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春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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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小的时候,十一二岁的程昼回养过两只珍珠鸟。

鸟儿很漂亮,性情却糟糕,明明是胆小怕人的天性,但却像是自出生起便被骄纵到顽劣不堪的孩童,日日撞着笼子,啁啾不休,只在程昼回面前方才有片刻收敛。其他时候,特别是见到程恪行的时候,那鸟儿简直发疯发狂,誓要跟人同归于尽般的癫乱。

程昼回只敢把鸟养在自己的房间里,但那年他才刚上中学,寄宿在校,逢周末方归。程昼回忧心自己的鸟儿,挂心自己的先生,但在周五的回家路上,他那饱受了一周折磨的心顷刻间又活蹦乱跳了起来。

他开始不由自主地设想起这短短的两天自由时光要吃些什么、做些什么,杨枝甘露是缺不了的,别的什么都好,程昼回还不太适应学校食堂的饭菜,但每餐并不浪费,旁人也瞧不出来他其实挑食得不得了。

他还想起今天同桌告诉他江边晚上有烟花,不知程恪行有没有时间陪他去看……不过一个周末而已,却被他畅想得要完成一千一万桩心事。

但等他真正回到家中,走到露台上找到程恪行时,人却愣住了。

他那与珍珠鸟水火不容的先生,正身姿笔挺地立在金丝笼边,专心致志地用小匙为鸟儿添食。

那疯鸟儿也不闹了,一双一对一起站在木梗上,歪着脑袋乖乖地等着开饭。

一人二鸟,和谐地等着一个人回来,但竟是谁也没注意到他已经回来了。

那个时候,程昼回就站在他们尚未注意到的角落,安安静静地背着手,仔细端详起被他记挂了整整五个学习日的人,连自己唇边何时噙了笑意都不知。

那后来呢?

嗯?

后来。

后来,有一只鸟先去了,另一只更闹腾的骤然间也静了下来,不吃不喝,没两天便郁郁而终了。

程昼回再次回到家中,鸟儿细弱的叫声不在,等着他的只剩下一个空空如也的笼子,以及手足无措的程恪行。

到如今,除了那次,他应该只有今天才见过程恪行这么无助的模样。

后面还坐着一个要好好哄的人,程昼回掂量着轻重,注视着抱膝坐在地上颤抖的男孩,轻声道:“这一层有很多间屋子,你随便挑一间喜欢的去睡觉,明早自会有人送你离开。但你要是擅作主张的话,我向你保证,今夜以后,不管是横着还是竖着,你再也下不了山了。懂吗?”

男孩立刻慌乱地点起头,涕泗横流,连柔软的碎发都被汗水纠缠打结贴在鬓边,狼狈至极,再也不见丁点儿适才勾引人时露出的梨花娇媚。

暂时失去思考能力的程恪行依旧坐在床边,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程昼回忽然失神、抬手替男孩抹泪的动作,下意识不善地眯起了眼睛。

但程昼回背对着他没有看到,看到了也注意不到——他有些恍惚。这张脸和自己这么像,哭起来应该也是。

……自己哭起来的话,也是如斯难堪吗。

他恹恹地垂下了眼皮:“好了,去吧。”

十五分钟前还柔弱无骨几乎要塌陷在他怀中的人跌跌撞撞起身,头也不回地跑了。

程昼回一身的冷雨被男孩渡了小半,剩下那大半却已渗入骨髓,冻得他连嘴唇都开始发青。

他忽然不太敢回头了。

程恪行被下了药,程昼回刚才问得清楚,也检查了。

他在学校学到的不只是对人类健康进步有关的东西,还有其他不可避免的污咂。

程昼回认出杯中淡淡的气味来自那些烂靡聚会上常被滥用的药品,催情的成分只是部分,更多的是致幻,让人失去自我意识,只剩下最最原始的本能。

——人之初,性本善。

小的时候,阿回背完三字经,忽然记起之前不小心在古书中瞄到一眼的“人之初,性本恶”,他感到矛盾困惑,于是去请教书的主人。

但程恪行却反过来问他,你怎么想?

怎么想呢。

小阿回背着小手,默默揣思了好久好久,方才抬头与大人对视,一本正经道:阿回以为,人之初,性本爱。

为了爱,人会成为灵魂不纯粹的人。

善与恶,在爱前不过一念之物。

他们两个,刚刚是不约而同地都选择为对方成了恶人吗。

温热的淋浴自头顶落下,程昼回连衣衫都未褪下,只是无力地垂着脖颈,从敞开的衣领开始漫上被蒸腾的红晕。

那些威胁人的话,他从来没有说过,也从来没有想过,但他却说得那么顺其自然,好像身体里其实一直住着另一个程昼回,蛰伏二十年,轻而易举便能掌控他的思想。

方才自己要把那男孩拉出房间处理,被程恪行拒绝了——明明这人一直抑制着冲动、与内心的魔鬼搏斗不休、早就疲惫不堪了,但竟然还剩得下摔东西的力气。

程昼回拿他无法,只得留下来,而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程昼回又可以暂时离开程恪行的视线了。

他似是困倦地掀起眼皮,向门外看了一眼——刚才进浴室前他犹豫片刻,留了道可以传出声光的门缝。

倒也没什么别的念头,程昼回就是单纯担心程恪行会害怕。

程恪行会害怕吗?

程昼回的嘴角莫名其妙地勾了起来,眼底却划过哀哀的悲戚之意。

或许会怕的吧。

那个高高在上的、不可一世的程恪行,竟然是这样痛苦无耻又卑微不堪地恋慕着那个被他亲手养大的孩子。

他的秘密被人攥在手心,他的珍宝被人织入圈套,所以他会在此刻束手无力地被人算计、陷害。

但凡程昼回和世人眼中的自己像上七成,不论今晚是否发生过任何事,程恪行都会被彻底摧毁。

好在他从来不会成为他人对付先生的暗箭。

但你喜欢我什么呢,程昼回想。

喜欢我与你截然不同吗。

他自嘲地撇了撇嘴角。

但等你醒过来就会清晰地记起,我是你养大的,骨子里其实与你一模一样。

程昼回是染了黑的白,二者不会交融,底色仍然干净,但是那渗进去的黑色末枝也永远剔不掉、刮不除,二十年间和筋骨脉络一起沿着他的脊梁生长。

那是他呼吸的支柱。

喷头的水戛然而止。

程昼回站在氤氲的蒸汽中抬起苍白指骨,一颗一颗地解起胸前的扣子,十分钟后,他推开门——在程恪行令人身心俱荡的亘古不变的寂静目光中——像从雁清寺的厢房中刚刚撑起伞一样,干干净净地赤脚走了过去。

程恪行的衣服对他来说太大了,衬衫的袖口在腕部扁了三圈,裤脚也长长地垂落在地毯上。

程昼回是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但他的姿态太过自然,比起捉住挟弄的欲望,更先让人生出的却是温暖的不真实感。

“这是在做梦。”

程恪行的目光在他脸上沉沦般聚焦又失神,梦呓般喃喃。

梦中的程昼回垂下眼皮,在温暖的壁灯笼罩下半蹲半跪着替他脱去红漆底的皮鞋,笑了笑,很温柔地“嗯”了一声,回答他:“是在做梦。”

程恪行不敢说话了。

程昼回要扶人上床歇息,但在抬头对上男人目光的一刻便愣住了。

他从来不曾见过这人露出这样的眼神。

明明一直以来程恪行才是那个站在高处向下俯瞰的神明,但此刻,那安静的、深沉的、温郁的、无限的爱意抑在他的眼底,明明似在下一秒便要蓬勃而出,但程恪行却卑微得像隔着风暴瓶的玻璃壁面,怯懦地不敢伸手触碰。生怕在打开瓶塞的一刻,那完美的溶液便会骤然间被自己吐出的空气污染,凝结出浑浊的沉淀。

程昼回的眼尾一瞬间就染上了绯红。

从很小的时候、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哭起来就一直是无声无息的,需要身边人时时关注、刻刻关心,方能第一时间发现阿回的伤心与委屈。

这么多年,他不是没有利用过这一点向程恪行示弱,可他此刻却忽然想起了刚才那个男孩的哭颜,心中不由一紧,立刻自卑地想要转过头,躲起来。

程恪行醉了,但心底仍然下意识地为程昼回的痛苦生出更大的绞痛,他伸手覆上青年漂亮的脸颊,温柔又强势地捧着他抬起头重新与自己对视。

指腹和心跳一起乱七八糟地颤抖,明明想要替他接住即将垂落嘀嗒的泪珠,又生怕自己的掌心太过粗糙,伤到他的阿回。

怎么会有这么笨拙的人。

程昼回抬手覆上男人的手背,一边哭,一边笑,歪了歪头,自己亲手将脸颊贴近程恪行的掌心。

他安静地仰头望着他的先生,被泪水模糊的目光越过了从前那些梦里的慈悲,在今夜变得非常的安和,沾了烟火气的暖,鼓舞着、纵容着,仿佛任由程恪行做什么都可以。

“这是在做梦。”

男人沉浸在深沉的醉意中,自我催眠一般又说了一遍。

窗外的雷雨声很远,程昼回在温暖的暗色中眸光清澈地望着他,良久,像是一把钥匙那样,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做什么都可以的。

望先生怜惜阿回。

床头盛着温水的杯子“铛”地掉到了柔软的羊毛针织地毯上,灯灭了,地上却瞬间氤氲开一片深色的温热潮湿。

锁骨像被人拿月光烫了一下。

程昼回茫然地睁大水洗过一般黝黑的眼睛,无措地意识到,程恪行竟然哭了。

他们仍然紧紧相贴在一起。

这个世上,从今往后,没有人会比他们在此刻离对方更近,但这两个人却谁也没有拥抱着谁,只是依着本能相依,心却好像隔了一扇看不见摸不着的屏障,一瞬间便将对方格出万万里之外。

“你离开这里吧。”

清醒过来的程恪行悲戚地阖上眼皮,本就苍白的面颊血色尽褪,他不容置疑地命令——同时也是藏不住颤抖地哀求:“暂时离开这里,阿回。”

离我远一点,再远一点,也许你才不会害怕我。

不要怕我,阿回。

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朝阳的晨光从云边破出,是连日来他们第一次见到的光彩。

山间的晨雾散了,程昼回无力地倚在他肩上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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