据了辛远全部视线——在祝永青所指的方向,有几棵树,露出来了一点树尖,舒舒展展地朝天空长着。

而此刻傍晚的夕阳也露出了应有的色彩,明艳的橙色光线自天空之中倾洒而下,照亮着那舒舒展展像是要长到天空去的树尖,树叶熠熠地闪着光芒,葱郁而璀璨。

辛远终于走上山的时候,终于看到了这片树林的全貌。

山路走到尽头,辛远边看见路口又有一方长长的石头,上头刻着字,也许是时间太久了,风沙已经把自己吹得模糊不清,只隐约看得出来上面刻的是“翠金山林场”。

翠金山,是荒山的本名,一翠一金,这名字似乎同这地方毫不相称,这些年来,恐怕已经没有几个人叫这个名字了,人人都叫这里做荒山。

而且说是林场,其实这里的树并不算繁多,也不算茂盛——甚至可以说是稀疏,树大多都是白杨,也夹着一些其他的松科和杨柳科的树,与辛远见过的树相比,长势并不算非常好,但在一路行来的满目荒凉之中,这并不繁茂的林和绿,却如同梦幻之境。

辛远总算是嗅到了一点属于春的气息。

叶间有鸟鸣,辛远抬头能看见枝头零零落落地偶尔站着一两只鸟,在夕阳之中如晚风之中的歌者,吟唱着送晚阳渐渐落下。最后一缕霞光消散之前,祝永青终于领着他穿过林间的小径,到达了一处院落。

院落不大,院子里排着四五间房,中心有一口井,井旁种着一棵树——一棵榆树,很是繁茂,许是因为长在井边,这棵树比辛远方才在外面见的每一棵树都要繁茂,密密的叶在最后一线霞光之中招摇着,似有无限柔情;而粗壮的树干在晚风之中岿然不动,似永不被风雨摧折。这柔与刚便这样和谐地彼此融合。

辛远被吸引住了目光,一边望着那棵树,然后一边跟着祝永青走进了房间。

“另外的房间还没有收拾出来,这张床是偶尔有人来的时候睡的,你先睡着。”祝永青带辛远进入的房间大概是祝永青的平日起居的房间,房间里有两张床,显然都已经收整了一番,房间门口放着洗脸架,架子上放着盆,挂着毛巾,有一方书桌和两个柜子,书桌上摆着相框和一些杂物,一个玻璃门的柜子里放着一些书册,另一个想来是放衣物一类的,立在床尾。

屋子里面有些空,收拾得十分整洁,整洁得近乎肃穆了,连床上的被子都是整整齐齐叠的豆腐块,辛远军训的时候都没有叠出来过的形状——大约是因为祝永青从前当兵延续下来的习惯。

祝永青将他的行李放到一张床边,辛远同他道谢,祝永青接着站到门口,给他指其他房间做了简单说明。

整个院落共五间屋子,一间是祝永青日常住的,一间厨房,一间卫生间,另两间是拿来放树种、肥料和一些工具的。祝永青说等之后空闲了收拾一间出来——如果辛远还要长住的话。他显然是并不相信辛远这样的年轻人能够在这里呆得住的,因此现在都没有特意先给辛远把房间收拾出来。

辛远看着祝永青介绍完,边钻进了厨房去,像是直接丢下辛远了。辛远跟着他走到厨房,看祝永青在厨房里生火,然后在厨房的水龙头里接水,又往锅里倒许多水。

祝永青提着水似乎有些费劲,辛远便上前忙不迭地帮忙,祝永青看了他一眼,也并不和他客气,便把水桶给了他。

辛远打完水站在厨房门口,局促地等待着祝永青其他的吩咐。

天色已经暗了下去,月亮升起来了,淡淡银光铺了一地,小院里亮起来昏暗的灯光。夜里的温度要比白日低上许多,夜间的冷风吹来,以致于辛远狠狠打了个喷嚏。

这声音惊动了专心在烧火的祝永青。见他呆头鹅似地站在厨房门口,祝永青看了看锅里已经开始冒热气的水,说道:”水快烧好了,你找好衣服去洗个澡吧,洗完澡出来吃饭。“

原来这水是烧来洗澡的。

这里没有热水器,也没有淋浴头,洗澡只能用火烧热水,然后用井水兑凉到卫生间直接冲洗。

辛远还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情况。他往常读书的时候总吐槽学校条件差,只有公共浴室,但与这里的条件相比,也已经是天堂了。

但是事已至此,就算是地狱,辛远也只能暂且接受。他也并不算非常娇贵,只是格外有落差,前几天他还安安逸逸躺在城里的家中,怎么就来到这种鬼地方了呢?

辛远在狭窄的卫生间里束手束脚的冲洗了一身风尘,算是洗却了一点疲惫。他洗完澡换完衣服出来之后,便闻到一股香味——一股油煎鸡蛋的香味,从厨房里飘出来,乘着晚风进入他的呼吸之间。

这于辛远来说算不得什么稀罕东西,但奔波一天之后他早已经饥肠辘辘,没注意到还好,一注意到,胃里便像是生出了无数馋虫,被这香味勾得迫不及待地爬到舌尖,分泌出渴望的唾液。

辛远走到厨房吗,看见祝永青正端着两个碗,放在厨房的桌子上,大约是听见他的脚步声,也没有抬头看他,只说道:“洗完了?来吃饭吧。”

祝永青做的这餐饭没什么特别的,甚至可以说简单寒酸到了极致,只是一碗面,伴着几片青绿的菜叶,最上面卧着两个煎蛋,但于饥饿之人来说已经是绝对的美味了。辛远急忙道谢,忙不迭地便开始吃,不出所料地被烫到了舌尖。

或许是他这狼狈猴急的样子讨了趣,祝永青那天然看起来有些刻薄的脸上露了点笑容,声音里也终于有些亲切的意味了:“慢点吃,急什么,又没人抢。”

辛远脸刷地红了,拿着筷子夹着面条慢了一些往嘴里送。

一边吃饭,祝永青一边说道:“上午到县城里有些事情,没来得及去买什么吃的,你将就吃吧。“

辛远说:“这样也很好了,祝师傅,不用那么麻烦的。”

祝永青又继续说:“院子后面有块菜地,平常都可以摘来吃,挨着有个棚子,里面关了几只鸡,能下蛋。不过寻常的肉类都要去镇上买,可以开车去,前两天拉树苗肥料的车坏了,还在县里修,过两天我去开回来,你会开车吗?”

辛远点头说“会”。辛远还以为这上下山只能靠脚,却没想到居然有车,便又觉得自己也忒倒霉,怎么刚好装上车坏了。

“那就行。”

辛远继续吃面,面条从口腔到胃里的瞬间,辛远才有了一点真实感。

原来他真的已经离开了家里,到了这荒山苦地,在这昏暗的灯光下,和一个他并不算熟识的人一起,吃一碗换在从前并不算美味的面条。

吃完饭之后,辛远又收拾自己的行李,等一切整理完毕,时间已经不早了,辛远这一天下来已经累累极了,倒头便睡。恍惚间还听见祝永青的走动,渐渐地一切便静了下来。

这样累的情况下,辛远还做了一夜的梦。

他梦见荒地里吹起来无数的风沙,满眼只有一片灰黄,辛远一个人置身其中,拼命地呼救也没人听得到,他迎着风往前跑,跑了也不知道多久,然后看见了漫天黄沙之中有一点隐约的绿,他继续朝那绿奔过去,然后看见一棵巨大的树,伫立在风沙之中,岿然如山,像是恒久地等在那里,等着如辛远一般在风沙之中跋涉而来的每一个人。

辛远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感觉自己可能是瘫了——这里的床实在太硬,虽然辛远因为太累倒是睡得很安稳,但是丝毫不影响他在腰酸背痛之中醒来,爬起来的一瞬间,辛远简直要怀疑他的腰已经被拦腰截断了,全身上下的骨头都仿佛被拆解了一遍,而昨天走路走得太久的腿也是酸痛难忍,换在是在自己家里,辛远恐怕要立马躺回去睡了。

他恍恍惚惚地想,现在不是在家中了,肯定不能倒回去睡,得起床,得起床……他挣扎着坐了起来。眼睛还是有些睁不开,精神上的困倦和身体上的酸痛还令他十分恍然,环视了一圈屋内,对面的床铺是早已经空空如也了。

辛远下了床,踩着拖鞋往外走,想要去外面打水洗脸,然后看见门口坐着个人,他还迷迷瞪瞪的,以为是祝永青,便叫道:“祝师傅……”

门口的人发出清亮的笑声,像是昨天傍晚辛远在林间听到的鸟鸣,那说话的声音显然也并不是祝永青的声音:“还祝师傅呢,你祝师傅早就去巡山去了。”

辛远被这陌生的笑声和声音下了一大跳,瞌睡虫马上跑得无影无踪。他立时灵醒了,揉了揉眼睛,才看清楚坐在门口的是个年轻女子。

那年轻女子从门口的小板凳上站起来,转身过来瞧着辛远。她大概二十多岁,扎着马尾,穿一身陈旧的白色衬衫和牛仔裤,样貌素净清秀,眼睛很亮,不同于辛远一路过来听见的几乎人人都带着一点方言的口音,她的普通话很标准。

辛远还穿着睡觉时的一身短裤背心,头也没梳脸也没洗,乍一看见个大姑娘立时手足无措起来,于是连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你……你是谁?”

那姑娘笑道:“哎,你就是最近祝叔在说的荒山林场要来的新人吧?”她朝辛远伸手,“你好,我是镇上卫生院的医生程稚羽。”

“你、你好,我是辛远。”辛远结结巴巴地报了自己的名字。

互通完姓名,辛远便请程稚羽稍等,然后匆匆忙忙地换好衣服,邀请程稚羽进屋里来坐休息。

程稚羽显然比辛远要熟悉这里得多。得了辛远的邀请之后,她便将手里提着的一个塑料袋放下,然后轻车熟路地从厨房搬了凳子到屋内,又将书桌前的椅子挪了过来,和辛远一起坐下。

在等祝永青回来的时间里,程稚羽便和辛远聊天。

程稚羽的性格很热情活泼,虽然是和辛远是第一次见面,却没有一点生疏和拘束。辛远猜想大概是因为她是医生,已经很习惯面对陌生人。

他们聊了很久,大多数时候都是程稚羽问辛远,几乎将辛远打听了个遍,从辛远的出生年月到辛远的学业生涯,辛远对这个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却看起来十分成熟健谈的女孩有点招架不住。

为了避免再无限地出卖自己的信息,辛远便主动地找了话题,而他能谈的话题也只有祝永青。

程稚羽似乎对祝永青很熟络,她说道:“祝师傅看起来有点严苛,你也别太害怕,他人挺好的,可能就是有点不太爱说话。”

辛远问道道:“祝师傅似乎在这里很久了?”

“是挺久了,”程稚羽想了想,说道,“应该得有十几快二十年了吧。反正好像我记事的时候祝叔他们就已经在这里了。”

“你是本地人?”辛远有些惊讶地问。他觉得程稚羽看起来不怎么像这里土生土长的人,她身上有种“大城市”的教育模式才能培养出来的张扬活泼,光是她十分标准的普通话来看,就不怎么像从小在这里长大的本地人。

“算是吧,”程稚羽说,“十四岁之前一直都在镇上读书,后来我妈改嫁去了外地,我就跟着一起走了,是这两年工作才回来的。”

辛远惊讶,显然程稚羽属于已经走出去的那类人,但为什么现在却还在镇子里工作?

但他并没有问出来,因为这问题似乎有点交浅言深。

谈到了祝永青和林场,于是程稚羽便问辛远为什么会来荒山林场。

面对程稚羽的问题,辛远其实有些不大说得出口自己是被父亲安排过来混资历的,他当然也知晓这理由和目的有些羞耻。因此便只含含糊糊地说:“就机缘巧合,知道这里需要人……所以才来的。”

程稚羽却似乎很是了然。她说:“其实,来过这里林场的年轻人不少,总有人来来走走的,年纪大概跟你都差不多大,有觉得新鲜的,也有些理想远大的,不过基本上没有能忍过三个月的。”她大概也并不怎么相信辛远会是例外。

辛远其实其实自己也不信。

辛远对自己的人生尚且还茫然得很,对现在与未来都全然没有方向。

他二十几年的人生都过得很稀里糊涂,从未做过什么斩钉截铁的决定,从来不思考任何深刻一些的问题,所有步伐都是随波逐流或者被推着走。书稀里糊涂地读,在大学浑浑噩噩地混了四年;恋爱稀里糊涂地谈,然后毕业了没头没尾地分了手;工作也稀里糊涂地找,兜兜转转许久也没定下——结果就是一下子就成了个“三失青年”,又稀里糊涂地来了这荒山。

他对荒山林场的艰苦暂时还没有什么确切的概念,一如他对自己的人生也没有什么概念。他只知道来的路途上吃得苦已经够多了,不知道还能苦到什么境地,他不知道在这里要做什么,更不知道未来要做什么。

况且父亲的本意是要他来混资历,当然并不会在这里留下。

“其实我呢,倒也不觉得你们有什么错,毕竟这里的条件我们也都清楚,这里条件太苦了,别说你们这些大城市的人,连我们镇上的年轻人都不愿意来做这个事,又苦又累,还没有个盼头。能留下来的大概才是异数,这异数如今大概也只有祝叔和叶老师。”

“叶老师?”辛远听到陌生的名字,有些好奇。

“叶老师是祝叔的妻子,”程稚羽说道,“她是第一个留在荒山的人。”

辛远没想到祝永青居然还结过婚——看起来完全不像,而且这里也似乎并没有什么另一个人的生活迹象。

程稚羽指了指书桌上的相框,说道:“那就是叶老师。”

那相框昨天辛远就有看见,不过因为太累,他并未仔细看。程稚羽当下一指,他的目光便移了过去。

相框里放的是一张从造型和质感上看年代有些久远的彩色照片。照片上是两个青年男女挨着肩立着,这似乎是一张结婚照,他们胸前都别着一朵小巧漂亮的礼花。

照片上的男青年还能够看出祝永青的眉目,比现在要年轻许多,很是俊朗,他似乎并不习惯这样的拍照,连笑起来也是一股严肃板正的味道,但能够看出眼神之中喜悦的样子。而女青年面容秀丽婉约,留着半长的头发,很典型的那个年代知识青年的模样,神情比祝永青要大方自然得多,唇角上扬,露出了很深的酒窝和整齐的牙齿,笑得很开心。

照片的下方还题着字,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有些模糊,但还能够分辨出来,题的是“祝永青和叶芳茵xx年农历七月七日于大众照相馆留念”。虽然照片上的祝永青笑容僵硬,但干净的相框和照片上时隔多年却依旧清晰的影象却显示出他对这张照片珍重。

“叶老师从前是省里农学院的研究员,当时她和考察小组一起来荒山上考察,不过那个考察小组之后都陆陆续续撤走了,只有叶老师一个人还留着继续做研究,”程稚羽脸上带着点回想的表情,“她不止在山上研究种树,还经常到镇子里来给我们上课——以前镇子里条件也很差,学校里连上课的老师都凑不齐,叶老师可厉害了,语文数学都能教,还会讲许多有趣的东西。我上过她好多课,直到我跟我妈走的那年,叶老师还在上课呢。”

“祝叔是转业之后被派到这里来守林场的,其实那时候的林场根本就没什么好守的,树已经早已经给砍光了。他被派来林场,他呀是得罪了人给发配来的。之后就和叶老师在林场认识了,时间久了,他们就谈恋爱了,后来结了婚。然后便是叶老师和祝叔一起驻扎在林场了。”

“那这位叶老师……”辛远有些小心翼翼地问。

程稚羽摇了摇头,轻轻叹息一声,说道:“叶老师前些年出车祸去世了。”

虽然辛远隐隐约约猜到了,但听程稚羽说出来确定的答案,还是比心中的猜测更有冲击力。

他并不认识叶芳茵,甚至还无法听过一张照片勾勒一个具体的形象,只不过从旁人简短的叙述里了解了她人生的片段,心中只能描摹一个淡淡的影子。

但他却从这个影子之中感受到了一种力量。

一种辛远不曾拥有的,对人生和命运的笃定。

他的目光又转向相框,看着相框是上的叶芳茵,便觉得她温柔的面容无端地透出一种坚韧来。

程稚羽说完,又恢复了活泼的笑脸,问辛远:“感人吗?”

辛远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怎么样。

程稚羽说:“你可别告诉祝叔我和你说了这些话,不然他又怨我多事,”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人各有志,只是来来走走的人多了,总觉得不甘心。我每次都和新来的人讲,有不少听得哭了的,不过感动归感动,人该走还是走了。祝叔也并不是反感别人知道他和叶老师的事情,只是他大概比我懂感动没有意义这种道理,我还是总抱着点不切实际的希望……”

大概是因为如此,祝永青才对自己十分冷淡吧,辛远想。

说完程稚羽又笑了笑,“对不起,我是不是太啰嗦了?”

辛远摇头。

他们又闲聊了一会儿,祝永青才回来,他依旧还挎着那个军绿色的旧包,一边朝屋内走拢来,一边从包里翻出册子翻看什么,边走还边写。

“祝叔!”程稚羽和他招了招手。

“祝师傅。”辛远也站起来招呼。

祝永青只冲他点了点头,转脸见了程稚羽便叫道: “稚羽?”祝永青对程稚羽笑了笑,他对程稚羽显然要比对辛远要和善得多,看见程稚羽他便笑道,“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给你杀只鸡。”

程稚羽显然也和他很熟:“别了别了,我减肥呢,”程稚羽说,“您怎么又不好好休息?这么早出去?”

“后山有几棵树好像染虫害了,我去确定一下记录下来,等去县里取车的时候刚好送到林业局去。权当运动嘛,”祝永青像是有意转开话头,便问道, “说起来稚羽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吗?”

“您还问我,您可真是,不知道自己忘什么事儿啦?陈医生说他昨天一转眼的功夫您就跑了,连药都落下了,”程稚羽拿起了放在凳子上的一个塑料口袋,口袋上印的是县人民医院的名字。她晃了晃袋子,说道:“我是来给您送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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