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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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皇帝招了黄道长随侍之后,早朝倒是没罢,甚至比起之前更勤,但神思更不集中。

每日点卯一样,到点就慢悠悠晃过来,托着腮坐在龙椅上,眼神不知道放在哪里。一只手拿着一颗珠子翻来覆去地捻,坐累了就换个姿势换只手摩挲。

珠子是那黄道士给的,是皇帝的新宝贝,皇帝夜里睡觉都紧紧拽着。

珠子里有一缕暗红色的絮状物,像是谁的血。

每日散朝绝不拖延,天大的事也不听。皇帝走得最快的路,就是退朝回起居殿的那条大道。

上朝上得又积极又消极,处理政务却是完全没有心思了,大小事宜基本都丢给了新设的内决司。

感觉这皇帝当得很不走心,像是在应付谁,可这天下还有谁能管得了他?

对于皇帝年纪轻轻就开始求仙问道这件荒唐事,御史大夫徐卓每日都要请奏劝戒。

朝臣们也时有劝谏,御史大夫徐卓尤其气恼,嘴上气出几个燎泡,日日退朝前像只好斗的公鸡,梗着脖子力陈求仙问道之害,细数历朝历代之祸。

前几日还有伴儿跟他一同上奏,但皇帝日日听,日日发呆,日日摩挲着那宝贝珠子。

终于某日可怜的御史大夫语气急促,呛了口口水,跪在地上咳得撕心裂肺。

皇帝才终于回了神儿一般,让大太监安康宣了太医,留下一句,“御史大夫,不得有失。”

退朝前安康似听他嘀咕一句,“御史大夫对...有恩,……,阿鱼回来前,可不能气死他。”

没听真切,却惊出一声冷汗。

阿鱼,哪个鱼?

安康是个不会说话的闷葫芦,一棍子打不出来个屁。都已经是宫内权力顶端的大太监了,还是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谁也别想从他嘴里打探出什么。

他不会溜须拍马,却颇得皇帝青眼。安康以前只是在皇子读书的朔斋扫洒洗笔的末等小太监,到如今的位置,说是一步登天也不为过。

人人都暗暗揣测当年在朔斋安康对不得宠的皇帝示过好。

其实不然,只是有人曾救过被四皇子按在水里不许爬上来的安康。

皇帝知道跟那人有关系的,还在世的,已经很少很少了。

虽然七岁的皇帝当时也站在河边,暗暗记恨这个讨厌的小太监被那人拉了手。

陈沐淮离开隋城的时候,晨光熹微。

他正出城门,撩起挡风的帘,想回头再看看呆了几年的隋城,发觉街上不少士兵步履匆匆。

太平日子里也操练得忒积极了,陈沐淮感慨。

等隋城城主拿着圣旨亲自来敲玉器店的门,发现已经人去楼空的时候,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完了,项上人头危矣!

所以陈沐淮不知道,隋城当日便封了城,城主领着亲兵一家一户排查。也不知道隋城到邺城一路大大小小近百个驿站,三天之内全部驻了兵,个个严阵以待。

他赶路不着急。但有人已经急的在起居殿里转来转去。

皇帝赵邺焦躁得头疼难忍,连着几日将右手的指关节扣得血肉模糊。

他将王威驱逐的时候,命他长命百岁,且永远不要出现在自己面前。

几日前,当这位昔日部将跪在赵邺面前的时候,赵邺感觉自己全身血液都在逆流,喉头泛上腥甜,他恨不得直接杀了此人。

王副将说陈沐淮没有死,还活着,坐着轮椅,在隋城开着一家玉器店,不日就要前往邺城。

赵邺觉得自己可能真的疯了,他好像听不懂了。

连日服用的寒食散影响了他的感知。他习惯性的看向右手边的虚空,发现虚幻的人影再不是笑盈盈的模样。

那幻像满身窟窿,缺了半只手,脸上的血蜿蜒而下,五官开始扭曲,空洞的眼睛汩汩流着血泪。

他又一次意识到了,陈沐淮死了啊,在隋城城郊万箭穿心而死。

以前笑着看他的样子都是假的。

如果这个也是假的。

到底什么是真的?

自从吃了药能再看到陈沐淮以来,赵邺就沉浸在连日的快乐里。

这一刻,他就像刚想起来,陈沐淮死了,却又得知,陈沐淮没有死。

赵邺起身,脚下不稳,一个趔趄扑在地上,骇人的虚影散去,陈沐淮又不见了。他慌得不停摸索着刚刚站着幻像的那片地,光滑得什么都没有了。

赵邺恨得牙根紧绷,他上前死死掐住昔日部将的脖子。

“你敢骗朕!”

“你若敢骗朕,朕会让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千刀万剐!”赵邺双眼通红,像是地狱来的修罗。

他很想相信王威的话,又怕希望落空,像个傻子一样空欢喜一场。

那他可能一天都撑不下去了。

赵邺这几日实在是难捱,他有几天没吃寒食散了。准确的说,他好几天不吃也不喝了,整天转来转去,焦躁地扣着右手的三根手指。

急得安康和平顺日日战战兢兢地劝,又日日唉声叹气地回。

三天过去了,隋城的韩秦派人回话,说街角确有个姓陈的掌柜,带个哑奴,以前伤残不得起身又精通玉石,常有玉石商人拿着东西去屋里求着帮忙掌眼。陈掌柜半年前才坐上轮椅,偶尔去茶楼听书,街边邻居也都有耳闻。只是数日前已变卖家具,前往西北邺城。

去邺城沿路的驿站暂时还没有消息。

终究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了。

赵邺看着加急的密信,一个不注意,手里的鲛珠碎成了粉末。那早已干透的血混在自己右手的伤痕里,不知所踪。

赵邺又开始头疼耳鸣,他告诉自己不要放弃,他会动用所有的兵,他要在整个天昇一寸一寸地翻找,他要去邺城,这个阴冷的皇宫他一日也呆不下去了。

可是他复又踌躇不已。震惊,焦灼,狂喜,各种激烈的情绪里还带着难以察觉的委屈和茫然。如果陈沐淮没有死,为什么不告诉自己?为什么不来找自己?那人以前不是就爱天天粘着自己,那年不是从昇京一路追着自己去了邺城吗?

他为什么会来找你?他躲着你都来不及,你已经害他丢了一条命啊。

赵邺突然大笑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赵邺这几日常在回想起以前的事,他知道他现在快疯了。

自从断了寒食散,失手捏碎了鲛珠,又与陈沐淮失之交臂,他就像被抽掉了灵魂,即使他很早之前就已经是一具行尸走肉了。

赵邺一直以来只想做个表面上的好皇帝。只是因为陈泽淮曾经满眼崇拜地看着他说,他会是个好皇帝。

他们曾在深秋的邺城秉烛夜谈,聊到三省六部的弊端时,陈沐淮说要创立一个统合的表决制决策层。

“就叫内决司吧!”陈沐淮当时意气风发,笑得晃眼。

他继位之初,不顾万般艰难险阻,力排众议创设了内决司,将陈沐淮当年的设想一一实现。

三年多了,他早就累了,不想干了。

想去找陈沐淮。

黄道长给他的东西他怎么会不识得,那是冯氏惯用的伎俩。只是他无法抗拒临死之前再见陈沐淮几眼,哪怕是幻像。

他原本日日夜夜抱着那半截断掌,为了能再见陈沐淮,听着黄道长的谎言谬语,忍痛将那枯骨磨成粉末。粉末本来就少,赵邺日日混着寒食散吃一点,就快要见底了。

他本打算在幻像消失前死去,却不想这半个月发生的事天翻地覆,他的精神状况像是更糟糕了。

怎么还能更糟糕呢?

身上像是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钻进钻出,骨头缝里都像透着疼,他已经对很多事情都感知模糊,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些旧事。

早知今日,他不该碰那东西。可不碰那东西,他可能撑不到今日。

赵邺总想在记忆里找到蛛丝马迹,证明自己也曾给予过陈沐淮回应,最后他无数次意识到自己从未让陈沐淮有过片刻的欢喜,只他七岁到十岁的那三年间或许还让人印象好些。

那时候他只是单纯地接受着陈沐淮的恩惠。以后相处的年岁里,他总是在恩将仇报,将陈沐淮宝贵的真心反复践踏。

赵邺七岁的时候,失去了生母,也是那一年他遇到了陈沐淮。

赵邺是徽帝的第七个儿子。

他的生母出身低贱,只是权臣送给徽帝的舞姬,美艳,颇招人嫉恨,生了皇子后封到婕妤就顶了天。又因为没有脑子得罪了刚册封的陈皇后,被陈皇后一条白绫送归了西。

那年赵邺七岁。

他刚得了徽帝赐名,那时候他还不叫赵邺,他叫赵璟。

膝下没皇子的虞贵妃收了他做养子。

生母刚去世,他甚至没来得及哭,就被虞贵妃领走收养,像是算计好的。

他的悲伤自然是不被允许的。虞贵妃不喜欢吵闹,嫉妒也看不起他那个美艳却低贱的生母,对他很是苛刻,一有不满就会下狠手拧他。

虞贵妃虽然不在乎他的暖饱,但会在乎他会不会落了自己的脸。别的皇子有的,绝不能短了他。赵邺这才有机会进了皇子们做学问的朔斋。

伺候虞贵妃的大太监于福没把他放在眼里,甚至没有给他配小太监服侍。那天他刚入学堂,没有人为他准备笔墨,更没有人教他规矩。

只有个小太监领他进了朔斋,人一领到就脚底抹油跑了。

大概小太监都知道,七皇子在那里不会得到好脸色。

人人都笑他七岁才被赐了名,前一天还在春风得意,后一天就死了旧的娘换了个新的娘。

他本就是众皇子里出身最低贱的,深受排挤。

半大的孩子,常年浸在权力场中,早已学会踩高捧低,颐指气使的样子已经学得十成十。想充大人,手段却幼稚得很。

赵邺就是在那个时候第一次见到陈沐淮的。彼时陈沐淮是三皇子赵珏早就定好的伴读,也是三皇子赵珏的堂弟。

那年陈沐淮九岁,早就开智,懂得多,很有教养,不屑做霸凌的事。陈沐淮将自己常用的笔给了赵邺,出言相护,替他解围。

后来,陈沐淮常常关照他,扫除了很多赵邺自己都没发觉的为难或危险。

此举惹得很多人眼红不满,却又偏偏不敢再动赵邺。

因着陈沐淮的身份,就算是皇子也不敢轻易得罪。

陈家的姻亲关系太强大了。

陈家家主陈卫宁封宁国公,掌吏部。吏部上上下下,是宁国公的一言堂,而吏部在当时实为六部之首。

吏部之上还有左丞右相。陈卫宁虽然位在左丞相冯临之下,却是右丞相郑世渊的岳父,陈沐淮唯一的姐姐在右丞相郑世渊功名未显之时就嫁了过去。

而他的母亲,陈卫宁的正室夫人沈秋韵,是护国公沈辉的女儿。他的舅舅,护国公沈辉的嫡子沈相儒,封护国大将军,领十万兵,驻守在距离昇京不过百里的隋城。

人人都想和陈沐淮搞好关系,哪怕是他的亲表哥赵珏。

陈沐淮对赵邺的维护,惹着三皇子赵珏嫉妒不已,又不想明目张胆被陈沐淮知道,只能暗暗记恨。

虞贵妃收养赵邺还不满三年,因母族犯事,又被徽帝一条白绫赐了死,虞氏一族的男丁均发配边关充军。

那年赵邺十岁。

他又没了娘,两个都是亲眼看着被吊死的。

陈皇后那三年间屡屡被虞贵妃挑衅,早看虞贵妃的便宜儿子不顺眼,加上亲儿子的串掇,连着给徽帝吹了几天耳边风,终将刚刚十岁的七皇子安排去了天昇国最西北的邺城。

赵璟也改了名,叫赵邺。

其他的皇子都是赵瑾、赵瑜、赵琰,王字旁显尊贵,只有他叫赵邺。

全天昇国只他一位皇子,小小年纪就有了封地。但看这名字,人人都知道,这是将七皇子彻底流放了。

十岁的赵邺还不是个白眼狼。他要走那日,一言不发,只固执地站在城门口想等到陈沐淮。他想跟陈沐淮道别,他想问陈沐淮会不会忘记自己。

赵邺心里清楚,这一去,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回来。

终是没让他站多久,几个五大三粗的护卫就不耐烦地把他架上马车。

那是他第一次哭闹,以被捆起来打了一顿告终。

“陈公子哪有时间来见你,今日是三皇子生辰,人家自然是祝贺去了,七皇子也不看看自己如今是什么处境。”

那个时候陈沐淮才十二岁,兼具幼童的稚气和少年的意气,抽条似地长身体,已经快比赵邺高了一头。

他见谁都是客气有礼,从不做恃强凌弱,招猫逗狗的事。品行端正就算了,学问也做得好。文章常被夸赞传颂,书画拔尖,连骑射剑术也是一流。

像是没有缺点。

这样的人会缺朋友吗?这样的人还会抽空惦记自己吗?

坐在马车上的赵邺哭了一路,自记事起他就很少流泪,这一路却像是把这几年的委屈都哭尽了。他好像才意识到,陈沐淮对自己而言很重要,但自己对陈沐淮而言只是可有可无。

年幼的赵邺不知,当年陈沐淮并没有忘记他要走的日子。

陈沐淮故意没有来送赵邺。

是因为七窍玲珑心的他已经知晓,是他先前的维护惹得赵邺深受忌惮,是他的维护将赵邺送到了风口浪尖。

最终墙倒众人推之时,赵邺才会被放逐边城。

如若不是三皇子哭闹自己亲近赵邺,陈皇后不会如此针对赵邺。

是他自以为是的好心办了坏事。

如果临行前再有什么惹眼的动作,只怕会给赵邺带来数不尽的麻烦甚至是杀生之祸。

邺城荒凉,赵邺待了整整七年未曾回京,其中辛苦不曾与人道也。

直到七年后冯太后寿宴,才得诏回京。

那年赵邺已经十七岁。

他这一生像是都绕不开“七”这个倒霉的数字。

昇京四十二年,太后寿辰,十七岁的赵邺得诏回京。

无他,昇京出了大事,善于制衡之术的徽帝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有个远在西北的儿子。

太子赵瑾乃前皇后穆氏所出,皇三子赵珏乃新后陈氏所出。都是嫡子,二人本就势同水火,徽帝一直心知肚明,却放任二人相争,以便外戚之间相互制衡。

昇京四十一年,陈皇后请旨为三皇子赵珏纳京畿护卫军首领薛将军之女为正妃。二人成婚之后不过三月,太子赵瑾家宴之上口吐白沫,浑身抽搐,没等到连滚带爬的御医,就干脆利落断了气。

几日后薛家女御前告发三皇子赵珏暗中谋划毒杀太子,朝野震惊。

事情败露,证据确凿,徽帝震怒之下,以谋逆之罪绞杀三皇子,甚至几度要废后。

除去早夭的六皇子和八皇子,京中只剩三位皇子。

二皇子赵瑜和四皇子赵珅,一个愚钝,一个荒唐,二人常被徽帝训斥,不堪大用。

只五皇子赵琰伶俐受宠。但五皇子赵琰也是陈皇后所出,自小养在陈皇后膝下,没什么主见,颇听陈皇后的话。

又因为三皇子谋逆一事,徽帝对陈皇后和陈家百般忌惮,连带着对五皇子赵琰也不喜了起来。

善于制衡的徽帝像是终于想起了赵邺。

那日七皇子赵邺与邺城刺史一行人策马入城,引得众人争相围观。

京中早有风声传出,说七皇子赵邺要得渔翁之利。不知是谁有意散播,关于七皇子的各种谣言甚嚣尘上。到了赵邺入城之日,百姓夹道围观,比过节还热闹。

后来那几日,茶馆里日日都在谈论七皇子的飒爽风姿,说是与京中同辈少年郎确有不同。虽不比京内养尊处优的皇子们衣着精致华贵,但骑在马上颇为意气风发,明朗又英俊。简单的玉冠束发,骨相优越,眉眼深邃,身高腿长,宽肩窄腰,已有栋梁之姿。

赵邺在京中,被捧得极高,可见舆论宣传的重要性。

看起来赵邺水涨船高,像是终于熬出了头。但其实赵邺回京,甚至没地方住。

他十岁从宫里走的时候还没开府,这七年也没有封王。至于在邺城有没有新建府邸,京中也没有人关心。

赵邺也并没有钱给冯太后送什么礼物,他穷得只剩下广袤的土地。

寿宴之前,冯太后看到他的贺礼单子,半抬起眼哼了声,挥了挥手就让他退下,未曾过问只言片语。其他皇子皇孙倒是拉着手说了好一会儿话。

徽帝召见他,看着跪在地上的这个陌生的儿子,神色有点恍惚。

七皇子长得不像他,跟那个被吊死的舞姬倒是像个七八成。

徽帝已经不记得那个美丽女人的名字,只记得她的腰肢极软,在后宫莺莺燕燕中也是不多见的绝色。

赵邺看着高高在上的徽帝,他了解这个冷漠的帝王。当年的舞姬被皇后赐死,他不关心。他的儿子被流放,他也不关心。

因为不重要。

没有陈家的支持重要。

赵邺的作用甚至比不上四皇子赵珅。

四皇子赵珅的母妃是江南苏氏,富甲天下,常有奇珍异宝进献。故而虽然四皇子赵珅言行荒唐,举止不端,常常被御史写进奏折里,徽帝也不曾怎么苛责四皇子赵珅。

商贾之子,本就是养着玩罢了。

赵邺怀疑陈沐淮已经不记得自己,毕竟隔了七年的时光,而且自己无足轻重。

他策马进京,亲眼看到陈沐淮当街救下快被自己撞到的小儿,抱在怀里耐心地轻哄。

他对谁都一样好,不是因为对象是我,而是因为他道德高尚,乐善好施,见不得恃强凌弱。赵邺再次认清了这个事实。

后来赵邺常常会坐在龙椅上回想起在冯太后寿宴上重新跟陈沐淮对视的那一眼,那个瞬间,他只觉得金碧辉煌的殿宇都黯然失色。

可当时的赵邺只觉得心中恶意翻涌。

十七岁的赵邺所有的嫉妒都给了陈沐淮。

他只知道,看到这个人,他就会有嫉妒心顶到喉口的错觉。

他离昇京离得远远的,他看不到被宠爱的孩子,和睦的夫妻,慈爱的长辈。

他心里的平静一直都维持得很好,他不在乎别人对他的冷嘲热讽,也不在乎别人踩低捧高、阳奉阴违,总之他是个没有母族庇佑的皇子,也做不来讨人喜欢的奉承事。

但一看到陈沐淮,他就会忍不住想。

为什么你对谁都笑?

为什么能叫你小鱼的只有那个蠢货三哥?

为什么,当年你不是我的伴读?

没等到媒婆登门,也没等到徽帝给他张罗赐婚,赵邺就走了。他在昇京只待了十日,甚至没等随从和赏赐,只身返了程。

虽然有些无理,徽帝却安心了不少。

昇京的郡主小姐们遗憾不已,不但遗憾,还对他满腔怨恨。

只因赵邺俘获了京中一半贵女的芳心,还带走了另一半芳心。没有留下适婚的七皇子就算了,陈家的小儿子,昇京贵女的梦中情人陈沐淮,也随着七皇子赵邺一同前往了邺城。

陈沐淮已年近二十,早到了适婚年纪,却不知什么原因迟迟没有定下来。陈公子长得好,学问好,家风正,常年居于京中贵女想嫁榜榜首。一双桃花眼特别招人,像是一汪清潭,又风流爱笑,清潭下常常会露出浅浅的月牙。

陈沐淮仕途有望,早有风声说陈家过完年就会安排他入仕,上上下下基本不用打点。众人还在猜测陈家会把他放到什么位置,却也不知什么原因回京述职的邺城刺史被留下,随行邺城的人变成了陈沐淮。

不知陈家与徽帝达成了什么协定,会做如此安排。

赵邺虽然没在昇京长大,但他也不傻,甚至很聪明。

他知道,宁国公老谋深算,主动提出把陈家唯一的嫡子送出昇京,明着是陈家因着之前太子之事要对徽帝表忠心,内里也是陈家的权宜之计。陈沐淮离开昇京诚然是陈家在官场的损失,但谁知道是不是陈卫宁知道朝中风雨将至对他的保护?

而徽帝能同意此事,也是因为陈家和他赵邺,和邺城,毫无利益牵连,甚至敌对。

赵邺只回京住了十日,先是人未到声先至的谣言,后是宴席上的刁难,可见虽然人常年不在昇京,但忌惮猜疑也没有落下他的一份。

陈家被捧在手心里的独子,不知道领了宁国公什么指示,历练是个幌子。避风头为真,监视为真,甚至暗中毒害他也不是没有可能。

早已冷心冷肺的赵邺独自策马离京,他打定主意,不管他们如何算计,这次他不会再轻易上陈沐淮的当。

不会再像一条狗一样,陈沐淮随手给他块骨头,他就会高兴地摇尾巴。

还没到隋城,赵邺就被陈沐淮追上了。

他心里烦躁得厉害,一想到最终陈沐淮也会像别人一样算计他,他就不愿久待昇京。

他将马拴住,去溪边取水,回来就见陈沐淮坐在一边的树桩上笑盈盈看他。

这人脚程倒挺快。

“我去隋城数次,此处地势开阔,水源丰富,商队常在此歇脚,就想着顺道来碰碰运气。本以为殿下都到隋城了,谁知还真让我追上了,想来是我运气好。”

陈沐淮边说边拿手里的狗尾巴草去逗赵邺的马,那马连打几个响鼻,陈沐淮又哈哈笑起来,顺手撸着鬃毛,复又抓着草料哄那要朝他撂蹶子的马。

“殿下走那么快做什么,也不等等我。”他跳下来走近赵邺,才发现不知不觉赵邺已经长得比他高很多了。

小公子玉面锦衣,身姿挺拔,皮肤瓷白,眉眼精致,就是眼下乌青,像是久未睡好。

“烈风。”赵邺黑着脸,不理陈沐淮的戏弄,解了缰绳就要翻身上马,被陈沐淮一把捉住了手。

“诶我骑了半日,风吹得我头晕,再歇会儿行吗?”

赵邺才发现他面色泛红,气息不稳,手心也有些烫。

被抓住的那块地方像被火烧着了,赵邺甩开陈沐淮的手,面色不虞,“此去邺城,山高路远,陈公子细皮嫩肉吃不了苦,还是早日回昇京吧。”

“你我本就不是一路人。”赵邺对陈沐淮,也对自己强调着。

七年之前,他去邺城,护卫的一行人也是在此处歇脚。那时候他一直回望向昇京的方向,紧紧拽着当年初入朔斋陈沐淮送他的那根剔红狼毫,想象着陈沐淮与三皇子把酒言欢,言笑晏晏的模样。

随行的护卫长早就注意到他手里的笔,趁他愣神一把抢了过去。年幼的赵邺冲上去抢,被一巴掌扇倒在地,半边的脸顿时肿了起来。

“你还给我,这是我的东西!”他不管不顾,又要冲上去。

“你的东西?这么贵重的剔红狼毫,宫里都不多见,七皇子从哪儿得来的?不会是偷的吧?”护卫长人高马大,听着他的话不以为意,只举着笔盘算着转手能卖多少钱。

“是陈沐淮给我的!”他拼命撕扯那人的衣袍,又被一脚踹翻在地。

“天天陈沐淮陈沐淮的叫,也不见陈公子来送你。人能给你送这么好的笔?嘴里没一句老实话。”

赵邺半天爬不起来,气得捶地,周围人又开始笑。

当时自己在想什么呢,赵邺记得很清楚。

这根珍贵的毛笔,不能磕碰,跟自己简陋的随行行李格格不入,即使短暂拥有过,也终究留不住。就像陈沐淮,那样金贵,跟自己不是一路的人。

陈沐淮的周围,是新晋的状元郎,是户部尚书的小儿子,是护国公家的世子。那是他们的昇京,他们的权力场,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各人有各命。

所以那年去邺城的那一路,赵邺没有等陈沐淮。

他们可能短暂地有过交集,但终究不会是同行的人。

赵邺没有等陈沐淮。

左右陈沐淮可以回昇京,也可以等他的随从到了再慢慢赶路。

有一日,他歇在驿站,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听到门外有响动,他便索性出门查看,谁知与刚来投宿的陈沐淮迎面撞上。

锦衣玉食的公子还是过不惯风餐露宿的苦日子,才几日陈沐淮就瘦了不少。

前半夜可能下了小雨,陈沐淮的头发还透着湿意。

赵邺觉得心里难受得厉害,不明白为什么手眼通天的宁国公要让陈沐淮去邺城吃苦,为什么陈沐淮不好好呆在昇京继续做他的公子哥,跑到这荒凉地,到底图什么。

如果是要算计他的命,直接问他要好了。

他皱着眉刚想说什么,陈沐淮突然脚下不稳,往一边倒去,被他接了个满怀。

赵邺再也顾不得,抱着人回了榻上,又吩咐睡眼惺忪的店小二去烧热水。

陈沐淮早已晕了过去,不省人事。

脱了衣裳,赵邺才发现陈沐淮的手心和脚掌磨出了血泡,腿根也被马鞍磨得青紫。赵邺沉默不语地给陈沐淮擦着身体,又细心地给他挑破血泡,给伤处一一上药。

脸色愈发不好看,手下却轻得不能再轻,像是对待什么一碰即碎的珍贵瓷器。

赵邺身边常备点跌打损伤的药,却没有头疼脑热的药。他守了一夜,陈沐淮高烧不退,一直不醒。

赵邺急得不行,起身去附近的城镇找了位郎中。

那倒霉的老郎中天没亮被人从床上拎起来,吓得以为遭了贼。听说是给人看病,老郎中刚稍稍放点心,又被那凶神恶煞的强盗连着药箱甩上马,好悬没被颠断气。到了地儿,气还没喘匀,又被按着去给榻上的公子看病。

“没什么大碍,只是连日没休息又着了风寒。幸亏底子不差,吃两日药,多休息几日就好了。”

“再有什么急事,也不能这么折腾啊,太伤元气。”

“你们年轻人就是不知道珍惜身体,等老了就知道厉害。”

老郎中边配药边絮絮叨叨。

赵邺沉默地听着老郎中说教,双手捂着脸,佝偻着背,不知道在想什么。

等陈沐淮醒来,已经是两日后了。

他刚睁眼,意识不清醒,以为还在宁国公府,哑着嗓子叫阿双。

半晌没人应声,陈沐淮才反应过来自己在追赵邺的路上,他急着起身却浑身乏力,只能重新躺下。

赵邺早见他醒来,倒了点温水坐在榻边,一手揽过陈沐淮的肩,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喂他喝水。

陈沐淮乖乖张开嘴,一边小口喝水,一边转过脸一眨不眨地盯着赵邺,常笑出月牙的桃花眼此时瞪得圆圆的,像是傻了。

两人凑得很近,赵邺能看到陈沐淮眼里满满都是自己的影子。

“你为什么一定要追上我?”

赵邺注意到他刚刚起身的急切,倒回榻上的难过,以及现在看着自己的愣怔,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如果我们的目的地都是邺城,你为什么一定要跟我一起走?”

陈沐淮红了脸,他很高兴赵邺终于愿意跟他说话,斟酌了片刻回道,“我不喜昇京的尔虞我诈,想去西北看看,也去军中历练历练。”

“邺城路远,我未出过远门,殿下与我做个伴,不是挺好。”

“是吗。”赵邺放下碗,“那你在此处歇着,等你的阿双到了,再出发吧。”话虽如此说,揽着陈沐淮的姿势却不变。

赵邺早在揽住陈沐淮的时候就察觉自己心跳得奇快,又想起那日夜里帮陈沐淮擦身,真是肤如凝脂,软香温玉,腿根内侧的点点青紫,有种被凌虐的美。当时只顾着难受和生气,没觉出别的什么,此刻倒是心浮气躁起来。

他察觉到自己那处的不对劲,立马站了起身背过去,陈沐淮一个不注意又摔了回去,闷哼一声,直听得赵邺面红耳赤,摔门而出。

等陈沐淮养够了精神,赵邺才与他一同上路。

一路上陈沐淮总逗他说话,赵邺倒是渐渐会多回应几句,只是依旧不冷不热,甚至有时态度恶劣。

陈公子不以为意,热情不减。

陈沐淮一会儿殿下殿下地叫他,看他与自己日渐相熟,又开始叫他赵邺,还给他介绍自己的小字。

“我小字桑榆,取自《后汉书》,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是我母亲所取,她说因我是傍晚出生。我幼时嫌女气,很是嫌弃。”

“我又爱吃鱼,赵珏便总叫我阿鱼。”

“你也可以叫我小鱼,或者阿鱼。”

“我娘去了,赵珏也去了,倒是许久没人叫我小字了。”

陈沐淮说着说着,沉默了下去。

赵邺没有应声,只默默陪着他停下马看荒漠夕阳。

邺城就在眼前了。

到了邺城,赵邺也没有管陈沐淮如何安顿,早早回了府衙办理公务,像是特意躲着陈沐淮。

他最近愈发觉得自己奇怪,又气自己不长记性,只能以习惯的冷言冷语来掩盖自己的不对劲。

那日陈沐淮去府衙给他送吃食,夸赞赵邺的字遒劲有力,不知怎么就说到以前在朔斋的事。

赵邺没忍住说起以前陈沐淮做三皇子的伴读,颇有些阴阳怪气的意思。

陈沐淮笑称以后就是殿下的伴读,给殿下红袖添香。当日便着了红衣,在一旁给赵邺研磨。十指骨节匀称细长,右手的无名指指节侧边两颗红痣红得晃眼,一双白嫩的手腕,看得赵邺心头火起。

是邪火,也是妒火。赵邺看到了一旁自己的手,粗壮,布满伤口,指关节处还有经年无愈的冻疮,丑得想藏起来。

当日赵邺就砸了陈沐淮送他的徽墨,红衣上点点黑墨,甚是可怜。

黑色的墨汁溅到陈沐淮错愕的脸上,赵邺觉得顺眼多了。

你不脏,怎么配我?

赵邺真是个白眼狼。

可是陈沐淮对赵邺很好。

陈沐淮关心他是否吃饱穿暖,夜深露重还会去府衙打伞接他。他孤身一人埋头走路,突然有人给他头顶遮伞。

就好像前几日砸了别人礼物的人并不可恶,还值得被原谅。

他只觉得眼眶很热,难得的失态。

但他踽踽独行惯了,他不觉得陈沐淮会一直陪着他走。如果终究要分道扬镳,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同行。

所以他对着陈沐淮说,“在下皮糙肉厚,没有陈公子来这么娇气,这点雨就要打伞。”

说罢也不再看陈沐淮,快步走进了黑暗,走着走着,跑了起来。

他不敢回头看。

赵邺又自卑,又愤怒,又伤心。

自卑自己配不上风光霁月的陈沐淮,愤怒陈沐淮对他的好一定目的不纯,伤心这么好的陈沐淮终究会离开。

从来没有人无缘无故对他好。虞贵妃给他吃糕点,是因为需要他成为自己在后宫的依仗;冯太后在邺城庇护他,是因为冯氏再无皇子,要借他参与夺权。

也没有人管过他饥饱,念过他冷暖。

七年前,他倔强地站在宫门,等着一个会低头看他,愿意给他温暖的人。

明明盼了很多年想要离开这个从不快乐的地方,明明谨小慎微从不忤逆也害怕惹事。但要走的那一刻,他真的很想跟陈沐淮道别。

他接受着人来人往恶意的打量,就像落水的狗乖乖站在棍棒下挨打。

他没有等到陈沐淮,他不怪陈沐淮。

但他不想再于满怀希望中日渐失望。

本来也不是自己的东西,就不要抱有希望。

赵邺索性不再掩饰自己的恶劣。

他本就心眼小脾气坏,又不知怎么的,比起对旁人,对陈沐淮更是喜怒无常。

陈沐淮有几次被他怼着话头,尴尬得面上挂不住笑。

陈沐淮渐渐少了笑容,偶尔看着他的时候,一双桃花眼不再是神采奕奕的模样,也不再总没事去围着赵邺转。他去了军中,领了军衔,日日跟着将士们训练,像是歇了想与赵邺套近乎的心思。

当初说好,陈沐淮来邺城只是从军,按规矩来,无需关照。

日日高强度的训练,累得陈沐淮回府倒头就睡。阿双心疼得不知怎么是好,夜夜给他按摩。

阿双手劲儿大,下手没轻重,陈沐淮被疼醒,气得要打阿双,却又累得抬不起胳膊,只能靠在床上哼哼。

阿双打着手语劝他何需这么拼命,陈沐淮难得的沉默。

半晌摇了摇头,很是伤情。

阿双前几日刚到,一同到的有不少赏赐和护卫侍从,还有几个漂亮的小丫头。

估计都是他阿姐给帮忙张罗的。

有了阿双,不用事事亲力亲为,陈沐淮舒心了很多。

阿双对赵邺很是不满,觉得赵邺是个不懂感恩的白眼狼,不配陈沐淮对他那么好。

阿双因为不会说话,幼时被遗弃,在昇京繁忙的街口乞讨为生。有一年冬日,他得了小贵人给的两块还冒着热气的白馒头,珍惜地捧着不舍得吃。常欺压他的老乞丐见状上来争抢,将他推搡在地。

阿双挨了一顿拳脚,他躺在雪地里,不停安慰自己。没关系的,天冷,肚子饿,都没关系,明天再去另一条街试试就好了。

想着想着眼泪还是掉了下来,滑到雪地里,砸下小小的坑。

忽然眼前出现一双缎面祥云靴,是那去而复返的小贵人。

还是小童的陈沐淮朝他伸手,笑着问他多大。

那一天,他有了家,也有了愿望。

他希望陈沐淮一生喜乐。

陈沐淮将他收作了贴身小厮,给他吃穿,教他习武,教他认字,待他如亲人般。

知恩图报的阿双心思单纯,他不明白赵邺内心的弯弯绕绕,他怀疑是不是赵邺忘记了陈沐淮幼时的相护,不然怎么会做出这样恩将仇报的事。

赵邺已经生了几天闷气。

陈沐淮不再找他,偶尔在军中遇见也不再笑着跑来与他说话。

虽然是他之前在众人面前给陈沐淮没脸,让他不要仗着有权有势就懈怠偷懒。

“军纪甚严,陈公子这般不守规矩,不如回去继续当你的贵公子。”

彼时陈沐淮被他说得脸色煞白,看着赵邺的背影手足无措。从小到大,他一直是循规守礼又身份贵重,从未当众被人如此厉声斥过。

赵邺原本就冷清的府邸愈发冷清。

没有了零嘴宵夜,没了时新的小玩意儿,没人给他说话逗趣,没人嘱咐他天冷添衣,没人半夜翻墙进来找他喝酒谈天。

他的心上好像刮了一股名叫陈沐淮的风,他关着门,拼命抵御那肆虐的风。

风透着门缝儿早将他内里卷得乱七八糟,又呼啸而走,留他在门内寒冷彻骨。

已是岁末,陈沐淮在邺城呆了半年多,领军议校尉一职,在边防军中颇受欢迎。他主意多,人又大方随和,从不摆架子。

在邺城一群糙汉子中间,陈沐淮显得细皮嫩肉,可他偏又骑射俱佳,很少有汉子能在他手里讨到便宜,可见昇京的武艺师傅教得不错。

少将军魏长风先前见他不顺眼,总要找陈沐淮练手,两人各有输赢,也算不打不相识。

自那之后,魏少将像是得了趣,常在下值后找陈沐淮吃酒。不情不愿地来约,被拒绝了又要发脾气,别扭得很。

陈沐淮觉得他有意思,便赴了几次约。他喝不惯西北的烈酒,一喝就上头,脸色绯红。魏少将又大肆嘲笑他酒量差,说他像个娘们儿。陈沐淮被他打趣,面上挂不住,越过桌椅就要来捶他。

魏少将被反剪着手,压制在地上,罕见地红了脸,麦色的皮肤透着不易察觉的粉,开始叠声讨饶。

这边折腾出了不小的响动,惊动了二楼的魏远昌。今日安排了年末戍务,下了职后一群将领也在此处吃酒。魏将军守边多年,人耿直爽快。见了被揍趴在地的儿子,知是小辈们玩闹,也不计较,哈哈大笑起来。

陈沐淮不好意思地松了手,告了罪,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各自回了席。

陈沐淮没了喝酒的心情。

自上次赵邺摔了他送的花灯之后,两人未见已有月余。刚刚赵邺在魏远昌旁边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贯的面无表情,甚至满脸厌恶。陈沐淮想到这里心中郁卒,只觉得口中的烈酒越发苦涩。

魏少将不知怎么,可能是被压着打丢了脸,也是默默喝着酒,不再看陈沐淮。

几杯烈酒下肚,后劲上来,陈沐淮开始神思恍惚。散了场,阿双扶着他往回走。夜市已经开了,不少商铺提前贴了红纸,整个邺城少有的热闹。

赵邺其实早就注意到了陈沐淮,以及最近总围着陈沐淮转的魏长风。他在二楼窗边,一路目送着陈沐淮拉着阿双的手,跌跌撞撞地走。

“殿下,昇京近日不太平,陈家动静不小,三皇子许是被冤枉的。只是消息滞后,不知现如今是什么光景。”参将祁蒙是赵邺的心腹,见他一直盯着陈沐淮,便上前来小声传话。

“他冤不冤枉不要紧,太子一死,赵珏独大,皇后撑腰,百官求情,他不死也得死。”赵邺想起他那疑心病极重又心狠手辣的父皇,嗤笑了一声,“好戏才刚刚开始。”

众将逐渐散去,赵邺独自往回走,他又想起陈沐淮打伞接他的那日。

邺城少雨,不知下一次下雨是什么时候。又不知下一次下雨,他和陈沐淮会身在何处。那时,世事变迁,可能陈沐淮会来要他的命。

陈氏虽然失了一位皇子,但还有一位适龄的五皇子赵琰,而冯氏暗中庇护赵邺,两人总有一日会对上。

他与陈沐淮,或许连陌路人都做不了,日后必是仇敌。

赵邺又想起了另一位早夭的皇子。六皇子赵琠,母妃冯贵妃是冯太后亲侄女。当年的事也是一桩冤案,谁知是不是徽帝自己不满冯氏权势过大而下的狠手,毕竟冯氏有冯太后,有英国公冯正,有左丞相冯临。

现如今,陈氏,冯氏,还有藏在暗处的宵小。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赵邺回府歇下,烛火刚熄,就听到窗外有响动。隔了好些日子没听到了,他愣神片刻,推开窗。

只见晚间才见过的陈沐淮坐在树枝上傻乎乎地朝他笑,未着外袍,衣襟微敞,露出精致的锁骨和大片雪白的皮肤。发冠也未戴,一头青丝用红绳简单束起,被风吹起来,丝丝缕缕地飘着,一直飘到了赵邺心里。

月色将他照得圣洁又魅惑,像志怪传里的玉面狐妖。

赵邺像是受了蛊惑,撑着窗棱翻出去,站在树下,仰头看着陈沐淮。

他知道陈沐淮喝醉了,西北的烧刀子后劲极大,他从未给陈沐淮尝过,没脑子的魏长风是真的蠢笨该死。

“快下来。”他难得和颜悦色,对着醉酒的陈沐淮。

“你小声些,我偷跑出来的,别让阿双听见。”陈沐淮晃了晃脚,赵邺才发现他连鞋都没穿,一双玉足沾着枯叶,已经冻红了。

“听话,小鱼,外面凉。“他克制地叫着,张开双臂,示意陈沐淮跳下来。小鱼,在心里叫了无数遍的名字第一次出了口,赵邺的心脏跳得喧闹嘈杂。

陈沐淮双手撑着树干,歪着脑袋看他,“你会接住我吗?”

“会的。”

“你骗我,你对我不好,你肯定会让我摔到地上。”

“我会接住你的,我不会让你受伤。”赵邺神色认真,对他做着保证。

陈沐淮又在笑,他盯着赵邺,忽然俯身,整个人迎着风掉了下去,黑缎似的发混着红绳在晚风中翻飞,衣袍贴着身,显出精瘦的腰和修长的腿。

赵邺觉得这一刻他满心满眼只剩下了陈沐淮。他将陈沐淮接了个满怀,紧紧地抱着,熟悉的燥热又冲到了不可言说的地方。

醉酒的那人还无知无觉,在肩头笑得开心。“赵邺!我还要再跳一次!”

赵邺突然笑了,像是终于释怀。

他不想放手,谁能抱住陈沐淮之后再放手?管他是要骗自己还是要害自己,管他日后如何。不就是命吗,拿去好了,左右他这一生也没什么值得珍惜的,收到的善意都是怀里的人给的。

到针锋相对那日,他退让就是了。他会接住陈沐淮,保护陈沐淮,不会让他受伤。

陈沐淮被搂得难受,挣扎着要走,赵邺轻轻拍了下他的屁股,怀里的人像是僵住了,老实了下来,片刻传来细细的埋怨,“从没有人打过我屁股。”

“赵邺,你真的很坏。”陈沐淮片刻又气鼓鼓地补充。

赵邺失笑,怕陈沐淮着了风寒,赶忙抱他回屋,用被子裹好,又去打来热水,将陈沐淮冻红了的脚捉来。

陈沐淮怕痒,用脚去踢他。

“不要乱动,小鱼。”赵邺耐心地哄,他叫得顺口多了,语气透着缱绻温柔。赵邺弯下腰将陈沐淮的脚放在盆里,他从未做过伺候人的事,生疏得很。

冰凉的脚碰到热水,又痒又麻,陈沐淮难受得蹬开,撒了赵邺一身的水。他后知后觉自己做错了事,露出愣怔的表情,犹犹豫豫地道歉,“我做错了,我不这样了。”

赵邺没有在意,其实心痒得厉害,他装似随意地捏了捏陈沐淮青葱嫩白的双足,塞到被子里,简单擦了擦,转身出去又接了水来。陈沐淮看着他忙前忙后,赶忙不好意思地将脚放了进去。

赵邺起身坐在一旁,看陈沐淮被裹得臃肿,坐不稳又要往后倒,索性将他连着被子抱在怀里。陈沐淮眼神闪躲,耳廓薄红,像是才记起了此行的目的。

“赵邺,你为什么总对我那么凶?”

赵邺不知如何回答,只将他搂得更紧,还没等他想好说辞,陈沐淮又自顾自地说,“因为我喜欢你,你觉得伤风败俗吗?”

“你不好男风,我未曾想与你如何,只当朋友也不行吗?”

“可我们连点头之交都不是,你老对我冷着脸,把我送你的东西都砸了,我心里好难受。”陈沐淮说着说着,委屈地低下头。

赵邺愣住了,他慌乱地想伸手碰一碰陈沐淮的脸,摸到了一手温热的眼泪。

他呼吸一滞,又觉得难以置信。他不敢再回想自己之前做的混账事,下意识地逃避,“是陈卫宁派你来使美人计的吗?”

“我爹?”

“我爹才不愿意我来邺城呢。”

“不过我手段高,他只能顺势而为。”

“可能我不该来的。”陈沐淮委委屈屈,又嘟囔了几句,半晌再没有声响。

水温渐凉,陈沐淮已经闭上了眼睛,睫毛上挂着泪。赵邺恍惚地起身收拾,将陈沐淮安置妥当,又一个人站在院子吹了半宿的风。

他以为陈沐淮对他好,是习惯,是教养,或是别有用心,是阴谋。他自以为是躲着陈家的阴谋,谁知道是躲着陈沐淮的真心。

珍贵的,他从未敢肖像过的真心。

赵邺吹了半宿的风才进了屋。他躺在小榻上,一瞬不瞬地盯着床上的陈沐淮。等天都快亮了,赵邺才认命地走过去。他受不住蛊惑小心地凑近,难得生出了点背德感,等呼吸与床上的人缠绕着交错难分时,赵邺又突然像是被火灼伤了,踉跄几步退开。

乘人之危非君子所为。

赵邺眸色深深,微亮的天光照着若隐若现的欲望,他好像本来也不是君子。

厚厚的帷帐被骨节分明的手扯下,围住了一床昏昏沉沉的夜色和细碎暧昧的呢喃。

陈沐淮一觉睡到晌午,头疼得厉害,迷迷糊糊发觉自己衣衫不整,也并未睡在自己屋中,吓得差点滚下床。

外面的阿双听到声响,赶忙来扶他,又打着手语问是不是赵邺那个缺心眼的,大半夜趁他打盹儿没注意,偷拐了自家的小公子。

“他,他做不来这种事,大约是我自己。”陈沐淮才发觉自己睡的是赵邺的床,羞得不想再提,起身间发觉身上几处被亵衣磨得刺痛发痒,胸前尤甚。他背过去掀开亵衣查看,发现身上到处是点点红痕,深浅不一,连脚背上都有。

那烧刀子后劲竟是如此大,总不会是他醉酒醉出了天花吧?他是不能喝西北的烈酒了,魏长风的约也是不能再赴了。

陈沐淮一番洗漱,犹豫了几次还是开口问阿双,赵邺去了何处。

阿双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又暗暗对陈沐淮埋怨,太阳都快到头顶了,他才得了七皇子府上的口信,一路着急忙慌地跑来,也没见到赵邺的人影。

可见赵邺这人就是坏,早不给他递信,害阿双白白急了一上午。

陈沐淮对昨日之事印象模糊,忧心自己是不是做了蠢事,将赵邺推得越来越远。他一边往回走,一边安慰自己,左右那人跟自己就像结了仇,哪还有更坏的局面。赵邺对自己避如蛇蝎,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两日后的除夕夜,陈沐淮休沐在府。厨娘做了不少好菜,众人热热闹闹围在一起,又吃了些酒,说说笑笑好不热闹。陈沐淮被围在一片喧闹里,有些心不在焉,神思隔得很远。他给完赏银,就独自起身离了席。

前几日临近邺城的驿站被落石埋了,书信都迟了许久,今日晌午才有信使上门。晚间的席上,好几个侍女悄悄抹了眼泪,许是拿到了家书,思念远方的亲眷。

陈沐淮坐在灯下看陈卫宁给他写的密信,眉头紧皱。昇京很不太平,陈家也是危机四伏,他爹的日子不好过。陈沐淮离京的这一年,他的父亲宁国公被穆氏弹劾卖官鬻爵,虽未获罪,却被削了不少权。他的舅舅沈相儒也被召回京中领了闲职,隋城的将领换了人,陈家相当于被捋掉了一层皮。

这么多年,自从陈皇后继了穆皇后的位,太子和三皇子就是针尖对麦芒,穆氏与陈氏也是明争暗斗,早就势同水火。两年前太子赵瑾被毒害身亡后,穆氏前失皇后,后丧太子,从天下掉到了地下,曾经尊贵显赫的氏族渐渐被驱逐出了权力中心。太子这笔帐,穆氏一直怀恨在心。

陈沐淮离京不久,穆氏突然添了人手,在朝堂上声音大了不少,穆家的少爷纨绔们出手也愈发阔绰。最近穆氏更是频频发难,势要与陈氏鱼死网破。明显是背后有人撑腰,潜伏在暗处的敌人也按耐不住了。

当年之事,太子和三皇子一人暴毙一人伏诛,两败俱伤。陈沐淮一直觉得他的堂哥赵珏好大喜功,浮躁爱显摆,天分有限却心比天高。可是赵珏心性虽不算纯良,却也不算狠毒,陈沐淮不觉得赵珏会做出当众毒杀太子的蠢事。

陈沐淮也曾多方探查,只是告发赵珏的薛家女御前撞柱自尽,以明其志,死无对证。他费劲心力,探出不少疑点,但没多少人真心实意去深究。人人都在忙着浑水摸鱼,借此机会铲除异己,大理寺和刑部里各大氏族安插的人手也是暗通款曲,不清不白。

此事疑点重重,他的父亲宁国公不但未在朝中走动,还不许陈氏一派御前求情,惹得陈皇后与之离心。陈沐淮大概知道,他爹是怕惹徽帝忌惮,适得其反,也是想弃车保帅护住陈家和五皇子赵琰。可是亲子将丧,陈皇后不可能坐以待毙。

最终朝堂之上呈百官求情之势,焉知不是有心之人推波助澜在给徽帝递刀子。更何况,三皇子的亲家,京畿护卫军首领薛将军也在其中。春风得意时,与武将结亲是锦上添花,树倒猢狲散时,与武将联系过密则是瓜田李下。

赵珏被徽帝下令处决前,陈沐淮曾去狱中探望。昔日一起纵马打猎的皇子,颓丧地趴在草屑中,身上血迹混着尘土,声嘶力竭地朝他喊冤叫屈。

陈沐淮无能为力,对昇京愈发失望,也不想为氏族出力,即使他姓陈。当权者不关心民生温饱,不明辨是非,只一味争权夺势。徽帝如此,他的臣子们上行下效,亦是如此。人人皆是蝼蚁,被权力倾轧后只剩一地又一地的血浆。

当时只一心想着离开那乌烟瘴气的地方,可是这半年多发生了太多的事。他在赵邺这里讨了不少嫌,一腔热情被浇了个透心凉。

外头鞭炮声震耳,是新的一年了,陈沐淮想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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