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妄想科的花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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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2019年5月1日,一级交班。

17床病人鳞城,有多次挣脱束缚带情况,药食拒进,行为紊乱,言语无序,体重较入院前明显下降,现遵医嘱注射葡萄糖,继续约束保护于床上。

个人卫生仍旧拒绝代理,昨日与家长沟通后予以病房陪护。”

今天一三出门前特意地问了邻居家老太太,探病的时候除了花还能带点什么别的慰问品。

老太太近水楼台,知道一三队长退伍不久人傻钱多,于是借机卖了他一只价格不菲性价比为负的果篮。

一三单手挎着几十斤重的水果,声势浩大地跨进病区,却在踏入病房的前一刻放慢了脚步,斯斯文文地敲了门,皮靴捺上光洁的瓷砖,不声不响移到了病床旁。

鳞城已经醒了。

翠绿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大约是因为看不大清楚的缘故,有些茫然。

他下意识地坐得近了些。

“队长。”鳞城轻声喊他,听起来心情不错。

一三低低地“嗯”了一声,瞅着对方睡得有些卷翘的发,手痒地摸了摸鳞城的头。

他想了想还是把一直以来的疑问问出了口:“你为什么叫我队长?”

“他们都这样喊你。”鳞城答道,“我不知道你叫什么。”

“我没有名字。”一三挑了挑眉,“你父亲叫我一三。”

鳞城没有说话。

一三追问:“五年期我们见过面,是不是?”

漂亮的青年眨了眨眼睛,继而拧紧了眉纠正他:“我们每天都见面,我每天都能听到你的声音。”

一三沉默。

昨天主治医师告诉过他,不要否认分裂症患者的幻听内容。

他犹豫了片刻,最终问道:“我都和你说了什么?”

“你让我逃。”鳞城垂下那对深邃的绿眼睛,声音沉沉的,“逃去一个不受监视的地方。”

物理性妄想,关联妄想,夸大性妄想,内心被揭露感。

所有医生未能引出的病症都在他面前一点点展开,他眼前的17床病人顺帖而坦率,除了偶尔顽劣的玩笑,没有对他隐瞒一丝一毫。

“……我不要吃苹果,苹果是爆炸的象征。”鳞城倚着靠枕,抬起手用指弯刮了刮队长的脸颊,“你削下来的皮会连成导线,在它断开的时候我心脏里的芯片会被点燃,然后我就会死。”

一三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透支着额度惊人的耐心不厌其烦地向鳞城保证:“我从来没有削断过苹果皮。”

“我知道你的刀法很好。”鳞城得意地笑了,仿佛刀法好的是他自己,“给我削个菠萝。”

一三轻轻叹了口气,依言从果篮里取出一只菠萝,轻巧地转动着削皮剔刺:“你刚才说,有一个女人在监控你,通过你心脏里的芯片逼你做不想做的事情?”

鳞城点了点头:“他们现在在看着我们。”

“他们是谁?”

“‘外面’那些人。”

“‘外面’是哪里?”

“是我要去的地方。”鳞城整个人从床上爬起来,五根束缚带对他而言形同无物,他跪坐在叠好的被子上,探出身用手指去捏刀片上新鲜片出的菠萝。

蓝白的病号服因为这个姿势被双肩吊起,从一三的角度,刚好能看到一段苍白纤细的腰。

“你要怎么去那里?”他盯着眼前的青年,口中继续发问。

自腰线往上,过于消瘦背脊半遮半掩,隐隐散布着青紫的痕迹,一三知道,那是被扭送进医院时摩擦间受的伤。

这种程度的痕迹甚至算不上伤,可一三却忍不住把他想象成一枝营养不良的山茶,正在精巧地枯萎。

“剔除掉心脏里的芯片,我就能去那里了。”小猫成功叼到了菠萝片,一口咽下,然后用粉色的舌舔了舔唇角。

干枯黯淡的嘴唇沾了水色,染了蜜一样微微鲜艳起来。说话间,他一颗颗解开衣扣,像展示自己的收藏品的贵族公子一般,优雅自得地炫耀着自己的“努力成果”,曝露出一副骇人的景象:

他的胸膛上遍布着横七竖八的刀疤。

一三没能接上话。

他见过比这惨上数百倍的伤,但不妨碍这丑陋的疤痕扎了他的眼。

他想说点什么,又觉得无论如何没办法把自己摆上规劝者的位置,嘴唇碰了碰又抿紧,最终他只是放下水果刀,站起身,揽着鳞城的腰将他抱回床上,在床沿坐下,缓慢地给他一颗颗扣上纽扣。

他低着头认真地看着手中的衣襟,鳞城则抬着头毫不避讳地盯着他的眼,鼻唇离他的脖颈很近,一呼一吸间无声地让他莫名目眩。

“你扣错了。”鳞城在他耳边用气音说,“左边还剩四个扣子,右边只剩五个——说你是计算器还高估了你,你就是个秤砣。”

他依照惯例给一三起绰号并嘲笑他,一三却没有生气,反倒是拍了拍他的头,解了衣扣重新扣上:“五比四大,鳞城。”

“大和小是由人定义的。”鳞城道,“人们把占据更多空间称为大,把粉末与灰尘称为小,我喜欢反过来,把四个计量单位称为大,五个计量单位称为小,你不能纠正我——就像我说你笨,但其实我表达的意思有可能是你很可爱,我很喜欢你。”

一三给他扣上最后一颗扣子的动作顿了顿:“你总是要和别人反着来,那我该怎么理解你?”

“你想理解我吗?”鳞城蓦地抬起脸,眨了眨光彩熠熠的绿眼睛,得意地扬着唇,像一只自耀尾羽的孔雀。

“你不需要理解,你能感受得到。”他又道,“就像我听到你的声音的时候——我能听到很多相类似的声音,但我清楚地知道哪些话是你说的,你和我说话的时候,心脏震动的幅度是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你说话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很快。”他喃喃道,“然后我就很想见你,可是我看不到,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

“那一定是因为我的眼睛坏了,我是个瞎子。”他的声音轻轻的,但是又带着一股子笃定,“——万幸现在好了。”

“他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没有毛病,我们给他做过检查。”医生拉过椅子,请一三坐下,“他的看不清楚是心因性的,听你的描述,应该是某种自我暗示。”

一三皱着眉,无声地催促对方继续。

“你知道,他在幻听中听到过你对他说话,也听到过一些其他人的声音,比如对他下达命令的女人,还有监控他的观众——那些人是不存在的,是他臆想出来的。他不知道‘他们’的长相,现实生活中也与他们从未有过接触,因此‘他们’的声音是从耳麦中、从监视器里传来的。”

“而你不同,你们曾经见过,他记得你的长相,并且认为你每天都来探视他,但他从没有在病房里看到你。”医生叹了口气,“他没有自知力,不相信自己有幻听,也就是说,他无法接受你不陪在他身边的事实,相较下宁愿相信自己是个瞎子。”

“……这太荒谬了。”一三烦躁地站起来,轻轻地按着自己的指节,“你们没有用药控制他的幻听吗?”

“我们更换了几种药物,但无法判断是否见效。归根到底还是一句话,他不配合。”医生的神情严肃了些,“从化验结果和身体指标测量来看,不知道用的什么办法,他没把药吃下去。”

一三无奈地按了按眉心,垂目继续翻看病史记录,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门铃响了。

护士长跑进来,看了一三一眼,急道:“17床又在闹事。”

“怎么了?”

“他挣开了带子,跑进洗手间,把自己反锁在里面。”

医生连忙站起来:“怎么回事?门开开没?里面有没有危险品?”

三人一齐往病区走,护士长边走边说:“他对门锁动了手脚,没打开,护工在想办法开门,不过洗浴室里没有危险品。”

“没有危险品不代表不危险。”医生有点着急,“早知道干脆让他出院。”

这句话此时来讲有些不负责任,只是一三没听进去,他想起鳞城胸口的疤就一口气喘不过来,前所未有的惶恐简直要让他在这条一通到底的走廊上迷路。

大步跨进特需病房,他粗暴地扯开手忙脚乱的护工,抬腿,一脚在轻薄的木板门上踹出了一个窟窿。

想象中的画面没有出现。

洗浴室里弥漫着潮湿的气息,阵阵水声间还夹杂着低柔的哼唱。

一三轻搓了一下手指,捻了一把空气中的水汽,只觉一阵湿冷,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回身掩了摇摇欲坠的门,拉开了隔间的浴帘,把里面湿漉漉冷冰冰的小猫拉出来。

“怎么回事?”他无奈地在他耳边问,高挑的身形将青年纤细赤裸的身体遮得严严实实。

鳞城抬起头看他,他们靠的很近,几乎能听到一三队长尚未平复的心跳。

他似乎把人吓着了。

“我想洗澡。”鳞城说,“我身上好难闻,像下水道里跑出来的野猫。”

一三看着他晶亮的绿眼睛,心道,确实是像野猫。

他伸手搭上鳞城的肩膀,冰冷的触感让他忍不住皱眉,他看了圈周围,没找到浴巾,只得脱下自己的长外衣裹在对方身上,然后擅自打横将人抱出了洗浴室,安置回病床。

鳞城表现得很乖,没有乱动,只是懒懒地半眯着宝石般的绿眼睛,身体没有骨头似的陷在被褥里,长发散在靠枕上,洇湿了一大片。

一三给他拉上被子,转头对医护人员说:“没受伤。”

目光触及那几根四散的束缚带,他又道:“别绑了,我会看着他……一直看着他。”

最后两个护工在收拾完洗浴室的残局后也离开了病房。

惨白的房间恢复了安宁,鳞城不知在鼓捣些什么,被窝耸动了一阵后,他把一三队长的风衣丢了出来。

一三接过那团又湿又皱的布料,没穿,随手丢在一旁。

“队长。”鳞城喊他,声音有些哑。

“你着凉了。”他面色不善地走上前去,伸手探鳞城的额头,“怎么洗冷水澡?”

“这个破地方没有热水。”鳞城轻哼了一声,紧接着小声地咳嗽起来,“我想洗头发,队长,我还没来得及洗头发。”

一三摸了摸他的发丝,昨天医生刚告诉他,17床病人应该把头发剪了,但是他说什么也不愿意接受义剪,看到剃刀仿佛要上断头台似的。

似是觉察了他的想法,鳞城扯了扯他的衣袖,要他低下头,在他耳边说:“统一的发型意味着囚徒式的管理,他们监控我的行动,操纵我的身体,但我的思维不能被奴役——我有留长发的自由,我还想穿裙子。”

这是妄想。

一三没有去纠正,反倒是颇有私心地顺起他的一绺发丝,发自内心地评论道:“不用剪,很好看。”

“我想洗头。”得到了积极强化的小猫顺着杆子往上爬,带着有些感冒的鼻音撒娇,“队长,我想洗头。”

一三安慰自己,生病的孩子总是应该得到糖吃。

但他确实地认识到,自己在鳞城面前,底线一退再退,到最后除了纵容和满足之外,别无他法。

他在给鳞城洗头。

覆着厚茧的手掌有些坚硬,并不适合做一些过分轻柔和缓的动作,但一三队长乐观地发现,自己在给别人洗头这方面颇有天赋。

柔顺细密的发丝摩擦着指根,他的心脏一抽一抽的发痒,他蹲下身,往脸盆里再添了点热水,鳞城有点感冒,他近乎苛刻地让水温保持在一个死板的范围。

“你在紧张。”鳞城忽然说,“你为什么紧张?”

一三沉默了片刻,诚实地回答道:“你太柔软了,我怕弄伤你。”

“只要你不过分用力,是不能捏碎我的脑壳的。”鳞城嗤笑,“你以为自己是摘花的钢铁巨人吗?”

“我是。”一三没什么迟疑就应了,他目色沉沉地看着枕在自己膝上的青年,一点点冲洗掉指弯留滞的泡沫,他的动作有些僵硬,像一台关节生锈的机器。“抬头,我给你把头发擦干。”

鳞城依言坐起身,拥着被子靠在队长的怀里,他把队长的心跳当做是甜美的协奏曲,跟着节律,小幅点着头。

“我什么也没穿,队长。”他拿半干的头发蹭了蹭一三的衣领,抬起幽绿的眼睛,递出一个挑逗的眼神,“能帮我拿条内裤吗?”

一三队长默不作声地帮鳞城擦干了头发,拿被子裹紧了他,像抱着一只蚕茧一样把他抱起来安回床上。

鳞城安安静静拿绿眼睛瞅他,瞧着他的队长面不改色地打开抽屉,给他找出一条黑色的底裤,放在他的床沿,双眸低垂,不动声色。

鳞城转了转眼珠子,没有伸手去拿,倒是从被窝里探出一条修长的腿,洁白的脚踝子一勾,将那块布料勾进了床褥间。

他把自己埋进被子,接着被单的遮掩慢吞吞地穿上内裤,动作间有意无意露出紧实纤瘦的腰线。

一三队长忽然站起来,背过身走到窗前。

他有点想抽烟。

窗外的夕阳染红了将尽未尽的春色,斜阳下的城市沾了几分湿意,是昌城春末夏初惯有的闷潮。

这种天气气压很低,容易让人喘不过气,容易让人紧张、压抑、心律不齐。

一三队长怀疑自己是退伍久了,身体素质严重下降了。

他的心跳得很快,但这种感觉并不糟糕。

时钟的摆锤再次偏移,病区的铃声响了,下午的团体治疗课程结束,又到了自由活动的时间。

鳞城没有参加团体治疗,一级病房的重症患者也没有自由活动的能力和资格,但病区内的空气却在铃声响起的一瞬间跳跃了起来,不知是哪位病人的收音机开始工作,沙沙的背景音像是夏初的梅雨一般将病区的一切沾湿黏连,随之倾泻而出的音符旋转升腾,轻快的弦乐不知在诉说何种情意,极富节律的圆舞曲宛如伸展枝丫的藤蔓,一点点爬进封闭滞涩的玻璃房,爬到开合不已的心脏瓣膜上,欢快地把急促的心跳感染为跃上眉梢的喜意。

对喜爱的察觉与喜爱本身一样令人欢喜,一三忽然又不想站在窗前了,他回过头去,却一下子被眼前的景象捕获。

鳞城侧对他站着,半合翠绿的眼睛,微微倾斜着头颅,仿佛肩上正架着一把提琴。

他一手揉着看不见的弦,一手拉着不存在的弓,随着舞曲的节奏演奏着无声的乐——他的动作并不标准、他的陶醉不可理喻,但他却切实地在自己的世界里奏乐,仿佛收音机里那曲春之声的确出自于他的手笔一般,他在自己的舞台上激情澎湃。

这个姿态畸形,但不奇怪,属于分裂症患者常见的紊乱行为。

但鳞城能把这一切变得很美,夕阳的橙光投射在他因为瘦削而微凸的肩胛骨上,病房的白墙上拉长出一对黑色的影,像是一双振动的翅膀。

一三听说过,许多精神科患者在发病的时候,会释放出一些被压抑在灵魂深处的本能渴望,他深深地注视着鳞城,心想,无论真实还是妄想,在宇宙间的任何一个世界里,这个刚成年的男孩子从心底似乎都应有这样一种能量:

——光芒夺目,自由无穷。

夜幕降落得很快。

“你要回去了吗,队长?”鳞城问。

“嗯。”一三在床边弯着腰,正在收拾那些被他白天弄湿被单。

“明天你还会来吗?”

“会准时来。”

鳞城点了点头,收回拽着对方衣摆的手:“不要弄了,护工会来整理的。”

一三看了他一眼,仍然执意替他换了被套,他不放心这里的护工,担心小猫睡了受潮的被子会着凉,会生病。

临走前,他坐到床边,摸了摸鳞城的头,说:“晚上要听话。”

绿眼睛闪了闪,鳞城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

一三没有多想,缓步离开了病房,顺手带上房门。

他靠着房门安静地站了会,不久前舒展开的眉又缓缓地拧了起来。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舒展开握紧的拳,掌心里抓着刚才换被套的时候从被芯里取出的硬物。

那是一大把五颜六色的药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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