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如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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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金匮是个好地方。

人口少,百姓安土重迁,商业也不兴盛,城墙屋舍大多仍是南宋时的模样。

乡下地方满山浅青色的野草,夹杂三两株桃树或梅树,溪水打着旋儿冲刷两岸裸露的黑岩。

傅润的病来得突兀、去得也快,等赵彗之把附近能入茶的野草煮了个遍,他就好了。

“蒲公英、桑叶、枸杞、茉莉……今天吃什么茶?嗳,小鬼,你不如刈一捧猪草喂我吃。”傅润坐在唯一一把完整的矮竹椅上,刚用盐水和猪鬃牙刷漱了口,拿过绑着剥皮的青蛙的钓竿漫不经心地盯看水面。他知道他在自言自语,但他总想说些什么,说话的欲望从未如此强烈。

小野猪是养不住的,昨天夜里双双拱坏篱笆跑了。

新下过雨,地上湿,“狂奔不顾”的野猪踩出两条明显的痕迹。

老汉直叹可惜,念叨着好歹杀了做烤乳猪,天不亮就全副武装背着竹筐手握锄头进山找猪。

于是破猪圈——不,好歹“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家里只剩他们两个睡到日上三竿的小子。

赵彗之懒得搭理傅润。

态度懒散的人的玩笑之语,听一半扔一半已很足够了。

他不明白什么样的人家会养出这种家伙——待傅润稍温柔一些,便“变本加厉”地靠过来——好像从没有人待他好似的;可是观其谈吐、衣着和腰侧的佩剑香囊,必然是高门王孙。

水至清则无鱼。

日光刺目,傅润渐渐失去耐心,将木盆中两条巴掌长的野鲫鱼抛回河中,大喇喇站起来。

赵彗之只遗憾自己总是病、尚不识字,否则早写张条子要他今日就带着那头大饭量的驴滚蛋。

傅润洞察人心,暗骂小混账,单手撑着下巴懒洋洋地说:

“弟弟,哥哥教你识字,怎么样?抵作我们主仆留宿你家的费用。”

赵彗之:“……”

傅润理所当然地点头道:“嗯,你放心,我的字极好,若不是藏拙,放眼天下,无人能及。”

赵彗之盯着傅润的脸看,不说话,眼眸黑白分明、清而冷峻,令人无处躲藏。

傅润被盯得心虚,正欲解释辩驳——

赵彗之突然笑了。

浓眉深目,展颜融雪,冷傲的脸上显露一点天真和与人无害的矜倨。

“你笑什么!”傅润不悦,俯视他,想想又觉得自己仗着年纪大欺负一个哑巴很不要脸,老脸一红,道:“走。我们回去。你爷爷该回来了,野猪入了山,就像这鱼入了水……一去不返。”

当时的赵彗之岂知傅润话中深意,侧耳倾听山风中突兀的人声,皱眉点头,单手拎起木盆。

这两天他们越走越远,晒太阳的地方从小院子移到了山脚的深潭边,回去要走五里多的路。

傅润见小哑巴眉头紧锁,虽然还未察觉异样,正色道:“怎么?”

赵彗之指了指傅润腰间的剑,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傅润眸色稍黯,垂下眼思忖是哪里暴露了行踪,冷脸回望山雾笼罩的森林。

说时迟那时快,一支冷箭倏地破空飞来,堪堪擦过他的发髻“嗡”地扎进桦树的树干中。

“走!”

傅润将搭在竹椅上的灰褂子披上,不待赵彗之反应便背着他往山里跑,专挑无处下脚的地方。

他十六岁的时候身体好得很,加之是被赵坼当亲儿子往死里训出来的,天不怕地不怕,自恃武功高、脚程快,可惜低估了看上去瘦不拉几的哑巴子的分量,跑着跑着不禁气喘吁吁。

最糟糕的是十一岁的赵彗之和他毫无默契可言,既不能说话,又不会写字,稍挣扎——

“别闹!”傅润的脸颊被树叶划破,缓缓浮现一道血痕,低喝道:“再动把你扔下山去喂狗!”

赵彗之看了看闻声从四方追来预备包抄他们的髭狗群:“……”

傅润脸色阴沉,到底把赵彗之放下来,抽出剑护在他身前,“喂,我若死了,你要记得我。”

赵彗之一怔。

姚述最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长女唯一的儿子真是个活祖宗,幼时奔赴山海关冻得在阎王殿里溜达一圈后非但不知惜命,反而愈发逞能,发起“疯”来世间好像没有一人一物留得住他。

山上灌木丛生,马尾一般的野松针蛮横地遮蔽天空,土质又松软湿滑得很。

傅润利索抽出剑,右脚用力踹飞一只哀叫的髭狗。

一时间其余髭狗龇牙咧嘴不敢上去撕咬。

他见赵彗之要碰他藏在腿侧的匕首,蹙眉拽住赵彗之的衣领险将人一把提起来,“别添乱!”

赵彗之身体一颤,抿唇掩下不甘。

还是太矮了。要是他一眨眼长大了已经弱冠该多好。他从此想保护他。

为首的髭狗嗅觉灵敏,呜呜大叫,琥珀色的眼珠紧盯猎物,弓起脊背等主人们赶来下命令。

傅润想到数日前在苏州听江大说有一伙背负人命的山贼流窜作案,猜测或许就是这帮匪徒。

他心生杀意,可惜尚有所顾忌,当机立断,扯着赵彗之的衣袖继续艰难地往上方走。

金匮地处平原,附近的山并不高,找一处隐秘地方突破包围悄悄下了山不是问题……罢。

傅润抱着赵彗之一脚踏空滚下山谷时还是这么想的。

缘是佛家语。

何谓有缘?

唔、有缘……大抵就是有福未必同享,有难一定同当吧。贼老天爷一个也不放过。

山谷湿寒雾浓,赵彗之趴在傅润的背上,额头轻微流血,高烧不退。

傅润素有救济天下、开拓疆土的抱负,眼下却护不住一个小孩子的命,如何不着急气馁。

他挥剑砍出一条窄路,哑声道:“你别怕,我、我是……我是皇子,言出必行,一定救你平安。”

赵彗之听得清晰,暗叹一声,咬破舌尖勉强回神,抬起手抚摸少年滚烫的满是汗的脖颈。

傅润大喜,心跳稍安,本想回头说话,想想还是忍住了。

他脸上尽是冷雾,背着赵彗之往远处一片雪白的野杏林走,“别睡死了。哥哥带你去苏州。”

苏州到底没有去成。

夜里两人依偎着歇在一方山洞中。

傅润防身的匕首是舅舅姚丰钧送给他的,削铁如泥,锋利无比,如今用来砍石头生火。

火光骤亮。

傅润脱了褂子晾在随手搭的树藤棚子上,从衣襟暗袋翻出两瓶解药,不知该不该喂小孩子。

赵彗之久病成医,加上跟着觉圆月正学了几年药理,眯着发沉的眼瞥了两眼,颔首。

“这一瓶是木明灵,解的是水中鱼蛇之毒,那一瓶是九将官,解的是体痛身浮。你……”

赵彗之扶着石壁坐起来,忍着眩晕脱力的症状,一双黑眸定定地仰望傅润的脸。他的病他清楚,一年四季随时发作,与少年无关。若不是大哥一位神通广大的朋友相助,他早死了。

傅润多少怀疑小哑巴的身份不简单,转念一想此时难道还有深究的必要,“你。唉,你吃罢。”

为行军打仗的兵鲁子专门制作的解药药性相当猛烈。

两瓶药是赵斐之送的,稍温和些,其中滋味亦如烈火灼心,不是一个寻常孩子能忍受的痛苦。

傅润每见赵彗之蹙眉流汗,便紧张地跑过去试探其体温,后来索性蹲守在赵彗之身旁。

他精神恍惚,有时带剑出去找干柴、顺手做两个陷阱,有时举着火把进洞驱赶虫蚁蝙蝠。

这副辛苦模样若教早逝的姚妃瞧见,再冷的心也要软了——

谁家孩子生来是照顾人的命呢。

半夜时分,赵彗之烧还未退,隐约闻见油脂的香味,睁眼望去。

傅润累得瘫坐在地,也有些发热,手边不知从何处捡来一本破破烂烂的宋本《说文解字》。

火堆上则是一只去了头和内脏、被树枝贯穿的野兔,脂肪不多,两条腿色泽金黄滋滋作响。

“你怎么样?”傅润轻声问,鼻尖红扑扑的冒汗。

赵彗之不要傅润搀扶,独自坐直了,指了指兔子,耳根微红。

饿了。

他是太祖皇帝朝名将赵起俞的五世孙,武人血脉,何况病中格外消耗力气,自然饿得快。

傅润挑眉,“喂,小哑巴,你属兔子罢?怎好吃兔子?我想想……啊有了,绿豆糕吃么?”

赵彗之想不到老汉说的“嘴巴紧”是这么个“紧”法——连他的生辰都能告诉外——没什么。

傅润拿出装在锦囊里的几块看不出形状的绿豆糕,“咳,昨天的。绿豆解毒,你吃这个。”

赵彗之默默接过,看着少年忍着喉痛大口咬下烤至焦黄酥脆的兔肉,眼底漠然随风散尽。

他性子冷僻,吃完绿豆糕只想睡觉养精神,但有傅润在,少不得强撑着病体陪对方熬夜。

傅润看在眼里,心肠一软,也不揭穿,手掌揉按额头哑声问:

“你睡不着,是不是?”

赵彗之点头。

傅润翻开《说文解字》,“我也是。唔,哥哥教你认字吧。先教你——写我的名字……”

满天星光为劈啪作响的火堆镀上一层静谧的幽蓝。

火焰渐深渐冷,悄然熄灭。

少年渴得很,脱了出汗的衣裳,白皙瘦劲的腰侧有一瓣桃花状半晕开的胎记。

第二天两人情形有所好转。

山中烟雨朦胧,杏林如雪,傅润背着赵彗之往山下走。

他低低地笑,“你怎么对老赵的事格外感兴趣?怪哉!怪哉!”

赵彗之聪敏至于过目不忘,闻言翘起嘴角,微凉的食指在傅润的后背写字以答。

[有劳你。]

小哑巴已能写一些连贯的短句!

傅润不由侧目,顺便回忆自己十一岁时的学力相较如何,以为还是自己略胜一筹才放下心。

“昨夜我们聊到哪里了?哦,是,他这人……”

傅润对自己幼时总是惹赵坼生气以致被本朝大将军追着暴揍的事只字不提,两句敷衍了当年骑着赵坼的爱马离京回外祖家散心的往事,见赵彗之什么都想听,失笑道:

“他也不是每年都在京都,倒是他家大郎赵斐之,同我……儿时关系不错。”

[友人。]这是一个问句。

傅润点头又摇头,“他一心投军,我受困于京都,久不联系了。还有、还有他家二郎赵恭之,哼,小时候跟着赵大跑的爱哭鬼,赵夫人略待我亲近一点,他便要赶我回宫,他很没出息!”

赵彗之笑。据仆人讲,二哥在家书里大概从不提流眼泪之类的糗事,只说家里有个蹭饭的。

[夫人。]这亦是一个问句。

傅润有些迟疑,声音下意识轻柔了三分,“赵夫人……她是个很好的人,待我有时……太好了。”

赵彗之心下百转,想再问问母亲的事,突然被傅润放到树下。

傅润神情严肃,指着不远处的炊烟说:“我在宫里排行第二,那边红衣衫的似乎是我三弟,我同他不和,他这两年恨不得杀了我泄愤,必是寻我来的。你老实呆着,我去瞧瞧。”

虚惊一场。

红衣衫是傅璨手下普普通通的侍卫,在附近转悠两圈,上马呼喝着往金匮城里去了。

傅润顾及赵彗之的病,决定先找老汉,而他,眼瞧着要换个地方落脚,与飞玄汇合再论今后。

他凭记忆走回登岸的地方,遥遥望见有个村庄着了火。

老汉的草房子最可怜,已是一地灰烬。

绑在猪圈里吃草的青驴许是中途挣脱绳索跑了,踩出一圈乱七八糟带猪粪的蹄印。

不好!

傅润心慌如擂鼓,抹了把脸,原路跑回去找身份可疑、引来贼人劫掠的小哑巴。

“呼、呼……”他眼前一黑,强忍不适定睛细瞧雪松下,只看见两个贼眉鼠眼拿着弓箭的山贼。

山贼眼睛大亮,互视一眼,心照不宣。

太平年头最好卖的是什么?还是人!未经人事的美人!送去馆里调教一番,能卖好几年呢!

“嘿嘿,这位小公子长得真俊呀,可曾定亲?家住何处?”紧接着是许多粗俗不堪的话。

傅润虽形容狼狈,岂能受辱,大怒,一剑砍了正比划着脱袴子耸胯动作的胖山贼。

另一个山贼吓得急忙后退,威胁道:“别过来!我们有一百零七个好汉,到时候操/死你!”

傅润大为光火,固然不明白男人和男人怎么弄,杀气顿生,抽出腿侧匕首飞掷过去。

他用了赵斐之教的法子,讲求的是快狠准,呼吸间将山贼刺了个对穿、胸口汨汨流出鲜血。

春日上浮,山雾渐稀,转而下起濛濛小雨。

傅润慢条斯理挥去剑上血迹,捡拾木弓沿足迹追寻,很快找到了山贼们暂时停歇的巢穴。

之前他是顾及傅璨和李轩昂才没有动手。

既然不是傅璨的人,有什么不能做的!

“你们放了他,我跟你们走就是了。我正是皇次子傅润,我的命比他贵重,他不过是个孩子。”傅润高声道。说罢,他垂下凤眸,修长的手指缓缓摩挲袖中匕首的刀柄。

雨势转急,头绑白巾的山贼一个个从隐蔽的地方冒出来,匆匆一望,只有三十来个。

傅润暗自嗤笑,顾不得自己“金尊玉贵”的身份,抛却外祖和舅舅“惜命保身”的叮嘱,“换我罢。”

“哼,换什么换?皇次子……哈哈,我们老大还皇帝呢!美人儿,爷爷拿你凑个不错的添头!”

雨雾朦胧了傅润的表情,他平淡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好,你试试。”

天阴云霾,雨大如珠,山间不知不觉冒出几条血红色的小溪。

尸横遍野,呻/吟不绝,真如人间地狱。

出太阳的时候,傅润趔趄几步,单膝跪地靠在赵彗之的肩头,半晌捂脸短促地笑了一声。

赵彗之左手握攥匕首,右臂承担少年身体全部的重量,张了张口,“……”

他十一岁就察觉了傅润有自毁性命的倾向,为之深感不安。

可是他什么也做不到。

后来他不得不承认他和傅润是两类人,年少相遇是极偶然的、是难以复制的运气。

“走,我带你去苏州,你的家没了,不过我想那也不是你的家,是也不是?”傅润说。

赵彗之决定带傅润去寺里找师父,摇头——不详细说明是因为他还不认识“寺”字。

傅润试探赵彗之的体温,咋舌道:“好烫!不行,快随我走,你本就是哑巴,别再烧傻了。”

赵彗之握住傅润的手思索着想写一句话,余光瞥见一道幽冷的银光——

他的心砰砰地跳,瞳孔紧缩,喉结滑动,血气上涌,头晕目眩之际顾不得许多,哑声喊道:

“你、当心!”

傅润抱着赵彗之滚地躲过刀锋,反手刺死最后一个活着的山贼,已是十二分疲惫脱力。

“你……你会说话?还是你——!你!”

赵彗之揩拭下巴上的黑血,在少年无措惊惶的注视下无声地笑了一下。

傅润惊疑不定,仔细打量赵彗之苍白的脸色,“你救我一命。我一定治好你的怪病。”

他这几日说了多少个一定啊。

他当真能信守承诺么。

傅润满腹心事,眼皮跳个不停。

赵彗之侧过头吐出嘴里残余的腥甜的血,咳嗽两下清嗓子,为缓解气氛抬手示意傅润看:

饥肠辘辘的青驴乖巧屈膝,不明白方才发生了怎样凶恶的事,一心盼望主人喂它东西吃。

杏花掺杂冷雨簌簌地落,无情亦无心,旁观红尘,只顾惋惜自己朝露般的一生。

傅润看得出神,进而摒弃杂思飞绪,用力牵着赵彗之的手爬起来,“我们走。”

……

青驴直勾勾盯着又嫩又香的猪草,疯狂咽口水,不时抖耳朵甩掉树叶蹭在头上的雨珠。

傅润不顾赵彗之反对把他抱到驴背上,往后退两步,“你坐。你刚吐了血,不要命了,嗯?”

赵彗之见傅润分明吃力却逞强,有些难以形容的感受堵住了喉咙,别过脸默默喂青驴吃草。

江西本土驴对金匮县的草很满意,立刻大肆咀嚼,发出吧唧吧唧的响声,边吃边走。

傅润将被青驴挣断的绳索在自己手腕上绕了两圈,“你个孩子同哥哥害臊什么。”

赵彗之:“……”

傅润回眸望他,笑道:“你要是非要报答我,将来喊我一声好哥哥。”

赵彗之:“……”

傅润轻轻拍打驴头,也嫌弃江修夔的驴太能吃,“嗳,你别总喂它,当心撑死它。”

青驴一听大不乐意,拱开主人,讨好似的蹭了蹭赵彗之的手心。

赵彗之见傅润走到前头,毫不留情矫正驴头的方向,并把剩下的猪草一股脑塞进驴嘴里。

两个半时辰后,天又黑下来。

他们找到三面有山岩挡风的高地,一人拾柴,一人取水,预备生火过夜。

傅润想起白日里关于皇位的闲谈,长舒一口气,遥指星河讲解分析朝堂局势。

“那是帝星……南面是天相星……那个么,是赵坼的将星……”

赵彗之从小住在金匮,相识的无非是乡野僧人,第一次知道世界之广、皇权争逐之诡谲。

傅润说得无意勾出许多伤心事,靠在他的肩头,神情困倦而双眸熠熠,“我这番话从未与别人说,说了也不怕你笑话——皇位,唉皇位我如何不想要!父皇愈厌弃我,我愈想报复他。”

赵彗之点头,黑眸如炬,仿佛无论少年说出怎样大逆不道的话他都理解。他永远明白他。

傅润呼吸一滞,低哑道:“你既然是第一个盼望我做皇帝的人,将来我若成事,封你做大将军。我是认真的。真的。我这一生,不为父母所爱,不为兄弟所喜,我定要做出令他们吃惊后悔的大事——做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明君,开疆拓土,八方来朝,天下太平!”

赵彗之静静地仰望站起来的少年的侧脸,心头热血澎湃,哑声说了一个好字。师父不让他离开金匮,总说他缘分未到,故连寻常的字也不让他识写,他曾经无所谓,如今却大不同。

傅润俯身用手捂住赵彗之的嘴,耳根泛红,“你不是不能说话么!!嘘!你找死啊!”

赵彗之笑。

他想了想,手握一块白石写字,写到一半又觉得太直白,淡定地用靴子抹去。

傅润还想辨认,举着火把伏在黑岩上看,忽然左手手指传来嶙峋的触感。

两块血红色的石头。

赵彗之在附近捡到的。他还是孩子,有什么都想和朋友分享,无论高低贵贱、值得不值得。

“你要送这个给我?”傅润挑眉,想起自己没送出去的玉佩,“我告诉你我的身份了,你呢,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那伙山贼冲着你去?我看山贼首领胡须卷曲,五官深邃,绝非汉人。”

赵彗之轻笑,望了一眼守卫帝星的将星,拿出《说文解字》边翻边解释——

两点红火势如破竹,“嗖”地射中傅润挂在树上烘晒的褂子,眨眼的功夫褂子被火烧没了。

旋即沉闷的脚步声从四处逼近,火光一时大亮,为首的侍卫蒙面骑马悠然现身。

傅润暗叫糟糕,想也不想推了赵彗之一把,“你快走,我们有缘再见!”

赵彗之当时正指着《说文》的“村”字。

他最后一次与傅润四目相对,眸底满是担忧。

傅润颇为动容,蹙眉高喝道:“他追我来的。你快走,我带着你反倒麻烦,快!他伤不了我!”

夜黑风高,两人一南一北分头下山,奔命的间隙只来得及各自带走一枚未经雕琢的血玉。

……

他们当然没有再见。

觉圆月正出门访五山名僧去了,老者作为大师兄,收到进山找猪的老汉的消息,在金匮找了好几天人,当夜赶巧逮住发烧中的赵彗之,一把脉,大惊失色,连人带驴拽回寺里想法子。

赵彗之大病一场,将有三月不能动弹,昏昏沉沉,数次命悬一线,谈何起身出门。

至于傅润,文宗朝国史未修稿有载:

[长治十二年春,皇次子润奉旨赴江南治水,无功有过,悬崖失足,状如痴儿。村夫小儿愚钝无知,见皇子衣饰织金绣银、佩宝剑、戴香囊,以污秽换之,并用棍棒敲其手足、坏其指骨。]

“二皇子,你松松手呀,你的手全是泥,我们要拿帕子给你洗一洗呀。哎呀!傻子!”

傅润被衙差扶起来,大脑嗡嗡作响,颜面扫地,只剩下满腔怒火和无尽恨意。

他浑身是泥,彻底昏迷前深深地、不解地望了两回手心那枚品相低劣的红石头。

这是什么。他又在等谁呢?

离傅润三十五里远的宁清寺,挣扎着蘸水写了两字的赵彗之被僧人们合力按住。

老者简直莫名其妙,劝说道:“你别动!这几日有两个皇子在金匮,人人自危,你——哎小师弟?你快躺着,别怕,又不是为了你父兄来寻仇的番贼,他们两个皇子今日就去苏州了。”

……

逃离金匮后的日子过得极其漫长。

飞玄“绑”来的万春堂大夫战战兢兢为二皇子接骨,苏州不比京都皇宫,因此用药差了一等。

待傅润回京养病,时任太医院院使的罗住春专心为文宗诊脉,他待徒弟极严苛,得意弟子阿汗术尚未获许独自出诊;其余太医要么提前得到徐皇后的密旨,要么是小林妃的心腹,或者受旁的势力左右、瞻前顾后不敢贸然出手——傅润的旧疾就是这样落下的。

少年人抱病在家,被仇恨和耻辱冲昏了头脑,一心想夺太子之位,遂与江二联手做了一个局。

太子傅瑛时在江南巡视漕运,负责督粮入京,这本是一桩轻轻松松的好差。

可惜先有番人在宴席上行刺皇帝一案,朝野震惊,又因傅润暗中推波助澜,查案的官员在太子引荐的番船上发现桐油、硫磺、铜、铁等诸多违禁物……文宗皆按下不发。

傅润见父皇这样护着太子,再生一计,翻出太子在东都招兵买马、私造兵器等事。

文宗态度坚决——太子废立关乎祖宗基业,若无大错,绝不轻易废之。

何谓“大错”?

傅润日夜思索,难以入眠。宫外“废太子”的谣言也是他放出去的,真是……徒劳。自不量力。

他想不通明明都是父皇的儿子,明明都不是元皇后所生,为什么一个可以借“兄长”的名义肆意欺侮他、将来当了皇帝则掌控他一家人的性命,一个却只能站在殿外被太监们指指点点。

太子算什么东西。

他想当皇帝。

他不想再过被人摆布的人生——相反,他要敲碎所有试图破坏他的次品,哪怕弑父——

变数是皇后身边的心腹素娥嬷嬷冒死谏言对文宗讲了一个秘密:

太子瑛是宫宴时皇后与一外臣淫/乱野/合所生。

文宗那一晚怎么想的,没人知道,他罢朝三日,再上朝时头发白了许多。

傅润即位后才明白,世上真有不透风的墙,宫里的流言蜚语,其实可能是皇帝授意默许如此而已。

渐渐流传出文宗大醉大恸的消息,说当今圣上极深情,抱着姚皇贵妃的画像哭了一宿,迁怒抄了去送东西的素娥嬷嬷的家,株连数十人,全然不顾皇后颜面。

宫内一时人心惶惶,纷纷夹着尾巴做人。

“姚娘娘的冥寿到了。去年陛下政务繁忙,所以没有办嘛,你们看今年,啧啧,这架势。”

“哦哦,原来如此。陛下一往情深!小林妃这几年还不是照着姚娘娘的打扮才分得宠爱。”

“……”

是文宗亲手教会他真正的长子什么叫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什么又叫无情最是帝王家。

先前一直压着的《太子东都募兵谋反卷宗》被文宗扔到傅瑛脚边,他冷声问:

“你有何解释?”

傅瑛待文宗素有孺慕之情,闻言微怔,瞥了一眼地面,不卑不亢答道:

“儿臣任凭父皇处置。”

这是很正确的态度。

因为、因为东都的兵马就是文宗授意元勉帮忙筹备的。

文宗自知身体已被丹药掏空,担心哪天突然驾崩留了个烂摊子给太子,不如先拨一些人让太子练练手,好歹他还能指点、纠正一二,这点点“逆贼”根本翻不出他的手心。

文宗心口疼,一眼都不愿再看这个仔细想想的确和自己长得完全不像的孽种,提剑冲下玉阶,在太监宫女们惊讶的注视中到底忍住了,呻/吟道:“传旨诏元勉、李季臣、陶先……入宫。”

傅瑛还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父皇——”

文宗勃然大怒,“如今只有君臣,哪来的父子!来人,将太……他带下去。可恶!荒谬!”

姚述在山海关得知皇帝废了太子的时候,傅润刚出手救了江修夔身陷囹圄的嫡孙。

江修夔为还恩而出仕,一面发现二皇子竟通晓帝王之术,一面奇怪为何文宗看不见这个儿子。

傅润对此冷笑连连。

皇帝的心思,只有当皇帝的人才明白。

文宗人到中年已然心力憔悴,精心培养的太子是个孽种,其余诸子不是年幼就是愚笨要么生母家世太低,他没有办法从头来过,少不得在现成的几个年长的皇子里挑选一位储君。

次子润绝不是文宗想要的人选。

他甚至下意识越过这个实际上是他的嫡长子的儿子,一再忽视其存在。

文宗不敢想象:假如当年就知道徐氏的勾当,立姚妃为后,那……那一切都不是这样啊。

可是他永不后悔。

做错了,就错了吧。身为天子,辜负一些人是必然的。

何况……他将姚妃的死因记在傅润头上,认为这是不肖子克父母的恶兆,反而愈发厌恶傅润。

如果没有这个在大旱之时伴随天雨出生的儿子,如果这个儿子没有在抓阄时抓了传国玉玺,如果、如果……他一错再错,到底良心饱受折磨——他也不会如此悔恨羞恼罢!

一个天生该由他传授治国之道、继承他的皇位的儿子,被他亲手养废了。

文宗稍稍失神,提笔划去“润”字,在“璨”字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朱圈。

……

三年里,傅润是捡弟弟们不要的差事一件件办好了,方一步步强迫文宗看见他的脸。

文宗病重,一颗冷心渐柔软,有一回夜里诏傅润入殿对弈。

“唔、你上月去了山西?”

“是。”傅润装作仰慕父亲的模样,几次悄悄地打量文宗。

文宗见状低叹一声,“孤对不住你,是不是?”

傅润按捏手腕,掩下无尽冷意,微笑道:“父皇何出此言。儿臣幼时顽劣,每次被阿璨捉弄不敢做声,一来想的是儿臣毕竟年长,当以身作则,二来……儿臣听母妃讲,父皇年少时也、也是如此。”

文宗睁大凤眸,凑近了端详次子的神情,因自恃看人眼力深准,不疑有他。

烛火摇曳,照见一个衰颓的、一个将要取而代之的,一共两位帝王的身影。

傅润垂下眼眸吃了一子,轻声说:“父皇,这局棋,你要输了。”

文宗含糊点头,眼前浮现姚妃倾城的容貌,鼓励道:“你近来很不错。孤的病,哼,不必安慰孤,孤明白,即便罗住春是金仙转世,也不过强挣十年寿命。父皇老了,你们兄弟要好好的,切不可生出龃龉,嗯?你怎么不去林妃那里说话?她同姚妃很相像,比姚妃温柔些。”

傅润攥紧衣袖,低眉顺眼地说:“是,儿臣以后一定常去问候。”

“嗯,好,你回去罢。你的皇子府还没建好么?”

“……还差一些木料。”

文宗哦了一声,没有再问,见次子情绪不高,笑道:“将来阿璨继位,你可做他的臂膀。”

端茶的大太监陈大康瞥见傅润眼底转瞬即逝的冷厉,吓得一哆嗦。

傅润转过脸,好像如此已相当满足,眼角微红,声带泣音:“父皇……”

文宗是在场唯一高兴的人,自觉完成了弥补,也不甚在意提前透露传位计划,“你去罢。”

罗住春候在外殿,与冷着脸大步离开的傅润擦肩而过,心下一紧。

……

文宗的病加重了。

长治十四年秋,罗住春跪在地上面如土色。他什么也没做。对,他什么也没做,只是顺着皇帝的意思纵其饮酒,此外隐瞒一些可以留意但寻常太医未必及时察觉的症状。

文宗咳出一口血痰,“哈,哈哈,唉,这是孤的天命。孤不怪你。你下去。宣阿润来。”

那是一个秋雨萧瑟的下午。

傅润坐在东都行宫的龙床边,懒洋洋地吩咐几个小宫女剥柚子。

文宗做了一场噩梦。

梦里抱着数个夭折的婴儿的姚妃青面獠牙,一头秀发浸润在血池中,眉眼凄哀地问他:

“陛下,妾何时能做皇后呢?陛下明知是徐氏害我,为何这许多年不替我报仇?”

他无言以对,半晌怒喝道:“你如何做皇后?!你迟了五个月有孕,害孤被徐氏骗了二十年!你的儿子也是!若非你骗孤什么‘梦江入怀’,孤岂会冷待阿润?!他才是孤的太子啊!”

文宗大叫三声猛地惊醒,浑身是冷汗,转头看见傅润递来一碟晶莹的柚子。

“父皇不要紧罢?”

“……唔,嗯。”文宗是将死之人,疑心颇重,睨视傅润的眼睛,道:“阿润,你恨孤吗?”

傅润神色淡淡的,“何谓‘恨’?父皇待母妃很好。这难道不够么?”

文宗一叹,心生两分愧意,“呵,哪样算是好?你、你未娶妻,仍是个不通情爱的孩子!”

傅润接过陈大康端着的痰瓶,“比如……未央宫是后宫收赏赐最多的,各行省御贡的宝物,父皇总是先让母妃挑选,再去问皇后。比如……比如、比如三舅舅犯了错,父皇看在母妃的面子上,饶了他。再比如,父皇为儿臣破例起了一个很特别的字。儿臣的玉在水旁门中。”

文宗其实隐约察觉了次子的野心,但他一生就这么一次像一个父亲,欣慰地说:“好。”

傅润起身,规规矩矩地告退,长身鹤立,貌若仙人,锋芒尽敛。

夕阳悄悄染红他冷白的两颊,使他看上去既温顺又谦恭,毫无威胁。

……

冬十月。

“……传位于次子润,聘赵坼女彗之为后。尔等当尽忠职守……”

哀音四起。

傅润满脸冷泪,双手接过刀笔太监手写的传位圣旨,最后一次替文宗戳盖[皇帝之玺]。

他望着跪在殿内殿外的文臣武将,感到格外的痛快、格外的孤寂。

他是皇帝。

他从此掌控所有人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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