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1-11-09 来源:长佩 分类:现代 作者:池问水 主角:成晚兰 成晚兰
白府门口的大马路,道两旁由白六姐授意,栽的元宝枫。
夏季里,树叶子绿而密,将太阳光筛到地上,仿佛碎金。这条马路常年僻静,此刻是傍晚忙碌时间,光有一辆黑的庞蒂亚克跑在上头,车轮卷的风旋过去,将碎金子吹得稀散。
车里头比马路上还要静。
司机看一眼后视的镜子:“爷,您去念书的时候,六姐总说是想你呢。”他讲完了,由于半晌没有应答,只好自己按了按喇叭解围。这一路后座屁也没有放一个,简直没声,让他怀疑后头坐的是人是鬼。
成晚兰坐在后座上,板着背。他的长衫是不多见的鹞冠紫色,近于黑;头发抹了发蜡,还要黑,梳后起来,少爷派头。在黑的层次中,唯独一张白脸能看得清楚:窄脸蛋,眼睛长,凹了个浅眼窝子,显出鼻梁高。一张脸仿佛木工凿的,死板深刻。他长得偏于瘦削,大学里若有爱他的,就说他松柏挂雪,姿态风流;若不爱他,那么就叫他痨死鬼。
他思索良久,终于投过视线去:“六姐这么讲吗?”
司机找着话讲:“是啊、是。六姐这段日子闲,气色看着也好。百货不常去了,二少爷劝她,说家里都要塞满了,您晓得,她向来听二爷的劝——”司机讲到这里,自觉失言,又补了一句:“大爷您回去了,家里团圆着,六姐一定高兴,好上加好啦!”
两厢静默,成晚兰将眼睛转回窗外,点评道:“这是自作多情了。”
成晚兰招人嫌的地方,就是嘴。只是他并非蓄意激怒,他惹人生气之处自然、诚实,乃是真情流露,脑子缺筋。是以他在大学里先后有过两三位女友,结局均为忍无可忍,与其不欢而散。
要在外人跟前,他尚且还察言观色,晓得什么时候不该讲,如今在家里佣人面前,想着什么就往外捅什么了。
司机抓着方向盘,只有嗬嗬地笑,好叫车里的冰烘化一些。
成晚兰讲得不合时宜,却是实诚话。
他是白六姐的儿子。确切来讲,是白六姐的大哥过继来的儿子。
所谓大哥,乃是六姐混迹江湖时的结拜大哥。这大哥在二十多年前病死,由于打了吗啡镇痛,因此死得安详。主心骨一死,大哥的家庭迅速地分崩离析,扯皮算账去了。
大哥死得快,治病没有用许多的钱,大嫂与他半路夫妻,人一死,立即显出情比金坚的决心来,仿佛连棺材钱也算进遗产里,拖拖拉拉地不肯出殡。饶是大哥配合地死在冬天,等了这许久,也他妈的有点儿散臭了。
六姐看不下去,心直口快,指着大嫂的鼻子:“你就这么缺钱?臭德行!你把他放肉摊子去好不好哇?再不去可不热乎了!”
是以大哥出殡的事宜,是白六姐主持张罗的。六姐主持张罗,在外人看来,却是很有意味的。闲言碎语传去大嫂的耳朵里,大嫂正在核对账簿:“我管她的呢?没有脸的事,我还能拦着她不要脸吗?”语毕停笔,嘴巴朝外,好似喊给谁听:“怕谁看不出来,还存这个心呢!”
恰在六姐忙碌之时,有个小孩儿被领到台面上来了。这小孩儿在大哥出殡当日,被一个奶妈模样的人抱来,说是大哥寄养在外头的小孩。如今大哥死了,你们姓成的还想要这个孩子,就给一笔钱,我接着养;不想要,也没人养得起,就把他扔了。
这可不得了。
大哥的遗体一言不发,在棺材里横着。大嫂愣怔当场:“胡说八道,你说是就是了吗?孩子娘呢?”
奶妈摇头道:不晓得,大爷把孩子给过来,每个星期来看一次。你不信,你去那房子里看看吧!还有几件大爷的东西没收呢。
这奶妈在衣服兜里摸索良久,摸出一个虎皮扳指来:“你看,是不是?”
大嫂瞪大了眼睛,一把将这东西抓在手里,当即嚎啕起来:“我的夫,你瞒着我!人死了,孩子上门来了!你叫我怎么办?你叫我养着他不成?你干脆带我一块儿走吧!”
说罢伏床而哭,上气不接下气,不打算解决问题了。
六姐半捂了耳朵,在雷霆哭声中劝道:“别哭了!跟大哥一块儿走,这话你也说得出口?我大哥就在这儿,当你许愿呢!”
大嫂当即被噎得安静了。
六姐扭过脸来,将这孩子上上下下地打量。这孩子大约四五岁,茫然地将眼睛望过去,与六姐对望了良久,最终看向了帷帐里的父亲。他年纪虽小,却仿佛有所感知,望着望着,一对眼睫就挂了珠泪。
六姐心中百转,良久蹲下身,捏着大嫂的肩膀:“大嫂,我有句话,你听我讲了。我看这个小孩和我还有几分眼缘。你若真是没有办法,不如把孩子收回来,过继给我。”
大嫂抬起脸,声音迟疑:“什么意思?你要分钱?他还不晓得是哪里冒出来的——”
六姐当即变了脸色:“我开金店的,要你个寡妇的钱?跟你没有话讲……”她站起身,踱到房间角落,穿的黑旗袍,令角落里也晕出墨影。六姐是个瓜子脸,烫的水波纹短发,在两颊边,黑亮地鬈着,将闲肉略作修饰,因此不显年纪。她扶去窗户,眼角飞去大哥的鬓边,声音忽而放低下来:
“我一早跟你说过,我身上生不出孩子。你不想要,就过继给我,我当自己的孩子养着。”
一番话虽然难听,房内的气氛却活泼起来。大嫂抬起脸,由于丈夫方死,因此不能鼓掌:“好,好,过继,过继。”她抹了一把眼泪,眼睛斜过去:“也是,好歹你也叫他一声大哥,你就当做报他的恩罢。”